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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鸭推荐：我是在一个很早很早的早晨提前到了公司，一边啃着早餐一边点开QQ收到这篇稿子的。花了几分钟时间，我顺畅地一口气读完，心彻底被一个简单的词打动了——我们。多么美好又微妙的一个词！只有嫣然能把它写得这么令人哀伤又感慨了啊。
我相信你肯定也有过这样傻傻的念头，也这样傻傻地喜欢过一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我太喜欢听你说我们了。大概，那也是因为，我还想跟你有很多很多的我们。
【 一 】
你进店来的那个周末，我正趴在柜台上，咬着笔杆复习高数。迎宾的风铃一响，我抬头看见你，逆光里的少年被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你们这里代寄明信片吗？”你用陌生的眼神望着我。
我盯着你看了又看：“你是言寒？”
你思考问题的时候还跟从前一样，眉头皱得很紧，喜欢用食指摸一摸鼻尖：“呃，你认识我？”
我反问：“那你认识明德中学的英语老师文华吗？”那是我的妈妈，而你曾经是我妈妈班里最顶尖的学生。当时，还在念初三的我总是借故到高中部的教学楼里徘徊，看到你，就像看到了一整天的明媚。
我曾经偷偷喜欢过你。你的头顶有光环，七彩纷呈。不管是你在球场的豪情万丈，还是在辩论会上的慷慨激昂，都过分地吸引着我。我最喜欢的就是从妈妈的嘴里听到她对你的表扬。那个时候我还想写情书给你。我打了两遍腹稿，还打了三遍草稿，但还是胆怯了。情书是写了，又撕了。看着你毕业，离开，失去你的消息，眨眼，到现在已经四年了。
四年后的你很努力地回想着：“哦，你是文老师的女儿吧？”你甚至连我的名字也记不起。我便再三向你强调：“我叫韵溪，蒋韵溪哦。”但你显然并不在意我到底叫什么，你直接拿了几张明信片给我：“我听说来代寄明信片的顾客，店主通常会记录资料？我想知道有没有这个寄件人的资料？”
尽管来的人是你，但我也只能实话实说：“客人留资料是出于自愿原则的，不能保证一定有，但即便有那也是隐私，我们不敢随便透露的。而且店主不在，资料锁在抽屉里，我也拿不到。”
我一边说，一边看了看你拿来的那几张明信片：“咦，是她呀？”
【 二 】
我当时的心理大概可以用不怀好意来形容吧？因为我认识那个寄件的人。她进店来的那天，正好我也在。
C大12级法学系的程北北，她跟我同校，同系，不同班。
我跟程北北的恩怨，怎么说呢，大概整个法学系都是知道的。她曾经在食堂当众扇我的耳光，在辩论会上故意拆我的台，还找人给我的电脑撒病毒。当然我也不遑多让，她惹我一次，我就还她一次。我们俩每次看见对方，眼神都厉得可以飞出刀子来。而这一切的导火线都是因为一个人。
那就是程北北的前男友郑鑫。
郑鑫对我说他喜欢我的时候，他跟程北北才刚分手。那天我被他突如其来的表白吓出了一身冷汗，再三地向他解释，我们之间的关系虽然还不错，但也仅仅是朋友的那种不错。可郑鑫却慷慨激昂地告诉我：“韵溪，你知道吗？我跟北北分手就是因为我发现我喜欢上你了。”就是那么一句话，恰好被系里的同学听见了，流言就越传越难听，以至于程北北对我的误会也越来越深。
我解释过几次，但程北北不听。大概我们俩都是那种火暴倔强的人，事情发展到后来甚至已经跟郑鑫无关了。她讨厌我，我也讨厌她，我们之间的火药味持续了大半个学期没有消停过。
所以，那天我发现程北北来寄明信片，就懒得管什么客人隐私了，非得把她的明信片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透彻。
程北北不知道，这间“流年慢递”是我爸爸跟好友合伙开的，出售各种明信片，并且提供代寄服务。她一口气填了十二张明信片，分开十二个月，每个月寄一张。收件人都是用昵称代替的，叫做阿歪。
程北北对阿歪说，她这个月去了西安，那个月又去了苏州，马不停蹄，风花雪月，她还说自己十分希望将来可以跟阿歪一起旅行。
程北北显然是在撒谎。
只是我没有想到你就是那个被骗的阿歪。
两天之后，我在学校看见了你。你把程北北拦在宿舍楼前，焦急地跟她说着什么。程北北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捂耳朵，黑着脸赶你走。你伸手去拉她，她想挣开你，但动作幅度过大，一只手不小心就撞到了旁边半人高的栏杆上摆着的花盆。啪啪两声，连着两个花盆掉了出去。
栏杆外面是矮一级的通道和台阶，又是午饭时间，经过的人不少，花盆落地的同时，我们都听见了一声尖叫。有个来送外卖的快餐店员工被花盆砸到了头，额头和脖子伤了，半脸都挂着血。
就在那个瞬间，你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就替程北北顶了罪：“啊，对不起，花盆是我撞掉的，我会负责的！”
我看程北北还是一副冷漠高傲的样子，用一种不领情的眼神瞪着你。我哼哼两声，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不好意思，我亲眼看见撞翻花盆的是这位女同学。”
【 三 】
程北北的倒霉生活大概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了。赔了医药费不说，在快餐店的小哥休养期间，她还要代替他，负责学校范围以内的送餐服务。就因为知道了送餐的是程北北，所以我接二连三地打电话到快餐店预定餐食，有一次还故意假装买漏了东西，要程北北顶着三十五度的烈日来回跑了两趟。
如果不是程北北送餐的时候不小心把手机掉在了我寝室，我想，我跟你之间也许就不会再有交集了吧？
那天下午，陌生的手机铃声响了好一会儿，我才从门口的书报堆里把手机刨出来。我认得程北北的手机，更加认得来电显示上面你的名字，言寒。我接起来的时候紧张得连说话都有点结巴。你说你要替程北北来取手机，会在楼下等我，我当即就把我夏天最喜欢的那条裙子换上了。
我等了一会儿，你的电话又再次打来了，你说你那边临时出了急事，要赶去市立医院。因为医院跟学校隔得很近，所以你问我能不能在天黑之前把手机送过去，因为明天一早你就要把手机还给程北北，你担心会错过时间。 你在电话里的声音恳切又焦急，我一边对程北北恨得牙痒痒，一边也惋惜你对她的唯命是从。
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去了医院，我在充满消毒药水味道的房间里看见你，还有你眼角没有擦干净的一点泪痕，我当时就愣住了。那天的夕阳很清淡，就连微风里都带着伤感，你对我勉强地笑了笑，那一幕，我一记就记了好多年。
也是因为那样，我才知道，原来你还有一个年长几岁的哥哥，他患了癌症，已经是晚期了。之前就是因为他的病情突然出现了不稳定，所以医院才通知你赶紧过去，还好那只是一场虚惊。
你还告诉我，你的哥哥才是明信片里的阿歪。他跟程北北的姐姐程楠曾经是同一家癌症患者心理咨询室的会员。而那些明信片，其实是程北北在她姐姐死后，按照程楠的遗愿寄给阿歪的。
程楠跟阿歪是病友，彼此作为对方精神上的同盟，一直相互鼓励扶持，保持着书信往来。然而，她比阿歪先走了一步，又不想阿歪知道她的死讯而受打击，所以就要求程北北继续给阿歪寄明信片，还谎称自己的情况有了好转，希望他能获得更多正面的能量。程楠死了以后，程北北搬了一次家。她借用流年慢递来代寄明信片，是因为想偷懒；而她故意模糊了新地址，也是因为担心被阿歪找上门，拆穿她的谎言。可是，因为我的关系，你还是找到了她。
你告诉程北北，哥哥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他失去了斗志，精神一直不好，所以你希望程楠可以再亲自去探望他，现身说法，多给他一些鼓励。你第一次去找程北北的时候她就告诉过你，她姐姐已经去世了，无奈之下，你只好央求程北北冒充程楠去见阿歪。你说，阿歪因为病况的恶化，连视力也降得很低了，他未必能分清楚来的人到底是不是程楠，他只是需要一点精神上的慰藉。而且他也知道你去找程楠了，你如果空手而归，反而会加重他的负担。
可是，不管你怎么恳求讨好她，程北北还是拒绝帮你。她说她刚刚才勉强从姐姐的悲剧里面走出来，不想再去触碰相关的事情。你求过她好几次，不管是替她承担赔偿也好，还是跑腿办事，任她予取予求，她都只是在敷衍你，想逼你知难而退。
我们站在阿歪的病房门外，你一边说，我一边忍不住去看那个半躺在白床单上，瘦得只有骨架子的阿歪。我想说一些安慰你的话，但最后也只是老土地说了一句：“言寒，你已经尽力了，别太难过了。”
我刚说完这句话，就听见阿歪咳嗽了两声。“阿楠，是你吧？这么久没见，想不到我还听得出你的声音啊？”他对我招了招手，“昨天言寒还说你到外地旅游了，联系不到你，这是回来了？”
我惊愕地看了看阿歪，又看了看你，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我试探着走进了病房。“呃，是啊，我回来了。”我边说边走近他，发现阿歪的视力真的就如你所说，对一臂之外的事物他都看不清楚了。于是，我便趁机大胆地扮演起了程楠这个角色来。
但我不敢跟阿歪靠得太近，也不敢说得太多，因为害怕会露出什么破绽。后来，你还给了我一叠信件，说是以前程楠写给你哥哥的，你说我如果看熟了，应该能更好地掩饰我的冒牌身份。
我问你：“既然是这样，你哥哥写给程楠的那些信不也是很关键的吗？那你有没有找过程北北，她能不能把信借出来？”你习惯性地皱起眉头：“呃，有多少看多少吧，程家的那一半就别管了。”
我依稀觉得你吞吐的言辞里仿佛藏着什么难言之隐，后来，我才听说，其实你早就已经联系过程北北了。她不是不肯把信件借给你，但她的要求是，出面去求她的那个人，必须是我。
【 四 】
有句俗话，最了解你的人或许反而是你的敌人。那个时候，我莫名就觉得我是能够说动程北北的。
而且，还必须用激将法。
所以我故意在她面前把话说得很难听：“程北北，你自己失去了亲人，你是不是希望别人都跟你一样啊？”
程北北额头的青筋都鼓出来了，牙齿一咬，扇了我一巴掌。
她那一巴掌打得狠，我的脸都肿了。后来在医院碰见你的时候，你问我怎么了，我只是骗你说，我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我还告诉你，程北北已经答应把信借出来了。她周末回家整理信件，我们约在榆树公园里碰面。
起初我不是没有好奇过，为什么交接信件的地址要选在榆树公园，程北北说，那是因为她家就在公园旁边。但事实证明，程北北的坏心眼远比我想象的多。她站在公园的青石桥上面，手一扬，厚厚的一沓信就从几十米高的桥上散开飘落了下去：“嗯，信我是给你了，你自己下去捡吧？”
青石桥是一座旱桥，架在两座山坡之间，下面是一大片荒地，长着很多野草，还有一些不太高的矮树。
我没有想到你会出现，就在我试图寻找一条通往桥底的路的时候。
你那天穿西装、打领带，作为尚未毕业的实习生，你刚刚见过一个重要的客户。跟客户见面的地点约在公园里的咖啡室，结束了之后你恰好路过青石桥。你精致得一丝不苟，却跟着我手脚并用地从一条最近的陡坡攀到了桥底下。我有点不好意思：“真是对不起，程北北是针对我，反而连累你了。”你忍俊不禁说：“你说反了吧，说对不起的难道不应该是我？都是我害你被她针对。”
我们俩不停地互道抱歉，起初因为程北北我憋了一肚子的火，但是跟你说着说着气就消了。
然后，我们俩便开始分头捡信，那么多的信，落到桥底下已经散得到处都是了。我们没头没脑地东翻西找，大约捡回了十几封的时候，天空微微有点飘雨了。程北北在桥上给你打电话：“喂，两个笨蛋！其实那些信都是假的啦，我就是想捉弄一下蒋韵溪。言寒，十分钟之内你一个人上来，我就把真的信都给你，怎么样？”
那时，你站在桥洞底下，我刚好走到桥墩背后去捡信，无意间听到你在讲电话。我没法听得很真切，只能听一半猜一半。你怒气冲冲地说：“程北北，你简直不可理喻，得，那些信我们不要了。”
我微微地愣了愣，因为你说的那个词语。
我们。
我忽然想到了我曾经写给你的那封情书—— “言寒，你还记得吗？有一个雨天，你在学校门口遇到我，你问我，你是文老师的女儿吧？你看我没有带伞，手里还抱着课本，你就把你的伞分了一半给我。你说，你是回家吗？我正好也要去找文老师呢，我们一起走吧？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我太喜欢听你说我们了。大概，那也是因为，我还想跟你有很多很多的我们。”
原来，时隔四年，我那小小的情愫依然健在。我听着你说我们，心里就怦怦地跳了起来。
【 五 】
但你依然按照程北北的要求回到了桥上，因为就在你挂断她的电话后，回头已经看不到我的身影了。
我找了个树丛藏了起来，然后在电话里告诉你说家里有急事要我赶紧回去，我还谎称找到了一条平路可以通到公园的喷水池，所以就先走了。那天，我在树丛里蹲了半个小时，雨水淋湿了我的头发。回家之后我患了一场重感冒，想起那首歌：爱像一场重感冒，但我心底都是小欢喜。
我想，这一次我要勇敢地告诉你，我喜欢你。
也许是一直喜欢着，也许是重新喜欢上，总之我一定要亲口对你说——我想跟你，有很多很多的我们。
那场变故来得太突然了。
阿歪死了。
是从公墓旁边的瞭望台摔下去的，当场死亡。
公墓里葬着你们的父母，那一天是你母亲的生祭。阿歪想拜祭母亲，所以就独自离开了医院。尽管主治医师再三地反对，说他的身体状况不适宜独自离院，但他后来还是趁着别人没有注意，偷偷地从后楼梯走了。
你接到噩耗赶到敛房的时候，我也已经在那里了。你满眼都是红血丝，也许是来的路上已经哭过了，但进了敛房，看到阿歪的尸体，你反倒不哭了。你安静地站在那个寒气森森的房间里，背影沉得可怕。
关于阿歪的死，警方的调查结果只是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他们说阿歪也许是自己跳下去的，或者也可能是不慎失足掉下去的。但是，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认定了前者，其中也包括你。
你说：“他如果不是蓄意的，为什么祭拜妈妈这种事不事先通知我？不叫我跟他一起去？”
那时，我们坐在医院大楼外的台阶上，还在等一些手续。
你还说，刚刚检查出癌症的时候，阿歪就有过一次轻生的行为了。后来他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有时还说不想再受化疗的折磨，宁可早点结束这痛苦。你咬牙切齿地用拳头捶打地面：“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哥哥是这么怯懦、这么自私的一个人？他有想过这两年我为他付出了什么吗？”
你的手指关节都磨出血了，那种猩红的颜色里，仿佛随时都要爆出尖骨来。我心里难过得要死，一下子伸出手掌去垫着，你一个拳头没收住打下来，我忍着疼，还是没忍住呻吟了一声。
你捧着我的手：“啊，怎么样？疼吗？有没有伤着？”
那一刻的你，是真的好温柔。
如果没有那场悲剧，我想我一定会趁势告诉你，言寒，我喜欢你啊，你以后都对我这么温柔好不好？
但是，我说不出来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摇头，越摇眼泪就流得越厉害。后来反倒变成你关心我了：“韵溪，你怎么了？真的弄伤你了？我带你进去找医生看看？韵溪别难过了，这段时间你尽心尽力陪伴安慰我哥哥，他会感激你，我也会感激你的，我们都不想看你伤心……”
向来寡言的你，从未一口气对我说那么多的话。
然而，我知道，已经太迟了。
我已经没有脸面再告诉你我喜欢你。正如我没有脸面告诉你，阿歪其实不是一个人去公墓的。
还有我陪着他。
【 六 】
我们约好了那天中午一点，我打车到医院门口接他。他说要给母亲扫墓，但是你因为要上班，没有时间。凭他的身体情况，无人陪同是很难有司机愿意接载他去远郊的公墓的，而且他就算能到公墓，还要走一段长梯到半山腰，他担心自己力不能及，所以就要我陪他一起去。我们到了公墓之后，他又说口渴，要我去买饮料，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你的世界忽然变成了暗无天日的灰蒙。
而我的也一样。
我做了很多老套的事情，比如为你搜集笑话，发很多积极的心灵鸡汤，强迫你跟我去唱歌发泄，我甚至还打电话到电台为你点歌。有一天，你生病发烧，我坚持要为你熬中药、煮稀粥，还烫伤了手。你问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的时候，我多害怕我会忍不住冲口说出那是因为我有愧于你。
哥哥曾经是你的骄傲。
两年来你看着他如何咬紧牙关跟病魔搏斗，每逢你遇到困难失意的时候，他就总是会笑一笑，然后耸肩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看我。”他给了你勇气和动力，他曾经是你的信仰。
但他一放弃，你的信仰就坍塌了。
我想重塑你的信仰，解开你的心结，所以，后来我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
我不是没有联系过公墓的管理员，或者试图寻找出事那天来过公墓的人。我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有一个人看见了阿歪，并且还能证实他只是失足，并非蓄意自杀。但是，大海捞针，我一无所获。
最后，我决定找一个人来假扮目击者。
当我带着那个所谓的目击者去你家找你的时候，一打开门，你的脸色是苍白的，眼睛里有很多血丝，表情似乎也有点奇怪。
我迫不及待地告诉你：“这位先生姓张，他说他那天正好在扫墓，看见你哥哥是自己不小心从山边滑下去的，当时他还听到他喊了一声救命。”身旁的张先生连连点头，还绘声绘色地把所谓的实情向你描述了一遍。我们刚说完，客厅里就有人大声地问了一句：“是蒋韵溪吧？”
说话的人竟然是程北北。
你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你确定这位张先生当时在场？你确定你没有说谎，更加没有隐瞒？”
我的心里忽然紧了一下：“言寒，你怎么了？”
你说：“程北北是来给我送信的。”我问：“什么信？”你说：“是我哥出事的前一天写给程楠的信！” 那封信是寄到C大的，因为阿歪不知道程家的新地址，只是在我扮演程楠期间我跟他提过程北北，说程北北是C大法律系的学生，所以阿歪就把信寄到了学校，想托程北北转交给程楠。
那是阿歪给程楠的道歉信。
也是一封道别信。
阿歪在信中说，他很抱歉他利用了程楠带他去公墓，希望她可以原谅他自私地把她卷入了这场悲剧里——“但一切都是我深思熟虑之后所做的决定，是我的选择，请你切勿因我的死而难过自责。阿楠，我很感激你对我的关怀开解，但我真的认为我已经尽力了，撑了两年，我不想再撑了。”
程北北看过信以后，知道这封信对你来说很重要，所以就给你送了过来。偏偏我还懵然不知，还在你面前做了一场好戏。你甩着那几张信纸问我：“如果没有这封信，你是不是打算永远瞒着我？”
你又指着那位张先生说：“如果只是隐瞒，我可以理解，你是害怕说出真相会令我责怪你。但是，你为什么还要找人来做戏？想为自己开脱？想令你的良心好过？”我激动得大喊起来：“不是那样的！”
你吼我：“那是哪样？你给我一个解释啊！”
解释？我没法解释了吧？我一直都深知，阿歪的死，我就是间接的帮凶。我犯了我人生里最大的一次错误，这个结，在我的心里，打得死死的。我怎么还能告诉你，不管我在做什么，都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你？我怎么还能告诉你，因为我喜欢你？
我已经不配喜欢你了。
【 七 】
我很庆幸，你还没有决绝到把我拉进你的黑名单，断绝一丝一毫跟我的关系。
因此，我变成了一个偷窥者。
我只能在网上追随你的蛛丝马迹，谨慎得就像一个信徒侍奉她的天主。我甚至连去你的空间也要抹去自己的访问痕迹。后来想想，年轻的时候喜欢一个人真好，会连他的一次呼吸都想遵从，愿意卑微，也不怕心痛。
我知道你的实习期快要结束了，为了忙毕业论文，还经常熬夜。也知道你跟程北北逐渐成了朋友，因为她跟你都曾失去至亲，她偶尔会开导你。你说，她这个人虽然有时候也令人头疼，但她的好好坏坏她从不掩饰，倒也是个率性的人。
有一天，我看你的签名写着：土拨鼠一定会令我微笑。我便想起了在阿歪写给程楠的那些信里面，我也看他提到过土拨鼠。那是你小时候，母亲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一枚土拨鼠的徽章。那只微笑的土拨鼠很滑稽，你每次看见徽章就会忍不住想笑。母亲说，她希望你也能像那只土拨鼠一样，永远都能傻傻地开心着。后来，那枚徽章丢了，你还伤心了好久。
以前你也说过，我是一个非常固执的人。所以，即便你已经跟我划清了界限，但我看到那条签名，就还是想为你寻找那个陈旧的微笑土拨鼠，徽章也好，摆件挂件也好，只要它能令你微笑，也能令我微笑。我还想好了，等我买到土拨鼠我就送给程北北，由她交给你，你才不会拒绝。
而且，那段时间我跟程北北的关系也开始缓和了。有一天，我看见你跟她一同在餐厅里出现，那时的你跟她有说有笑，心情似乎开朗了不少。后来因为全系联谊的关系，我跟她要一起拉赞助，我就忍不住向她探听了你的近况。她虽然再三给我白眼，但还是跟我说了一些你的事情，那是我们第一次心平气和地交谈。再然后，有了第一次，也就慢慢地有了第二第三次。
周六那天，我去了旧货市场。
我几乎问过了百分之九十的店铺，最后总算找到了一副微笑土拨鼠的纸牌。那时天都已经快要黑了，还下起了雨。老板说纸牌是绝版，要价高得有点过分，我跟他砍价的时候听他嘀咕：“小姑娘，我们这儿的东西都是正当来源，有根有据的，买回去心里也踏实。不像别的店铺，有些货物是来历不明的。什么贼赃啊走私啊，都有！就说斜对门的容记吧，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东西他们也照收照卖，不吉利的嘛……”
老板的一番话说得我整个人都傻了。反应过来之后，我立刻冲到了容记，因为紧张手心都出汗了。
我果然在容记看到了一块手表。
是阿歪的手表。
他出事的时候手表已经不见了，你以为是他摔下山的时候掉了，无从找起。但是，那块手表其实在他摔下山以前就掉在了瞭望台，后来被当时路过的拾荒者捡到了，他就把手表卖给了这家旧货典当交易铺。
拾荒者跟老板说了手表的来历，还说，他当时看见手表的主人在瞭望台站了很久，好几次把一只脚伸出去，却都收了回来，后来他看他都已经打算从瞭望台下来了，却一个不小心踩滑了脚，真的摔了下去。因为阿歪的死曾经被报纸报道过，附近的几家店老板议论起那条新闻，容记的老板就把拾荒者来卖表的事情说漏了。我冲进铺子里的时候老板还被我吓了一跳，我着急地问他知不知道怎样可以找到那位拾荒者，他告诉我，那个人叫老顾，就住在市场背后的那条街。
当时我想你的心结是真的要解开了，原来阿歪即便有了轻生的念头，在最后的一刻，他还是改变了主意。他是舍不得你，一定是的！他的勇气还在，担当还在，你的信念也不会崩塌，我一定要让你知道这些，这会比一副纸牌更有用！于是，我去找老顾的时候，连着给你打了几个电话。
并无意外，你选择了拒听。
我只好给你发短信：言寒，这次我真的不骗你，我找到一个人，他看到了你哥哥出事的过程。
地址也发给了你，我说我等你，不见不散。
短信发出去之后，我已经到了老顾的家门口，门是虚掩的。先是很安静，但忽然传出有人说话的声音。
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也找到了老顾。
你、程北北，还有老顾，站在那个连一张沙发都没有的客厅里面。我就躲在门外，推门的手藏在了身后。
我听见你的手机响了，是信息提示音，你一定收到了我的短信。你忽然扭过头，朝门这边看了看。我躲在一侧，贴着墙，一声不吭地站着。走廊的尽头有窗，夜灯里，雨幕更密集了。
我有过几丝犹豫，是否要走出去和你打招呼，就在那时，我听程北北说：“怎么样，现在你知道事情的全部经过了？”你嗯了一声。程北北又说：“不要再耿耿于怀了，我那么辛苦帮你找到老顾，就是希望你的心结能打开一点，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以后要尽量开开心心的？”
你呵呵地笑了两声：“知道了，土拨鼠。”
【 八 】
我终于知道，原来你喜欢上了程北北。你说，在你人生的最低潮、最迷茫的时候，突然知道有一个人一直在你背后，默默地为你做着一些事，吃着苦，受着委屈，你无法不为她而感动，为她而心动。
多可惜啊，怎么你说的那样一个人，竟然不是我？
我知道你的这篇日志是特意写给我看的，字里行间都是你的暗示。我能看懂，我心中再分明不过了。但我还是把那副土拨鼠的纸牌交给了程北北，我又再一次固执地在你背后为你做了一件事。
依然是一件不为你所知的事。
我唯一没有还给你的是一把雨伞。那天你们离开老顾家的时候，我躲在楼梯间，看着你们走了，临走的时候，你把你手中的那把雨伞悄悄地放在了地上。
伞，即是散。
“雨下得那么大，其实我也希望她能好好的。然而，有些事情挽不回，有些时光回不去，我们之间也应该散了。”
我看着你的日志，忽然之间泣不成声。
就像那天我撑着你留给我的雨伞，一个人慢慢地走在黑夜里，也是这样，哭碎了整段有你的年华。
言寒，我还想跟你，有很多很多的我们。
其实，从来就没有，我们。
我相信你肯定也有过这样傻傻的念头，也这样傻傻地喜欢过一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我太喜欢听你说我们了。大概，那也是因为，我还想跟你有很多很多的我们。
【 一 】
你进店来的那个周末，我正趴在柜台上，咬着笔杆复习高数。迎宾的风铃一响，我抬头看见你，逆光里的少年被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你们这里代寄明信片吗？”你用陌生的眼神望着我。
我盯着你看了又看：“你是言寒？”
你思考问题的时候还跟从前一样，眉头皱得很紧，喜欢用食指摸一摸鼻尖：“呃，你认识我？”
我反问：“那你认识明德中学的英语老师文华吗？”那是我的妈妈，而你曾经是我妈妈班里最顶尖的学生。当时，还在念初三的我总是借故到高中部的教学楼里徘徊，看到你，就像看到了一整天的明媚。
我曾经偷偷喜欢过你。你的头顶有光环，七彩纷呈。不管是你在球场的豪情万丈，还是在辩论会上的慷慨激昂，都过分地吸引着我。我最喜欢的就是从妈妈的嘴里听到她对你的表扬。那个时候我还想写情书给你。我打了两遍腹稿，还打了三遍草稿，但还是胆怯了。情书是写了，又撕了。看着你毕业，离开，失去你的消息，眨眼，到现在已经四年了。
四年后的你很努力地回想着：“哦，你是文老师的女儿吧？”你甚至连我的名字也记不起。我便再三向你强调：“我叫韵溪，蒋韵溪哦。”但你显然并不在意我到底叫什么，你直接拿了几张明信片给我：“我听说来代寄明信片的顾客，店主通常会记录资料？我想知道有没有这个寄件人的资料？”
尽管来的人是你，但我也只能实话实说：“客人留资料是出于自愿原则的，不能保证一定有，但即便有那也是隐私，我们不敢随便透露的。而且店主不在，资料锁在抽屉里，我也拿不到。”
我一边说，一边看了看你拿来的那几张明信片：“咦，是她呀？”
【 二 】
我当时的心理大概可以用不怀好意来形容吧？因为我认识那个寄件的人。她进店来的那天，正好我也在。
C大12级法学系的程北北，她跟我同校，同系，不同班。
我跟程北北的恩怨，怎么说呢，大概整个法学系都是知道的。她曾经在食堂当众扇我的耳光，在辩论会上故意拆我的台，还找人给我的电脑撒病毒。当然我也不遑多让，她惹我一次，我就还她一次。我们俩每次看见对方，眼神都厉得可以飞出刀子来。而这一切的导火线都是因为一个人。
那就是程北北的前男友郑鑫。
郑鑫对我说他喜欢我的时候，他跟程北北才刚分手。那天我被他突如其来的表白吓出了一身冷汗，再三地向他解释，我们之间的关系虽然还不错，但也仅仅是朋友的那种不错。可郑鑫却慷慨激昂地告诉我：“韵溪，你知道吗？我跟北北分手就是因为我发现我喜欢上你了。”就是那么一句话，恰好被系里的同学听见了，流言就越传越难听，以至于程北北对我的误会也越来越深。
我解释过几次，但程北北不听。大概我们俩都是那种火暴倔强的人，事情发展到后来甚至已经跟郑鑫无关了。她讨厌我，我也讨厌她，我们之间的火药味持续了大半个学期没有消停过。
所以，那天我发现程北北来寄明信片，就懒得管什么客人隐私了，非得把她的明信片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透彻。
程北北不知道，这间“流年慢递”是我爸爸跟好友合伙开的，出售各种明信片，并且提供代寄服务。她一口气填了十二张明信片，分开十二个月，每个月寄一张。收件人都是用昵称代替的，叫做阿歪。
程北北对阿歪说，她这个月去了西安，那个月又去了苏州，马不停蹄，风花雪月，她还说自己十分希望将来可以跟阿歪一起旅行。
程北北显然是在撒谎。
只是我没有想到你就是那个被骗的阿歪。
两天之后，我在学校看见了你。你把程北北拦在宿舍楼前，焦急地跟她说着什么。程北北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捂耳朵，黑着脸赶你走。你伸手去拉她，她想挣开你，但动作幅度过大，一只手不小心就撞到了旁边半人高的栏杆上摆着的花盆。啪啪两声，连着两个花盆掉了出去。
栏杆外面是矮一级的通道和台阶，又是午饭时间，经过的人不少，花盆落地的同时，我们都听见了一声尖叫。有个来送外卖的快餐店员工被花盆砸到了头，额头和脖子伤了，半脸都挂着血。
就在那个瞬间，你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就替程北北顶了罪：“啊，对不起，花盆是我撞掉的，我会负责的！”
我看程北北还是一副冷漠高傲的样子，用一种不领情的眼神瞪着你。我哼哼两声，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不好意思，我亲眼看见撞翻花盆的是这位女同学。”
【 三 】
程北北的倒霉生活大概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了。赔了医药费不说，在快餐店的小哥休养期间，她还要代替他，负责学校范围以内的送餐服务。就因为知道了送餐的是程北北，所以我接二连三地打电话到快餐店预定餐食，有一次还故意假装买漏了东西，要程北北顶着三十五度的烈日来回跑了两趟。
如果不是程北北送餐的时候不小心把手机掉在了我寝室，我想，我跟你之间也许就不会再有交集了吧？
那天下午，陌生的手机铃声响了好一会儿，我才从门口的书报堆里把手机刨出来。我认得程北北的手机，更加认得来电显示上面你的名字，言寒。我接起来的时候紧张得连说话都有点结巴。你说你要替程北北来取手机，会在楼下等我，我当即就把我夏天最喜欢的那条裙子换上了。
我等了一会儿，你的电话又再次打来了，你说你那边临时出了急事，要赶去市立医院。因为医院跟学校隔得很近，所以你问我能不能在天黑之前把手机送过去，因为明天一早你就要把手机还给程北北，你担心会错过时间。 你在电话里的声音恳切又焦急，我一边对程北北恨得牙痒痒，一边也惋惜你对她的唯命是从。
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去了医院，我在充满消毒药水味道的房间里看见你，还有你眼角没有擦干净的一点泪痕，我当时就愣住了。那天的夕阳很清淡，就连微风里都带着伤感，你对我勉强地笑了笑，那一幕，我一记就记了好多年。
也是因为那样，我才知道，原来你还有一个年长几岁的哥哥，他患了癌症，已经是晚期了。之前就是因为他的病情突然出现了不稳定，所以医院才通知你赶紧过去，还好那只是一场虚惊。
你还告诉我，你的哥哥才是明信片里的阿歪。他跟程北北的姐姐程楠曾经是同一家癌症患者心理咨询室的会员。而那些明信片，其实是程北北在她姐姐死后，按照程楠的遗愿寄给阿歪的。
程楠跟阿歪是病友，彼此作为对方精神上的同盟，一直相互鼓励扶持，保持着书信往来。然而，她比阿歪先走了一步，又不想阿歪知道她的死讯而受打击，所以就要求程北北继续给阿歪寄明信片，还谎称自己的情况有了好转，希望他能获得更多正面的能量。程楠死了以后，程北北搬了一次家。她借用流年慢递来代寄明信片，是因为想偷懒；而她故意模糊了新地址，也是因为担心被阿歪找上门，拆穿她的谎言。可是，因为我的关系，你还是找到了她。
你告诉程北北，哥哥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他失去了斗志，精神一直不好，所以你希望程楠可以再亲自去探望他，现身说法，多给他一些鼓励。你第一次去找程北北的时候她就告诉过你，她姐姐已经去世了，无奈之下，你只好央求程北北冒充程楠去见阿歪。你说，阿歪因为病况的恶化，连视力也降得很低了，他未必能分清楚来的人到底是不是程楠，他只是需要一点精神上的慰藉。而且他也知道你去找程楠了，你如果空手而归，反而会加重他的负担。
可是，不管你怎么恳求讨好她，程北北还是拒绝帮你。她说她刚刚才勉强从姐姐的悲剧里面走出来，不想再去触碰相关的事情。你求过她好几次，不管是替她承担赔偿也好，还是跑腿办事，任她予取予求，她都只是在敷衍你，想逼你知难而退。
我们站在阿歪的病房门外，你一边说，我一边忍不住去看那个半躺在白床单上，瘦得只有骨架子的阿歪。我想说一些安慰你的话，但最后也只是老土地说了一句：“言寒，你已经尽力了，别太难过了。”
我刚说完这句话，就听见阿歪咳嗽了两声。“阿楠，是你吧？这么久没见，想不到我还听得出你的声音啊？”他对我招了招手，“昨天言寒还说你到外地旅游了，联系不到你，这是回来了？”
我惊愕地看了看阿歪，又看了看你，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我试探着走进了病房。“呃，是啊，我回来了。”我边说边走近他，发现阿歪的视力真的就如你所说，对一臂之外的事物他都看不清楚了。于是，我便趁机大胆地扮演起了程楠这个角色来。
但我不敢跟阿歪靠得太近，也不敢说得太多，因为害怕会露出什么破绽。后来，你还给了我一叠信件，说是以前程楠写给你哥哥的，你说我如果看熟了，应该能更好地掩饰我的冒牌身份。
我问你：“既然是这样，你哥哥写给程楠的那些信不也是很关键的吗？那你有没有找过程北北，她能不能把信借出来？”你习惯性地皱起眉头：“呃，有多少看多少吧，程家的那一半就别管了。”
我依稀觉得你吞吐的言辞里仿佛藏着什么难言之隐，后来，我才听说，其实你早就已经联系过程北北了。她不是不肯把信件借给你，但她的要求是，出面去求她的那个人，必须是我。
【 四 】
有句俗话，最了解你的人或许反而是你的敌人。那个时候，我莫名就觉得我是能够说动程北北的。
而且，还必须用激将法。
所以我故意在她面前把话说得很难听：“程北北，你自己失去了亲人，你是不是希望别人都跟你一样啊？”
程北北额头的青筋都鼓出来了，牙齿一咬，扇了我一巴掌。
她那一巴掌打得狠，我的脸都肿了。后来在医院碰见你的时候，你问我怎么了，我只是骗你说，我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我还告诉你，程北北已经答应把信借出来了。她周末回家整理信件，我们约在榆树公园里碰面。
起初我不是没有好奇过，为什么交接信件的地址要选在榆树公园，程北北说，那是因为她家就在公园旁边。但事实证明，程北北的坏心眼远比我想象的多。她站在公园的青石桥上面，手一扬，厚厚的一沓信就从几十米高的桥上散开飘落了下去：“嗯，信我是给你了，你自己下去捡吧？”
青石桥是一座旱桥，架在两座山坡之间，下面是一大片荒地，长着很多野草，还有一些不太高的矮树。
我没有想到你会出现，就在我试图寻找一条通往桥底的路的时候。
你那天穿西装、打领带，作为尚未毕业的实习生，你刚刚见过一个重要的客户。跟客户见面的地点约在公园里的咖啡室，结束了之后你恰好路过青石桥。你精致得一丝不苟，却跟着我手脚并用地从一条最近的陡坡攀到了桥底下。我有点不好意思：“真是对不起，程北北是针对我，反而连累你了。”你忍俊不禁说：“你说反了吧，说对不起的难道不应该是我？都是我害你被她针对。”
我们俩不停地互道抱歉，起初因为程北北我憋了一肚子的火，但是跟你说着说着气就消了。
然后，我们俩便开始分头捡信，那么多的信，落到桥底下已经散得到处都是了。我们没头没脑地东翻西找，大约捡回了十几封的时候，天空微微有点飘雨了。程北北在桥上给你打电话：“喂，两个笨蛋！其实那些信都是假的啦，我就是想捉弄一下蒋韵溪。言寒，十分钟之内你一个人上来，我就把真的信都给你，怎么样？”
那时，你站在桥洞底下，我刚好走到桥墩背后去捡信，无意间听到你在讲电话。我没法听得很真切，只能听一半猜一半。你怒气冲冲地说：“程北北，你简直不可理喻，得，那些信我们不要了。”
我微微地愣了愣，因为你说的那个词语。
我们。
我忽然想到了我曾经写给你的那封情书—— “言寒，你还记得吗？有一个雨天，你在学校门口遇到我，你问我，你是文老师的女儿吧？你看我没有带伞，手里还抱着课本，你就把你的伞分了一半给我。你说，你是回家吗？我正好也要去找文老师呢，我们一起走吧？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我太喜欢听你说我们了。大概，那也是因为，我还想跟你有很多很多的我们。”
原来，时隔四年，我那小小的情愫依然健在。我听着你说我们，心里就怦怦地跳了起来。
【 五 】
但你依然按照程北北的要求回到了桥上，因为就在你挂断她的电话后，回头已经看不到我的身影了。
我找了个树丛藏了起来，然后在电话里告诉你说家里有急事要我赶紧回去，我还谎称找到了一条平路可以通到公园的喷水池，所以就先走了。那天，我在树丛里蹲了半个小时，雨水淋湿了我的头发。回家之后我患了一场重感冒，想起那首歌：爱像一场重感冒，但我心底都是小欢喜。
我想，这一次我要勇敢地告诉你，我喜欢你。
也许是一直喜欢着，也许是重新喜欢上，总之我一定要亲口对你说——我想跟你，有很多很多的我们。
那场变故来得太突然了。
阿歪死了。
是从公墓旁边的瞭望台摔下去的，当场死亡。
公墓里葬着你们的父母，那一天是你母亲的生祭。阿歪想拜祭母亲，所以就独自离开了医院。尽管主治医师再三地反对，说他的身体状况不适宜独自离院，但他后来还是趁着别人没有注意，偷偷地从后楼梯走了。
你接到噩耗赶到敛房的时候，我也已经在那里了。你满眼都是红血丝，也许是来的路上已经哭过了，但进了敛房，看到阿歪的尸体，你反倒不哭了。你安静地站在那个寒气森森的房间里，背影沉得可怕。
关于阿歪的死，警方的调查结果只是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他们说阿歪也许是自己跳下去的，或者也可能是不慎失足掉下去的。但是，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认定了前者，其中也包括你。
你说：“他如果不是蓄意的，为什么祭拜妈妈这种事不事先通知我？不叫我跟他一起去？”
那时，我们坐在医院大楼外的台阶上，还在等一些手续。
你还说，刚刚检查出癌症的时候，阿歪就有过一次轻生的行为了。后来他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有时还说不想再受化疗的折磨，宁可早点结束这痛苦。你咬牙切齿地用拳头捶打地面：“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哥哥是这么怯懦、这么自私的一个人？他有想过这两年我为他付出了什么吗？”
你的手指关节都磨出血了，那种猩红的颜色里，仿佛随时都要爆出尖骨来。我心里难过得要死，一下子伸出手掌去垫着，你一个拳头没收住打下来，我忍着疼，还是没忍住呻吟了一声。
你捧着我的手：“啊，怎么样？疼吗？有没有伤着？”
那一刻的你，是真的好温柔。
如果没有那场悲剧，我想我一定会趁势告诉你，言寒，我喜欢你啊，你以后都对我这么温柔好不好？
但是，我说不出来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摇头，越摇眼泪就流得越厉害。后来反倒变成你关心我了：“韵溪，你怎么了？真的弄伤你了？我带你进去找医生看看？韵溪别难过了，这段时间你尽心尽力陪伴安慰我哥哥，他会感激你，我也会感激你的，我们都不想看你伤心……”
向来寡言的你，从未一口气对我说那么多的话。
然而，我知道，已经太迟了。
我已经没有脸面再告诉你我喜欢你。正如我没有脸面告诉你，阿歪其实不是一个人去公墓的。
还有我陪着他。
【 六 】
我们约好了那天中午一点，我打车到医院门口接他。他说要给母亲扫墓，但是你因为要上班，没有时间。凭他的身体情况，无人陪同是很难有司机愿意接载他去远郊的公墓的，而且他就算能到公墓，还要走一段长梯到半山腰，他担心自己力不能及，所以就要我陪他一起去。我们到了公墓之后，他又说口渴，要我去买饮料，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你的世界忽然变成了暗无天日的灰蒙。
而我的也一样。
我做了很多老套的事情，比如为你搜集笑话，发很多积极的心灵鸡汤，强迫你跟我去唱歌发泄，我甚至还打电话到电台为你点歌。有一天，你生病发烧，我坚持要为你熬中药、煮稀粥，还烫伤了手。你问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的时候，我多害怕我会忍不住冲口说出那是因为我有愧于你。
哥哥曾经是你的骄傲。
两年来你看着他如何咬紧牙关跟病魔搏斗，每逢你遇到困难失意的时候，他就总是会笑一笑，然后耸肩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看我。”他给了你勇气和动力，他曾经是你的信仰。
但他一放弃，你的信仰就坍塌了。
我想重塑你的信仰，解开你的心结，所以，后来我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
我不是没有联系过公墓的管理员，或者试图寻找出事那天来过公墓的人。我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有一个人看见了阿歪，并且还能证实他只是失足，并非蓄意自杀。但是，大海捞针，我一无所获。
最后，我决定找一个人来假扮目击者。
当我带着那个所谓的目击者去你家找你的时候，一打开门，你的脸色是苍白的，眼睛里有很多血丝，表情似乎也有点奇怪。
我迫不及待地告诉你：“这位先生姓张，他说他那天正好在扫墓，看见你哥哥是自己不小心从山边滑下去的，当时他还听到他喊了一声救命。”身旁的张先生连连点头，还绘声绘色地把所谓的实情向你描述了一遍。我们刚说完，客厅里就有人大声地问了一句：“是蒋韵溪吧？”
说话的人竟然是程北北。
你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你确定这位张先生当时在场？你确定你没有说谎，更加没有隐瞒？”
我的心里忽然紧了一下：“言寒，你怎么了？”
你说：“程北北是来给我送信的。”我问：“什么信？”你说：“是我哥出事的前一天写给程楠的信！” 那封信是寄到C大的，因为阿歪不知道程家的新地址，只是在我扮演程楠期间我跟他提过程北北，说程北北是C大法律系的学生，所以阿歪就把信寄到了学校，想托程北北转交给程楠。
那是阿歪给程楠的道歉信。
也是一封道别信。
阿歪在信中说，他很抱歉他利用了程楠带他去公墓，希望她可以原谅他自私地把她卷入了这场悲剧里——“但一切都是我深思熟虑之后所做的决定，是我的选择，请你切勿因我的死而难过自责。阿楠，我很感激你对我的关怀开解，但我真的认为我已经尽力了，撑了两年，我不想再撑了。”
程北北看过信以后，知道这封信对你来说很重要，所以就给你送了过来。偏偏我还懵然不知，还在你面前做了一场好戏。你甩着那几张信纸问我：“如果没有这封信，你是不是打算永远瞒着我？”
你又指着那位张先生说：“如果只是隐瞒，我可以理解，你是害怕说出真相会令我责怪你。但是，你为什么还要找人来做戏？想为自己开脱？想令你的良心好过？”我激动得大喊起来：“不是那样的！”
你吼我：“那是哪样？你给我一个解释啊！”
解释？我没法解释了吧？我一直都深知，阿歪的死，我就是间接的帮凶。我犯了我人生里最大的一次错误，这个结，在我的心里，打得死死的。我怎么还能告诉你，不管我在做什么，都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你？我怎么还能告诉你，因为我喜欢你？
我已经不配喜欢你了。
【 七 】
我很庆幸，你还没有决绝到把我拉进你的黑名单，断绝一丝一毫跟我的关系。
因此，我变成了一个偷窥者。
我只能在网上追随你的蛛丝马迹，谨慎得就像一个信徒侍奉她的天主。我甚至连去你的空间也要抹去自己的访问痕迹。后来想想，年轻的时候喜欢一个人真好，会连他的一次呼吸都想遵从，愿意卑微，也不怕心痛。
我知道你的实习期快要结束了，为了忙毕业论文，还经常熬夜。也知道你跟程北北逐渐成了朋友，因为她跟你都曾失去至亲，她偶尔会开导你。你说，她这个人虽然有时候也令人头疼，但她的好好坏坏她从不掩饰，倒也是个率性的人。
有一天，我看你的签名写着：土拨鼠一定会令我微笑。我便想起了在阿歪写给程楠的那些信里面，我也看他提到过土拨鼠。那是你小时候，母亲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一枚土拨鼠的徽章。那只微笑的土拨鼠很滑稽，你每次看见徽章就会忍不住想笑。母亲说，她希望你也能像那只土拨鼠一样，永远都能傻傻地开心着。后来，那枚徽章丢了，你还伤心了好久。
以前你也说过，我是一个非常固执的人。所以，即便你已经跟我划清了界限，但我看到那条签名，就还是想为你寻找那个陈旧的微笑土拨鼠，徽章也好，摆件挂件也好，只要它能令你微笑，也能令我微笑。我还想好了，等我买到土拨鼠我就送给程北北，由她交给你，你才不会拒绝。
而且，那段时间我跟程北北的关系也开始缓和了。有一天，我看见你跟她一同在餐厅里出现，那时的你跟她有说有笑，心情似乎开朗了不少。后来因为全系联谊的关系，我跟她要一起拉赞助，我就忍不住向她探听了你的近况。她虽然再三给我白眼，但还是跟我说了一些你的事情，那是我们第一次心平气和地交谈。再然后，有了第一次，也就慢慢地有了第二第三次。
周六那天，我去了旧货市场。
我几乎问过了百分之九十的店铺，最后总算找到了一副微笑土拨鼠的纸牌。那时天都已经快要黑了，还下起了雨。老板说纸牌是绝版，要价高得有点过分，我跟他砍价的时候听他嘀咕：“小姑娘，我们这儿的东西都是正当来源，有根有据的，买回去心里也踏实。不像别的店铺，有些货物是来历不明的。什么贼赃啊走私啊，都有！就说斜对门的容记吧，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东西他们也照收照卖，不吉利的嘛……”
老板的一番话说得我整个人都傻了。反应过来之后，我立刻冲到了容记，因为紧张手心都出汗了。
我果然在容记看到了一块手表。
是阿歪的手表。
他出事的时候手表已经不见了，你以为是他摔下山的时候掉了，无从找起。但是，那块手表其实在他摔下山以前就掉在了瞭望台，后来被当时路过的拾荒者捡到了，他就把手表卖给了这家旧货典当交易铺。
拾荒者跟老板说了手表的来历，还说，他当时看见手表的主人在瞭望台站了很久，好几次把一只脚伸出去，却都收了回来，后来他看他都已经打算从瞭望台下来了，却一个不小心踩滑了脚，真的摔了下去。因为阿歪的死曾经被报纸报道过，附近的几家店老板议论起那条新闻，容记的老板就把拾荒者来卖表的事情说漏了。我冲进铺子里的时候老板还被我吓了一跳，我着急地问他知不知道怎样可以找到那位拾荒者，他告诉我，那个人叫老顾，就住在市场背后的那条街。
当时我想你的心结是真的要解开了，原来阿歪即便有了轻生的念头，在最后的一刻，他还是改变了主意。他是舍不得你，一定是的！他的勇气还在，担当还在，你的信念也不会崩塌，我一定要让你知道这些，这会比一副纸牌更有用！于是，我去找老顾的时候，连着给你打了几个电话。
并无意外，你选择了拒听。
我只好给你发短信：言寒，这次我真的不骗你，我找到一个人，他看到了你哥哥出事的过程。
地址也发给了你，我说我等你，不见不散。
短信发出去之后，我已经到了老顾的家门口，门是虚掩的。先是很安静，但忽然传出有人说话的声音。
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也找到了老顾。
你、程北北，还有老顾，站在那个连一张沙发都没有的客厅里面。我就躲在门外，推门的手藏在了身后。
我听见你的手机响了，是信息提示音，你一定收到了我的短信。你忽然扭过头，朝门这边看了看。我躲在一侧，贴着墙，一声不吭地站着。走廊的尽头有窗，夜灯里，雨幕更密集了。
我有过几丝犹豫，是否要走出去和你打招呼，就在那时，我听程北北说：“怎么样，现在你知道事情的全部经过了？”你嗯了一声。程北北又说：“不要再耿耿于怀了，我那么辛苦帮你找到老顾，就是希望你的心结能打开一点，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以后要尽量开开心心的？”
你呵呵地笑了两声：“知道了，土拨鼠。”
【 八 】
我终于知道，原来你喜欢上了程北北。你说，在你人生的最低潮、最迷茫的时候，突然知道有一个人一直在你背后，默默地为你做着一些事，吃着苦，受着委屈，你无法不为她而感动，为她而心动。
多可惜啊，怎么你说的那样一个人，竟然不是我？
我知道你的这篇日志是特意写给我看的，字里行间都是你的暗示。我能看懂，我心中再分明不过了。但我还是把那副土拨鼠的纸牌交给了程北北，我又再一次固执地在你背后为你做了一件事。
依然是一件不为你所知的事。
我唯一没有还给你的是一把雨伞。那天你们离开老顾家的时候，我躲在楼梯间，看着你们走了，临走的时候，你把你手中的那把雨伞悄悄地放在了地上。
伞，即是散。
“雨下得那么大，其实我也希望她能好好的。然而，有些事情挽不回，有些时光回不去，我们之间也应该散了。”
我看着你的日志，忽然之间泣不成声。
就像那天我撑着你留给我的雨伞，一个人慢慢地走在黑夜里，也是这样，哭碎了整段有你的年华。
言寒，我还想跟你，有很多很多的我们。
其实，从来就没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