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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最终也没能迈过“73、84”的前一道槛,倏然倒在了家中。
出事的前晚,全家人还照旧在哥哥家聚餐。母亲靠在沙发上,见我们一家来了,微微地笑了笑……她的身体已不允许她多说什么;临走时,母亲依然靠在沙发上,儿子向奶奶说再见,她也无力反应,还是微微一笑。没想到,第二天再见到母亲,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我这才想起,母亲昨晚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从来没有这么累。我当时没在意,因为每次她都说累;我也知道,要熬过今年,对母亲来说希望渺茫。去年住院时,医生已发过病危通知,她最终与死亡擦肩而过,已算是奇迹了。
我们这代人对父母的过去都知之甚少,直到整理母亲的遗物时,我才看到小学成绩单上,母亲连续两年列全校第一,因而免了一半的学费,老师的评语是:端庄娴静勤奋好学,落款为“一九五零年”。中学毕业后,母亲考入一家中专,再之后分到宝安(现在的深圳)银行工作,一辈子没有离开过银行系统。
至于父母什么时候恋爱结婚,他们说得更是少之又少,我只是从亲戚那儿略知一二。母亲的一位姑姑嫁给了我的伯父,她就自然地被介绍给了我的父亲。当时父亲还在部队服役,一年休假一次见上一面,相互的了解并不深入。但那个年代,军人是最光荣的职业。母亲出于什么心理嫁了,我不得而知。
母亲婚后便随了军,她不像大多数随军家属那样赋闲在家相夫教子,或在部队办的工厂里打份零工,而是坚持到地方的银行上班。由于部队多在郊外又经常搬迁,母亲就带着我们住在单位的宿舍里,与父亲离多聚少,在我小时印象里,父亲多少有些陌生。到大了,我就猜想,这也许是母亲有意为之:一来她不愿意和随军的家属搅在一起,她们多是东北人,性格豪放泼辣,也好惹事生非,而母亲文雅内向,与她们格格不入;再者,父亲是客家人,有着传统的大男子主义,加上是军人,性格比较急躁专制;而母亲内向隐忍,善良温和,他们的性格差异太大,难免有些磕磕碰碰,只有与孩子们在一起,母亲才是快乐的。
小时候,父亲偶尔从部队回来看我们,母亲也不曾有过特别的心境,两人还时常争执几句,可能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但随后就是冷战;待父亲从部队转业,全家终于可以常在一起,我也渐渐大了,更能感觉到母亲和父亲除了生活必须的话外,没有更多的交流。母亲曾告诫姐姐,不要嫁给客家人,姐姐顺势问过母亲,你当时想过离婚吗?母亲说,那个年代离婚是件不光彩的事,更何况是军婚,哪那么容易。
直到晚年,父母的交流才渐渐多起来。有天晚上,看完电视剧《红楼梦》,我听到他们在交流对剧中人物的不同看法。很多年了,没看到父母心平气和地聊着与日常生活无关的话题,我心里一阵激动。退休后,两人都重病在身,相互地扶持安慰让他们的婚姻有了一个不错的结局。
还记得父亲弥留之际,已经没有了意识,实质上处于脑死亡状态,为了让远道的亲戚能见上父亲一面,只有靠呼吸机来维持心脏的跳动;母亲知晓这一切,但还是不停地用手巾擦拭父亲的额头,为他理齐散乱的白发,任由自己的泪水静静地流淌。
今年清明将至,母亲一早就提醒我们,要去给父亲扫墓了,此时的她已极度虚弱,双脚浮肿,但脑子依旧清醒,每天都在盘算着身后的事。那天,我们搀着母亲到陵园坐下,供桌上是父亲的骨灰,骨灰盒上是父亲的遗像,母亲默然以对一丝不动;四周香火弥漫,烟雾燎绕,随风掠过母亲的脸庞,历经病魔摧残之后,那张脸更加淡然超脱,没有眼泪,甚至没有一丝哀愁。我想母亲一定了然了生命将止而坦然面对,她也明白,这是与厮守了一生的男人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次相会,她心里一定在说,老头子,我也来了。
在母亲生命的尾声,她并不忌讳“死”这个字,她常说,我不怕死,得这个病能活到今天,医生都说值了;几年前,母亲就把祖传的几个戒指分给我们,把存折密码告诉姐姐;她一再地提起她若不在了,我们该怎么办,两个孙子又该读什么大学等等;有时我们都有点不耐烦了,说我们都是大人了,会自己照顾自己,您别想太多,还是静心养病,有事就赶紧住院,身体要紧。但母亲最不喜欢的就是住院,一个床位要70元,公家只能报20元,还有各种不能报销的费用。母亲是怕连累我们。她最后的几天不慎摔了一跤,我们让她赶紧住院检查,她还是说,没用,就这样了,还是家好。她最终倒在了家里,满足了最后一个心愿。
在中国,每个孩子都曾被母亲拥抱过,也都曾撒娇似的依偎在母亲怀里,但到了成年,特别是男性,却很少表达这种肌肤之爱。母亲病重的最后一年,随时可能离我们而去,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母亲临终之际拥抱她,用一个成年人的热爱,来回馈她一生的养育之恩。
但老天爷没给我这机会。
在为母亲穿寿衣时,我先将她的一只胳膊套进袖管,然后用右臂枕在她的颈下,就势把她从床上扶起,整个上身与母亲贴在一起。
那是成年后,我第一次拥抱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