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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整个孕产期，就是各种各样的失望大全。到生完了，还有新的失望在等着我：我没有奶！这，让所有人都意外，包括我自己。
我妈生了三个孩子，每个都是奶多得喝不完。尤其是我大姐的时候，她说每次在喂的时候，她会先“滋”一小束在婴儿脸上，小婴儿被滋得直眨眼。果然营养丰富，我大姐到四十多，还会爆成人痘。哼，活该。
再说我大姐本人，当年她把小婴儿喂得脸如银盆之余，还能再挤出一碗来，问我们：“你们谁要喝？”无人响应，她只好从下水道倒掉——浪费珍贵的母乳，这什么人呀。
说到我自己，我不作波霸很多年——但是足于证明我霸过。我个子小，半生嫌它累赘，大家都安慰我：“粮仓充实，对孩子好，你有机会享它福的。”结果，关键时刻掉链子。一从手术室回病房，就全心全意等开奶，几小时后就咬牙下地，忍着剧痛在屋子里蹒跚。只为了早通气、早进食。再合格的奶牛也得先吃草，否则挤不出奶。
护士早早把小婴儿抱我怀里，明知没奶也让她吮吸——书上说了，婴儿的吮吸是最有利的开奶利器。她张着小嘴叨住我，吧嗒一声掉出来，再叨再掉，我看出来了：尺寸不匹配，她嘴太小，我的乳头大而扁。护士赶紧让我去买乳盾。这是我闻所未闻的事物。果然孩子是哥伦布，带人去到新世界。
我妈说过：奶流动的感觉是“痉”。像触电，身体里刹那有电流闪过，巨大的痉挛，不能自已。你能意识到奶不是被吸出来的，是自发性的，如地壳下的油井，迟早喷发。但，我的“痉”呢？小婴儿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却一无所得，她撇开我，伤心地扁扁嘴，大哭起来。
是她个子太小所以吸不出来吗？正好邻居来看望我，带着她两个月的大胖小子，不如让他试试，也许能吸出来。两个月，理论上不应认母，但大胖小子抗拒我的怀，哭得声如春雷。
妇产科总是很有办法的，两个护士专程过来帮我开奶，一边一个，重手出击。她们双手一下，我当即倒吸一口凉气，一下比一下重，我痛得说不出话来，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脸上居然还挂着尴尬的笑——旁边还有产妇在参观学习，表情认真。在待产的日子里，我也是这样，去新产妇们房里遛达，问“顺产疼不疼”“无痛泵有没有意义”，如饥如渴地，向过来人学习产育的所有经验。
她们大概帮我捏了一两个小时。也可能是疼痛，让我觉得时间格外漫长。那是我一生中，肉体疼痛的顶峰。相比之下，宫缩、刀口，前者不过像痛经，后者就是个刀口，没什么大不了。
黎明时分，我终于有了涓涓的一线。
我很享受她吃奶的感受，小小的身体紧贴着我，小嘴熟门熟路的找到地方。随着吧嗒吧嗒，头一点一点，仿佛每一下都是首肯。身心相连的亲密感，就从这一刻的授受之间开始。她经常享受地闭着眼，渐渐睡着……
才放下，几分钟后，她就哭醒。那哭声是最让人心碎的抗议：我饿我饿。
而我，已经尽力了。
我妈去中医院抓了药材，煮七星猪蹄汤。白花花一碗，喝下去跟直接喝猪油相仿，能感觉到它顺着我喉管到骨，凝固成油湖。
她一天无数顿，我至少一天五顿七顿，经常大半夜吃一小锅鸭腿面。几根大鸭腿吃下去，我顿时是脑满肠肥立体版。
《育儿百科》说，很多产妇要到一个月后才奶量充沛。我等到了一个月，不够，还是不够。市面上流行的母乳喂养书以断然口气说：没有奶不够的母亲，只有放弃的母亲。否则，在那没有配方奶粉的年代，孩子们是如何活下来的？
他们传授了袋鼠喂奶法，很简单，就是我暂时化身袋鼠妈妈，把小婴儿24小时吊在身上，随要随喂，日夜颠倒在所不顾。
但是，袋鼠想必是没有腰的吧？我始终没学会躺着喂奶，只能坐着喂奶，腰后垫了双层垫子也与事无补。每天一坐12小时，三天之后，我终于颤巍巍平躺下来，能明显感觉到，尾椎骨以一个锐利的角度，抵着床板。我眩晕欲吐，我知道是颈椎腰椎一起发作。
要怎么办？难道为了她一口奶，我就烈士了？纵使我死不足惜——那也就彻底断奶了呀。
我永远记得那一刻欲哭无泪的心情：我忍过那么多痛，起初几天的疑似乳腺炎；用吸奶器引发的腕管综合症；她四个月就出了牙，把我先是咬破，又在破处细细研磨……到最后，我还是不能成为一个全母乳的母亲。我满心都是根深蒂固的罪恶感：我不是一个好妈妈，我没有坚持到最后。
如果我曾经产后抑郁，造成我抑郁的一万多个原因中，这也是其中小小的一环。
我母乳喂养，一共只有八个月，期间始终是喂合喂养。
后来查到的资料说：母乳不只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专家认为与女性生育年龄过晚、环境污染、长期使用乳罩以至棉织物堵塞乳腺等问题有关。我认命了，我就是“全球化”中的一员。
我终于给自己以原谅：这是我确定做不到的事。我必须接受，不是每个母亲都有奶，即使是没有配方奶的年代。否则史上不会有奶妈这个职位，旧书上也不会提到“粉干”这种事物。甚至包括我自己的母亲——她就不曾吃到过母乳，一滴都没有。
而那些母乳喂养书？作为原则，我想它们是有道理的，但片刻遵守，恐怕就失之偏颇了：任何美好的事物，当它变成一种对人的禁锢甚至道德约束，就会像霉变的美味，有害甚至致命。
而所有的悲剧对外人来说都是喜剧：当时有朋友问我哺乳的事，我没好气答：“混合喂养，牛是大妈，我是小妈。”她惊呼：“怎么会，你那么大……”我怒道：“‘小时了了没听过吗？”她当时笑喷了。
是的，大未必佳。
我妈生了三个孩子，每个都是奶多得喝不完。尤其是我大姐的时候，她说每次在喂的时候，她会先“滋”一小束在婴儿脸上，小婴儿被滋得直眨眼。果然营养丰富，我大姐到四十多，还会爆成人痘。哼，活该。
再说我大姐本人，当年她把小婴儿喂得脸如银盆之余，还能再挤出一碗来，问我们：“你们谁要喝？”无人响应，她只好从下水道倒掉——浪费珍贵的母乳，这什么人呀。
说到我自己，我不作波霸很多年——但是足于证明我霸过。我个子小，半生嫌它累赘，大家都安慰我：“粮仓充实，对孩子好，你有机会享它福的。”结果，关键时刻掉链子。一从手术室回病房，就全心全意等开奶，几小时后就咬牙下地，忍着剧痛在屋子里蹒跚。只为了早通气、早进食。再合格的奶牛也得先吃草，否则挤不出奶。
护士早早把小婴儿抱我怀里，明知没奶也让她吮吸——书上说了，婴儿的吮吸是最有利的开奶利器。她张着小嘴叨住我，吧嗒一声掉出来，再叨再掉，我看出来了：尺寸不匹配，她嘴太小，我的乳头大而扁。护士赶紧让我去买乳盾。这是我闻所未闻的事物。果然孩子是哥伦布，带人去到新世界。
我妈说过：奶流动的感觉是“痉”。像触电，身体里刹那有电流闪过，巨大的痉挛，不能自已。你能意识到奶不是被吸出来的，是自发性的，如地壳下的油井，迟早喷发。但，我的“痉”呢？小婴儿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却一无所得，她撇开我，伤心地扁扁嘴，大哭起来。
是她个子太小所以吸不出来吗？正好邻居来看望我，带着她两个月的大胖小子，不如让他试试，也许能吸出来。两个月，理论上不应认母，但大胖小子抗拒我的怀，哭得声如春雷。
妇产科总是很有办法的，两个护士专程过来帮我开奶，一边一个，重手出击。她们双手一下，我当即倒吸一口凉气，一下比一下重，我痛得说不出话来，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脸上居然还挂着尴尬的笑——旁边还有产妇在参观学习，表情认真。在待产的日子里，我也是这样，去新产妇们房里遛达，问“顺产疼不疼”“无痛泵有没有意义”，如饥如渴地，向过来人学习产育的所有经验。
她们大概帮我捏了一两个小时。也可能是疼痛，让我觉得时间格外漫长。那是我一生中，肉体疼痛的顶峰。相比之下，宫缩、刀口，前者不过像痛经，后者就是个刀口，没什么大不了。
黎明时分，我终于有了涓涓的一线。
我很享受她吃奶的感受，小小的身体紧贴着我，小嘴熟门熟路的找到地方。随着吧嗒吧嗒，头一点一点，仿佛每一下都是首肯。身心相连的亲密感，就从这一刻的授受之间开始。她经常享受地闭着眼，渐渐睡着……
才放下，几分钟后，她就哭醒。那哭声是最让人心碎的抗议：我饿我饿。
而我，已经尽力了。
我妈去中医院抓了药材，煮七星猪蹄汤。白花花一碗，喝下去跟直接喝猪油相仿，能感觉到它顺着我喉管到骨，凝固成油湖。
她一天无数顿，我至少一天五顿七顿，经常大半夜吃一小锅鸭腿面。几根大鸭腿吃下去，我顿时是脑满肠肥立体版。
《育儿百科》说，很多产妇要到一个月后才奶量充沛。我等到了一个月，不够，还是不够。市面上流行的母乳喂养书以断然口气说：没有奶不够的母亲，只有放弃的母亲。否则，在那没有配方奶粉的年代，孩子们是如何活下来的？
他们传授了袋鼠喂奶法，很简单，就是我暂时化身袋鼠妈妈，把小婴儿24小时吊在身上，随要随喂，日夜颠倒在所不顾。
但是，袋鼠想必是没有腰的吧？我始终没学会躺着喂奶，只能坐着喂奶，腰后垫了双层垫子也与事无补。每天一坐12小时，三天之后，我终于颤巍巍平躺下来，能明显感觉到，尾椎骨以一个锐利的角度，抵着床板。我眩晕欲吐，我知道是颈椎腰椎一起发作。
要怎么办？难道为了她一口奶，我就烈士了？纵使我死不足惜——那也就彻底断奶了呀。
我永远记得那一刻欲哭无泪的心情：我忍过那么多痛，起初几天的疑似乳腺炎；用吸奶器引发的腕管综合症；她四个月就出了牙，把我先是咬破，又在破处细细研磨……到最后，我还是不能成为一个全母乳的母亲。我满心都是根深蒂固的罪恶感：我不是一个好妈妈，我没有坚持到最后。
如果我曾经产后抑郁，造成我抑郁的一万多个原因中，这也是其中小小的一环。
我母乳喂养，一共只有八个月，期间始终是喂合喂养。
后来查到的资料说：母乳不只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专家认为与女性生育年龄过晚、环境污染、长期使用乳罩以至棉织物堵塞乳腺等问题有关。我认命了，我就是“全球化”中的一员。
我终于给自己以原谅：这是我确定做不到的事。我必须接受，不是每个母亲都有奶，即使是没有配方奶的年代。否则史上不会有奶妈这个职位，旧书上也不会提到“粉干”这种事物。甚至包括我自己的母亲——她就不曾吃到过母乳，一滴都没有。
而那些母乳喂养书？作为原则，我想它们是有道理的，但片刻遵守，恐怕就失之偏颇了：任何美好的事物，当它变成一种对人的禁锢甚至道德约束，就会像霉变的美味，有害甚至致命。
而所有的悲剧对外人来说都是喜剧：当时有朋友问我哺乳的事，我没好气答：“混合喂养，牛是大妈，我是小妈。”她惊呼：“怎么会，你那么大……”我怒道：“‘小时了了没听过吗？”她当时笑喷了。
是的，大未必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