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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三年,乡愁症患者陈自福再次返回多瑙镇时,他爹躺在床上已经气若游丝。
陈自福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旅行包,在有些梦幻的薄雾中走着。他看不清迎面走来的人,为此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招呼和麻烦。快到多瑙河,遇见了两个抄手赶路面目模糊的人,其中一个认出了陈自福,大声催促说陈自福快点,你爹已经不行了。陈自福下意识地应了一声,他并不知陈丰收病成这样,这次回多瑙镇,也不是因为陈丰收。
“可怜可叹,被一个老寡妇榨干了……”
“花下做鬼也风流么。”
人已远了,但声音如水面行舟,晃悠而来。
意外而来的消息并没有影响陈自福的心情。他摘掉耳套,周遭的声音嘤嘤嗡嗡、嘈嘈切切、窸窸窣窣、长长短短、远远近近。这些大地生灵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滋润着他近乎麻木的耳膜和神经。他侧了耳,在近处绵延不绝的流水声之下,听出有鸟啁啾,开始是一两声,如雨滴落入深潭,后逐渐热闹,叽叽喳喳,纷纷扬扬。
对岸林子雾气在消散,金色光束中有薄雾升腾。陈自福掏出手机拍了几张发到乡愁症患者群,引来赞声一片。
乡愁症患者微信群病友众多,有流水线工人、酒水仔、哭丧师、医生、教授、白领、外卖小哥、泥水匠和菜贩子,当然还有暴发户和洗头洗脚妹等等。陈自福很少在里面说话,也不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但不少人认得他—— 一个会写口水诗不太说话的保安。偶尔,他也会参加群里的聚会,并认识了一个女病友,对方很欣赏他所谓的诗人气质,他们同居了两年零三个月,陈自福为她写了十六首诗,带她回过两次多瑙镇。他们差点成为夫妻,但最后是什么原因让两人分了手,陈自福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他一直不愿意承认是自己耳朵的问题。
陈自福一路走一路拍,在通往自家的路上,一阵恶毒的诅咒先于清冽的斧声抵达耳膜。
说来也奇怪,陈自福回来后,陈丰收慢慢见好——第三天开口说话,第六天居然能拖着一只跛脚下地。在院里“嚓嚓嚓”刨着寿材板的木匠,抬头看见日光里一颠一颠走来的陈丰收,犹如撞见了鬼一般讶异。
叔,寿材还打不?木匠颤声问。
打好了你背回去,背着寿材不怕走夜路。暗影里躺着的陈自福说。
木匠色变,匆匆收拾好家伙走了。陈丰收责备陈自福不该把木匠赶走,今年不死明年也得死,明年不死后年也得死,打好了寿材心里不慌。还未完全活转过来的陈丰收,声音听上去喑哑浑浊,像一块压在箱底失去光泽的老绸缎。
陈自福啐了一嘴,跛佬,想早死?我来的路上,老远听见木匠在咒你呢。
陈丰收暗自一笑,早死早好,我死了,你就在外头过着,不用再回来。
陈自福很响地翻了一个身,背朝着陈丰收说,我病了,打算不出门了,不然要死在你前头。
陈丰收一声叹,他听不懂陈自福的话。陈自福说有病,但横竖都看不出有病的样子,他要是不出门,没有了收入,将来的日子怎么过?
相对于陈丰收莫名其妙的“死而复生”,人们更关心陈自福的双耳。但陈自福回来后一直躲在屋里摊尸睡觉,好像永远也睡不饱,鼠子爬上床也懒得动一下。人们只得拽住陈丰收,陈丰收也闹不明白,他曾趁陈自福睡熟,摘下他的耳套仔细端详,并不见有何奇异之处。这个结果令人失望。
有好事者为探究竟,决定黑下去陈家走一趟,当他们刚刚接近土屋,纷乱的石子从黑暗中“噗噗”飞出,众人只得缩了头,作鸟兽散。
击退了不速之客,陈自福回屋继续埋头大睡。洞中鼠子凉酸,哀鸣四起,一声叠一声。这几天,他基本搞清了屋里有几只鼠,几大几小,还有一只三条腿的,跑起来趔趔趄趄,声音完全不一样。
鼠子的哀鸣稀落下去后,陈自福钻进了隔壁陈丰收的屋,伸手往被窝里摸了摸。和往常一样,陈自福没有走院门,而是翻墙而出。
夜晚的村庄,远比白天热闹。人类的噪音隐去后,千万种生灵的声音慢慢浮上来。陈自福仿如置身声音的集市,在青蛙、蛐蛐、夜狗、野猫、蝙蝠、秋虫纷乱的声音中穿行。他掏出巴掌大的“黑匣子”,边走边录下周围的声音。眼前不时蹿出一两只惊慌的鼠子和刺猬,一只大肚着地的游猪,漫无目的一摇一摆地走着。夜里出来觅食的山兔支着耳朵,似乎发现了异常。两只呆鹅,迷茫地站在路中间,把陈自福当作寻来的主人一摇一摆地跟了上来。
陈自福犹如夜游的动物,在白天不愿接近的镇子里,走得神清气爽,走得轻松自如。耳旁不时传来细娃的啼哭,大人的磨牙、呓语以及起夜的人绊倒瓶瓶罐罐发出的响动。这些声响模糊而短促,犹如幽深的湖里泛起的细小水泡,转瞬即逝。
陈自福一路走,一路留心镇子里的变化,谁家翻新了院墙、茅厕,谁家刷白了屋,种上了树,谁家刚刚办过红白事……在某条巷子尽头,他差点被人发现,好在闪得快。对方贴着墙滋完尿,摇摇晃晃拐入旁侧小巷。
不知不觉摸到了下水巷邱玉兰家。陈自福为自己这种潜意识的目的感到一丝羞愧,他掐掉了“黑匣子”贴近院门。屋里传出陈丰收和邱玉兰的争吵声,邱玉兰嫌陈丰收给少了钱。陈丰收压低声音安抚邱玉兰说你别嚷,陈自福那小子听见了多丢人,镇子里的一举一动可都在他耳朵底下。邱玉兰提高了嗓门道,少吓唬我,我可——邱玉兰的嘴巴被捂住,陈丰收哀求说,姑奶奶,明儿个,双倍,给你送来。
接下去,没了声息。
男盗女娼。陈自福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