岘山路46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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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8年,“上山下乡”运动大规模展开。50年前的知青中,日后有许多早已成为这个国家的精英。或是“青春无悔”,或是“我不相信”,或是“反思伤痕”,更多的,则默默工作,默默退休,或是默默下岗。
  在那个年代由国家组织的大规模人口迁徙中,知青群体毫无疑问成为日后社会话语领域的佼佼者。当知青群体集体缅怀起这曲“青春之歌”时,另一些群体,正在被社会的年轻一代所遗忘。比如,三线建设中的迁徙者。
  基于国防安全的战略部署,这场大规模工业迁徙、人口迁徙贯穿1964至1980年的三个“五年计划”中。所谓“三线”,是指由沿海、边疆地区自外而内划分的三条线:沿海与边疆前线地区为“一线”;云、贵、川、陕、甘、宁、青七省以及晋、冀、豫、鄂、湘、桂等省份靠近内陆的山区为“三线”;介于“一线”、“三线”之间的地区为“二线”。“三线”又有“大小”之分,西南、西北地区为“大三线”,中东部各省靠近腹地的地区称为“小三线”。
  自1964年至1980年,“三线”地区的总投资占同期全国基础建设总投资的39%,共计四百余万人从全国各地迁徙到三线地区的各类厂矿。湖北十堰、四川攀枝花等,即是因三线建设而在中西部山区拔地而起的新城。
  更多三线企业并非像十堰“二汽”、攀枝花“攀钢”那般煊赫。其间盛衰数十年,对大部分个体来说,最常见的还是茶米油盐的生活。

铁路


  周军回到厂里时,铁路已经通车了。
  那是上世纪70年代的第一个年头,刚刚竣工的焦柳铁路从湖北襄阳南郊的湖北制药厂门口横亘而过,西倚山脚,东望汉江。随着清晨火车头的一声呜然长啸,蛰居于山窝中的这个新生厂区从宿梦中苏醒,板车吱呀,脚手架躁动,机器低吼,各种声音杂然交陈。
  从宿舍到厂区上班,需要穿过铁路线。周军心想,铁路修好后,可能以后回武汉会更方便一点吧。
  周军是武汉人,两年前才来到襄阳。那时,襄阳与武汉之间由汉丹铁路相连,坐火车需要八个小时,票价五块四毛钱。周军与父母迁来未久,亲戚、同学尚在武汉,周军本人也乡音未改。这次回厂前,他被厂里派往济南参加技术培训,在济南待了大半年,才渐渐学会普通话。
  其实,厂区门口穿过的焦柳铁路并不经过武汉。1970年,这条铁路还叫“焦枝铁路”,北起河南焦作,南抵湖北长江之滨的枝城镇,被视为三线建设时期交通领域的一项重大成果。襄阳位于焦柳铁路、襄渝铁路两项“三线工程”的交汇之处,可谓占尽一时地利,成为湖北省内仅次于武汉的第二大交通枢纽。
  周军就是因为三线建设而来到襄阳的。
  1968年初抵襄阳,他刚满16岁,初中尚未毕业。事后追忆起来,当年的毛头小伙竟成了湖北制药厂(以下简称“药厂”)建厂的第一批元老,如同跟在摩西身后走出埃及的希伯来少年。
  在襄阳的基建工地干了几个月的活,周军曾专门回过一趟武汉,领回了自己的初中毕业证,但他总说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学生。1966年小学毕业,周军随着一帮半大小子开始串联,第一站即是从武汉步行前往共和国的“将军县”红安。因此,周军自嘲没有正儿八经读过几天初中。
  如同那张无法自己左右的毕业证,周军也说不清楚一家人怎么就来到了襄阳南郊的山窝里。他的父母原是武汉制药厂的职工,厂里的一场动员大会后,他们自愿作出了“支援三线”的决定。
  “管他呢,父母到哪儿,我们就跟着到哪儿,我们自己又没有选择权。”周军觉得到什么地方其实无所谓,但他也不大弄得明白父母作出决定的个中缘由。
  那时的口号叫“备战备荒为人民”和“好人好马上三线”。1964年,中苏交恶多时,美国海军的“马尔克斯”号驱逐舰在北部湾海域与北越鱼雷艇激战,越南战争陡然升级,战火存在燃及中国东南沿海的可能性。鉴于日益严峻的国防形勢,以及国内集中于大城市和东部沿海地区的工业格局,一场以“备战”为主导的工业迁移随即展开。
老年俱乐部,斑驳的阳光打在老房子上图/贺天行

  随着周军父母过世,一家人响应号召而迁徙的具体动机变得邈不可寻。厂里人大都记得当年“好人好马上三线”的口号,至于口号背后各自家庭迁徙的缘由与经历,则是冷暖自知。前者是集体构建的社会记忆,后者随着一代人的凋零而湮没。修建焦柳铁路需要多少钢材、木材乃至螺丝钉?太多问题,药厂人也说不清。
  十六七岁的少年周军自然管不了这么多。下了工后,周军最大的爱好是打篮球。那时,厂址周家冲还是荒山一片,一切基础设施从零开始。幸运的是,不远处就有一个外单位的篮球架,周军每天一下了工就带着球跟同伴们去“蹭场地”,挥汗如雨。篮球架的所有方是焦柳铁路的一个施工单位,周军们管它叫“外包组”。荒山夕照,工程渐敛,外包组这方寸天地仿佛这帮年轻人遗世独立的王国。
  1970年周军从济南结束培训回到厂里,铁路已经通车,外包组完工而归。此时,药厂厂区基本建成,设备开始调试,部分车间开始上马,不久后也建起了自己的篮球场。周军调任为保全工,负责检修设备,那是当时厂里最好的工种。车间投第一批原料时,为防止设备出现故障,保全工被要求24小时待命,周军曾在车间里连续几天几夜没有回家。夜半困倦欲眠时,车间外总传来几声汽笛的长鸣。
  五年后,周军的职务有了跟铁路直接打交道的机会:铁轨通进了厂区。随着厂里生产规模日益扩大,为缓解原材料输入与产品输出的交通压力,厂门口的铁路干线伸出一条支线直通厂区内部,厂里人谓之“专用线”。70年代,全市拥有铁路专用线的企业屈指可数。那时的周军已经由保全工调到了厂里的车队,铁路专用线即归属车队分管。七八十年代社会上流传着一个顺口溜——“听诊器,方向盘,人事干部,售货员”,司机是当时极其吃香的职业。   我在厂里见到周军的时候,他已经退休多年。周军接过我递来的厂志,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老花镜,一边翻阅,一边问我想了解些什么。我说:“1968。”

1968


  郑云秀至今不清楚自己怎么阴差阳错成了“药厂人”,但她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如何成了一个“三线人”,尽管那一年她只有10岁。
  郑云秀前些年回到上海走亲戚,惊觉小时候住过的弄堂“怎么变小了,没有小时候感觉的那么深了”。离开上海前,郑云秀的家在卢湾区的瑞金路,每年国庆,市里组织联欢会,游行的队伍总要经过这条路,她和姐妹们从家里搬个板凳走出弄堂,坐在路边看得入迷。
  瑞金路地处上海曾经的法租界,一向是沪人津津乐道的“上只角”。在郑云秀感慨“弄堂变小了”的同时,不远处的思南公馆和“新天地”正不断刷新资本神话,引来无数西方人和讲英语的华人,坐在街边的咖啡馆里谈笑风生,重温当年的租界旧梦。今天,作为地名的“卢湾区”已经从上海地图中消失,如同北京的崇文和宣武。
  家中姊妹五人,人称“五朵金花”,郑云秀排行第四。60年代,父亲在上海印刷五厂上班,母亲在家带孩子。父亲每个月分别给大姐和二姐五毛零花钱,两位姐姐就轮流带着妹妹们出去打牙祭——一碗阳春面一毛二,一碗炒面两毛五。郑云秀和妹妹每个月都盼着走出弄堂打牙祭的那一天,而弄堂外面的翻云覆雨则不是小孩子们所能理解的。
  父亲是1968年初从十六铺码头离开上海的。这一年,父亲供职的印刷厂内迁湖北,在襄阳南郊的另外一处山坳中重新扎根,代号“603”。不同于周军父母响应号召的自愿迁徙,郑云秀父亲的单位整体搬迁,郑父并无选择的余地。母亲由于不是印刷厂的职工,得以带着五个孩子暂时留在上海。
  不久,上海的母女六人收到来自湖北的电报:交通阻断勿前来——60年代,汉江襄阳段尚未架桥,父亲风尘仆仆下了火车,却发现江上的摆渡因武斗而停运,一时无法过江。母亲决定带着五个孩子留在上海,躲在风暴之外过着上海人柴米油盐的生活。
  梧桐树荫只短暂隔绝了弄堂外的喧嚣,平静生活又被打破——“上山下乡”开始了。1968年,郑云秀的大姐初中毕业,被分配到黑龙江的生产建设兵团。厂里领导来家做工作:一家人分散在湖北、上海、黑龙江三地,天南海北不得团聚;倘若一起去湖北,厂里可以安排大女儿进厂上班,免去下乡分隔之苦。母亲觉得有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再苦再累又如何呢?
  “父母到哪里,我们就到哪里。当时我们那么小,什么也不懂,哪有自由选择。”郑云秀心态与年少时的周军相仿。“我姐姐她们大一点的孩子不想离开上海,但是我倒没有。那时候在上海又不出远门,听说要坐大轮船,还要坐火车,好高兴啊。”
  郑云秀不会料到,她与三线工厂的缘分才刚刚开始。
  三面皆山,这是郑云秀对于603厂的第一印象。自小在华东的平原长大,郑云秀的新奇劲儿还没有过去,初抵襄阳时总拉着伙伴们去爬山。一千多年前,孟浩然也曾在她所站立的地方登高远眺过。10岁的小女孩自然读不懂诗人当年在这里留下的句子: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郑云秀自然也不知道,山的那一边,另一座三线工厂——湖北制药厂——即将破土动工,等待着若干年后与她发生命运的交集。
  这一年是1968。
  美国,巴黎,布拉格,墨西哥城,那个年份到处弥漫着肾上腺素的气味。全世界年轻人的革命激情在这一年达到了顶峰,他们热切关心着九年前卡斯特罗与切·格瓦拉的部队挺进哈瓦那,正如他们会在五年后同样热切地关心智利总统阿连德在陆军司令皮诺切特的政变中殉职——60年代的激情并非结束于物理时间的1970年,而是结束于1973年智利的政变。对于这一切来说,中国内陆山坳里一家工厂的破土动工,似乎没那么重要。
  周军用两个词总结自己那些年的生活:“干活”和“打球”。年轻轻轻,一下了工就直奔球场,周军们总觉得浑身上下有用不完的劲。那些日子,他觉得“快活”。当年球场上的一班人马后来成了厂篮球队的主力,曾代表襄阳市参加湖北省的职工篮球联赛。
  与周军一同进厂的一批从北京、南京、大连等地分配来的专科毕业生被安排在“学生连”,“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厂址周家冲三面环山,东临汉江。周军刚来的时候没有砖房,跟年轻的工友们住在自己盖的茅草棚里。幕色笼上来后,年轻人闲扯捱过漫漫长夜。冬天,屋外间或积雪数尺,屋里的小伙子们懒得出门,就找一根竹筒从草棚内伸出去,解决内急。
  周军觉得,跟大多数下乡当知青的同学相比,自己很幸运。虽然没有电话,周军仍通过信件与以前武汉的同学保持联系,得知他们在农村的经历,有点庆幸父母在动员大会后的决定。“如果我没有来药厂,那我不久后就跟着武汉的同学们一起下乡了。”每个月领了工资,周军总去食堂吃红烧肉,“一盘只要两毛钱。”
  若干年后知青招工回城,周军的想法曾出现一点变动:“从武汉下乡的知青后来都回了武汉,没有到襄阳的。如果当年我也下乡,现在怎么会来襄阳扎根呢?”

阴差阳错


  周军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这一年,曹东升与崔洁夫妇的家中迎来了一喜一忧。喜的是他们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忧的是曹父曹母在政治运动中受到冲击。此时,他们的住址位于河北省石家庄,距离襄阳南郊山坳里的工地大约800公里。
  对于60年代的国际大事,崔洁印象深刻的是刚果革命。那时她还是清华大学的学生,和同学们去参加过好几次声援世界革命的集会。
  1968年,崔洁在石家庄的一家工厂担任工程师;丈夫曹东升在石家庄某部队的政治部从事宣传工作,大尉军衔。他们都不是河北人:崔洁生于上海,曹东升生于武汉。曹父30年代毕业于武汉大学,40年代在鄂西的恩施担任师范学校校长,50年代成为恩施縣副县长。   这一年,虽然距崔洁毕业离京来到石家庄为时未久,但这对夫妇不久后又将不得不离开这座城市。曹父在运动中被打倒,曹东升因此在部队里成为审查对象。翌年,部队审查完毕,决定让曹东升复员。他们从石家庄来到鄂西大山深处的恩施,落实政策后又从恩施迁往襄阳,晚年定居上海。
  曹东升一家在政治运动中流离的时候,一个叫作米歇尔·伯恩的法国年轻人希望奔赴东方那个红色的大国。他无法入境,于1971年9月转赴香港。米歇尔·伯恩在香港尚未站稳脚跟,就从新闻中猛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地理名词:温都尔汗。1973年,他偶然认识了几个偷渡来港的广东知青,交谈之下怅触万端,后来写下一本著作:《失落的一代:中国的上山下乡运动(1968-1980)》。此书问世时,他已成为法国有名的汉学家:潘鸣啸。
  郑云秀没能像大姐那样躲过下乡的命运,中学毕业后,她来到宜城县的农村插队。宜城地处襄阳之南,回襄阳的路上鲜有大型厂区,湖北制药厂是必经之地。
  两个月一次休息的机会,郑云秀回家时在卡车上远远望见药厂依山临江的楼群,心头一振,默默告诉自己:快到家了。
  郑云秀觉得有些东西都是命里注定的。盡管每次从宜城回家都会路过药厂,但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与这个单位发生交集。1976年底,父亲在603厂内部退养,厂里允许一个子女顶替职务,招工回城。郑云秀把这个机会让给了当时同在乡下的三姐,“如果当时就回603了,也不会有后来那些阴差阳错。”
  真正的“阴差阳错”,降临于1978年。那时,郑云秀的主要工作是在知青点的厨房做饭。
  1月的一个早晨,朔风正紧。郑云秀做完饭,其他知青都饭毕出去上工了,她一个人倚在厨房里,猛然感到冬日里一阵阵寒意,瑟瑟缩缩。她将皮筋挂在凳子腿上,独自在厨房跳起皮筋。一下,两下,三下,筋骨渐渐舒活,暖意开始复苏。知青点的领队正拿着招工表向厨房疾步走来。
  一个月前,郑云秀所在的知青点分到两个招工回城的指标,她得到其中一个名额。最初满怀欢喜,继而心凉半截:她看到招工企业的名单后,意识到这算不上一个好机会。四家并不算好的工厂随机分配,个人并无选择的余地。与郑云秀一同得到招工指标的另一位女知青托关系提前联系好了“矮子里的将军”,而她家里并无后门可走,一时陷入犹豫。她马不停蹄地找到二姐,商议的结果是:若被分配到其中两家尚可的单位,则回城上班;否则放弃名额,等待下一轮招工的机会。
  郑云秀还清晰地记得二姐最后的语气。二姐说,那就看运气吧。
  “我说,如果分到另外两个单位又不去,指标就浪费了,人家会骂我的。她说,管不了那么多了,先看运气吧。”
  这个早晨,率先得到消息的知青抢在领队之前奔到厨房,劈头给郑云秀带来五个字:湖北制药厂。
  40年后跟郑云秀聊天,她在语句的结尾处常常带着上海人惯用的口头禅“对吧啦”,轻而快。还有各类语气词,跟“吧”“啦”相应。谈到这一段,她用得最多的语气词是“哎呀”。“哎呀湖北制药厂当时已经很有名气,在全市真是响当当的好单位。另外那个女知青托了关系才分到罐头厂,看到我没有找关系竟然进了湖北制药厂,气得要死。”
  一家三线厂的子弟,从此成了另一家三线厂的工人。自从10岁离开上海,郑云秀再也没有离开过三线工厂,直到厂里“减员增效”。“进厂后,我们新招进去的一批知青在一起培训。我跟他们一接触才发现,这些人中的大部分,不是军分区的子弟,就是市政府的子弟,要么就是公社干部的孩子。我就很奇怪,我也没有背景,怎么就跟他们一块儿进厂了?到头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分来的。”
  如果说,郑云秀进厂是由于一只无形之手“偶然的安排”;那么,在此两年前,曹东升一家进厂则是特殊情况下“偶然的选择”。
  我与曹东升聊起往事时,老人已经85岁。曹东升80年代曾任厂里的工会主席,至今说话逻辑清楚,中气十足,交谈起来,很容易忘记他已是耄耋之年。只是聊得久了,曹东升偶尔咳嗽,需要端起桌上的水杯。
  我问他:“在恩施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挣脱这个地方?”
  他缓缓地说:“那时在工厂每天跟铁砂打交道,浇筑,抬铁水,上班下班,没有更多的想法。那个情况下,想那么多也没有用。那时候人们的思想都很单纯,服从组织决定,也不感到绝望,也没那么崇高,谈不上愿意待在这儿,也谈不上一定要离开。跟当地工人们在一起,相处得也挺好。我跟工人打成一片,积极劳动,所以年年能被评为先进生产者。”

的确良


  1969年离开部队的时候,部队给我们发了三件纪念品:红宝书一本,镰刀一把,草鞋一双。当时我就明白了,这是动员我们复员到农村去。
  当时我们还真到农村去联系了。她老家在江苏农村,我说回她那儿去吧,结果对方不收。又联系当地农村,也不收。我有个战友在湖北江陵农场中学当校长,我们想,农村不要我们,干脆到农场去吧。校长跟农场场长讲了半天好话,场长最后答应了,准备分配我们当农业工人。
  我们要离开的时候,有个军务参谋懂这个事,就跟我说,老曹呀,别那么傻,复员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你们是从武汉来的,应该回武汉去。后来我跟政治部开介绍信的人讲了这个情况,对方说,那就这样吧,我给你们开两封介绍信。一封到江陵农场,一封到武汉的安置办公室。假如武汉的安置办公室不收你们,你们就到江陵农场去。我们就这样离开部队。
  到武汉之后,安置办公室收到档案,打开一看,然后告诉我们,你是从湖北省人民革命大学参军的,你们归省里面管,不归我们武汉市管。就把我们的档案转到湖北省安置办公室。我们又到湖北省安置办公室去了。
  湖北省安置办公室收下了档案。那个时候分配呀,这里也不要,那里也不要,有一天安置办公室通知我们说,你们两个同志,有一个地方要你们,你们去不去?我们问哪里,他说,武昌火车站要两个给蒸汽火车头加煤的工人,你们干不干?
  我们两个心想,只要有人收我们,干什么都可以。我们只要踏进去这个门,别人就会发现我们有用,待不了多久就会发现我们有更大的价值,分配干别的工作。我们说,我们去!我们就答应给火车头加煤去。   过了两天,火车站的人看了我们的档案,说我已经36岁,年纪大了,加煤怕是加不了。最后还是没法分配。
  后来不知道哪一个首长批示,湖北人民革命大学参军的,一律回原籍参加工作。我父母那时在恩施,那就算我的原籍。我们就这样到了恩施的农机厂。
  确确实实,我们这些人分配到单位过不了多久,干的就不是最初分配的那个活了。最开始我在铸造车间当翻砂工,后来虽然没有离开这个车间,但是我干的事不一样了,在车间里当政工员。我老伴刚去的时候是车工,不久就转为技术员。工厂里面很有意思,在那儿待了七年,工人年年评我当先进生产者。其中有一年还选我当代表,出席县里的“双代会”——先进单位、先进个人代表大会。在厂里的时候,厂长让我给全厂工人讲时事政治课。到后来,厂里的年终总结都是让我来写。
  工人们对我特别好,很关心我。我当翻砂工的时候,工人们跟我说,老曹啊,砂子是湿的,时间长了对关节不好。我到车间上班的第一天,拿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我的字写得确实还可以——工人们一看,呦,比报纸上的字写得还漂亮。他们能看出我在军队里面是个军官,到这里来跟大家一起干这个活。
  1975年底,中央军委下了文件,说69年的干部复员是错误的——部队里战士叫“复员”,干部叫“转业”。恢复军龄,恢复部队的级别待遇,又补发了军装、大衣,我穿上了的确良的绿军装。
  当时的确良衣服,那真是很吃香啊。
  落实政策的时候很高兴,感到总有一天,是会纠正这个问题的。以前我们没想到过会纠正,那个时候才出现这样的思想。
  落实政策后,部队专门派人到恩施来了解情况。我离开恩施前到县委组织部办手续,组织部负责接待我的人说,老曹呀,你到恩施这七年来的表现,我们都很了解。这样吧,你能不能不走,我们在恩施的工作,随你挑,你愿意干什么工作?但是因为家庭的情况,父亲还没有平反,我还是一心离开恩施。
  我们回到石家庄原部队去办理手续,正好碰见1950年一起参军的老战友。我说,你不是转业后到青海去了吗?他说他后来又到了湖北,他当时是湖北制药厂管人事的政治处主任,正去石家庄的华北制药厂招人。我们没有想那么多,一心要离开恩施,找个投奔的地方。1976年,我们就到了湖北制药厂。
  厂志
  1976年
  1月,中共湖北制药厂委员会正式成立,王溪池任书记。
  5月,皂素車间投产。
  12月16日,职工医院竣工,开始应诊。
  中心实验室大楼竣工验收。
  厂党委对所谓“反击右倾翻案风”进行了坚决抵制。
  厂党委在全厂职工中组织学习“毛选”五卷,肃清“四人帮”的流毒和影响等活动。
  被评为襄樊市先进单位。
  污水处理被评为化工部先进单位。
  1979年
  ……
  湖药开始落实有关为冤假错案平反的政策。
  湖药开设广播电视大学“湖北制药厂教学班”。
  双烯、炔诺酮、氢化可的松、强的松龙首次打入国际市场,出口东南亚、日本、欧美国家。
  ……
  1988年
  4月,实行厂长负责制,行政机构改革,经市委、市政府批准,设立8个分厂,18个处室。
  5月,荣获全国医药系统思想政治工作优秀企业称号。
  10月,国家财政部部长王丙乾视察湖药。
  11月,经湖北省“企业升级领导小组”批准,湖药晋升为省级先进企业。
  ……
  湖药实现产值过亿元,利税上千万。
  ——节录自《湖北制药厂厂志·大事记》

灯光球场


  这本湖北制药厂的“历史”在1988年戛然而止。为纪念建厂20周年,《湖北制药厂厂志》于1989年9月问世,其中所记载的年份截止于1988年。此时,正值药厂全盛的日子。
  这是厂里的第一本厂志,也是最后一本厂志。1988年后,厂方再未编纂过本单位的历史。
  整个80年代,南郊山坳里的湖北制药厂是全襄阳市效益最好的单位之一。职工来自五湖四海,在南郊形成一个语言学意义上的孤岛。与“厂里”相对应的襄阳市区,被厂里人称作“街上”。职工的日常需求皆可在厂内解决,如果坐车去市区,厂里人则称为“上街”。
  这是一个独立于市区之外的自给自足的小社会,大部分人从出生开始,人生的轨迹就是确定的。在厂医院出生,吃着厂里的食堂长大,在厂里的子弟学校上幼儿园,读小学、初中、高中或是技校,毕业后直接进入厂里的车间当工人,然后与厂里另一位青年工人成家、生子。如果没有后来厂里的破产与下岗,他们将在车间里度过一生,直至退休。正如三线建设那句著名的口号:“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儿孙。”对于动词“献”,每一个代际的三线人可以有自己不同的理解;而“青春”、“终身”、“儿孙”则成为大多数第一代三线人在这里的全部人生轨迹。
  如果把药厂比作一个有机体,那么灯光球场就是它的眼睛。夏夜,厂里每周在灯光球场放映露天电影,各家老小摇着蒲扇走出家门,在满天星斗下消磨一个个溽热的夜晚。曹东升记得,每当银幕出现在球场,孩子们就提前从各自家中搬来小板凳或者小砖块,放在距离银幕位置最好的地方,然后回家吃晚饭——这是他们占位子的方式。
  对于周军来说,最“过瘾”的当然还是球场上的篮球联赛。这是厂里一年一度最盛大的体育赛事,各车间为了集体的荣誉,批准本车间的队员联赛期间在半脱产状态下训练。“我们车队打球的人多,个子大的也多,每年车队不是冠军就是亚军。”
  外面的改革从“摸着石头过河”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郑云秀的日子无非围绕着柴米油盐。她在厂里结婚,生女,上下班,带孩子。
  见到郑云秀前,我在1990年的《中国药房》期刊和1998年的《政策》期刊上分别找到一篇谈论湖北制药厂的文章。前者的标题是《文明,团结,创新,奋进——记湖北制药厂》,首段即赞扬了“把自己的年华无私奉献给了这片土地”的三线人;后者的标题叫《机制转换天宽地阔——中天集团兼并湖北制药厂纪事》,文中批评“企业已奄奄待毙,员工们却仍以‘国老大’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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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国庆节,西安菜市场,国营商店里买菜的市民  上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温饱”是国人的两大目标,食物凭票供应,供不应求。进入90年代,经济发展让温饱不再成为影响人们生活的难题,饮食种类逐渐丰富,洋快餐进入中国,人们对食物的选择更加多元。“吃得饱”变成“吃得好”。21世纪以来,“吃得环保、吃得健康”成为了人们对饮食的新要求,外卖等饮食形式的流行也为“吃”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与人们的饮食
尽管两人都属左翼进步阵营,但立场和政纲仍有不小的差别  5月9日的韩国总统大选已经箭在弦上。4月15日,主要政党已经完成了候选人登记,从4月17日起进入到正式的拉票竞选阶段。此次大选尽管参选人众多,但共同民主党的候选人文在寅和国民之党的候选人安哲秀在民调中遥遥领先,大幅抛离其他对手,不出意外的话,韩国总统将在这两人中间产生。尽管这两人都属左翼进步阵营,但立场和政纲仍有不小的差别。  64岁的文在寅
腊八第二天,寒风凛冽,气温骤降,北京的天空异常澄澈。我边开车,边琢磨着前往侯莹舞蹈工作室的复杂路线。  驶出东五环一刻钟后,在黑桥村大门前,一个保安拦住了我。我放下车窗,他蘸口唾沫拈起一张停车条扔在副驾的座位上。路开始变窄,两旁店铺林立,我放慢车速。贴着小广告的公厕前,一个嘴里叼着手套的老妇人在系腰带;两条夹着尾巴的流浪狗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杨树下停着几辆趴活的货车,司机们挤在一台银色面包车里打牌
“我最喜欢和擅长的是处理复杂而细致的信息,它是曲折的,不符合现在这个时代。很多歌里面有很多线索,但它越来越难被发掘了……有可能我和我的所有作品,在某一个人的人生中可以变成被这样看待的东西,这是很有趣的事情”  有趣能够充分吸引陈珊妮的注意力。晚上睡觉前看到软件上Bjork的《Utopia》和Darius的《Utopia》两张专辑封面摆在一起,两个歌手她都喜欢,封面风格又完全不同,她觉得很有趣,听到
现代社会似乎让人处于永不停歇的状态。无休止的加班和24小时不间断的社交媒体,侵蚀着我们生活最私密的部分——睡眠;昼夜分界也变得模糊,城市里出现越来越多深夜不打烊的餐厅、酒吧、便利店和书店,我们很难在现代化程度没那么高的乡村找到它们的身影。  在现代主义的世界观中,人是自然的解释者和改造者,或者可以更自负地说,是控制者。黑夜意味着运转的停滞,也意味着人对世界控制力的空白。直到电灯普及,驱逐黑暗的同时
我生了个儿子叫马小烦。贱名好养,当然我也心存侥幸:取个很烦人的名字,也许马小烦就不会真那么烦了。  但马小烦还是特别烦,屙屎撒尿,还不让人好好睡觉,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把他送走。马小烦长到两岁多,终于可以开始操心他的入园大业。距离、环境、教育理念、饭菜、安全……这些东西都考虑过。朋友们是这么说的:千万别去考虑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离家不近,什么华德福、双语班,再好的教育理念都会变得可恶。马伯庸  我觉得很
“我已经52岁,体内的力比多慢慢走远了。”苏珊娜·波特诺伊(Suzanne Portnoy)在专栏中宣告。她曾因自己的欲望掀起一阵议论,如今就连没有欲望,都能再引来关注。  “在座各位,真是不好意思。英国人的标签素来都是‘我们是英国人,我们没有性生活’。现在看来,这个标签岌岌可危了。”10年前,她在专栏中这么调侃。  苏珊娜的嘲讽倒不是没有理由:她的两本书全是关于自己的性经历。书卖到伦敦,伦敦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