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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一年,我离婚了。妻子雯和我是大学同班同学,后来同在一个导师的指导下攻读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又同在科学院的一个研究所工作。我们彼此欣赏,相互敬重,我们一直认为,我们的结合是世界上最完美的。
我们的儿子兴宇一岁时,研究所分到一个赴美国进修的名额。经过民主评分,我得分最高,雯仅差我两分。我兴奋地为去美国做着准备,雯却终日闷闷不乐。因为这样的机会我会有很多,而她可能今生只有这次了。再说孩子长大后,作为母亲,她更难离开。权衡了很久,我认为雯是正确的,次日便向领导主动提出了换人的要求。
雯如愿去了美国,我则留守在家独自带着儿子兴宇。一晃就是两年,快到雯归国的时候,我收到了雯写的一封厚厚的信。信从我们的相识相知相恋写起,一直写到她在美国的生活,写得很动情。她还写道:“一个柔弱的女人病后躺在公寓里没人照料……你知道在一个文化背景全然不同的环境中我的种种无助和孤独吗?”这时,她的导师,一位比她大几岁的美籍华人对她格外关心。或许是因为寂寞或许是因为爱,她和他同居了……信中充满了无奈、内疚和自责,最后,雯提出离婚。
我愣了。理智地考虑了几天后,我给雯去了封信。我说:“过去的都过去了,你仍是我今生的最爱。”雯回信说她再也无颜面对我,还是要求离婚。我知道,生于书香世家思想传统的雯面对这样的事也很矛盾,我便一次次写信、打电话,恳求她慎重考虑。
但是,雯拒绝了我。当树上飘下最后一片叶子的时候,我和雯离婚了。
说实话,我内心并没有怨恨雯,只是那种失去妻子、失去知己、失去科研伙伴的感觉让我心碎。
我不知那些日子是怎样过来的。恰好单位上一个监测点轮换人,于是,我将儿子兴宇送到父母处,毅然提出了到监测点去的申请。我太累了,想静一静。
监测点在贵州一个叫绿水的小镇,那地方很偏僻也很可爱。小镇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监测点只有我一个人。
这天夜里,独困斗室的我在香烟的迷雾中又想起了雯。抚今思昔,我又忍不住掉泪了。我出门找到一家小饭馆,要了几盘菜和几瓶啤酒……恍惚迷离之中,我竟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饭馆又是怎样跌进绿水江中的。
当我醒来时已躺在镇医院里了,头痛如裂,脚已用石膏固定。医生说,我是被一位下晚自习的女中学生救起的。当时正值初冬,天寒地冻,醉酒的我掉进水中,如果再晚半个小时,可能就没命了。
在我住院期间,一篇《女中学生勇救科学家》的通讯发表在省报上。于是,由县里和镇里组织在绿水民族中学开了一个表彰会。这次表彰会开得很隆重,相关的领导们都来了。我拄着拐杖,在表彰会上第一次见到了我的救命恩人——17岁的高二女学生燕儿——一个清纯的回族女孩儿。同时我也了解到这个学校缺英语老师,就主动向校长提出,由我来教一个班的英语。
就这样,我成了我的救命恩人所在班的英语老师。
二
一年半的时间很快过去了,燕儿考取了我所在城市的师范大学中文系。又过了半年,我完成了监测点的任务也回到了研究所。我到学校看望了燕儿几次,燕儿也常到我家里做客。
儿子兴宇很快和燕儿熟稔起来。儿子老盼着周末,因为那时燕儿会给他带来好多零食,还带他到公园玩。偶尔燕儿也顺便将我们爷俩累积了一个星期的脏衣服洗了。而对这一切,我也曾有过家里真该有个女主人的念头,但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逝。我知道雯在我心里太重了,我已无法再接纳别人。
因为我年龄比燕儿大十多岁又当过她的老师,所以儿子叫燕儿“姐姐”,而燕儿则仍沿用绿水镇人们对我的称呼——黄老师。
日与夜在更替,每一个有灯光的窗口都在上演幕幕悲欢离合的故事。
一次,我去外地出差两个月,当我办完事后风尘仆仆地回到家时,家里除了父母和兴宇外,还有燕儿。原来,我走后没几天,母亲就病了,是燕儿过来照顾她和兴宇的。暑假两个月,燕儿都没有回家,一直呆在我家里。
从那以后,母亲认燕儿为干女儿,兴宇也开始改口称燕儿为阿姨了。
不经意间四年就这样过去了,燕儿已经成了这个家庭中不可替代不可缺少的一员。母亲有好几次暗示我,说燕儿不错,她对我好像也有意思。我总说老人家大惊小怪,我的年龄差不多可以做燕儿的父亲了。
燕儿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本市一所中学任教。学校缺少宿舍,母亲就让燕儿和她住在一起。但是从母亲那儿到学校要转几次车,不方便,于是,由母亲作主,燕儿住进了我家三室一厅的一间,为此,儿子兴奋了好久。
过了一些日子,我发现科学院的小伙子们常喜欢到我家里玩儿。我这才明白原来燕儿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楚楚动人的大姑娘。这样年轻漂亮又有大学文凭的女孩儿在我们这个男性占绝大多数的单位,不吸引小伙子才怪哩!在常来家里玩的小伙子中,我比较喜欢我的助手小周。小周从重点大学毕业刚两年,人长得帅,工作认真踏实,业余时间还帮一家电脑公司设计软件,收入不错。燕儿对小周好像也有兴趣,但一起出去几次似乎就没戏了。一次晚饭后,我打趣地问燕儿,她一本正经地说:“小周乳臭未干,一点沧桑感都没有。”我笑了,说:“所谓沧桑感只不过是时间的累积罢了,你要年轻人都满怀深仇大恨,像老头子老太婆一样呀?别忘了你自己就像个小孩子似的……”
“得了,得了,你别逗我了,改日我给你介绍一个寡妇什么的你就高兴了……”燕儿笑了。
“我才不要后妈呢!”儿子不知什么时候从他的房间里探出头来。
时间就这样快乐地流淌着。离婚多年,家又开始像家了,燕儿俨然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不经意间,我也会偶尔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燕儿是我妻子该多好啊!但我马上就会有种犯罪的感觉。
燕儿没有给我介绍“寡妇”,一位女同事却十分认真地给我介绍了一位离了婚的大学副教授。我们见了几次面,虽然并没有什么激情,但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沧桑感使我们每次见面都有聊不尽的话题,而且,我们都有那种想替对方抚平创伤的感觉。当然这一切,都瞒着儿子和燕儿。
接触了几个月后,我决定带副教授回家与儿子和燕儿见面。然而出乎我的意料,她一到我家,儿子就拉长了脸发火撒气,倒是燕儿笑吟吟地做了一大桌可口的饭菜。别别扭扭地吃完饭,我和她逃也似的离开了家。在咖啡屋,她冷静地说:“分手吧,我们都是近四十岁的人了,你儿子无法接受我,我也无法面对他……”
带着淡淡的苦涩,我送她回到市郊那所大学,再回家时已近凌晨一点。打开门,浓浓的酒味扑鼻而来,只见燕儿缩在沙发角落里,茶几上放着几瓶啤酒和一堆日记本。
“燕儿,你怎么啦?”我大吃一惊。
“你要结婚了,你高兴我也高兴……”燕儿话未说完就哭了。从我认识燕儿起,她一直是个乐天的女孩,这还是她第一次哭,我顿时慌了手脚。
“爸爸,你坏!”儿子不知从哪钻了出来,“你干嘛要给我找后妈!”
“回房间睡觉!”对儿子的瞎掺和我大为恼火。
“不!我不睡,我只要燕子阿姨做妈妈,奶奶也说过的……”儿子边说边哭。听到儿子的话,燕儿也抬起头,哽咽道:“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爱上了你,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在心里开始以你的妻子自居。我一直想,有一天咱们会牵手共度岁月。你为什么总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呢?”她边哭边无意识地翻动那堆日记本,那里面记满了她玫瑰色的梦。
搂着燕儿和儿子,我泪流满面。面对燕儿纯净得不带任何杂质的爱,我的感情如决堤的水……我决定和燕儿结婚。
结婚那天,同事逗儿子说:“你爸真厉害,先是给你找个姐姐,然后变成了你的阿姨,最后又成了你的妈妈。”儿子想了半天,眨着眼睛说:“以前她还小,是姐姐;后来长大了,就成了阿姨;最后长得更大了,就变成了妈妈。”几句话说得满屋人哄堂大笑,燕儿又羞又窘,脸涨得通红。
三
新婚后,面对小我十几岁的妻子我有点手足无措。燕儿和雯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雯很理智也很现实,就是结婚纪念日她也只是在晚餐上添一瓶红酒,再多坐半个小时,然后,我们进书房各自学习。她认为,人生有限,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风花雪月上太不值得。而燕儿很浪漫很理想化,她说生命太短暂,若不在草地上闻闻阳光的味儿,不听听夜雨敲打窗户的韵律,那就活得太没情调了。
坦白地说,其实我和雯才是同一类人,但为了这份来之不易的爱情,我也开始变得细腻起来。在燕儿生日时,我会在清晨悄悄将儿子叫醒,然后在整个屋子里挂满气球、彩纸和儿子叠的纸鹤,最后让《祝你生日快乐》的乐曲将燕儿吵醒。当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房门时,我会为她献上一枝带着露水的红玫瑰。每逢燕儿来例假时,我从不让她做一点事,夜里,我还将暖水袋轻轻放在她小腹上,因为我知道她有痛经的毛病。我知道燕儿容易满足,但同时也很小孩子气,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份感情。
然而有一天,冲突还是发生了。那是结婚两年后的一个晚上,我坐在电脑前,燕儿在书桌前涂抹她的一篇散文。突然,我想不起了一个专业术语的拉丁语,便习惯性地问了一句:“雯,这个词的拉丁语怎么讲?”半天却没有回应。当我反应过来时,一抬头,只见燕儿泪已流了满脸,无论我么解释,她都不言不语暗自垂泪。此后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儿子似乎也觉察到了,大气不敢出一声。
一个多星期后的一天晚上,燕儿拿着本书走到我跟前,说她想学一些生物学和拉丁语,让我教她一些入门知识,我闻言心尖一颤,忍不住掉下泪来。
我紧紧地搂住她轻声地说:“谢谢了,不过没这个必要,你有自己的兴趣和专业……”
打那以后,晚上在书房里,我总会抽些时间听燕儿讲一讲《杜兰朵》、《百年孤独》什么的,也给她讲一讲DNA、克隆技术……我发现,性格互补、兴趣互补的生活是那样的美好。
可惜我们平静的生活没过多久,便又一次被打乱了。这天,我意外地接到雯的电话,她说明天就到家里来,当我把消息告诉燕儿时,她笑着说:“那欢迎啦!”但那笑很勉强、很尴尬。
第二天,我发现燕儿脱了平时爱穿的休闲服,换上了一套紫色的西服,没过一会儿又换上了套黑色的;一会儿戴上项链一会儿又取下来……看着燕儿不安的样子,我搂着她柔声说:“你就是你,世间独一无二的你,用不着为谁改变。”
“可是雯姐是那样有气质,我怕……”燕儿被我看穿了心事,慌乱地说。我知道,燕儿总固执地以为我一直深深爱着雯,和她结婚不过是一种无奈的选择。我真诚地说:“燕儿,你和雯是两类人。你那清水出芙蓉的韵味是谁也比不上的,自从你走进我的生命,你就是我的惟一。”
当天下午,燕儿一袭白衣,一头长发,一片清纯地与我在一起出现在雯面前。雯注视了燕儿半晌,对我说:“恭喜,你拥有了世上最纯情的安琪儿!”
雯这次回来是想要儿子兴宇跟她走。她说了几个理由:一是她现在的先生没有生育能力;二是在异乡孤独,她想让儿子陪陪她;三是去美国,儿子更有前途;四是燕儿可以有一个亲生的孩子。
但是,燕儿和儿子都拒绝了。我不忍看到雯那双忧怨的眼睛,就给燕儿和兴宇做了许多思想工作。
兴宇终于和雯去了美国,家里变得空荡了许多。
两年后,我和燕儿添了个女儿,取名叫星雨。小丫头的出世让我们着实忙了一阵子。这天傍晚,燕儿正给星雨喂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一开门,我呆住了,门外竟是儿子兴宇。兴宇将行李往沙发上一扔,说道:“爸,燕妈妈,我回来了,我不想和雯妈妈过了。”两年多不见,兴宇变了不少,说话一急,一串英语就冒了出来。这次因为雯要回国做研究,兴宇知道后硬缠着跟来了。他们昨天刚到,今天一早,雯外出办事,兴宇留了张条子就跑回来了。
“你回来怎么不通知我们一声?”燕儿迟疑地问。
“妈妈说不让我爸知道,她在弄一项什么研究……”兴宇气呼呼地说。我的头一下子大了,原来雯是回来做这件事的。以前,这个项目是由我负责的,但后来由于经济上的原因,一直未能深入研究下去。
雯来寻儿子时,我和雯争吵起来。我认为,她不能替外国人做这项工作,否则,国家的损失会很大。可雯却认为科学没有国界,她已不年轻了,只想做点事,为后人留下点东西。
但我相信,我能固守住我的人生信条。儿子拒绝回到雯身边,雯来了几次都没有结果,最终她只能黯然独自返回美国。
我们一家去机场送雯。回家的路上,燕儿轻轻靠在我的肩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但似乎都明白彼此的感觉。我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
(责编 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