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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我市退出全国74个城市空气质量排名 倒数第一而喝彩!”
10月,这条悬挂在邢台市环保局自行车棚上的横幅,被网民发到微博上,颇具有黑色幽默色彩。对于这座距离北京300公里的华北小城来说,这是从2013年1月以来,第一次摘掉空气质量“全国倒数第一”的帽子,即使它的排名还是很靠后,在74个城市中倒数第四。
“邢台几十年来真正被关注就两件事,一个是大地震,一个是倒数第一,连韩国媒体都报道了。”邢台市环保局负责人说。对邢台来说,摘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甚至在某种意义来说,这是一次耻辱的洗刷。
如果你在周五正好来到河北省邢台市,或许会看到这样的场景:
在能见度不高的大街小巷,穿着西装的公务员、来自街道的志愿者們、沿街的商贩们……扛着一人高的笤帚,拿着抹布,在街道两旁来回清洗。即使水资源极度缺乏,但在这一刻,他们丝毫不吝啬,高压水枪对准了牌匾、栏杆、街道、楼宇、路面、垃圾桶,甚至是灰色的天空,整个城市看起来就像是全民清洗的大澡堂。
这不是每年一度的学雷锋行动,而是从去年开始,每个周五,邢台这座城市特有的“全民洗城”大运动。为了更有效地清洗,2013年,邢台市出台了《市区环境卫生清洁行动清洁标准》,道路桥梁、绿化带、城中村……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清洁标准,甚至划出了140多个责任区、48个卫生死角点位。
这个城市的管理者努力通过种种方式,抹去中国空气质量最差城市的恶名。
在环保部公布的《京津冀、长三角、珠三角区域及直辖市、省会城市和计划单列市等74个城市空气质量状况报告》里,从2013年1月第一次公布至今,邢台10次倒数第一,而最好的一次成绩是倒数第五。在2013年年度,邢台重度污染的天数达到了145天,而空气质量达标的天数不过38天。
中国空气质量的标准并不严苛。以pm2.5为例,这个被确认为一级致癌物的污染物,世界卫生组织推荐的健康指导值是10微克/立方米。而在中国的空气考核体系里,pm2.5的年均浓度低于35微克/立方米,就算达标。
邢台市2013年160微克/立方米的pm2.5的年均浓度几乎是是这个宽松的国家标准的4.5倍、世界卫生组织推荐值的16倍,而离邢台300多公里,以空气污染著称的北京的数值是89。
还不只是pm2.5,邢台空气中的pm10、二氧化硫、二氧化氮等污染物全面超标,分别超标297%、78%、60%。
在它们的夹击下,这个以元代天文学家郭守敬闻名的城市已经难得看见天空的星星,站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中兴大街上,曾经清晰可见的太行山也隐没在一片雾气中。如今哪怕走到太行山下,看到的也不再是曾经青翠的山丘,它更像一块灰色的画布,忽然破裂,下面染上了黑色颜料。
不过,邢台人不爱用空气质量指数或是pm2.5的指数来衡量天气,实际上,多数人不能完整说出pm2.5的称谓,他们更爱用能不能见着太阳来衡量当天的空气质量。
摄影爱好者文正明爬到海拔1600米的太行山上回望整个城市,只见它笼罩在一片灰黄的烟带中。在这片灰黄烟带里,一位李姓出租车司机有一次没能看清30米外的交通灯,径直闯了过去,被罚200块钱,记了6分,这也是他15年司机生涯中的第一次违章记录。
人民战争
和多数地方政府一样,邢台市政府不吝于对外展现对雾霾宣战的决心、口号、指南和行动,“要以壮士断腕、一战必胜的决心,坚决打赢大气污染防治攻坚战。”
邢台市文明办向公众发出了倡议:防治大气污染,人人有责,这是每一位市民的义务,并鼓励市民拿起手机、照相机、摄像机,监督身边的污染大气等不文明行为。当地政府除了向污染企业派出了1038名社会热心人士作为环保监督员,还拿出100万元作为违法排放举报的奖励。
用邢台市市长孟祥伟的话来说,要“打一场大气污染治理的人民战争”。
据南方都市报报道,邢台市环保局副局长兼新闻发言人徐怀亮在邢台环保系统工作了近30年,这两年“压力最大”。只要上班,电脑上都开着空气质量自动监测系统,手机上装着一款空气质量的应用软件,这些系统除了关邢台,还关注唐山、石家庄、保定、邯郸、北京等地方。
今年4月,邢台市环保局领导班子被大调整,这或者跟连续3个月都是倒数第一有关。9个党组成员一下子换掉了4个,排名3、4、5位的三位班子成员和党组书记、局长张忠良一起被调走,同时调来4个新的党组成员,曾任新和县常务副县长、邢台市政府办调研员的司国亮被任命为新的党组书记。
邢台市副市长李全保对新班子的要求就是“努力摆脱在全国74个城市空气质量排名落后的位次,以实际行动向市委、市政府和全市人民交一份满意的答卷。”
当地媒体曾报道,司国亮代表市环保局向邢台市委市政府立了军令状,2014年年底必须退出倒数第一。
和同样被雾霾的困扰的京沪不一样的是,这个城市管理者很少受到公众的诘问。公众更多地表示了对当地政府的理解,他们相信政府已经尽力采取了治污的措施,“这是由于历史、城市规划和地理位置等综合因素造成的,政府实际上已经做了不少工作了,”文正明说。
在和雾霾共存的几十年间,邢台人似乎并不敏感。
根据原广东省气象局首席专家吴兑的研究,早在上个世纪80 年代到90年代,邢台就是大气污染最严重的地区,在某些年份里,出现灰霾的天数超过了300天。而当地人一直将笼罩在邢台上空的灰黄色烟带看成一种自然现象,邢台一家饭店的经营者赵晓敏说,“我们都以为是雾,不知道是霾,还是有毒的。” 41岁的赵晓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是去年从新闻里了解到邢台的污染状况,也是第一次听说雾霾和pm2.5。虽然模糊地了解到雾霾对呼吸道的危害,但在多数时候,雾霾并不会对赵晓敏和她的家人造成困扰,赵晓敏没有像北京或是上海的市民一样用口罩和空气净化器把自己和家人武装起来,“我们没那么讲究。”不过赵晓敏并不认同邢台空气质量最差的说法,她经常往返于邢台和石家庄两地,在她看来,石家庄的空气不比自己的家乡好,“数据不真实,你想啊,石家庄是省会,怎么能垫底?”
赵晓敏代表了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他们从报纸、杂志、电视、网络上第一次看到雾霾的消息,几乎每个人知道邢台的空气质量全国倒数第一。
但哪怕在重度污染的天气里,也极少能在邢台的街上看到戴口罩的行人或自行车骑手,当地一家商场家电部门的经理说,空气净化器在邢台卖得并不好。
雾霾、pm2.5更像是被外界强行塞进这个保守世界的一个议题。在和这个城市的居民谈起雾霾时,记者听到最多的词是“习惯了”、“能怎么办?”。
在现实生活中,它更像是一个谈资,而非一个值得担心的问题。
为首都服务
即便位列环保部10大污染城市的榜首,在多数时候,邢台仍然不为外界所知,只是作为偌大河北的一部分,以面目模糊的坏邻居的形象出现公众的视野里。
作为环首都经济圈的一员,无论是邢台,还是保定、唐山,甚至是整个河北,必然受到北京的影响,由首都的需要决定着它们的成长、发展以及功能。
在计划经济时期,河北因其拥有的矿产资源的和环首都的地缘,被规划为中国的最重要的重工业基地之一。上个世纪70年代,邢台确立了钢铁、机械制造、煤炭等重工业为主的城市规划。
到邢台成为空气最差城市的2013年,除了位于城中的邢台钢铁公司和邢台冶金机械轧辊公司两大巨头,东郊上千家板材生产商,西郊300家小石子,南郊的94家玻璃厂、北郊的大型焦化、化工、钢铁、水泥企业,几乎对邢台市区形成围剿之势。
虽然包括邢台在内的河北钢铁煤炭工业基地的污染更为触目惊心——十大空气污染最严重的城市,河北占七席,但却是北京的空气污染最早吸引了全球的目光,2009年,美国大使馆的两台空气监测仪打开了pm2.5的魔盒。
在政要的关注、国际组织的压力、艺术家的调侃和公众的注视之下,北京开始了艰难的治污之路。
作为首都的坏邻居,河北更是受到了的巨大压力,不止一项研究认为,北京大约有30%的大气污染物来自周边省份的排放。河北作为重工业基地的功能开始削弱,转而为首都的生态环境保驾护航。
根据《中国经济周刊》的报道,河北省委书记周本顺在去年9月召开河北省大气污染防治行动动员大会上提到,“习近平总书记几次问到这个问题,我和庆伟同志(河北省省长张庆伟)及各位常委都有一种脸红、出汗、坐不住的感觉,这顶帽子压得我们抬不起头来,也压得河北抬不起头来。”
在这场动员大会上,包括邢台在内的河北各个城市市长都签订了一份责任书——媒体称之为“军令状”。河北的每个城市都领到了一个减排的数字,邢台被分配的任务是5年之内pm2.5的浓度下降30%。按照周本顺的说法,“如果拖了全省的后腿,要按签订的责任状有明确的说法”。
断腕
在一场狼奔豕突式的治污运动中,程华失去了他的工厂。
程华在邢台西北郊有一家小型石灰粉厂,一年有近百万的利润,是程华一家四口和周边村庄的数十个家庭的生计。虽然白云石的粉尘满山遍野,但给当地人带来比种地高几倍的收入,附近的农民并没有太大怨言。
在河北省大气污染治理动员大会召开后的一周,程华和附近的小厂主们接到了停产的通知,“没有整改措施,没有期限,就是不让干了,因为国家要治理大气污染。” 程华去过几趟政府,得到的答复都是“别找,找了也不顶用,把倒数第一的帽子摘了再生产”。
差不多在同一时间,王爱民开了20年的榨油坊也被要求停工。“原来一年能挣3万块钱,紧紧巴巴养得活两个孩子,”王爱民说,“现在都不够吃饭的,等天气暖一点,我就出去打工了。国家治理空气是好的,但总得叫老百姓吃饭。”
在这场被称作“壮士断腕”的治理运动中,邢台有上千家小企业或整改、或停产、或关张。有媒体报道,截至10月14日,在全市2572家工业企业中,1813家完成治理任务实现达标排放,625家经营困难的企业自然停产,135家未实现稳定达标排放,被要求停产改造。而受大气污染防治的影响,全市规模以上的工业企业利润减少9 .3亿,税收减少5.3亿,职工下岗近千人。
昔日城市的经济支柱,位于城市西南角的邢台钢铁厂同样感到了寒意。按照河北省压缩钢铁产能的既定任务,邢台5年内要减少钢铁产量400万吨,减少燃煤300万吨。
虽然邢台市出台了一系列的要求淘汰大型企业的落后产能,并升级环保设备。但在环保部的暗访中,邢台钢铁和德龙钢铁因为违规排污被点名批评。《中国环境报》的记者徐卫星曾经随环保部华北督查中心来过邢台,他在一篇文章中指出“明查暗查,天壤之别。”
治污需要钱,无论是关停、整改、升级,还是变迁,都需要钱。北京可以一掷千金,未来5年内拿出1万亿资金治理污染。而邢台在治污的资金方面显得捉襟见肘,用本地媒体的话来讲,“邢台市在本级财政十分紧张的情况下,列出2亿多元资金专门用于大气污染整治。”
不过,治污的大动作也带来了新问题:计划经济年代,邢台市配合国家建设,被规划为一个重工业城市,而在倡导生态文明的当下,为了京津冀地区雾霾治理计划,邢台又不得不抛弃赖以生存的重工业。在兄弟城市保定被爆出指定承接首都部分行政功能后,当地一位出租车司机笑称,“光荣属于保定,雾霾属于邢台”。
(应受访者之求,文中部分姓名为化名)
(南方都市報记者王星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