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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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欢与一堵墙对视。墙,静默的墙,这无尽的沉默里,似乎又包含了所有。在墙面前,我们可以随性地拿捏时光,铺陈有关时光的一切追忆和想象。控制欲,历来是人类的重要力量之一。立与破,都有控制欲的参与。沉默,有时是最好的交流。我与墙就是这样的。尤其是土墙,我总觉得是有生命的。墙,当是站立起来的大地,或者是大地向上伸展的臂膀。在临潭境内,在许多这样的土墙,没有砖石等墙基,就像从大地里直接长出来的。我站着,大地站着,但我终将拼不过它。当然,它终究拼不过岁月。它可以成年累月地站着,而我需要行走,需要追逐。它的一切,都在这静止中。这样的静止,只是我的感觉。其实,土墙是将所有的动态都聚焦在这静止里,动的世界都在它静的胸膛里。或许,世界的真相就隐藏在静止的状态里。
  处于边塞的临潭,有众多的古城、堡子和寨子均筑土墙防卫。其他的建筑,都随岁月而逝,倒是土墙依然屹立。民房的土墙,只是土墙。为城而修的土墙,就会被称作土城墙。这样的命名,让土墙的使命的确有所不同。這些土城墙,大地以站立的方式守护家园。尤其是在古战、长川、流顺、羊永和新城等地,随处可见土城墙。有许多土城墙保存得还相当好,历经千百年的沧桑,容颜已老,但挺立的姿势,依旧令人敬畏。虽然还挺立着,但我总觉得这些或长或短,或高或低,或壮或瘦的土城墙,如同游侠一般,在人们的视线里,又在人们的生活之外。
  土城墙,是最极简的建筑,又成为所有建筑中最坚挺的。残垣断壁,其他建筑都化为乌有,墙还在。高傲,苍凉,但尊严还在。把辽阔站成了向上的沉默,向内把力量压进了沉默之中。作为防卫的土城墙,无论战斗如何惨烈,它都不急不躁,无所畏惧。鲜血、呐喊、仇恨,都将成为它悠远的记忆。
  土城墙,经历了一切,听到尘世的所有话语,看到了快乐与悲哀,历史从它身边走过。它沉默着,挺立着。它是时光的具象,是以静止的方式涌动的河流。
  我倚着一堵矮墙,平缓一路爬上来的急喘。
  在海拔近3000米的高原上,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登上这不足百米高的地方,多少有些吃力。以往走在曲折的小路上,只要时间宽裕,我总会缓慢而行,让双脚踩出诗意。这一次不同。再有情调的小路,我也不在意,我的目标在高处的平台上。过程是迷人的,如果对目的地怀有强烈的渴望,路上的时光,就会被压缩再压缩,沿路的风景都在视线之外。我像战士抢占山头一样,急切地行走。
  这个叫牛头城的地方,位于临潭县古战乡的龙首山上。此前,我曾经数次经过。远远望去,配得上壮观二字。秋季时,群山苍茫,几个形态各异的土堆格外醒目。我总把它们看成巨大的草垛。浑身金黄,堆起庄稼人一年的期盼。这样的草垛,总是给人踏实、充盈之感,丝毫没有咄咄逼人之势。而在春夏之时,它们就换上一身绿衣,仿佛巨型庄稼。无论什么时候,它们都像海中的小岛,大河边的码头。
  曾在书籍中与牛头城多次相遇。西晋永嘉末(公元313年),吐谷浑(北方少数民族之一的鲜卑族慕容氏族吐谷浑部落)占据洮州今旧城、古战等地。北魏孝文帝元宏太和十五年(公元491年),吐谷浑在洮州修筑了牛头城和洮阳城等。
  听闻从高处看,因城廓为倒梯形,前低后高、上宽下窄、形如牛,故意称为牛头城。只是我难寻一高处俯瞰。当然,我也不愿意居高临下看待它。这多少有些藐视之嫌。我喜欢走近它。
  总算得一闲空,天气也不错。我从远处走近它,又是从当下走进遥远的过去。近与远,总是这样的令人难以捉摸。历史离我们很远,其实一直在我们身体里。当下,离我们很近,可我们总觉得一片虚空。我脚下的这片土地,离我如此之近,可它从远古走来,沧桑的面容里,有着青铜般的呼吸。土地已经被无数次翻动过,收割机的履带书写出这个秋季收获的痕迹。我身后的这堵墙,被时光一寸寸地侵蚀。而这侵蚀,又让它现出最初的模样。都说时光催人老,世间万物以及人,总会在苍老中逝去,或随风而尽,或被大地埋葬。可时光没有让这墙老去,而是帮助它回到了当年。时光洗去一层层旧土,露出新的容颜。这些重见天日的土,从我们无法想象的往昔走来,依然带着那时的日月星辰之光,依然带着那时大地的呼吸。与临潭境内众多的城堡不一样,牛头城不属于军事防御工事,只是衙署住所和军营。百姓们在城外放牧、生活。牛头城,既有农耕文化的喻义,又是一种权力的象征。城墙,自然也显示一种威严。在构建时,以夹棍起到钢筋一样的作用。这样的方式,省事,但夹棍腐烂后,城墙的坚固性会大打折扣。临潭境内数百个大小不一的城堡,似乎只有牛头城采用这样的夯土方式。现在,城墙上的这些洞,就像一只只眼睛,深邃而神秘。我凑近一个洞口,什么也看不见,但隐约听到声音。这声音细若游丝,清晰又模糊。我无法用词语来表述,但我感觉到幽深的奇妙与隐隐的恐惧。这简直就是可以真切触摸的岁月黑洞。
  我坚信土墙是有生命的,一种超越我们想象的生命方式。残存的土城墙,是的,牛头城的土墙,只能用“残存”二字。一路风雨,衣衫褴褛,把千年的时光披在身上。一只巨大的牛头,现在只剩下一根枯骨。残缺,是一种美。然而,这些破败的土城墙,与其说是残缺,还不如说是一位老人。头发全白,眉毛稀落,牙齿尽脱,衰老,并非残缺,而是肉身沦陷在岁月里。
  土墙参与权力显贵的建构,并成为权力的一部分。它在守护和张扬权力的同时,又享受着权力最为威严的外在。而今,墙内的权力已被岁月湮灭,土地回到了本真。孤独的土墙,真的成了枯骨肋条,倔强在历史的大路小道上。
  我走过第一道残墙,用目光与它们交流,想象它们曾经的傲慢,体味它们当下的失落。这个下午,天如大海一般湛蓝,不太多的白云,仿佛无家可归的孩子,又好似飘在茫然之中的土墙。
  土墙在伤感,而曾经被它团团围住的土地,其上的那些砖瓦石块早和权力一同溃败。现在,这些土地重见阳光,自然地倾听庄稼生长的秘密。牛头城,已经不是一座城,只是青稞的家园。曾经的禁地,此时,普通的农民可以自由进出,就如同自家房前屋后的菜地。   一位老农正在捡拾青稞穗,找寻漏下的收获。一身灰色的衣服,一顶用麥秸编成的金黄色的草帽,手里提着一个灰白色的袋子。他的目光在青稞茬间扫描,全然不顾不远处的土墙。我相信,土墙一直站在他的心里,那些远古的传说,总在伴随生命行走。再往前看,一截土墙边,有匹马,一身棕色,仿佛也是一道墙。显然,这马是老农的。这马的祖先,一定在此征战过,只是不知道,它的记忆里有没有那战鼓般的马蹄声,以及冲锋的身影。是的,这马与土墙一样,站立的只是某种精神,或者虚幻的往事。马回到了日常生活中。虽然无须再为人类追逐欲望而呼啸疾驰,但仍然没有获得原本属于它们的自由。土墙,成为多余者,这反而让它少了许多束缚。人们对它视而不见,听任其走向破碎。土墙因为失去人们期待的作用,才有它的自在。因为这样的失去,现在,土墙更为珍贵。
  来年,这片土地上,青稞又会泛绿,土墙会更加苍老。以前,土墙目睹一批批人站起来,倒下去,而今,注视青稞的生生不自息。看来,土墙注定了如此的命运。我的到来,是我一次生命的意外。之于土墙,总是遇见这样的意外。它在这里,似乎就是为了见证无数的意外。只是,没人可以知道它内心的那些秘密。这些秘密来自于大地,也终究会回归大地。
  在漫长的时光面前,我们每个人也只是一截从土里站起来的土墙,走过一段与土墙类似的经历。然后,与土墙一样倒下,倒进那来处之所。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一生在奔跑,而土墙经年静静地站立。
  不,谁能说土墙静而不动?或许,真正一步未动的是我们,土墙一直在行走。只是,在我们的视线之外,在我们的理解之外。毕竟,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少之又少。世界巨大的部分,在我们的视线和意识之外。
  太阳西斜,土墙、老人落在地面上的影子,就像是长出来的一样。在夜晚的宁静来临之前的这个时候,另一种宁静铺满天空大地。不需要用心感受,试图让目光穿透黑暗,这是可以清晰可见的宁静。如果没有惆怅,这样的宁静,其实是再好不过的安详。万物的悄无声息,是彼此相约定的肃穆。一切就在眼前,一切又在我们视力无从抵达的地方。这一刻,我读到了哲学的奥义,人生的所有情绪都在无声地诉说。
  我上前与老农聊了起来。我稍许有些拘谨,老人见我是外地人,顿时轻松了很多。老农对牛头城确实很熟悉,似乎每一个遗迹的过往今生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他说话的时候,习惯性晃晃手里的袋子,时不时还从袋里摸出一束青稞穗,瞧一瞧,摆弄摆弄。我递上一支烟,他客气地回绝了。他说,以前烟抽得凶着呢,这两年不行了,抽一口都喘不过气。这人那,年轻时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现在连根烟也敌不过了。说这话时,他反而笑了起来。淡红的夕阳在他脸上的皱纹间跳跃,泛出如河水一样的波澜。我们站在一个高高的土堆下,站在一个巨大的阴影之中。这土堆,是以前牛头城的一座烽燧。老农说以前爬上去过,站在顶上,还真觉得有些霸气。
  我感兴趣的是在老农的人生中,牛头城给他留下的最深印象是什么。他抬头看看了远处的土墙,又抬头看看烽燧,脸色忽然青春了许多,目光也纯净了不少。他说,最有意思的是小时候来这儿玩。这是我没有想到的。那些血雨腥风的往事,这座城的前世今生,他居然不怎么看重。他小的时候,这城比现在完整,也没有种庄稼。离村庄有些距离,在高处,能看到村庄里的情形。有土墙围着,在里面挥洒童年的疯野,既可以躲避父母的看管,又能随时观察到城外和村庄的情况,这的确是绝佳之地。
  这人老了,就没意思了,这牛头城也是这样的。有意思的,都留在过去了。
  临走时,老农的这句话,让我一下子觉得天地的安详中,包裹着我们难以察觉的暗流涌动。

2


  墙造城,城又为墙壮气势。洮州卫城在西部地区有着独特的地位,而在临潭,洮州卫城的土城墙,最为壮观,在人们心中的位置最重。
  洮州卫城位于甘肃临潭县城东35公里的新城镇新城村。俗称新城,与旧城(旧洮堡址)相对。据史料记载,新城最早始建于北魏太和五年(公元481年),是吐谷浑十一世十四传王符连筹所建,最早命名为洪和城。到了唐代,新城是有名的“唐蕃古道”的古镇,文成公主入藏走的就是这条道。唐时,新城繁荣一时,经五代至北宋有所衰落,多为吐蕃控制。明朝初年,朱元璋皇帝出于巩固边防的考虑,命军队死守洮城。在明洪武十二年(公元1379年),由西平侯沐英、曹国公李文忠在此基础上加固扩筑了该城,人们又称此城为洮州卫城。洮州卫城坐北面南,依山而建,平面呈不规则长方形,全城跨山连川,因形就势而筑,巍然屹立,气势雄伟。城周实测为5430米(原载九里),垣墙高九米以上,总占地面积2.98平方千米。东西南北设四座瓮城,并有敌楼。城内外墩台相望,形成警报通迅系统。明中叶后,在海眼池南筑垣墙和水西门瓮城,成为甘南现存最大的一座古城。
  高高的土城墙还在,而城内已多为现代性的建筑,属于日新月异的小城镇。散落其里的一些古迹,更像在历史中走失的身影,苍老且倔强。倒是土城墙依然葆有足够的尊严,高傲地面对当下的风花雪月。
  当年,沐英率军平蕃后,本想重回江淮,但朱元璋亲下诏谕说:“洮州,西蕃门户,筑城戍守,扼其咽喉。”根据这个诏谕,李文忠委派金朝兴在当地藏族头目南秀节的大力协助下,在原洪和城的基础上扩建、增高,修筑了洮州卫城。李文忠等留守,遂将江淮一带军士留在当地开荒种田,战时为兵,平时三分守城,七分屯田,后陆续将屯军家属迁来定居,遂在这里长住下来,成为当地的永久居民。
  看城墙的规模,可以想见,从江淮而来的军士参与了筑墙修城的浩大工程。从有关史料中能判断出,在这一时段,军士的家眷尚未迁来。也就是说,军士们还对回故乡抱着一丝希望。如果真是这样,洮州卫的土城墙与众多的城墙相比,就有了更多的故事,有更为复杂的情感夯进了泥土中。
  结束了朝廷征战的使命,将士们自然想着凯旋故里。即使在修城时,也怀有同样的心事。这与众多的筑墙修城的民工或军士的心态大不同。比如修建长城时,民工是来打工,因离家太远,也不会过多地想到,这是保卫家园的利好之举。军士修好长城,为自己的防守使命助一臂之力。而从江淮而来的这些军士抬运一筐筐土,眼看着城墙一天天增高,心里很矛盾。这城早日修好,自己可能早些回家,也可能修好了,反而让自己留下,从此远在他乡。真不知道这些土墙里夯进了多少乡愁与忧绪,那些勇猛军士的目光在风中是何等的凌乱。事实上,城修好后,李文忠计划班师回京,朱元璋下令部队长久驻扎。从此,这些江淮军士留在本地,战为兵,和为农,三分守城,七分屯田。后,陆续将屯军家属迁来定居。   我当过二十多年的兵,天南海北待过好几个地方,临潭,是我平生到达的心理距离最遥远的地方。我想,我可以体味当年军士们的心情。那些从大地上刚挖出的土,松软异常,依然带着大地特有的体温。军士们的心恍惚中有些绵软,神情如新土一样茫然。就这样柔软的心愣是把同样柔软的新土夯得密实坚硬,那些无法言说的心念都砸进了墙里。
  而今,军士们躯体早已不在,可那份乡愁与土城墙一直走到今天。远远望去,沿山脊蜿蜒的土城墙,仿佛一条忧伤的小道。那最高处的烽燧,现出孤独的模样。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把它看成一位军士,一位立顶之上眺望家乡的军士。事实上,当我登上某个高处,任由思绪飞扬时,我也会想家乡。这烽燧不再是单纯的烽燧,军士们掌心的温度、目光里的期盼以及那夹杂惆怅的呼吸,都在其中。军士们倒在岁月里,可乡愁永远长留在这高高的烽燧里。如今,土城墙只剩下了文物价值和观赏审美,这本就是走向历史以及那时人们的通道。面对这墙,屏住呼吸,便能听到远古的声音,某种情感在心中泛起。天空阴沉时,这片土地会很悲壮;晚霞满天时,这片土地很沉重。
  在离街口最近的城墙下,两位中年妇女坐在那儿。天气很好。在高原上,但凡阳光不错时,就特别的温暖,当然到了盛夏,阳光真如刀。明亮的阳光照在土墙上,墙面像一条优雅流动的河,那些原来深黄色的土,此时变得浅黄。这两位中年妇女,享受着阳光,彼此间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她们头顶双折对角花头巾,戴银饰镂花压鬓,发髻插满银泡。耳戴叮当作响的银饰坠子。上穿浅蓝色齐膝长衫,下穿撒花裤子并绑裤脚缠腿带,脚蹬花色艳丽的绣花鞋。我从江淮来,可看到这样的装扮,依旧好奇,依旧惊奇。在我的家乡,就是戏台上,也很难看到这样的古风。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服饰在临潭很常见,在街头、在村庄、在百姓的日常生活中。
  她们身披江淮风,思乡之绪流在血液里,一代又一代,从未被岁月稀释。
  或许,她们正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化解乡愁。

3


  远看洮州卫城的土城墙,壮阔雄伟,豪迈之感油然而生。想要走到墙根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城墙多半建在山脊之上,虽不是很高的山,坡度还是不小的。如此一来,借助山势,城墙的抵御能力大大提高。我站在坡上,斜着身子仰望同样站着的大地,顿感极度压抑。
  但凡是墻,就会切割空间。土墙也不例外。一堵墙,把世界划分。一墙之隔,拥有同一个天空,而生活大不一样。我们说一个人像一堵墙,如果不是说他胖,那么就是指他的冷漠与强硬。人们无法用规则管理世界时,墙成为最好的手段。在任何地方竖起一堵墙,就在宣告“不可逾越”。不管如何来装饰、美化,墙的铁面无私,不会受到任何的损伤。门,只是作为墙的通融功能存在的。不要说与墙对抗,就是在墙上来回摇摆,也是令人唾弃的。所以,才有了“墙头草”这样的词语。
  洮州卫城高高的土城墙,在军事上是极好的防御工事。对普通百姓而言,这是一座皇城。四座主城门与远在江南的南京皇城门名称完全相同。东门为“武定门”、南门为“迎薰门”、西门为“怀远门”、北门为“仁和门”。城门上的砖块接近于土墙的颜色,远处看,浑然一体的土色。这与大地一样令人敬畏。更大的敬畏来自于内心。当地百姓,尤其是城里的百姓自豪地认为,这是皇上御赐的城,这是皇城的缩小版。当年在此落地生活的军士和家眷,被这土城墙划出了等级,区别了尊卑。军士亲手垒起的墙,在抵挡来犯之敌时,是亲密战友。进入日常生活,墙是城内军士的护身符,是城外军士的敌人。真不知道,那些住在城外低人一等的军士,走上城墙巡逻、杀敌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军士们垒墙时,没料到自己会从此远离故土成为异乡客,更想不到沾染自己汗水和体温的土城墙,竟然如此冷漠无情。我们常说,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这只是在说,自己是最容易被忽视的敌人,也是最难战胜的。然而,自己倾心尽情培养敌人,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如果细细历数,或者检视走过的路,恩将仇报的人和事,不会少的,辛酸泪自然是一把一把的。这其中,墙其实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几百年下来,人们已经完全接受了土墙毫不留情的分隔。土墙沉默地横在人们的生活中,没有任何的攻击性。没有主动的攻击,有时恰恰具有最强的攻击力。这时候的土墙,是规则的象征,已经牢牢立于心中。以惯性、禁忌或制度构建的墙,再矮小,也是巨人。想要推倒这样的墙,绝非易事。人们绕着墙,在墙根下徘徊,身后留下一行行习以为常的足迹。人与墙都沉默着,墙在沉默中坚守,人在沉默中顺从。时光,在默默注视这一切。
  如今的城,不再需要城墙,取而代之的是路,一环又一环的路显示城的不断扩张。看似没有了防守之墙,其实许多时候隐形的拒绝远比城墙更坚固,更冷酷。再牢固的墙,都可以被推倒,而心念筑起的墙,匿强悍于无形之中。
  那天,我沿着土城墙走了一遍。我从东门出发,走在城外,到了南门时,我进了城。过西门,再出城,最后我是从城内回到东门。一路上,我试图洞察土墙面对城外和城内有什么不同。
  我见到两位已是八旬的老人。他们小时候一起玩,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真正的发小。城里的比城外的小一岁,但城里的气场明显强些。言语间,城里的处处高高在上,城外的也心甘情愿,没有丝毫的不服。
  这是三四月间的一天,在临潭,这还是冬季。昨夜刚下过雪,窗外不远处的土城墙顶部盖着厚厚的雪,墙根处堆着厚厚的雪,这墙好像在两朵云之间。山在这两朵云之上,更远的地方,碧蓝如洗的天空盛放世界的所有沉默。住在城里的人,看不到城外的乡村。整个世界,除了他们,就是群山与天空。城本建在高处,无论是现实或想象中,城里人都有居高临下之势。这让我想起两位老人刚进门时的情形。当时,我坐在对门的三人沙发的右端。先进门的老人,个儿挺高,依然很壮实,他径直走到我右手的单人沙发坐下,没有任何犹豫,似乎这沙发就是专为他准备的,或者在进门的一瞬间,他已锁定了入座的位置。坐下后,他掏出烟递给我一支,就如同遇见老熟人一般。紧随其后的老人,个子小,清瘦,在门前就左顾右盼,进门后,低垂的眼神仔细把屋内打量了一遍,然后才在我左边较远的地方站着。我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先前进门的那老人就亮开嗓门,坐,你坐下嘛!尔后,基本上都是先进门的老人侃侃而谈。许多时候,我主动向后进门的老人提问,他也是支支吾吾,说不出几句。   当我问及两老人家住哪里时,先进门的那位迫不及待地说住在城里老牌坊附近,并替另外老人答道,他住城背后,就是城外北面的那个村子。中国的地名,都是有特定的含义的。“城背后村”这名字,是以城为中心的方位指称,表明村子在城外,背后,还有随从之意。瞧,在这名称上就指定了内外之别。
  城背后村有一处水塘,不大,也就和一个篮球场的面积差不多。此塘一年四季不断水,边上的一口井同样取之不尽。当地人称此塘为“海眼”,说是这水一直通到大海。对他们而言,大海就是神奇的远方。而在海边长大的我,以前一直把高原当作神奇的远方。站在“海眼”边,我是带着他们的“神奇的远方”来到我的“神奇的远方”。平静的水面和同样平静的树、土墙的倒影,此时把无限的喧嚣归于沉默。这让我想起我的爷爷。爷爷生命中的最后几年,总是喜欢坐在墙根,尤其是春、秋、冬三个季节。坐在那儿,坐在阳光下,倚着墙,沉默如墙。而村里人都说,老村长以前欢实着闹腾着呢。我爷爷当了很多年村长,据说以大嗓门吆喝闻名,开会动不动就说上两三个钟头,令人头疼。
  我想与他们好好聊聊洮州卫城的土城墙,没承想,他们都没多少话,只是说,以前也没觉着这土城墙有什么,只是近几年政府要保护,才发觉土城墙是个念想,不能再破败了。我恰好正对着窗户,抬头远望,一截土城墙若隐若现,仿佛在人间之外。那一刻,我理解了这两位老人。越是熟悉的东西,我们常常越说不出什么来。土城墙已经是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一根肋骨,或者无法厘清的血液。

4


  我已经很久没有触碰过土墙,想来至少也有二十年。在村里上小学时,夏天,我没事就踹踹土墙,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好动、闲不住的表现。有时也是显摆自己的力量,或挨了别的同学揍后,找土墙出出气。反正,土墙不吭声不还手,踹上去时,一点也不疼。冬天时,我们挨着土墙你挤我挤,我们老家把这叫作“挤暖”。那时,已经有不少砖墙。砖墙结实,不会担心被挤塌了。但我们爱在土墙上挤,不磨衣服啊,沾的土拍拍就得。初中毕业那年,我开始练武,土墙是我拳头最佳的击打目标。当兵入伍的最初几年,我喜欢找高一米五左右的土墙训练单手支撑越墙。后来,后来,我的身体离土墙越来越远了,遇上了,常常木木地看上一会儿。仅此而已。
  在临潭的日子里,几乎每天我都会和一截土墙相遇。这截土墙,在高高的水泥墙面前,显得更瘦更呆。挨着大理石贴面的门楼,土墙标准的灰头土脸,就是边上的红砖墙也有些趾高气扬的劲儿。这让我想起了我初进城时,也就土墙这副模样。墙根处的青草长得有些肆无忌惮,这是它们独有的权利。砖墙下是水泥地,即使是土地,长草也会被视为不整洁。没人和土墙边的野草过不去,似乎野草在这里安家、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实上,野草与土墙在一起,画面相当和谐。看来大自然万物之间总是可以亲密相处的,有着属于自己的法则。我最喜欢稍稍低下身子,由墙往上看墙头的草,草上的云朵。我喜欢看着这画面,没有原因。我们常常追问原因或真相,那是因为我们遭遇太多不知的原因和真相的人和事。分析原因和探求真相,恰恰说明了我们的无知以及恐惧,以少之又少的结果来遮盖内心的虚无。土、草和云,我看着就是舒服。某个午后,夏天的一个午后,阳光充足,我的情绪也相当饱满。我很想坐在草地里,或者挨着土墙坐下,再或爬到墙头,像小时候那样晃着腿,看着远方。冲动有了,但同样不知为什么,我始终没能这样做。我渴望与土墙近些再近些,但就是做不到。土墙有土墙的故事,我也有我的故事,只是我与土墙再也没有共同的故事了。
  土墙,注定是怀旧的标志物。临潭每一处的土墙,都是一段文字,一本书,这些土墙集中起来,一定超过全世界最大图书馆的馆藏。以前是人与墙共同书写,渐渐,人们失去了兴致,让原本孤独的土墙更加孤独。谈及土墙,大家用的都是过去时。
  过去,孩子们爱到和土墙玩,躲在土墙后,手指一伸就是枪,两军开战。牛头城,是个疯玩的好去处。白天,这里是孩子们的天堂,到了夜晚,是情侣的圣地。洮州卫的土墙同样如此。城里城外的孩子,一上了土城墙,便没有了生分。当然,要是分队干仗,还是城里一队,城外一队。不谙世事的孩子们,有些事还是学着大人一样要分得清清楚楚。那些离城离村庄较远的土城墙,也会被人常常光顾。在临潭,但凡和成年人聊起土城墙,那故事都是成串成筐的。平常不爱说话的,一聊起土城墙,也能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我这样一个外乡人,与临潭本地人初次见面时,彼此间还有冷场的尴尬。引入土城墙的话题,是屡试不爽的拆解好招。
  傍晚时分,洮州卫的土城墙在夕阳的笼罩下,更像刚劲的血管,大地的血脉,人世的血脉。城墙上的砖早就没了,墙体还算完整且坚实。我走在城墙之上,墙身陡峭,我想象了一下,就是当年攀登高手的我,不借助工具,是爬不上来的。光看城墙的顶部,已经看不出墙的模样,更像一条乡村路,两旁是草,中间的路显然经受了无数脚步的碾压。我走在土城墻上,总感觉是土城墙在托着我,又好似走在一座桥上。稍稍用劲,我的脚尖可以掀起一些土。我的脚是当下,掀开的是历史。右手边近处是开阔地,几头牛和几只羊仿佛定住了。不知道放牧人在何处。左手边,近处同样是开阔地,远处就是现在的新城。因为比较远,那些房屋只现出线条,街道和人都看不见。
  一位老者从远处跑来,运动服的打扮,哦,跑步锻炼呢。我当了回劫道的,拦下老者聊了会儿。老者银发飘飘,但身子骨看起来很硬朗。他只是快走式地小跑,所以不急喘,也没有出汗。他说,这土墙好啊,在城外,清静,空气好,脚下不硬,跑起来舒坦。就是不跑步,早晚上来走走,比公园强多了,这可是大得无边的自然公园。
  老者继续他的锻炼,跑得很有节奏,蓝色的运动服和白色的头发上下起伏,像山的走向,又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那些草也在微风中轻轻摇来晃去。静止的,只有土城墙。不,我们认为静止的,只有土城墙。或许,我们的动,其实是一种静止;土城墙的静止,才是永恒的运动。
  土城墙上有个高高大大的烽火墩,现在几乎成了洮州土城墙的象征。我绕了一周,看到一处其实可以不费事地爬到顶端的地方。四下无人,天地间只有我。我穿一身休闲服和运动鞋,爬一爬,再适合不过了。可是,我终究没有上去,只是用手推了推它,摸了摸它。我不想因为自己的欲望,让它多掉些土,少了在人间站立的时间,哪怕只是少了一分一秒。
  离开土城墙,我走向城里。土城墙越来越细,烽火墩越来越矮。就像我离开故乡时一样,前面的路很长很长,身后的村庄渐渐消失在大地上,转而盘踞在我的心头。我正在品味这样的感觉,一个转弯,进了街道。再回头,土城墙和烽火墩全都不见了。
  这条街,我很熟,路边的指路牌醒目而明确,可我迷路了。
其他文献
1  自打墙角那树泡桐开花起,雨天便统治了这一带。潮湿的雾水终日在河面萦绕。也许更远的陌生之地没有雨。她能想到最远的地方就是二十里地远的尖庄镇。那里有汽车通往更远的地方:县城或者省城。但这些超出她想象之外。眼下,她只能将想象定格在尖庄。那里有唯一的一条柏油马路贯穿整个集镇,两旁的房屋大多装上了蓝色的铝合金玻璃窗。晴天的时候,蓝色玻璃能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她猜不出是些什么人住在里头。  雨季通往尖庄的
DOI:10.16655/j.cnki.2095-2813.2017.16.200  摘 要:该文主要是以“徐家汇公园”为主要研究地点,运用文献资料法、问卷调查法、实地访谈、数理统计法等对上海市徐汇区中老年群体参与太极拳锻炼的相关情况进行调查与分析,发现并提出太极拳在锻炼和推广过程中所存在的问题:社会指导员的缺乏、场地的组织与管理等,对太极拳的健康持续发展和中老年群体积极地参与体育锻炼提出合理化的
最近,《钢铁侠3》在中国内地上映,除了打破各种票房纪录,连带着也给内地观众带来了一个话题—范冰冰在这部片里的酱油,打得也太闲了,而且和其他戏份的区隔也太明显了一点。即使争强好胜的范爷,到了好莱坞,也逃不过华语女明星的一贯命运—“酱油牌”花瓶。  这几年中国电影人和观众的感觉都非常良好—中国的电影市场一片红火啊,连好莱坞都被我们折服啦!似乎也不假,精明的好莱坞商人纷纷开始向中国观众“示爱”:最近越卖
摘 要:以著名传播学者拉斯韦尔的“5W模式”为切入点,从传播学的视角对冰雪类竞技真人秀——《大冰小将》节目的传播理论和传播功能进行分析。竞技类真人秀节目培养良好“体育信息环境”,创造火热的体育氛围。《大冰小将》节目以宣传和普及冰球运动为主,从而推动我国冰雪运动的发展。扩大我国冬季运动的消费群体,拓宽冰雪市场,更好地服务于大众冰雪和体育传播的发展。  关键词:大众传播 《大冰小将》 冰雪运动  中图
“西藏第一高朋”:丹洋  那是2014年,西藏牦牛博物馆开馆,从首都北京、藏区各地来了很多客人,需要安排一家旅居场所。有人建议到北京西路的西藏宾馆,说那个位置离我们博物馆比较近,活动方便,设施虽然比较老,但服务各方面都不错。于是,我去拜见西藏宾馆的总经理丹洋。一见面,我的天哪,简直自惭形秽,自己太矮小啦——我本人1.77米,通常也还算是大个儿呢,可我挺身直腰昂首也就刚刚够得着对方的肩膀吧——丹洋的
摘 要:初中生在汉语口语表达上仍存在发音不准、朗读不流利、理解能力不到位、口语表达不够流畅自然等问题。本文从口语表达教学实际出发,围绕课堂、情境,生活等方面提出教学方法。以此提高口语能力,适应新要求。  关键词:双语;初中毕业生;口语表达  初中双语毕业班的学生经过小学、初中的汉语学习,在听说读写方面有了较大进步,但在口语表达能力上存在发音不准,朗读不流利。理解能力不到位,口语表达不够流畅自然等问
摘要高考改革下高中生物课堂教学的有效开展要重视兴趣引导;要重视融入职业规划;要重视拓展综合能力,在实践中探索出推进高中生物课程文化建设的路径,提高学生的升学考试成绩,真正实现生物教学的提质增效。本文分析了高考改革对高中生物教学产生的影响,提出了高考改革下高中生物课堂教学的有效开展措施。  关键词高考;生物;课堂;措施;影响  中图分类号:G63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7661(20
“首都机场7·20爆炸案”近日在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一审宣判,法院以爆炸罪判处被告人冀中星有期徒刑6年。  冀中星案发生在公共场所,在众多监控和路人的见证下,冀中星的犯罪起因、犯罪经过及危害后果,都被清晰地记录下来。这和冀中星当年在东莞所卷入的那起维权案,迥然有异。冀中星也曾寻求司法救助,但东莞市两级法院均以证据不足为由判决冀中星败诉。冀本人在庭審中也表示了悔意,认为“有事情不应该以危险的方式,而
摘要:团丰小学婆婆岩研学旅行以“登高望远、关爱不止”为主题。通过本次活动,让留守儿童走出课堂,走进社会,丰富他们的课余生活,拓展他们的知识面,进一步感受大自然之美。培养留守儿童热爱家乡、热爱祖国、热爱大自然的情感。  关键词:留守儿童;研学;旅行书法  一、 活动背景  为贯彻国家和我省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中提出的全面实施素质教育的要求,深化基础教育课程改革,让学生能在旅行的过程中陶冶情操
色彩有差异,性格没有好坏。每种性格的女人无论多么富有、成功、美貌、有才华,都必须面对生活中各种各样的难题。  红色:逃脱情绪陷阱  小雾做图书策划十年,在业内名气很大。而且她还是个浪漫主义者,她遇到一个让她很喜欢的男人,两人一见钟情,相恋了三个月后便打算结婚。婚期选定的那天,她忽然犹豫了:真的要结束自由自在的单身生活吗?这个男人真的适合我吗?折腾到最后,作者要和她解约,男友也提出了分手。小雾认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