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清晨的蓝，是少女的蓝，清灵，透明，无垠的光自东方映彻长空。太阳还没出来呢，小村上空的蓝色的天宇间，绸缎一样柔软的风在吹，天空的云朵，如含苞的花朵，一团一团地舒放。和乡村的少女们一起出现在清晨的事物，都如诗行的启蒙，清新绽放。
　　清晨的荷塘里，碧绿的荷叶亭亭，圆圆的晶莹的露珠被绸缎一样的清风拂过，清脆地滴落到清水里。满耳都是声音，我听见风吹落树叶和花朵上的露珠，听见翠绿的高高的树梢上鸟雀们的婉转歌唱。林间的树梢上，浸着翠蒙蒙的晨雾，像仙女抛在枝头上的一件翠碧纱衣，轻盈流曳，被晨间的千只鸟儿的啼鸣声，一点点地啄破。
　　少女的身影，令清晨充满了桔梗花的清甜。她们在晨曦里轻轻地走过，去往河边，菜园。清晨的她们，都不活泼，安静，忧伤。白雾里漫着一种少女的贞静的气氛。她们来到河边，拆开慵懒的麻花辫子，顺手，将梳子搁到一片深碧如盖的荷叶上。
　　她们歪着头，眼睛望着小姊妹，轻声地说话，一手托着黑发，发梢垂到河水里。
　　村庄里所有的人经过荷塘时，都屏息凝神。淘米洗菜的妇人们，端着竹箕走过来，喜爱地夸她们的头发，好乌好乌的哟。可她们只矜持地笑一笑，谦虚不应。
　　每一户人家的姑娘，都有自家的亲姊妹，可她们是论性情扎堆儿聚合的。她们各在相宜的姊妹圈里，疯疯癫癫地笑闹，也绣些花鞋垫，织些毛衣。唯有归家时，才从自己的姊妹圈里告别出来，三三两两走在回家的夜路上。风凉凉的，各家厢房的玻璃和窗纸上映着酱黄的灯火，月光照着粉墙青瓦。幼小的我们正在跑来跑去，在禾坪上遇见她们，赶紧停下脚步，克制着奔跑时炙热的喘息，眨巴着眼睛望着她们。我们对她们的崇敬，自清晨到夜深，弥漫在每个童真的日子里。在月光下散发着蔷薇花香的少女，并不理会我们，静谧地往家走去。
　　夏天锄禾时，她们荷锄走向田野的情景，真是曼妙啊，原野上那么多穿裙子的姑娘，裙摆被轻风吹着，像蒲公英的花絮，那样绽开，飞扬。路人们总会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远远地驻足观望。天是碧澄的蓝，原野逶迤着浓郁的碧绿，远方的湖泊、流淌的长河在艳阳下，光斑烁烁。我童年的村庄是没有纪元没有朝代的，它夏日的锄禾是地久天长的农事，锄禾的少女们是云朵里飘落凡尘的仙女。光阴长长的，没有声音。最尖锐的是一只长翎的红鸟，在我眼前嘎地鸣叫一声，迅疾飞向阳光和水波闪烁的远方。
　　乡村的生活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气息。祖父的气息是田野里麦浪的醇厚；孩子们的气息是小小的豆荚在膨胀长大，是庭院里的指甲花开出歪歪的一朵二朵；老妪们的气息，是黄昏燃烧过的草木灰的芳香，是在时光里老去的瓷器和丝绸的气息。而少女们的气息，是熏风艳阳里，满树的桃花，满树的梨花，藤上的蔷薇，池塘的荷花，各据一角，弥漫着盛开的香气，清凌凌的芳香四溢。
　　每一回想起我故乡的少女们，我仿佛，依旧满怀的不得志。我那样幼小，团团地坐在小板凳上梳头发，褡扣小花鞋不懂得自己系上鞋扣，我好想长大啊，长到和她们那样，有着曼妙的青缎子般的长发，明眸皓齿，神色宁静而冰冷。对于硬拽着我矮小地坐在小板凳上的时光，我充满了使不着力的懊恼。
　　很久很久以后，豌豆花开的春天，我和祖母行走在夜晚的乡路上，月光明晃晃地照着远远近近的水波和紫色的豌豆花。祖母说，她年轻的时候，有一天，走在这样的花香里，发愁着远嫁的姊妹日子不好过。“那年十七岁了哎！在家的日子，留一天少一天，成了客。”
　　听她讲这些，我似乎才意识到，祖母并非天生就是祖母，腰弯着，背驼着，老迈，慈祥，眯缝着眼瞅人，脸笑成一朵菊花——在已经流逝的时光里，她也曾明眸皓齿，黑发红颜，皮肤犹如洁白缎子，染了些桃花胭脂的颜色。她年少时的憧憬，女儿家的心愿，都是怎样的呢？那些心愿，如月光照着的远方河流，如山谷里盛开着的梨花——没有人迹，没有声音。
　　她没有愿望，亦没有愁苦，她总是隐忍的，温和的，她吃饭端的青花碗里，皆是残羹剩汤。她的衣衫是老棉布的，她的发髻总是在黎明的青光里梳好，插一支银簪。无论一季的遭际是欣是悲，一年的收成是好是坏，一日过得平静或者风波湍急，她总在厨下，划亮一根火柴，点燃一把柴禾，煮熟一锅米。
　　世间的女子，皆如一粒种子，终将慢慢抽出穗，开出花，为人妻，为人母。人生的风景缱绻，待我回头时，心中怀想的，唯有那些如花一般绽放的美好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