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竹老人任书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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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社会经济发展、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都渴望在创造财富的同时关注健康、投资健康,讲求长寿的方法和经验。在长寿老人中有那么一批特殊的人群——文史馆馆员,虽然他们生活跌宕起伏,道路充满荆棘,但他们各有延年益寿的本领。在这个群体中,“八十不稀奇,九十平常事”。为此本刊从今年第一期始,推出新栏目“长寿人生”,陆续向读者介绍他们的养生之法和长寿之道。
  ——编者
  
  任书博,学名世朴,号朴庐,1918年生。4岁开蒙识字,6岁入私塾习读古典诗文,14岁起自学篆刻,16岁学习绘画,18岁拜国画大师吴湖帆先生为师,系统研习书画篆刻。
  1941年大同大学经济系毕业,至上海解放期间,历任大东保险公司、昌明烟草公司、建国银行、中合保险公司副总经理等职。解放初弃商转任中学美术教师,兼任文化馆及少年宫的艺术指导。1953年7月,以《铁骨》、《虚节》、《印格》三幅作品参赛入选上海第一届书画展。为各界名家友人治印无数,部分作品被收进《鲁迅笔名印谱》、《国际篆刻大展印集》、《江南名家书画作品选》、《海上翰林书画集》等书。同时著有《朴庐印痕》、《怎样画竹》、《传佛心印印集》、《任书博书陶渊明诗文》等。
  任书博金石偏重周秦古玺,汉印傍及明清诸家,书法师承秦汉及魏晋唐诸家,国画取法宋元。尤喜松竹,见过其篆刻、书法、绘画作品的人皆为其厚重高古之风格所折服,墨竹更是闻名遐迩,自取斋名为松竹草堂。
  任书博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1981年被聘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2006年4月在上海画院举行“任书博任德洪父子书画展”,并出书画集。
  任书博做人原则: 宁肯人负我,我不负人。随缘自在,身在尘世行万种事,超越其上心不缠缚。
  
  环境:寝室就是松竹草堂
  
  我与任书博有缘相识,是因《世记》杂志社一编辑。一日,她对我说:“我们要出一套长寿人生主题的书,任书博是入选人之一。老先生今年91高龄了,书法好,画好,篆刻好,人也非常好。你有兴趣采写他吗?”
  我有些犹豫,久不写人物传记了,再说,我对书法、国画、篆刻艺术一窍不通,如果老先生见我什么都不懂,一不耐烦下了逐客令怎么办?
  她笑了:“肯定没问题,他正是你投缘的那类人,你一定和他谈得来。”
  按照她留下的联系方式打电话过去,传来的声音中气十足,且吐字清晰:“哪一个?明天吗?我想想,嗯,好的,你讲个时间吧。”我有些发呆,对方的声调和气息完全出乎我的想象,这哪像一个91岁的老翁呢?
  次日去拜访任书博,发现编辑写给我的任老先生的弄堂号中有一个数字不太清楚,便打手机问他,那个数字是不是9,他立即回答“不是,是4。”我怀疑地反问了一声“4?她写的好像是9啊!”他明显犹豫了一下,马上说“哦,是9。”
  结果表明“9”是错的,老先生一开始说的“4”倒是对的。顺着静悄悄的木楼梯上去,吃不准哪一间,便叫了一声“任书博先生在吗?”
  三楼一扇门应声而开,一个老人背着光站在门前:“来了,你是谁啊?”
  听我介绍后,老人“哦哦”着侧身让我,他身背后的光线立即补充过来,老先生马上变立体了。这个中等个子的老人右手扶着门,左手握着拳,脸部肤色白净得异常,我有些惊讶,因为我曾在几位大修行者脸上看到过这种近乎半透明的肤色,它更像是一种气质的量化。他安静地看着我,我一下被他那温和而又淡然的眼神打动了。但很快的,我又乐了起来,他左嘴角堆着一些黄白色的碎渣,像一朵不规则的小花,随着他的动作破裂飞散,显出一种天真相来。
  等落座,他才松开了左拳,掌心里展示出几粒南瓜子。哦,原来我的造访打断了他的享用,于是我笑着说:“哦,对不起,请继续吃南瓜子吧。”
  老先生手掌一翻,南瓜子散落到茶几上,他一边用手掌归拢一边轻笑:“嘿嘿,捱捱时间。”
  典型的家常话,我的心情顿时轻快起来。环顾了一下房间,20平方左右,一张大床占据了中心位置,被子叠得不甚整齐,床单也扯得不平;靠窗的一张书桌堆满了画卷字幅;一只书橱和一只玻璃橱亦堆满了书籍报刊以及一些杂物,好像还有一些床头柜之类的小件隐在阴影或遮掩之中。任书博坐在沙发上,视而不见地面对着这个拥挤而略显杂乱的环境,表情从容自在。
  我并不落座,因为想先参观一下他的画室松竹草堂,谁知他用手指头敲敲茶几:“就这间啊。”
  我一怔:“啊?你的画室就是寝室啊!”
  他很快活地:“是呀,喏,我的画板。书桌抽屉一拉,搁在上面,另外一头架在床头,就好用了。”
  他说的那块略微弯曲的画板靠在书橱边上,实际上就是装修房子的半块夹板。在这样悬空的夹板上作画写字,不弯曲也难。我感慨着,他却说:“不碍,照样好用。”
  他的幼子任德洪翻转夹板给我看,板面上尽是老先生画画写字时渗上去的斑驳墨迹,看上去就像一副抽象的水墨画。它是主人的无心之作,亦像主人一样的低调,悄然地靠在一隅。
  真没想到,他的那些妙作、杰作都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创作出来的。在当今高楼林立、别墅群起的上海,这间集画室、寝室、客厅等多种功用为一室的“松竹草堂”已不仅仅是主人自谦卑陋之意了,它就是一个现实的写照,但主人并无任何自惭形秽的神色,相反,他对松竹的赞赏和表达恰恰流露了一种独特的志向。他的松竹令我得到一种无法言说的享受,因为我没看到生硬的豪迈或流俗的怪异,它们自自然然,又不乏达观、清逸,同时兼有一种优雅之美,谁能感受到这种硬朗、挺立的松竹里竟还有着花草的柔曼和丝竹的弦歌呢?这正是主人既丰富又单纯的心声啊。
  请教他有什么秘招,可以活得如此长寿且如此精神,他微微一笑,简短地说:“没有什么好的锻炼方法,就是每天散散步,长寿大概是不想事不记事的关系吧?”说话间还时不时拈起一粒南瓜子嗑嗑,那种自然绝对不带半点造作。
  任德洪在一边补充:“他说的是老实话。我爸天生糊涂,谁也学不会。如果知道明天地球爆炸,他晚上照样睡得着,他是个什么想法也没有的人。”
  
  心境:把“一世糊涂乃真糊涂”进行到底
  
  想到先前任书博糊里糊涂地顺着我把自家弄堂号说错的事,真是忍俊不禁,只以为自己误导了一个91岁的老人,偏偏没想到这类细节恰恰隐含着一个禀性善良者的信息。难怪儿子看到他去乌鲁木齐路散步就头疼呢,那儿的小商小贩都熟知任书博的性情,一见他就眉开眼笑,争先恐后地推销所谓的打折物品。他信以为真,屡买家人屡退,家人说他太轻信商贩,他也只是笑笑了事。
  任德洪摇着头对我说:“没办法,难怪人家说他的画大气,和他人一样,不拘小节,有时听到他画画时哎呀一声,就知道他图章又敲反了。过去他刻一个印章,‘难得糊涂’,我们一看笑死了,你难得糊涂倒好了。他自己也笑了,接口说‘糊涂真糊涂。’结果改刻成‘糊涂’两字,边款是‘一世糊涂乃真糊涂也’。”
  其实糊涂只是任书博的表相,善良、仁义、正义才是他的本来面目。1948年4月,上海申报登载国民党苏州城防司令部对中共地下党员袁心一同志的通缉令,袁心一的哥哥恰巧是任书博的同事,紧急之下向任书博求助,此时任书博住在松韵别墅7号三楼,而二楼却住着国民党空军上校军官一家人,虽身处如此惊险的环境,任书博仍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从此袁心一躲藏在他家,直到次年春节过后才安然离去。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已恢复原名的袁中丞和他定居美国的哥哥来看望任书博,说起当年事,感激之情仍不减。任书博却呵呵一笑,他说:这算不了什么,我当时只是佩服你的进步情操。
  他就是这样的人,情感表达并不浓烈,他是一个自然的真性情人,无论面对富贵贫穷、生死荣辱、顺逆境遇,他都能坦然处之,随缘自在。
  任书博并非除了艺术就没其它的情趣爱好,过去因为家境好,有两个佣人料理家务,所以并不操心生活,风度翩翩的他打网球、游泳、跳舞样样都会,有时兴起,自己开车,却让司机闲坐在一边。尽管如此,他也没有染上拈花惹草的恶习,更没有欺凌弱小的霸气,他待人和气,无论是军人、艺术家、教授、工人、农民、高官还是小贩,他都一视同仁的真诚以待,没有任何的分别心。他享得起福,也吃得起苦,当生活条件下降后,他能安然度日,自己动手,早晚熬两顿稀饭,酱菜乳腐,毫不生厌。
  任书博天生一颗善心,行事有贤士之风,家人笑称他既不谙人心的险恶,又不懂尔虞我诈的伎俩,商场上做什么亏什么,永远是蚀本生意。比如别人问他借钱做生意,之后赖帐不还他只好用自己薪水抵帐;再比如银行总经理别有用心地拉他投股,尽管已吃了不少苦头,仍信守诺言追加了股金,等到这位平时对他称兄道弟的总经理携金条而逃,把一个烂摊子扔给他时,任书博才恍然大悟,但即便落难到这个境地,他也没有撂下但子,而是默默地用自己的钱给全体员工发了工资,其结果就是自己彻底破产。解放后遇到这位令他倒霉的总经理,任书博也只是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根本没有任何追讨资金的激烈言行。
  对不善之辈他都能如此相待,更不用说和师父、同事、朋友、学生甚至陌生人相处了。曾有人问任书博,吴湖帆先生的最好技艺是什么,他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他什么事也不和人计较,肚量大得不得了。”由此可见吴湖帆对任书博的人品熏陶,同时也证明了任书博是一个能得真传的慧性弟子。
  吴湖帆不幸离世后,任书博一直不能忘怀恩师。1981年他与俞子才、张守成发起和主办了“吴湖帆梅景书屋师生书画展”,又参与了1991年6月的吴湖帆衣冠冢的整个筹建工作。他觉得这是一种永久的纪念方式,是作为弟子的本份之事。
  对文史馆任书博同样深怀感情,那年他过83岁生日,捐给了文史馆一幅张元济的四尺书法作品,人们赞叹之余问他何以捐此珍藏?他解释道“这是我们第一任馆长的墨宝,他恰巧在83岁时写了送我的,用这种方式纪念他,心里蛮舒畅的。”2003年任书博又主动将珍藏了几十年的23枚秦汉时代印章捐给了文史馆。捐赠缘起竟十分简单,就因为他看到文史馆没有印章,为了让馆藏丰富,便有了此举。有人为他可惜,他却笑着说“可惜什么?眼睛一闭都不是我的。”
  
  禅境:一把竹椅,一路颠簸,一路陶醉
  
  任书博从不宣说自己的仁义善举,若不是一些当事人或家人所说,外人根本不知道。比如一个熟人的孩子得了血吸虫病,肚子膨胀得吓人,他劝熟人带孩子去医院诊治,那人因经济窘迫无钱医治,他便赠送三十元给他们治病,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这笔钱可不是小数字。后来这家人家搬迁了,正因他从没施恩图报的念头,所以也从不去打听他们的去处。当教师时,看到穷学生喜欢画画,便无偿地赠送,从画箱、画笔、画纸到衣箱等物,此学生后来去了美国,他也不去攀缘。前不久有人通过派出所户籍警寻觅到任书博,原来是他过去教过的一个学生,学生牢记当年因衣着单薄受任书博赠送棉袄的恩情,几十年后登门拜谢老师,没料到任书博自己竟忘了个精光,根本想不起他的名字。
  对待落难的同事好友任书博也是一片真情,比如常去看望被打成牛鬼蛇神的陆俨少。陆俨少曾著文提及一事,1963年他得了严重的肺病服用许多药无效,任书博得知后托远在国外的妹妹帮忙,买了药送他,陆俨少服后不久就康复了。陆俨少感恩铭记这段情,在文中称任书博“为人醇厚真挚,与人交,终始如一”。最难能可贵的是任书博对人的真切是没有分别心的,比如他看见卖菜的小贩被雨淋湿,很当回事的回家拿了衣服送给她(他)挡寒,谁知人家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次日见了面也像不认识一样。家人笑话他乱帮忙,他却为小贩辩护,“干吗要提谢?不值得提的小事,再说现在一件衣服又值几钱?”有意思的正在于此,受惠者还在那里分别物贵物贱,而施舍者却没有那么多杂念,别人知恩图报也好,忘恩负义也好,他都不放在心上。
  苦中作乐是任书博身上同样显著的特点。他的心境与大自然很合拍,年轻时看风景就常看得发呆,家藏的国画山水也是他经常揣摩的对象。酷爱名山大川的他为了看黄山风景,竟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向同事借钱,丝毫不顾虑日后每个月扣工资还债引起的生活拮据。在黄山上他潇洒如同仙人,眉目舒展地度过了一夜,梦中尽是白日摄进心间的石姿树影。回沪时他搭乘了县城厂家的大卡车,后车厢空空荡荡连个顶蓬都没有,任书博便花一元钱买了把竹椅子,一路颠簸,一路陶醉:一举两得的美事啊,既解决了座位问题,又给家人带去了礼物。
   即便在“三反五反”以及“文化大革命”期间受到冲击,他依然持着坦然的乐观态度。身边不断有人自杀,他却眼开眼闭心不动摇,有时被人斗到半夜,关押在铁窗内,他却照样能在狭窄的长凳上安然入睡,他说不做坏事鬼神来了也不惊。最令人难忘的是那个下午,造反派在弄堂里焚烧了他珍藏的画作,整整燃了四个小时,那些价值千万元的明清印谱、吴湖帆山水画以及清朝画作在火焰中化为乌有。他的家人全吓坏了,他事后却坦然地说“烧了就烧了,命中不是我的”。
  他就这样随顺了珍藏所遭遇到的厄运, 但爱妻患病去世的打击却使他痛进骨髓。这位贤妻良母自与他结发以来, 几十年患难与共, 为夫君、子孙含辛茹苦,如今撒手而去, 任书博一时无从排忧, 便将自己关在屋里, 日日抄录陶渊明诗句, 陶渊明超然物外的淡然与任书博善安乐静的心念相遇了, 他以这样的方式将哀思化成了纪念。藉着他这本精美的书法, 我读到了任书博对于人生无常的体验和超越痛苦的智慧。
  是的, 他是宁静的, 同时也是善良的。无论环境怎样变化,他对艺术的爱好不变,他那宁静超脱的内心同样稳如大山。他曾拿弘一法师的字幅给我看,“远离诸妄想,随顺于众生”,他也拿自己写的字给我看“善知一切真实相,深入无边法界门”,当时我的嗓门一梗,热辣辣的,我好像看到了普贤行愿所幻化出来的力量,在一个老人身上是如何生动的体现出来。
  我终于明白了当年他怎样怀着一颗童真之心,答应了美国青年佛教协会刻印的请求,这位不是宗教徒的七十多岁的老人,满心欢喜地俯案劳作,极其精美且枚枚不同的印章一方方出现了,整整半年的心血,分文不取的境界。这些充满智慧语的印章,如同他笔下的松竹,同样具有神韵,不仅有形有色,而且有声有光。当我看到它们的一刻,不由噤声敛容,如同捧了烫金的佛经。这是何等的艺术力量?竟能如此将人感染。什么叫德艺双馨?这就是啊!我被深深打动了,一切触动人心灵的力量都非空穴来风,而是一种凡如我辈者所不能达到却能领略的境界感召。
  智者明、仁者寿的道理在我心里完全立体化了。我感到庆幸,结识了这样一位松竹老人。
  (作者为《上海文学》资深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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