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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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紫 萍
  早晨,桑梓路,刘医生的诊所里,人们在议论死去的阿苏。阿苏其实是城郊村的女人。
  “这女人,干吗喝农药呀,过不下去就离婚,怕什么?”
  “就是,就是。又没被捆着绑着。”
  “好啦,一个外地女子哪有那么多办法,看那酒彪子凶神恶煞的!”
  “因为一只狗?不可能!肯定搞错了。人怎么可能为狗去死?”
  刘医生站在药柜前,那些声音在身后乱飞,如睡意朦胧时枕边的蚊子,在那短暂的几秒钟时间里,他完全呈蒙昧状态。大清晨听到人的死讯,让他极不自在,好像那事情与他有关,职业本能决定不能看到人在眼皮底下死。
  他越来越得要对这件事情发表一点看法。刚才转过身取药的时候,他就想好了该说点什么,可当他把包好的药丸递给那个患眼疾的病人时,还没开口紫萍却进来了。
  她跨进门槛,脖子下垂着,眼睛却时不时地向上睁着,偶尔瞥一眼看她的人,双手捧着肚子,一直捧着,那手好像本来就是长在那里,只有腋下夹着的那块白手绢,隐隐然有点生气。这么多年都是如此。
  这么早啊?!早饭吃过了吧?有人和紫萍打招呼。人即刻站起来,到我这里来坐吧。满屋子的人都望着她,似乎都在说,到我这里来坐吧。
  紫萍勉强抬起头,想要把整个屋子扫视一遍,同时微微一笑,只扫了一半,那笑容也还没有用完,眉头马上皱了回去——无论多大的恩赐,她把自己在此地所受到的欢迎,全都当成了嘲讽。
  她理所当然地,坐在那人让出的位置上,随即发出低沉的哼哼声。不用说,又病了,不知这一次得的是什么病。无论什么病,只要生在她身上,再经这么哼哼两下,都是合理的——他们刚才的举动就是对这个常识的认可,他们很同情她,却又不准备帮助她诅咒那病魔的无情。
  他们继续议论阿苏。终于刘医生在说。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把这个话题续上的:他说有一次阿苏从乡下抱着儿子过来看病,问了半天孩子哪里不舒服啊,阿苏只是笑,也不说话,最后才搞清原来不是孩子病了,而是她病了。刘医生就问那你哪里不舒服啊,阿苏不说,不是说不来,而是不好意思说——就连这点意思也是刘医生自己猜出来的。以后阿苏每次来,也不等她张口,他就开始猜,东猜猜,西猜猜,不是猜不着,而是故意猜错,逗她玩——直到阿苏点头,才算真正猜着了。刘医生说从来没见过像阿苏这样的女病人,怎么那么害羞,根本不像已婚妇女。
  没见过这样的女人,那么害羞,根本不像结过婚的……说来说去,刘医生还是那几句话。
  刘医生打开一个棕色药瓶,倒出几颗白色药丸,又从另一个塑料瓶里取出几颗黑色的。他把它们包在一起,嘱咐病人该怎么吃。
  紫萍比刚才哼得更厉害了。双手交叉护着肚腹,脑袋垂到了胸口,整个身体缩成一团。
  在小诊所里,看病是不需要排队的,谁先看,谁后看,刘医生说了算。他叫谁,谁就过来坐在那把掉了油漆的椅子上。没叫到的,就乖乖地等着,不急不躁,先聊会儿天再说吧。
  今天,刘医生没马上叫紫萍。要是以往,刘医生老早就叫她过去了。刘医生早看到她了。三天两头来,昨天头疼,今天肚子疼,明天那个疼——那个疼是什么疼,刘医生不问,紫萍就不说,可每次还是让刘医生猜着了,不然怎么把她打发走?
  他的办法似乎很让她满意,要不然她可以到大医院看,可她就是要到刘医生这里来看。慢慢地,桑梓路的人都说这个女人脑子有毛病,可刘医生不会这么说,无论大家说什么,刘医生也不会说这个话,这等于是承认他把好好的一个女人治成了精神病。
  一个有脚疾的病人从凳子上站起来,一瘸一拐,出去了。刘医生对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妇女使了个眼色,那人一蹦一跳走到他面前来。
  刘医生竟说起笑话来,那笑话并不可笑,只是有点荤,有点来路不正,还没讲完,自己却先笑起来,搞得大家只好陪着笑,笑声干巴巴的。还没等那笑声落下来,紫萍双手叉腰,发话了。
  “你们还笑,医生是救死扶伤的,病人不舒服,还专门说笑话?”紫萍皱着眉,双手无意识地甩着那白手帕,动作很是优雅。
  “你今天又哪里不舒服了呀?”刘医生笑嘻嘻地问。
  “嗯,啊,哪里都不舒服。”她捧着肚子,哼得更厉害了,“我什么时候舒服过了?”
  听了这话,大家都笑了,刘医生也笑了。
  “哎哟哎哟……疼死我了。你们竟然还笑?”她绞着眉头,那声音却软绵绵、嗲兮兮的,就像刘医生给她配的药粉,倒在水里,轻轻一搅拌,散得没了形。她以前是穿乡走村唱野台子戏的,戏班子解散后住进了桑梓路,就开始生病,一直生到现在,可能入戏太深,一直没有出来——留给她的只是这么个苦兮兮的角色。
  “要不你试试用新药……”刘医生的目光在瓶瓶罐罐上搜索着。
  “可别给我乱吃什么激素啊……”紫萍掐着嗓音叫起来。
  刘医生有些生气了,原本眯眯笑的脸上僵了一僵,但很快就缓了过来。“你以为我是那些庸医啊,动不动就给人吃激素?”他似笑非笑。
  有几个人在轻声附和刘医生的话,说刘医生绝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庸医,也不会给人乱吃激素的。刘医生听了这些褒奖的话后,对他们点了点头。
  “我要打针!”紫萍忽然说,“我还没打过针,给我打一针吧,长痛不如短痛。”
  刘医生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眯眼沉思了片刻。
  紫萍抬头看着他,很想打上一针,又有点怕的样子。
  刘医生顿了顿,这个叫紫萍的病人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没错,他从没有给她打过点滴,不是说紫萍的病症还没有达到挂点滴的程度,在刘医生那里任何人都可以是挂点滴或打针的适用对象——那不过是给药途径的不同。
  他完全是凭着感觉给人吃药或打针,凭那一点,他治好了那么多人,墙壁上挂着那么多锦旗和匾额,他对自己目前为止所取得的成绩是满意的。
  刘医生决定给紫萍挂点滴。既然病人都提出来了,那就应该满足她的要求。这也是刘医生的为医之道。   “好吧,今天先给你挂点青霉素试试。”刘医生说。
  紫萍点点头,把袖子往上捋了捋,那袖管又自动掉了下来,她继续往上捋着。
  “效果应该有的吧?我可从来没有挂过盐水。”她眯眼轻声问着,又像是自言自语。
  是玻璃瓶被拗断的声音,是一小支装在纸盒子里的药水瓶,那砂轮在瓶脖子上轻轻摩几下,再摩几下,然后一拗,就能断掉。这样的声音在诊所里经常听见,没什么好稀罕的。可事后人们却说从玻璃瓶的碎裂声中听出了某些不好的预兆。还有人说那天刘医生的行为有些反常,他的腿总是抖个不停,好像在跳舞。还有,那只蜜蜂一直在诊所里飞来飞去,赶也赶不走,都深秋了,哪来的蜜蜂?
  无论是蜜蜂的叫声,还是玻璃瓶子的碎裂声,都无法阻止点滴以不可逆的速度向紫萍浅蓝色的静脉深处缓缓流淌过去。终于挂上点滴的紫萍心满意足地靠在躺椅上,微闭着眼睛,沉浸在疾病康复期特有的宁静里。
  她的感觉好极了,输液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早知如此……闭着眼睛,自己跟自己嘀咕了半天。输液室与就诊室隔着半堵墙壁,这边的讲话声那边听得见,那边的动静都在刘医生的眼里。
  什么也逃不过刘医生的眼睛。
  黄昏的时候,消息传来,紫萍死了,死在刘医生的小诊所里,发现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
  同时说不出话来的还有刘医生,他双腿发抖,差点晕倒在病人身上。
  2.兽医刘
  养猪大户四婶家的一头猪病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了,四婶很着急,怕这种情形蔓延,有人向她推荐了兽医刘。
  “就是城里那个医死人的刘医生?不是被吊销执照了吗?”
  “现在他是兽医啦。放心吧,给猪看病,没问题的。”
  还是叫他刘医生吧。刘医生现在的正规职业是超市送货员。医死了人,桑梓路的小诊所就开不下去了,出了城,骑着摩托穿村走乡。四婶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送货途中。不一会儿,外面响起摩托车的突突声,他来了,摘了头盔,将车子往那墙上一靠,黑色长筒橡胶靴发出哐当哐当声,让人疑心他是涉水而来,四婶迟疑的片刻,只听得他在大声嚷嚷:“猪在哪里?我看看。”
  还是背着从前在桑梓路出诊时用的棕色皮箱,上面画着一个红色十字架,变黑了,刘医生的脸上也有些风霜和扎实了。四婶见了,第一感觉这是来给人治病的,等第二感觉上来后,她才迎了上去,搓着手,仍是习惯性地把他往屋子里领。
  刘医生大声说:“错了,错了,带我去你家的猪圈。”
  四婶反应过来,呵呵笑着,转了身,才往猪圈的方向走去。刘医生走在后头,他人很高,走路的时候甩着膀子,肩膀一耸一耸的,感觉是故意做出来给人看的,可没有人在看,便显得滑稽。
  有没有给它喂过腐烂的食物?别的猪有没有出现这种情况?刘医生的问题很多,因为猪不会说话,他才问得那么多。有些问题连四婶这个养猪专业户也没有想到。
  猪圈的门开了,一股臭味冲了出来。刘医生迎着臭味,走了进去,他的黑色长筒靴踩在污水横流的猪圈里,发出模糊的吱吱声。
  “是这头吗?”刘医生进入猪圈,他拍打着角落里那头轻声哼叫的猪崽,望着四婶。
  “就是这头,应该是吧。”不知为什么,到了这时,四婶倒有些犹豫了,这猪圈里养着一、二、三、四……那么多头猪,它们拱来拱去,每一头都长得差不多的,此刻都在嗷嗷乱叫。
  “刚才它还在那里什么也不吃的,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呢?”四婶埋怨这头到处乱跑的猪干扰了她的判断力,可她必须马上肯定,让刘医生待在这臭烘烘黑漆漆的猪圈里实在说不过去。
  “就这头,给它打针吧。”四婶轻声说。
  “不行。”刘医生非常坚决,甚至对四婶的表现有点生气。这是不能马虎的,打错了怎么办。
  四婶出去了,刘医生仍站在臭烘烘的猪圈里,那些猪因为身旁站着一个人,都老老实实地挨靠在角落里,鼻孔里发出哼哼声,似乎有点惧怕。
  四婶拎着一桶猪食过来,倒在食槽里,猪们过来抢食,只有墙角的那头闷闷不乐。
  刘医生望着四婶,得意地说:“猪虽然不会说话,但我们会观察。”
  四婶点点头,没有说话,心里想,我养了十几年的猪了,不用你这城里人来告诉我。
  刘医生把针筒藏在身后,过去,轻轻地握着病猪的耳朵,给它挠痒痒,挠着挠着,待那猪放松警惕,马上把针头一戳,还没等猪开始反抗,药水已经推完了。
  刘医生笑着说:“打完了。”把那针筒一举,似乎在邀功。黑色长筒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草底下的污水因为压力溢了上来,漫过了他的长筒靴。刘医生一脚高,一脚低,艰难地从猪圈里爬出来。他边走边对四婶说:“一般打一针也就够了。下一顿还是一点也不吃,再给我打电话。”
  四婶点点头,有点不以为然,家里的猪从来没有打第二针的。
  刘医生又说:“这几天给它开个小灶,把食料剁碎煮熟了喂给它吃比较好。”
  四婶更加不以为然:“要那么麻烦啊?”
  刘医生正色道:“不能这么想,生病的猪是很娇气的。”
  四婶不语了,刘医生这是怎么了?猪又不是人,要这么小心做什么?她掏钱给刘医生时,忽然问道:“这几天腿脚有些不太利索,你那里有没有膏药?”
  他愣了愣,叹口气说:“现在,我那里没有这些东西了,不进了。再也不进了。”
  四婶低声说:“你可以进一些的。下次我打电话来的时候,你再带给我也成。”
  “我进那些东西做什么?用不着了。”刘医生有些生气。
  四婶仍然笑嘻嘻地说:“用得着,用得着。”
  刘医生摇摇头,似乎在说,你不懂的,我也不想和你说那么多。
  接过四婶的钱之后,刘医生数了数,塞进贴身口袋里,在口袋外面按了按。
  临走时,刘医生忽然问道:“有水吗?冲冲这鞋。”   四婶愣了愣,忙说:“有有有,我去给你端来。”
  那靴子被冲得干干净净,阳光下,显得特别黑亮。主人穿着它哐当哐当地朝门外走去。
  刘医生跨上摩托车的时候,对四婶喊了一句:“婶子,以后猪生病了可以给我打电话,人生病了请找城里的王医生,再不行就去医院,不要搞错了,啊?”喊完,踩一脚油门,轰的一声,人和车被射出去老远。
  刘医生走后,四婶找了隔壁的三姨聊天:“这个刘医生真是奇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人家不让你开(诊所),你不会偷偷摸摸地开啊。到乡下来开也行啊,赚钱最要紧,给猪看病哪有给人看病赚得多。”又说:“倒看不出他给猪看病看得那么认真,从前也没见他这样过,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三姨接过四婶的话茬子,把四婶说的这些换了语气说了好几遍,四婶在边上直点头。她们对整个发生在刘医生身上的事情完全看不懂,不懂归不懂,看见了总是要说的,这也是对他的关心。
  “他为什么不去贿赂卫生局的人?弄个执照有那么难吗?现在家里那么穷,连两个书包都背不起。”三姨说的是刘医生让两个读高中的女儿都辍了学。
  “是啊,也不知道赔了多少……不过,干什么都有风险的。”四婶说。
  “你听说了没,有人说他要在动物身上实验完了,再找人做实验。”三姨悄悄告诉四婶。
  “不可能。他现在是‘欠债满头颈,生产不安心’,愁都愁死了,还能翻身给人看病?”四婶斩钉截铁地回答。
  三姨没有答话,显然她对四婶的回答有意见,她就那么了解他?大家还不是一样的。四婶见三姨闷闷的,也不搭腔,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各忙各的去了。
  看见的人却都知道,刘医生根本不像她们说的那样愁眉苦脸,和人说话仍是笑眯眯的,甚至比在桑梓路小诊所时的态度还要好。即使看着猪圈里的猪,都要点一点头,甩一甩胳膊。
  ——可她们总觉得这不是真实的刘医生,大家都在等着刘医生做出些落魄之人该有的举动来,可一直没有等到,大家叹息不已,到底是医生啊,心理素质那么好。
  3.月 香
  放学后,阿苏的女儿月香没直接回家。在阿苏走后,还是第一次。奶奶在家里等急了吧,还有弟弟,月香狠狠心,尽量不去想他们。今天上课时老师教孟郊的《游子吟》,要求大家回家背诵并默写。一路上,月香默然背诵着,把那诗记得烂熟。
  她嘴里念念叨叨,被那旋律牵绊着,下意识地,嘴唇张张合合,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今天她走的是曲曲弯弯的小路,走着走着她迷路了。路边有菜园,菜园里有野葱,还有韭菜,一簇簇,细小而密集,她半蹲着,没敢动韭菜,而是用指甲掐那葱叶,很快就攥了一小把。阿苏做的野葱油饼喷喷香。月香爱吃,弟弟爱吃,连酒彪子父亲也爱吃。月香攥着一把野葱,痴痴站立了片刻,很快又放开了。奶奶不会做野葱油饼。
  月香看着散落一地的野葱,有点可惜,她没再去拣,反正也没用,奶奶不会做野葱油饼,真希望长大后,这野葱还长在路边,齐齐整整的,等着她去采。这么一想,月香就高兴起来,步子也迈得大一些。
  在离村庄较近的地方,月香看到很多人围在一起,在人群的中央是刘医生,他蹲在一条奄奄一息的狗前,那棕色药箱打开着,纱布、剪刀、紫药水,还有瓶瓶罐罐的东西,井井有条。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那药箱里的东西。
  她知道刘医生的事情,在城里把一个女人医死了,赔了很多钱,现在是走村串乡的兽医。可他怎么在蹲在一条病狗前,看样子还要给它动手术。还是要解剖它?
  那狗的腿断了,流着血沫子,露出白森森的骨头,细沙嵌到那伤口里去,身子一颤一抖的,很痛苦。
  “喂,那狗怎么了?被人打断腿了吗?”有人探进头来。
  “被车轧断的,不知道是谁家的狗?你知道吗?”刘医生正在给狗清理伤口。
  那人连连摆手,似乎不愿意多费口舌,转眼就不见了。
  “唉呀,这狗要死了吧,流那么多血?”一个路过的女人尖叫了起来,马上骑着自行车走开了。
  月香也想快快走开,这条狗不是那条狗,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可是,看着那狗的眼睛,心扑扑乱跳。
  刘医生在给狗接骨头。他动作很慢,手指有点僵,工具也不齐全,有点瞻前顾后,不知该怎么办的样子。
  “喂,你们能不能走开点,挡着我了。”刘医生叫了起来。
  孩子们迅即退后。那狗不断地往外面吐气,那气哈到路边的泥沙上,那泥地就有点湿漉漉的。刘医生伸手摸了摸它的头。那狗吐了吐舌头,水汪汪的眼睛变得更水了。
  “谁给我去找块木头来。”刘医生大声叫嚷着,似乎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充满了自豪。
  “我去吧。”月香跑到大路边,她知道不远处有家木材厂。
  等她回来的时候,那狗已经不流血了,身体的颤抖似乎也好些了。刘医生额头上的汗流得更多了,看上去还是那么紧张。月香蹲下身,看着他把那截木头伸到狗腿下面,再用绳子绑了几绑,伤腿被固定住了。
  刘医生站起来,拍了拍手,开始东张西望。“狗的主人呢,怎么还不来?”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询问边上的孩子。
  孩子们没有回答他。
  “再等三分钟,如果主人还不来,我就不管了。”刘医生大声地宣布,似乎在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他原地走了几步,习惯性地甩甩胳膊,又朝远处望了又望。
  三分钟过去了,三十分钟要过去了,没有一个人路过这里。刘医生开始不安起来,他把箱子背在肩上,在狗身边踱来踱去。
  “谁会来领一条快死的狗?除非他们想吃它的肉。”月香冷冷地说。
  “你这小姑娘怎么说话呢?难道养狗就是为了吃它的肉。哦,我知道了,你是谁家的孩子……”刘医生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月香想,你这城里人知道什么呀?你什么都不知道。
  天黑了,围观的孩子都回家了。可月香还在那条病狗周围转圈,她想知道刘医生会把它怎么样。   刘医生说:“小姑娘,你走吧。”
  月香微微笑了笑,似乎在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等我走后,你就会把那条病狗“处理”掉。她也不说话,就那么微笑地看着刘医生,特别在知道他治死一个人之后,她更加有理由这么想了。
  “刘医生,你为什么要救它呢?”月香幽幽地问。
  “对啊,我为什么要救它?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救它,发现的时候已经不能动弹了,我想走开的,可那只箱子把我拽回来了。狗也是一条命哇!你愿意帮助我把它搬回家吗?”
  他想把这条狗弄回家,他对它好得有点不太正常,月香这么想着,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可是他的家在城里呀!不管多远,月香在心里坚持要去。
  他们费了一些劲才把那狗弄到木板上,狗很重,外伤让它的身体更显得沉重不堪。月香在前面抬着,刘医生跟在后头,路很长,还要时刻防备着狗从木板上跌落下来。他们小心翼翼,累得气喘吁吁。
  “刘医生,你等会儿是不是要把它给解剖了?”这话说出后,月香有点怕。
  过了很久,刘医生的声音才从月香的脑后传来,让她有一种严重的不真实感。
  刘医生说:“你说呢?”
  那三个字说得好轻,好慢,她没有看到他的脸,可她知道他在笑着,一点也不因为她可能的误会而生气。无数个“你说呢?你说呢?”轻柔地,缓慢地,像无限发酵的面团,迅速膨胀开来,让她震惊不已。或许她的直觉是对的,一个兽医为了治好更多的病狗,解剖一两条无主的野狗也是正常的。可他刚才又说狗也是一条命,他到底在想什么呀?
  她又看见了那晚的场景,狗被吊在树杈上,像秋千那样荡来荡去。
  4.巴 克
  刘医生的宠物诊所还是回来开在桑梓路上,不过是在侧面一条窄小的巷子里。桑梓路本来就是花鸟鱼虫的市场,而小巷那里是宠物一条街。铁笼子里关着的大都是狗,品种各异的狗,毛发柔软,眼眶微凸,当它们一动不动的时候,真像玩具商店里出售的绒毛玩具。
  它们都在汪汪汪地叫着,一只叫了,另一只跟着叫,所有的狗此起彼伏地叫着。它们是在用叫声和人类说话。
  在桑梓路或更宽阔的马路上,经常可见那些穿毛皮衣服的女人,牵着一条可爱的绒毛狗,非常悠闲地散着步,偶尔亲昵地唤着身边爱犬的名字:“嘿,莉莉!莉莉!”或者“姗姗,心肝小宝贝儿,快过来!”
  一个这样的女人抱着她的爱犬走进刘医生的宠物诊所。
  诊所里,一个染了黄头发的女人正抱着爱犬在挂盐水,女人的头微微低垂着,一只涂着红色蔻丹的手,轻柔地,有一下无一下地抚摸宠物狗的毛发。另一个穿皮革短裙的女人站在工作台前,双手握着狗爪子,脑袋偏过去,似乎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刘医生正在给她的小狗打针。他小心翼翼地拨开小狗的毛发,露出一块浅色皮肤,用酒精棉球擦了又擦。
  女人抱着狗进来了。那铁笼子里的狗,纷纷把前腿挂到笼口上,冲着她汪汪乱叫。看一下,叫一声,眼睛吧嗒吧嗒的,女人随意瞥了一眼,马上就把注意力收了回来。
  女人怀里的狗似乎很老很老了,毛发脱落处露出一块块红肿糜烂、布满斑点的皮肤,就像披着一条破败的碎牛肉色毯子。它闭着眼睛,贴着女人的身体,或者是女人的身体紧箍着它。在一阵轻微的抽搐之后,它伸了伸腿脚,又猛地缩了回去。
  女人抱着那狗坐在角落里等着。
  “能不能给我的巴克安乐死?”在别人走后,女人来到刘医生面前。
  巴克?刘医生马上反应过来这是狗的名字。为什么?不能治了吗?刘医生试图用眼神和女人交流,可女人一点也没有与他对话的意思。
  “它的肚子已经烂了。它很痛苦。我想让它安静地离开。”女人说。
  刘医生搓着手,想把那病狗从女人怀里接过来,可她并没有放手的意思。
  “就是不能让它有任何痛苦,多少钱都可以。”女人补充说。
  “总得让我看看它得了什么病吧?”
  “恶性肿瘤。”说完这四个字,女人依然面无表情。
  刘医生万分尴尬地看着女人和她怀里的狗,他很想笑,可他不仅没有笑,反而马上变得严肃起来。这个月以来,已经是第四条了。他变得镇定。
  “怎么最近碰到的都是这种事……”刘医生嘀咕道。
  “你在说什么?”女人有些不耐烦。
  “没什么。我说我可以做到,安乐死。让它没有痛苦地……走。”刘医生小心翼翼地回答,避免提到那个字。这是一个禁忌。
  女人把狗放在工作台上,掏出随身携带的梳子,梳理着病狗板结的毛发,梳了一半,停下了,似乎很怕它疼着。狗肚上有一个没有长牢的疮口,黄色脓液正在渗出。那狗忽然抽搐起来,四肢抖得厉害。女人马上颤抖着把身体贴上去。
  女人捂着脸出去了。
  刚才还齐声吠叫的群狗忽然噤了声。诊所里安静极了,那病狗的喘息声也在渐渐消失。气味却越来越重,是那种很臭很臭的脚臭味,从鼻尖底下、离嗅神经最近的地方散发出来,浓得几乎让人窒息。
  诊所里的狗和人都屏声静气,没有一点声音。针筒、麻醉剂、氢化钾注射液、酒精棉签一一放置在金属托盘里,那托盘就在那病狗的身后。刘医生近身打量着那狗,那狗也在看着他,狗的眼神非常非常虚弱,眼睛中间近瞳孔处是灰白色的,整个眼珠子似乎浸在一摊液体里,那是眼泪吗?刘医生想,那不可能是眼泪,那一定是病灶分泌出来的液体,或许肿瘤细胞已经转移到眼睛里去了。
  狗的眼神仍停在在那条线上,似乎懒得再动一下。刘医生避开那条线,来到病狗的身后,那尾巴上的毛发已经烂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湿嗒嗒的,沾染着脓液,连看一眼都让人恶心。可那双眼睛,为什么一只病狗却有一双像人一样的眼睛?
  刘医生有点心烦意乱。他回头看着那笼子里的吉娃娃,它前腿抓在铁笼上,也在看着他,那眼神如出一辙,悲伤、茫然、惊恐、无助……它不会说话,可它似乎什么都懂。
  他对自己说,我结束的是这狗的痛苦,而不是它的生命。谁也没有权利结束别人的生命。他对身边的助手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助手戴上手套,习惯性地搓了搓手。先是消毒,给针筒灌注射液,在进针之前排出多余的空气,严格按照程序来,马虎不得。   在做这一切时,刘医生一直看着那狗,本来他是可以避开的,可他没有这么做。第一次做的时候,他怕主人反悔,要他们签字。现在他不会这么做了,还没有一个人因为这种事情反悔的。相反,他们会感激他。
  刘医生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此刻,那些事情纷至沓来。他们找他给宠物安乐死,有些甚至是健康的,只因为主人要搬家了,又不能带它走,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他们就来找他帮忙。当女人进来的时候,那狗已经躺在台子上,身子蜷曲,眼睛紧闭,就像睡着了一样。
  女人给了刘医生钱。女人把狗抱走了,就像抱走一个熟睡的孩子。女人看起来很平静,甚至有点笑意。
  “这是给得最多的一次。看来,这女人很有钱。”刘医生对他的助手说。他语带笑意,不是因为心情高兴而笑,而是他必须得笑,毕竟那么点时间就赚了那么多钱。
  助手是个年轻人,刚从学校毕业,对很多业务上的事情还弄不明白,对于这项操作,因为执行了多次,倒是轻车熟路。
  他们两个就这个问题聊了几句,带着点兴奋的语气,又有些莫名的激动。特别是刘医生,话特别多。
  就在他们聊得起兴时,群狗忽然叫开了,好像从令人吃惊的事情中苏醒过来。它们前腿攀附着铁笼子,齐齐站立着,好像要从那笼子里走出来。
  也不知刘医生嘀咕了一句什么,它们瞬间安静下来,屋子里的情状逐渐恢复到女人到来之前的模样。
  5.阿 苏
  阿苏离开的那个晚上,月香在姑姑家过夜。是阿苏叫她去姑姑家睡觉。月香逢人就说:“因为那只狗。他们要吃狗肉,我妈不想让我难过。其实她自己更难过。没想到她会喝药。”
  狗是月香带回家的。那天,阿苏叫她去神仙洞寺庙里给弟弟烧香。弟弟病了,一到晚上就发烧。月香不想一个人去寺庙,可为了弟弟,她还是去了。寺庙里住着一对老夫妻,男的驼背,女的独眼,样子有点可怕。可月香和他们混熟了,也就不怕了。
  月香点了蜡烛,烧了香,在菩萨像前说了弟弟的事情。
  回来的路上,狗从矮树林里蹿出来,一路紧跟着她,她停下,狗也停下,她擦汗,狗就摇尾巴。她往前走,狗也向前,一路走走停停,跟着她到了家。
  他们不让它进门,一只野狗,来历不明,万一有病呢。他们叫她把狗弄回去,哪里来,回哪里去。他们其实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酒彪子父亲。他一喝醉酒,就把眼睛瞪得老大,好像要把眼眶瞪裂。阿苏和月香都怕他。
  月香往外头走,狗也跟着走。月香跑起来,狗也撒开四蹄跑起来。月香躲在墙壁后面,狗也停下,四处张望。月香避开狗,绕远路回家。
  远远地,月香就看见狗在家门口摇尾巴。她笑了,快步跑了起来。月香一跑,狗的尾巴摇得更起劲了。
  酒鬼在这个地方叫酒彪子。阿苏的丈夫,也就是月香的爸爸是个酒彪子。酒彪子喝醉酒,瘫倒在月光地上,那狗过来舔他的手,吓得他酒醒了一半,脱下鞋子啪啪乱打,打得狗嗷嗷乱叫。打完狗,酒彪子开始打阿苏。阿苏在睡觉。酒彪子打得她满屋子乱滚,直讨饶。狗在屋外嗷嗷乱叫,阿苏在屋里嘤嘤哭泣。
  月香躲在被窝里抹眼泪。
  打完狗和阿苏,酒彪子躺下,打呼噜。阿苏爬起来,钻到月香的被窝里,娘俩抱在一起,哭哭啼啼,挨到天亮。
  酒彪子出门了,阿苏把剩菜剩饭泼在水泥地上,狗过来,用舌头舔得一干二净,它还舔阿苏的绣花鞋,把那鞋底也舔得一干二净。阿苏拿起扫帚作势要打它,它立马蹿到槐树底下,摇尾巴。
  那狗见了阿苏和月香就摇尾巴,遇了酒彪子就躲,好像有人教过它一样。
  酒彪子要把狗赶走,说浪费了粮食,等养胖了,也不知进谁的肚子。狗不是人,不怕打不怕揍,怎么撵也撵不走。阿苏不敢给它东西吃,它就去外面找食。白天出门,晚上才回来,睡在柴堆里,一有风吹草动就汪汪叫,认定这地方就是它的家。
  狗瘦得皮包骨头,是饿的,真可怜。趁酒彪子不在,阿苏偷偷把食物扔到门外,它就屁颠屁颠地跑去舔个精光,吃饱了,它就摇尾巴,摇啊摇,惬意极了。
  阿苏到池塘边衣裳,它就蹲在一边发呆,阿苏洗完衣裳起身,它前腿一蹦,后腿随之起立,一溜烟跑到前头去了。下雨了,狗在门外汪汪乱叫,阿苏听到叫声开门收衣服,拍拍狗的脑袋,狗很高兴,摇尾巴。有一天,酒彪子没有喝酒,在屋子里打起阿苏来,狗在屋外嗷嗷乱叫。酒彪子开门拿石头掷它,没有掷中,酒彪子懊恼不已,去追狗。忘了阿苏。
  几个月里,失踪了十几条狗。他们说狗杀手把一种叫“七步倒”的毒药装在包子里,给狗吃。为此,酒彪子要吃狗肉,阿苏不让。酒彪子呵呵大笑说:“不是我吃它,就是它吃毒包子,你说哪样子好?”
  阿苏就是不让他吃狗。
  狗没有吃毒包子,却咬人了。那个人气势汹汹地对阿苏说:“你的狗有没有狂犬病?它咬了我一口,如果我死了怎么办?”
  阿苏说:“我的狗没有病。你不会死的。”
  那人说:“你说没病就没病啊?不行,你说了不算,现在,我要去医院打针,你快拿钱给我。如果我得了狂犬病,死了,你们也要赔的。”
  阿苏说:“你不会得狂犬病的。你不会死的。”
  那人夺过阿苏手里的钱,说:“哼,又不是你说了算。我去找医生。回头再找你的狗算账。”
  那人走后,阿苏把狗用铁链锁在地下室里。狗汪汪乱叫,满嘴是血,咬铁链咬的。阿苏不忍心,把狗放了。
  那人从医院里回来了。他没有死。他笑嘻嘻地对别人说:“医生说狂犬病的潜伏期很长的,运气好的话能活到明年,运气不好的话明天早上起来就死翘翘了。”
  很快,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酒彪子也知道了这件事,把阿苏打了一顿。打完阿苏,又去打狗。
  酒彪子在窗前喝酒,那人慢吞吞地来了。
  “你家的狗咬了我,你说怎么办?”那人一脚踏在板凳上,一脚立在泥地上,唾沫横飞地说。   “我老婆不是给你钱了吗?你还想怎么样?”酒彪子说。
  “就这点钱,想要打发我?你知不知道被狗咬是有可能得狂犬病,得了狂犬病是可能死人的。”那人说。
  “你现在死了吗?”酒彪子挑衅地说。
  “你以为我现在不会死吗?我马上死给你看。”那人说完,就要往地上躺。
  酒彪子叫道:“哎,兄弟,兄弟,快起来,别这样……”马上过去扶他。
  那人斜靠在门板上剔牙,斜着眼睛,似乎在说:“你们看着办吧,我可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要死的人。”
  酒彪子过去和那人耳语了几句,那人一拍大腿,连说了三个“好”,马上收起架势,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冲酒彪子嚷道:“说话算数啊!”
  酒彪子朝他挤眉弄眼:“兄弟,放心吧!”
  那人走后,阿苏马上对他说:“你和他说什么了?”
  酒彪子把脸一板,瞪眼道:“男人的事情,女人闭嘴!”
  阿苏哭了。
  酒彪子怒吼道:“哭什么哭!当初是谁不让我宰了它,给老子惹出这档子事来,还有脸哭?”
  黄昏的时候,酒彪子让阿苏去城里刘医生的小诊所买药,说肚子疼。
  阿苏走后,他们就来了,三个男人带着一只麻袋,鬼鬼祟祟出现在院门外。
  酒彪子把一碗刚做的饭倒在地上,呼狗过去吃,狗不去。酒彪子叫月香:“去把狗叫来。”
  月香不解,酒彪子可从来不会给狗喂食,还是刚做的。
  酒彪子又叫:“快去把狗叫来。”
  月香一出现,狗就摇着尾巴过来了。狗一过来,他们马上从身后抄了上来,铁棍子藏在身后。
  当狗低头吃食时,一根绳索呼地飞来,不偏不倚,一把套住它的脖颈,一声惨叫之后,狗被吊到树杈上,像一只悬挂的破麻袋,秋千那样荡来荡去。有人用铁棒撬开狗嘴,一瓢一瓢往里灌水,灌到肚子里的水从喉咙口满出来,改用木棒击打狗身,那水从嘴里、鼻孔里喷射而出,哀嚎之声不绝于耳。狗虽已气息奄奄,却仍未死去。
  那灌水的对棒打的说:“怎么样?别把它打死了吧?”
  “当然,留口气,味儿更美,水沸了吧?赶紧拖过去。”那人笑着说。
  他们把狗装进麻袋里,往外面拖,拖得气喘吁吁。
  那人跟在后头,笑嘻嘻地对酒彪子说:“怎么样?动作还利索吧!”
  酒彪子竖起大拇指:“煮好了别忘了叫我!”
  “放心吧,我们先走了,有好酒等着您呢!”那人哼着歌走了。
  阿苏没去买药,预感到什么事走到半路赶回来,伫立在一旁,刚才那狗被吊到树上,被灌水时,她一直看着,直到那狗被拖走了,她才反应过来。
  她在地上跺了几脚,径直往屋子里走去。
  酒彪子在身后叫:“那狗咬了人,迟早是要被打死的,死了就死了吧,不过是一条狗。等下给你吃肉,狗肉大补!”
  阿苏在房间里歇斯底里地哭嚷着:“你给我闭嘴。”
  半夜,酒彪子醉醺醺地回来,摇晃阿苏的身体。阿苏根本就没睡着。
  “快吃肉!”酒彪子把肉端上来,“闻闻看,香不香?”
  阿苏把头埋进被窝里,双脚在床上乱蹬乱踹。
  酒彪子抓着阿苏的头发,把她拎起来,往她嘴里塞肉。阿苏把狗肉吐在酒彪子脸上。酒彪子的酒醒了大半,用筷子撬开阿苏的嘴巴,继续塞肉。
  一阵干呕,阿苏吐了酒彪子一身。酒彪子打了阿苏一巴掌。
  第二天醒来,酒彪子发现阿苏躺在地上,脸青了,身体已经僵直。屋子里一股农药味,又好像是狗肉的味道。
  嗅了半天,酒彪子发现自己的鼻子失灵了,到处都是狗肉的味道。酒彪子像狗一样在地上爬了一圈,连桌子、椅子、地板都有了狗肉的味。酒彪子哭了。
  酒彪子打破酒瓶子,来到城里。
  6.酒彪子
  那天,一个戴蛤蟆眼镜的男人,来到小巷里,在刘医生的宠物诊所外徘徊不前,如此大概有十来分钟,忽然,他一个箭步,上前推那扇玻璃门,推了半天,人还在门外。
  刘医生起身开门。
  “怎么是你?”刘医生看到酒彪子的那一刻,有点吃惊。
  “是我,我也来城里生活了,一年半多了,天天路过你这里,可一次也没进来过,今天不知怎么,忽然想着要进来和你说两句,好像再不这样做就没有机会了。我知道宠物诊所是做什么的,给狗啊猫啊治病的吧,从前你是给人看病的,这个职业对你倒也合适。对了,以前我不可认为那些猫啊狗啊也需要医生,它们生下来不就是给人吃的嘛?”说到这里,他咽了下口水,“真的,我不只吃过狗肉,没有东西吃的时候,什么肉没吃过啊,直到那一天,我干活回来,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东西都找不到,我饿得半死,没有气力做饭,我听见院子里有一条狗在咳嗽,它咳嗽的声音和人一模一样,天哪!我没有听错吧,狗也会咳嗽?就像人在咳嗽一样?你要笑我了吧,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可我还真是不懂,我不知道狗竟然会咳嗽,这个事情把我吓住了,也不是真的吓住,只是觉得奇怪,有点说不出来的味道,怎么说呢,我忽然觉得有点害怕了。活了那么大岁数,我还没有怕过什么。他们都说我老婆是被我害死的,我没有想过要让她死啊,全是因为那条狗,他们杀了那条狗,我老婆这个人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她总觉得那条狗和我们家有关系,和她有关系,它是跟着我女儿回家的,狗死得那么惨,她一下子受不了了,那段时间又常常被我打,她是被打怕了,而那条狗……也是被打死的。”
  在说到“被打死的”这几个字时,他苦笑着,脸上有一种嫌恶的神情。
  诊所里没有别人,刘医生和宠物们都安安静静的,好像听得懂这个男人在说什么。
  他调整了下坐姿,继续往下说。
  “我有一身好力气,什么活都能做,清洁工、搬运工、泥水匠什么的,都没有问题,可我没有选择那种工作,我一直在想自己应该去做什么,不仅是为了赚钱,我要去做让自己感到费劲的工作,我要让自己过得不舒服,不仅是身体上的不舒服,还有心里的,一句话,我要跟我自己做对。我先到酒厂打工,洗酒瓶,闻着满天满地的酒香却不能尝上一口,那种难受就像有无数只蚂蚁在身上咬,我硬是把酒给戒了。我去做动物饲养员,我不相信自己有那份爱心,我是个残忍的人,我怕自己因为冲动把那些动物杀死,或者因为无法忍受那些臭味,给它们下毒,这样我就会被关起来,难道我很想被关起来?我疯了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停下来看着刘医生,似乎想从他脸上得到答案。   刘医生也在静静地看着他。他在听他继续往下说。
  “有一天,我实在受不了了,把铁钉弄在香蕉里给猴子吃,没想到那猴子很聪明,居然能把钉子吐出来,呸的一声吐在我面前,就像一颗子弹,把我吓坏了,不敢看那猴子的眼睛,还好它不会说话,可我告诉你,那不会说话的动物才可怕!以后,那猴子一见到我走进饲养区,就用那眼神看着我,我真是受不了。”
  “我不能再当饲养员了,我又到一家工厂找到一份保安的工作,那工作倒也安静,天天坐在传达室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两条大黄狗,是厂里专门弄来看门的,到了晚上,整个厂区静悄悄的,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不,是两条狗,一个人。前半夜,我是不睡觉的,到了后半夜,我靠在椅子上打盹,反正有狗,如果有人进来,狗肯定会发现的,不过我还是不敢睡得太死,怕真的发生什么,没想到那个晚上真的出事了,我被一阵凉意弄醒,有人正用刀抵着我的脖子,我脑子一片空白,吓得直哆嗦,那人说把眼睛闭上,我就老老实实地把眼睛闭上,他们把我反绑在椅子上,用废报纸塞进我的嘴里,我难受得要死,气都喘不过来,我一直闭着眼睛,直到那些人走开了,我的眼睛还闭得紧紧的。我闻到一股尿骚味,一摸,连裤子都湿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忽然神经质地闭上了,浑身颤抖起来。他抓住刘医生伸过来的手,紧攥着不放。
  “我被厂里开除了,厂长把话说得很难听,说我还不如那两条狗。后来我才知道,那两条狗,可怜的畜生,竟被那帮人割喉了,血沫子溅得老高,喷到电线杆子上,倒在仓库外面的水泥地上眼珠子还是睁着的,它们算是英勇就义了。可我呢?直到警察来了,还把眼珠子闭着,不敢睁开,像死人一样闭着,你说,这样的人还能当保安吗?连条狗都不如。”
  他喘了口气。看着刘医生正把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嘴角一歪,竟笑了。
  刘医生伸着脖子,似乎在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酒彪子挪了挪身子,转移了身体的重心,往前凑了凑。他从容不迫,四下张望着,他看到刘医生的工作台,墙上挂着的解剖图,笼子里关着的宠物,刚才光顾着说,没来得及好好打量。他对刘医生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老早你给人看病,现在你在这里给狗看,要我说,都是医生,都一样的。”他在诊所里扫视了一圈,慢吞吞地说。
  刘医生大吃一惊,显然没料到酒彪子会说到他头上。
  “那不一样,不一样的。”刘医生搓着手,嗫嚅地说。
  酒彪子不说话,眼睛瞟来瞟去,似乎在说,有什么不一样,都是治病,人与狗也是一样的。
  “这几年,我很小心,狗也是生命,它们不会说话,可我从来没有疏忽过,这是真的。”刘医生确实很小心,他小心翼翼地生怕说错一个字。
  他们没办法不想到那件事。
  “没错,这么多年你也不容易的。要我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酒彪子努力说得轻松,却不去看刘医生的脸,也不给他说的机会——他根本就不相信他说的。
  “听说在城里,还有人请你,杀狗?”酒彪子一脸诡异,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那是……安乐死。不一样的。”刘医生辩解道。
  酒彪子笑了笑,不说话。
  “真的,这是一种人道主义。对狗好。”刘医生一本正经地说。
  “哦。是吗?”酒彪子轻轻地咳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
  刘医生有点不高兴,想把话题岔开,可没有成功。酒彪子牢牢把握主动权,无论说到哪里,只要轻轻地一绕,又回去了。他今天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说这个?这个害死老婆的混蛋!
  刘医生站起身,走到那铁笼子边上,伸了伸手,想要去摸那只雪白的京巴,可隔着笼子,那狗趴在里面,扁阔脸,圆溜溜的眼珠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摸不着那只狗。他的手在铁笼上方的空气中晃了晃,就收回了。
  “这狗真可爱,你看它的耳朵,还有毛发,啧啧,就像一个肉团。”酒彪子说。
  “嗯,这狗不好养,冷天容易感冒的。”刘医生冷冷地说。
  酒彪子走近铁笼,半蹲着身子开始欣赏起来,不由发出由衷的赞叹声。似乎不能相信这些狗竟然是村里那些野狗的近亲。
  “你说这些狗,吃起来是不是味道不一样?”酒彪子忽然问道。
  什么?刘医生心里一颤,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古怪。他撇了酒彪子一眼,干脆说:“都是狗,能有什么不一样。差不多的。”
  酒彪子瞪大眼睛,似乎在说:“你吃过?”
  “谁会去吃它们?它们那么贵!”他马上回答,有点生气。
  “我可没这么说。”酒彪子马上辩解道。
  他肯定是吃过它们的,只是不敢承认——想到这里,酒彪子轻轻地笑了,笑得有点得意,有点自以为是,这个刘医生啊,犯了错,治死人,如今倒是享福了,给那么多狗看病,偶尔吃个一两条也是极有可能的,还不承认!那种狗的味道到底是不一样的吧!还说差不多,谁信啊?瞧瞧它们多么娇贵,喝牛奶吃鲜肉长大的,能和乡下的狗一样?慢着——他吃的会不会是病狗啊,到他手上的还能有好狗?想到这里,他不由一阵恶心,胃里的东西刺激性地厮杀着,硝烟弥漫,一路高歌猛进,可脸上仍保持着微笑。为什么要自我折磨,这是毫无必要的嘛。酒彪子的表情舒展开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脸,试了试手的力道,他轻轻地笑了。他一边笑,一边往外走,今天说了那么多,心情轻松得好似走在回乡的路上。
  为什么这世上会有这样的人,无耻!酒彪子离开后,刘医生坐在犬类散发的气息里,恨恨不已地想着。他一边恨着,一边无意识地用手掌击打面颊,这样的动作持续了一会儿,完全是下意识的,直到有火辣辣的疼痛感袭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为自己做出这样的动作感到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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