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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井在前院,厨房在后院。
叔公和大媛用一个大木桶和一条扁担,把水抬到厨房的水缸里,这是日常的工作。叔公虽是老人,抬着水腰板还是挺直着。前院加后院住着本家的五六房人家,叔公帮大媛家做做粗活,一个月也拿点“零用”——不叫工钱。大媛从小上学,年年升级,中学毕业,却闲住家里快一年了。若到外地上大学,以眼前的家境,母亲算来算去还是觉得“培植”不起。若在本地求职,一个中学生没有专长,即便是有专长的也还要有门路。母亲想着这个世道真叫艰难呀,不上不下的人家更不知道是艰难还是尴尬。
新近有个机会,工商局招考实习生。大家都说是金饭碗,只怕百里挑一都不是,要千里挑一了。母亲叫大媛关起门来准备考试,家里的事就是墙塌了也不用她管。
一条扁担,叔公在前,大媛在后。大媛才十八九岁,身体正发育,扁担一上肩,轻松叫道:“快走。”
“放下,放下……”
母亲赶过来了,挥手叫大媛走开,眼看大媛进了屋,才拾起扁担搭在自己肩头。叔公疑惑着走慢步、走小步,想走又不忍走……母亲虽才五十岁,却早已发福。她半生操持不上不下的人家,用心多,用力少。粗重的抬抬挑挑,从小没有做过。一是用不着做,再是爱面子避免做。
叔公个子不算高,却比母亲高一头。那大木桶的分量,多半压到母亲肩上。母亲在家常穿旧旗袍,开衩只开到小腿。一双“放大”脚——缠过后又放开,只可走“外八字”。她的衣衫和脚骨都没法让她走抬重担的步子,全靠扭动身体帮一把,可她又一身肥肉,身体绷紧扭也扭不成样子。
才走几步,叔公叫她放下,本当说大媛半点儿也累不着,看看母亲的脸色,只是让母亲在前,他在后面,好把木桶上的绳子撸到自己胸前,伸手抓住绳子不叫桶滑回去。母亲轻松一点儿了,她早准备好一个笑容挂在脸上,一路遇见本家的三姑六婆、四姨七嫂,才听见一声“啊呀哟”,不管人家说什么,就自笑自话:
“好走好走……”
“不重不重……”
“一回生两回熟……”
前院和后院中间,有一道一尺高的门槛,平时母亲走到这里,总要侧过身,让旗袍开衩口朝前,正好把“放大”脚横着迈过去。这回抬着桶,门槛竟成了关口。她的肥肉更加紧绷,她侧身像扭,扭身像侧,“放大”脚一横还没有落地,就踉跄向前,大木桶磕着门槛,叔公赶紧一蹲,桶才平安落下,母亲脸上的笑容也落下来了。叔公说:“下回找两个小桶,我來挑。”
母亲觉得前后左右都有眼睛如电光射过来、扫过来,赶紧拾起笑容再挂在脸上,伸手去够桶把儿,像要提它过关。叔公已经两手一抱,不过叔公也老了,弯着腿,像挪坛子似的左摆右晃挪进厨房。
母亲坐到屋里休息,一放松,汗水通身钻了出来。大媛悄悄地走到母亲身边,拿一把蒲扇轻轻地扇着。母亲喘着,话不成句:“你去……你去……功课……功课……”
“妈妈,让我抬抬水,也好歇一歇,好比磨一磨用钝了的脑筋,磨刀不误砍柴工。”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万一要查肩膀?妈妈,你听了闲话了吧?那是前清考功名,查手掌心,查肩膀,挑担的、抬轿的都不要……”
“有个疤……也要……挑出来……”
“妈妈,那是考空军,怕飞到高空旧疤裂开来。妈妈,只怕你自己也说不清,怕的是什么……”
“怕,怕,怕……”
“怕考不上,说不出口,怕不好听。”
“怕,怕,怕……”
“怕万一。前清的一句废话,也成了万分之一,你就拼老命,去抬水。”
“你还小,不知道当妈的……”
“我知道,这就叫母亲!”
(田龙华摘自武汉出版社《小小说30年:中国当代最具影响力的120篇小小说》一书,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