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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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夜


  晚上八点来钟,我打开通往露台的门,低着头漫不经心地踱上去,却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抬起头,那一瞬间,我被震撼得动弹不了,就在我的面前,就在江南那边轮廓清晰如乳房般的山头上,悬挂着一轮柔和、温暖、深浓的金黄色中带点儿红色的硕大月亮;它在江面上打下一道温馨的金黄色的道路,那道路微微地颤动着,荡漾着,气象是如此的阔大,似乎又是那么的漫长;它不仅仅是条空间之路,也似乎是从时光的深处笔直地伸展过来,它似乎一直伸展到我的脚下,我一抬腿就能踏上这条如梦如幻的美丽之路。在天地间、在山河间,似乎暴发出、弥漫出一种广大而深厚、什么也无法干扰的宁静。那一刻,我对生活充满着感激,因为它在这样一个温润、饱满的春夜里,把一幅永恒的风光呈现在我的面前。
  我的露台在离地三十一层的高空上,大楼离江面约有三百米的距离,无遮无碍,我有着得天独厚的视角。我进房拿了罐啤酒,在露台的椅子上坐下来,今夜,我想我得好好地看看这明月照大江的盛景了。夜慢慢地深,我慢慢地喝,月亮慢慢地开始变得清澈起来,慢慢地升高起来,而江面上的那条金黄色的道路也慢慢地变成银白色。夜风清柔、蛙鸣如潮;间或有夜鸟宛转的啼鸣,就像波涛之上的浪花;狗儿总是看不懂月亮,总是冲它狂吠;那粗哑的嘎嘎声不知道是不是久违了的野鸭;而且我也知道,在大楼与江面之间的荒滩上,有无数紫的、红的、白的、黄的……小花在寂寞而又热烈地绽放。我摸出手机,找到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默诵一遍,哦,他写得真好,几十行诗句却像一部浓缩的百科全书,写尽了这春江花月夜里的繁华;而我的描述却只是像一页苍白的词条;我又找出古琵琶曲《春江花月夜》,戴上耳机听了一遍,哦,曲子也是真好,像是一首声音的绵延长卷,那么动人,那么幽微,那么飞扬,而我的表达却是如此的寡淡和素朴;它们是超越于生活的恒久的艺术,而我的只是当下正在过的平民生活的实录;它们是为古往今来的天下人准备的,而我的只是一个人的春江花月夜、一个随时会被时光淹没的片断。想到这儿,我笑了,我干嘛跟他们比呢,无论如何,我和他们一样,感受到了这无与伦比的春江花月夜之魅力。
  啤酒喝光了,而月亮也越升越高,变得越小也越晶莹,江中的那条月光之路散漫开来,铺陈到整个江面上,于是整个的长江变成均匀的银白,于是整个天地间变成均匀的银白;风正气清,整个的我也仿佛是内外一体的透明清朗的银白。我珍爱这样的一个夜晚,天空大地,山川河流,月亮星辰,花鳥虫鱼……如此美妙的融合,如此立体而真实地展现在我的面前,我是其中的一员,我能感受到这美好的脉动,我知道我将有所依托,有所慰藉,有所归属。

大弯的三种色彩


  长江有一百多万年的历史了,看到大弯,我只能想象大弯是这样形成的,我想那是一百多万年前,造物主睡醒了,举臂伸了个懒腰,然后自然而然地放下,手臂划了个优美的弧线,于是就有了我眼前的大弯。如果站在江堤上看大弯,那是一点儿都不神秘,普普通通,就在长江下游约六百四十三公里处的地方,你看到的只是无尽的水流,怎么努力往前看,前方都是一片白茫茫的水。但站在我的角度看,大弯就美得惊人了,大江之美就在于它的弯环,一条笔直的大江或河流,那都是不可想象的。我家住江边楼房的三十层,大弯一览无遗,我能看清大弯整体的模样。大弯像什么呢?我的想象力真是非常贫弱,我只能说它像个侧卧着的、身材一流棒的最宁静最甜美的姑娘。
  但无论多么浩大、多么美的姿态,你如果天天看,也会有看得麻木而视而不见的一天。在短暂的惊叹过去后,我看大弯也就跟相邻的大楼差不多了。但有一天暴雨后的凌晨,从四点半到七点之间,我却看到了大弯神奇的一面,在短短的两个半小时内,它变换了三种色彩。那天我醒后,到露台上检查花草,一开门,天,我看到一派深沉的钢蓝色,蓝得那么的匀称,除了江中间的航标灯和码头的灯光外,天地间全是一片宁静的蓝。经历了一夜的大雨,大弯好像累了,好像睡熟了,它为自己盖上了一片温柔顺滑的蓝丝绸;我凝视着它,足足有半小时;然后我下楼洗漱,煮水泡茶。忙活好后,我拎着茶壶上楼,一进书房门,就感到书房里洋溢着一种漂亮而清新的红光,一抬头,大弯又震撼了我一下,因为这时候,它是红色的,又温柔又妩媚,昂扬着一股青春的朝气,那波动着的流水,肆意地挥洒着它那无尽的灵秀和蓬勃之气。不用说这是为什么了,因为大弯上面的天空正悬挂着一轮艳艳的新鲜爽朗的朝阳。我又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下楼吃早餐。吃完后上楼来,在楼梯上我就感到某种不适,因为太亮了。进屋一抬头后我马上低头,这时候,我不敢看大弯了,因为它此时是银白色的,那样的银白色比雪光还厉害,它是跃动的,喷发的,眼睛根本无法抵御,那时候,我知道,今天将是个酷热的日子。我关上房门,看了看钟,七点整。
  英国作家拉斯金在论及大自然时说:“它无时不展现一幕又一幕景色,一幅又一幅图画,一种又一种壮观,而且没有一刻不按照精美的、永恒的、最完善的原则在运动,使我们确信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旨在使我们获得永恒的快乐。”是的,大弯在那个夏日早晨的神奇变幻让我体会到了什么叫永恒的快乐感;我爱大弯,这个太阳和云彩宠爱的女儿。

雕刻长江


  我家住三十层顶楼,有个近三十平米的私家露台。它的地面是缓缓倾斜的,以便于雨水流向地漏。我找木匠铺防腐木的时候,给他的要求是将地弄平,否则我连一张桌子都摆不稳。木匠拿出个圆形的小东西,一按钮,就射出一道红光线,这个东西叫水平仪吧,他靠这个将我的露台铺得平平展展。防腐木之间是有间隔的,并不妨碍雨水的流淌。他干完活后,我指着露台下的长江说,你能以专业的眼光看出这江面的倾斜度吗?你能告诉我西边的江面比东边的高多少?他伸头看了看,吃了一惊,说:“原来从高处看,西边的真比东边的高;我天天从江边走,还真不知道。江太大了,我哪里能看出西边比东边高多少。”
  长江流到我家的窗户根下,水面陡然抬升起来,我认为这是生活赋予我的奇观。谁都知道长江中下游江面宽阔、水流平缓,是极少有奇特之处的。但极少有并不等于没有,因为长江在我家这儿出现了一个沙洲,它呈流线型纺锤状,约有一公里长,近二百米宽,它像一条巨大的鲸鱼停泊在江中间,正是因为它的存在,阻挡了水流,致使江面抬高。从我家这儿看,长江极具动感,使人能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不尽长江滚滚来。”   然而,奇迹之后还隐藏着奇迹。在一个寒冷的雨夹雪的早晨,我看到了长江静态的、如同雕塑的一面。那天早晨,我到露台上去端一盆昨夜忘端的花,抬眼看了看江面,不禁震惊,因为江面比平时又抬高了许多,每一块波浪都一动不动的清晰地呈现,那时的江面有着强烈的立体感。丝丝白色的水汽在波浪边游荡,仿佛是为每块波浪镶着灵动的边。那时候长江仿佛是被冻住似的,像黄河上的冰凌,而谁都知道,长江在中下游六百多公里的地方是不可能被冻住的,那江面上还有船在航行。是两种力量造成这样的奇观,一是沙洲阻挡波浪的力量,二是大风也来阻挡并清晰刻划波浪的力量。组成波浪的水滴每一秒都在变换,但你却看不出来。大自然仿佛派来了无形的、气势磅礴的天才雕刻师,他完美地融合了季节、天气、地形的各种条件,雕刻出这寓无时不在的流动于静默中的壮观画面。他凸现出长江就像一个抱璞于怀的谦谦君子,让我们领略到它那不事声张地崛起、不动声色地前行的高贵风度。
  爱默生说人的眼睛是需要养分的,而这流向眼睛的养分也流向心田,我们看到的伟大也必然引导我们,在心里构筑和雕塑伟大。

流动的生活


  长江上的货船,颜色大抵是这样,船身是黑色或是绿色、或是铁锈红,但两层或三层的驾驶台却一律是白色。我一直以为这种白色是长久的,是不会变化的,白天里是,黑夜里是,晴天是,雨天是……但在一个偶然的夏天早晨,四点五十分到五点之间,这白色却变化了,变成了一种白里泛红、泛金的颜色,无论多么陈旧的船,在那时候都变得非常的新鲜和柔嫩,不用说,那是即将升起的朝阳给它带来了变化。长江上的早晨,船只非常多,一艘接一艘,船只不是汽车、火车,不会给人以飞快的感觉,它们不紧不慢地开着,很少有人看到过“超船”的,当然,它是有的,只是我们不会在一瞬间看到,看一艘船超过另一艘船需要耐心和时间,我这么说,是因为我看到过。
  我曾花了整整一个早晨到无人的江南岸,喝着茶抽着烟拿着手机,记录过往船只的名称,“宜昌银鑫七十九号”、“南京永泰八号”……这在过往的船长们看来,可能是一个无聊人的无聊行为,因为每当有船从我面前驶过的时候,我都冲驾驶台上翘着二郎腿的船老大们挥挥手。他们有的也冲我挥挥手,有的却无动于衷,看我就像看江边一头在泥里卧着的牛。我想冲我挥手的船长可能约莫地感觉到了我的心情,而没挥手的船长们可能怕我给他们惹麻烦,他们怕我扑通一下跳进水里,到时他们是救好呢还是不救好呢?救起来还好,救不起来不仅惹得一身臊還耽搁了时间,损失钱。但我还是相信每个船长都会救的,只是不希望这样的倒霉事发生在他身上而已。然而我怎么可能往下跳呢,我又不是李白,我没那个资格,长江是为大人物准备的。我不仅不会跳,而且在记录船名的时候,心情大好,就感觉长江沿线所有的城市都在向我缓缓地走过来,我就想:是南京好呢还是武汉好呢?是芜湖的姑娘漂亮还是马鞍山的姑娘漂亮呢?也许是铜陵的更漂亮,也许是外省的九江或黄石的姑娘吧,也许是长三角的,也许是更上游重庆的,当然更可能是上海的,谁知道呢?哪个城市的人民最有钱呢?哪个城市的景点最多呢?哪个城市的菜最好吃呢?哪个城市的房价要最先崩盘了呢……这样的问题会越想越多,多得让人激动,多得让人感觉生活是如此丰饶和美丽。
  在长江边,最能感觉生活的流动,不是心里想想的流动,不是随便说说的流动,是一种直观的真实的流动,那么多的船只忙忙碌碌,跑来跑去,不分白天黑夜,不分雨里风里,不分天冷天热……把这个城市的东西运到那个城市,把那个城市的东西运到这个城市,每样东西都带有那个城市的性格、气息、风格和品位,这有多么好啊!我喜欢在江边看船只,尤其是在方才,初夏的早晨四点五十分到五点的时候,白色的驾驶台变成新鲜而柔嫩的白里泛着淡淡红、淡淡金的时候,那时候我看到是财富,是希望,是梦想,还是这么说吧,是带有财富、希望和梦想的流动的生活。

长 风


  我相信世界上没有什么风能吹开一扇锁了三道的坚固的铁门,但我知道,我们家的风一直有这样的企图。我总是希望小偷别到我们家来,倒不是我害怕家里失去财物,而是害怕我们家的门会伤着他。每次回家开门的时候,我都要用另一只手握着门把手,边开门边把门往里推,因为不如此,门也许会呼地一声猛然打开,而猝不及防的人很可能会被撞个满怀。门打开了,风呼啦啦地从身边掠过,那感觉就像有成群的扇着隐形翅膀的透明小鸟从身边飞过,绵延不绝,那时候,我总是有点儿眩晕,我总是在心里说:哦,漂亮的长风。
  我们家的风有多长呢?我认为像江南一样长,甚至比它更长。我住在长江北岸下游六百三十九公里处一幢临江楼房的三十层,不用说,我天天看得最多的是长江、是江南,不看也得看。过了长江,江南有些什么呢?有树林、有草地、有庄稼、有村庄、有湖泊;然后又是树林,又是草地……从我家看,江南是葱绿的一片,只是在春天的时候,才有强烈的油菜花黄点缀其间。法国作家夏布多里昂说:“每一个人身上都拖带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去。”我认为这句话用在人身上不太准确,否则何以解释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单薄和狭隘的人呢?但用在到了我们家的风身上却绝对准确,因为在这些风身上,我总能闻到植物的气息、大地的气息,当然最多的是水的气息,这些风长途奔袭而来,绵长、流畅、开阔、干净,春天时它是柔柔的,夏天时它是清凉的,秋天时它是爽朗的,冬天时它是凌厉的。它当然还有说不清的时候,谁能够说得清风的梦幻组合和无穷的秘密呢?它们与城市的风不同,城市的风短促、零乱、破碎,甚至是有点儿阴险,东扫一下,西蹿一下,坑了你你都不知道它是怎么坑的,需要它的时候它没有,不需要它的时候,它又没完没了,完全没有清晰而完整的线路。这当然不是风的错,是城市搅乱了它们。
  然而有很长一段时间了,长风让我隐隐地担忧,因为我总是能嗅到它带有某种不纯粹甚至是不祥的气息,烧秸秆的浓重的烟火味,某种不明化学物质的怪味,家里怎么抹也抹不净的灰尘,连水的味道也带有某种不清爽的气息。一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东西融进了长风中,那么也就是说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东西融进了长江、大地、天空中。但我并不悲观,因为我知道长风所曾拖带的世界有过大地的丰饶,有过山河的壮丽,有过草木的茂盛,有过村庄的宁静,有过鸟语花香,有过波光云影……无论它变成怎样,它总能回到它曾经见过、爱过的世界;它拖带着一个美好的世界,它就一定会永驻在那个美好的世界。

马 窝


  我们这个城市紧贴长江,江岸线擦着城区走的里程约二十公里,这是现在城市扩大后的算法。按十几年前的算法,顶多也就十公里。我从城市西边最后的一幢临江高楼搬到城市东边最后的一幢临江高楼,所以这个距离我很清楚。在这二十公里内,我认为我现在住的地方江面最辽阔,但看起来又是最窄,因为江中间有两道沙洲。离我家近的叫鹅毛洲,它的形状就像一根鹅毛;与它并行的另一道沙洲叫中洲,它比鹅毛洲还要长还要宽。所以长江到了我们家楼下一分为三,我的朋友到我家来做客,说我面临的是“好几道长江”。好几道长江虽然有它的美,但遗憾的是气势变弱,因为无论多么辽阔的江面,经这么一分,都变得窄了起来。
  鹅毛洲到底有多长呢?我有次用脚步具体丈量了一番。从我家楼下的沙洲嘴走到沙洲尾,我感觉大约有一公里的样子。走完后,我坐江堤的草地上看江水,身边有个高高的铁牌子,我仰头一看,不禁愣住,因为上面写着“马窝村”。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破解了一个重大的秘密,而我们这个城市祖祖辈辈的人都搞错了,如果我不指出这个,他们还会接着错。
  马窝村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它与死亡,与不幸,与凄凉联系在一起。一個临江的城市,每年都有些不走运的人,如游泳或不慎落水溺死的;更多的则是些感到生活难以持续而跳江自杀的人。一年有那么一两起,都是能引起轰动的大新闻。如果尸体在落水地附近找不着,大伙儿都会说:“到马窝去等着,只有到那里捞了。”为什么要到马窝呢?按大伙儿的说法,是因为马窝这儿多漩涡,尸体会在这打转,不会再顺江飘走。我贴江而居近十年,只看到过一次漩涡,那就是江面上忽然出现一个洞,那些水就像发了狂似的往那洞里钻,尸体如遇上漩涡,只会被带入江底,而不可能只是在水面打转。而且我在马窝这儿顺堤沿着江慢慢走,及平时我在家里用望远镜看江面,一个漩涡也没看到。之所以到马窝捞尸体,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江面窄,只要有一条船停在鹅毛洲的沙嘴处,连一只鸭子那么大小的东西都逃不过视野,何况是一个人。江堤与鹅毛洲之间窄窄的,可能只有一百来米的江面,就像一个口袋底,兜住了那些不幸的生命。人死了,就没必要再赶路了,还是留在自己的故园家乡吧,不要喂了鱼,不要在死后还在异地漂泊。那一刻,我感到马窝是对我们这个城市不幸人民的恩赐和体贴,多少年来,它一直没让一个不幸的灵魂漂走。虽然谁也不想要这恩赐和体贴,但这的确是从寒冷世界伸出来的温暖之手。我活着,我都将为在此上岸的人们祈祷。

长江日出


  早晨六点多钟醒来,看到一束漂亮的红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打在飘窗洁白的墙壁上,心里面一阵懊恼,因为我知道此时太阳已出来了。我就问自己我为什么不早点儿醒来,好好看一下整个日出的过程。我曾跑到黄山看日出,跑到泰上看日出,跑到沙漠看日出,跑到海边看日出……可我为什么不能看看家门前的长江的日出呢?这十年里,我换了两次居所,都紧贴着长江边,但我却没有好好地看一下长江的日出。
  终于,有天早上我醒来,发现房间里一片黑暗,我心里一喜,摸出手机一看,还不到六点,再看天气预报,晴,空气良,我知道今天早上能看到日出,于是赶紧起床直奔露台。天色依然灰暗,但那灰暗就好像是一件蓝天正在脱去的灰色长衫,我已经能感觉到蓝天那清新爽朗的身姿。朝霞已经出来,它们聚集在东方,一层一层地往前推进,一层一层地往上堆叠。我赶紧下楼烧水泡茶,当我拎着茶壶再到露台的时候,那些红霞们变得更为殷红并发出了金色的光芒,那红霞如同弓,将光之箭射向远方。我转身往后看,那些箭们越过林立楼房的天空,射向遥远的山野,它们呈扇形在天空一字排开。我站在三十层露台的顶头,就像站在泰坦尼克号的船头一样,面向着浩大的天空和伟大的长江,有一种凌空欲飞之感。
  红霞们开始颤动起来,而我也开始有一种眩晕感,漠视掉红霞周围那正在慢慢变蓝的天空,在那样绚烂的霞光面前,任何一种略显单调的东西你都会忽视掉,我根本就没在意那霞光之下那片倾斜地覆盖在长江之上的那片灰蓝色天空。红霞们继续颤动着,越来越激烈,就像地底的熔浆就要喷发,我期待着,睁大眼睛看着,那面对广大壮丽之物的眩晕感更加强烈。然而,令我目瞪口呆的是,太阳却从那热烈霞光之下的那片灰蓝色天空中悄悄地露出头来,静静的、柔柔的、圆圆的、纯纯的,我甚至感到它有点儿寂寞,仿佛它与它头顶上的那些绚丽灿烂的霞光们毫无关系。它一点一点的安静地升起,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当它完全升起的时候,我低下头去。我知道我已不能再直视它了,这是目光的底线,我不想弄伤弄瞎自己的眼睛;而这也是心灵的底线,于太阳,我们只能膜拜,最高贵的人也无法与太阳相比肩。而我也知道,我们最期待的东西,往往不在那热闹光鲜处,它可能在被我们冷落的地方,悄然孕育,悄然成长并悄然出现。美国自然主义作家亨利·贝斯顿说:“我认为,当我们失去了对太阳的这种感觉及感受力时,我们便失去了太多弥足珍贵的东西。总之,太阳那充满刺激性经历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大自然的戏剧。如果不去欣赏它,不去敬畏它,不去参与它,便是在大自然永恒而富有诗意的精神之前关上了一扇沉重的大门。”我庆幸,我推开了那扇门。

游在大江


  风行水上,自然成纹。风小的时候,长江的水纹如灰褐色的丝绸,微微地颤动着;风大的的时候,如同灰褐色的沙丘,连绵地起伏着。然而无论是哪一种状态,都很难发现与水的色泽相近的一个人的头颅。然而,那天很幸运,一艘运汽车的漂亮的红色大船吸引了我,我拿起望远镜看船,却不料看到了那个在船附近游泳的人。
  在一个临江的城市,看到人在江里游泳,这在以前是很平常的事,我自己也是在长江里学会的游泳。但很惭愧,我从来没有到江中心游过。江边有许多船,每条船都有锚链,它们在船与江岸间就像拦起了一道道防护索,只要从这根锚链游到那一根锚链就行了。我从小就羡慕在江中心游泳的人,我同学当中就有,那时候他们站在水塔下往下一跳,呼啦啦就游到江中间,然后用他们的话说,“顺着水往下溜”,“溜”个几公里上岸。我们的童年和少年,那真是野蛮生长,家家孩子一大堆,家长无论多么周密,也管不了孩子许多。而这也让大江吞噬人的惨剧年年都会发生。和我同住一栋楼的一个人,据说是我们这片工厂宿舍区水性最好的,他能手托着衣服,踩水到江南岸,然后穿上干净的衣服,坐渡船回来。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被淹死。   如今也时不时地在报上看到孩子们溺水而亡的报道,每次看到,都很揪心和难过。但那都是在池塘里、水库里,几乎看不到在长江里,这说明现在的家长们都意识到了这条大江的危险。暑假的时候,严禁到江里游泳、玩水,这几乎就是一条铁律,这让这条大江里的泳者日稀。这是进步,但也多少带来点儿遗憾。因此,当我在一个阴灰的天气里看到那个独自在江中心游泳的人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激动起来。你搞不清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你一定知道他是一个无畏、健壮、坚韧、独立的人。他一点一点的往前移动着,没有挥手扬臂的洒脱姿态,就那么一点儿一点儿的往前拱,头颅就像一个小黑点,但那却是一个不沉的小黑点。我在心里感慨着、惊叹着,视那个人为英雄。
  长江不像大海那么大得令人失去想象,我们知道它的源头在哪儿,我们知道它的出海口在哪儿;我们知道它有上游、中游、下游;我们知道它流经多少个省份;如果我们有心查资料,我们也会知道它有多少条支流,江上有多少座桥、水里有多少种鱼……然而,我们却怎么也忽略不掉这样的一个伟大的事实,它有六千三百九十七公里长,六千多公里啊,那该是多么的长,一个广大而神奇的空间就这样被一条河流给串连起来,变得可感可亲,还有什么事比这更棒的呢?一滴雪山的水流经我的窗前,想一想,这是多么地让人激动;再想一想,一滴雪山的水溅在那个泳者的脸上,这又让我对他多了一份崇拜和敬意:他游的是一个广大的空间,他游的是一段绵长的时间,他游的几乎是全中国的水。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从家门口安庆江岸下水,水流清澈而又湍急,两岸青草碧碧、树木苍苍、繁花似锦,我几乎是一路歌唱着顺水而下,游啊、唱啊,直到岸边神奇地浮现两个字——南京,我才吃了一惊,天,我居然游了这么远,好几百公里啊。
  我爱这条大江,直截了当地爱。

洲边开满黄花


  春天来临,朋友圈黄灿灿一片,全是朋友们在全国各地及周边县市郊区拍的油菜花,梯田状的、坡形的、平坦一片的、一格一格的……看多了,感到审美疲劳,自己倒不想再出门看油菜花了。看人家看过的风景,嚼人家嚼过的馒头,有啥意思呢?所以好几个周末,我都没有出门。
  我住在城市郊区临江一幢高楼里,在顶层三十一层,江中间有一道鹅毛状的沙洲,长有一公里吧,宽约几百米,我一直觉得那沙洲是一个鸟类生存的好地方,所以买了个望远镜,但却不料买回来后发现档次低了点儿,根本看不清鸟那样大小的东西,但沙洲上的牛却能看清了。沙洲上没有居民,但听说有人租借了沙洲,在上面种树和种庄稼,我也看到一幢孤零零的小白房子。看多了,觉得也没什么兴味了,因为它总是那么沉寂,中间是墨绿沉郁的树林,周边是白花花的沙土,没丝毫的变化。
  一个阴天的早晨,空气中充满着一种内在的明亮,能见度非常好,我起了一种想看清一只鸟的念头,于是擦拭了望远镜,来到露台的顶端,睁大了眼看沙洲,这一看,不禁呆住,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洲边开满了黄花,不用说,那就是油菜花了。如果不用望远镜,它只是一圈淡淡的黄,很容易忽略掉;但在望远镜的镜头下,这黄花的明亮度陡然暴涨,它清晰地突现出来,沿着沙洲的边缘流畅而坦荡的伸展着,让我惊喜万分。这真是春天里一种大自然运转和人类劳作完美结合的奇迹。如果我不是站在这百米的高空上,可以鸟瞰沙洲的全貌,又如果我没有望远镜,这样一幅美丽而神奇的画面,除了有谁花大价钱将它航拍外,谁也不会知道,这将会是一块长久寂寞的绚烂画面。我感到幸運,我想起罗丹的话,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但仅有发现美的眼睛还是不够的,还要有发现美的运气和一颗长久期待着美的心。多少时间里,我一直看着这伟大的长江,看着它的无数种由季节、天气、时辰等因素所造就的梦幻般的组合画面,内心里总是涌起种种惊叹。而今天我又发现了一幅,它像是造物主从天上扔下的一片鹅毛状的土地,被银白的水流环绕着,而我们人类用一种有着内在热情的植物,将它精心编织成一个黄灿灿的巨大的美丽花环;而于我个人而言,这是美丽的长江奖赏给我的一顶金黄色的桂冠。
  余毛毛:安徽安庆人,公务员,《读者》签约作家,出版有作品集《把一生交给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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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承杰先生是我在淮北交往过甚的一位书法家。他是一位为人、为艺率真、大气且儒雅的文人。他为人谦恭,努力好学,非常讲道义。尤其他对艺术的痴迷或追求,更是令我赞佩。淮北历史悠久、人文荟萃。四千多年前,商汤十一世祖相土建城于相山南麓,发文明之滥觞,此后历代王朝在此设郡置县。有蹇叔、桓谭、嵇康、刘伶等先贤圣哲。淮北是一块书画热土,自古至今出了不少书画名家,当代有刘开渠、萧龙士、赵凤池、周本信、丁梦周等。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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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组建团队,给百里矿区送来了欢声笑语;他登上中央电视台“神州大舞台”,并拿过当期栏目总冠军;他持之以恒,三十六年如一日用曲艺为矿工带来欢乐;他倾心尽力,把山东快书艺术发扬光大。他就是淄博齐天乐曲艺团团长,中国曲艺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曲艺家协会副主席、淄博市曲艺家协会主席,山东能源淄矿集团工会组宣部副部长王长安。  淄博齐天乐曲艺团现有团员29人,主要由淄矿集团及淄博市热爱曲艺艺术的文化工作者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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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樊川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那是我住过的最美丽的地方。  自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考上西安美术学院,我便在樊川居住了十一个年头,和杜甫的“川龄”差不多。但樊川能够记住杜甫,却不会记得我。把自己和诗圣拉在一起,已经显得不自量力,更重要的是,我没有为樊川做任何的事情。  作为一个画家,我总在寻找别处的风景,从塞北的大漠戈壁到江南的秀丽水乡,从黄河的峡谷绝壁到云之南的村寨古道,异乡的新奇使我目不暇接,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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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拴的灵车是夜里从矿上出发的。  牢拴的灵车是夜里偷偷从矿上出发的。  牢拴的灵车不像灵车,像个拉货车。篷布一蒙,什么也看不见。要是揭去那层篷布,便露出了那口白茬子棺材。那板材质地倒不错,一色儿的黄花松,有二寸来厚,只是做工不怎么样,有的地方能伸进一根筷子。不过,那篷布万万揭不得,揭了会惹麻烦,现在提倡火化,不让土葬。从矿上到牢拴的老家有三百多里地,白天不能走,要是让查住了,罚款不说,还要通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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