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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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个小地方,毕竟是县城,找个磨刀的石头确不易,他还是找到了,那个给人剃头的老头的屋后树下,那是他一次路过眼睄到的,有个磨刀石,这时候就用上了。他第一次偷偷在那嚯嚯地磨,被老头看到了,出来咧着嘴问,干啥哩?他说,叔呀,我磨个刀,不快了,切肉像木头。老头呵呵,说,磨吧。给他从屋里还端来了半碗水,他就蘸一点磨一会儿,再蘸一点又磨一会儿。很快刀就亮了。后来去的几次,也被那剃头老头见了,问话,他说,爱吃肉,刀就很费。老头问,是钢口不好吧。老头拿起刀看了看,说,可以啊。最后几次,他还坐在老头屋后石头上,和老头聊上了。老头把煎水用碗端给他,又捏一撮茶叶放在煎水上,茶叶终落不下去。他就那样喝。
  找到老头这里真不容易。这里是一片穷人住的地方,又在县城的一角。房子大部分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那些人拾来砖头盖的,房子就盖得东一片西一片的,高矮胖瘦没人管,斜七竖八,把路就夹得像条蚯蚓,又弯来绕去的,找个人很难。本来要拆迁的,可老拆不到这里来。拆不了,这里的人就一年一年的安然住下去。在大部分冬天的早晨,白雾漫开来,在低矮的屋门口和细路上低徊,只闻步响,不见人影,常要撞了怀才知道对面是谁。剃头老头在这一片边上,家里有个儿子是瘸腿,靠他养活。他养了一只猫。好歹家里算三口。
  这一次来磨刀,算是第五次了。王良虫默默地磨,剃头老头还是在屋里听到了嚯嚯声,揭了门帘出来问,又来了?王良虫嗯。老头又问,你们家吃肉真勤啊,几口人?王良虫说,我和媳妇。老头说,两口人这么吃肉,可得注意,吃出了问题,比如血压高了,太胖了,那就不好办了。王良虫说,是的。王良虫磨着,和老头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汗却从肩上渗出来,额上也有了。老头说,天不热啊,看把你热的。老头从屋里拎出已经发了黑的毛巾让他擦汗,王良虫没有看老头,抓了毛巾就擦脸,把毛巾上浓浓的汗臊味儿也抹开在了脸上。擦了就又把毛巾递给老头,头没有抬。是他紧张之故吧,汗刚擦了,就又冒出来,且盛得像河。老头又递过来,他把那浓浓的汗味儿再次在脸上脖上抹开来。
  你是心里有事吧?老头问。
  王良虫不言了。
  老头说,你不会是磨刀去害人吧?
  王良虫一个惊,抬了一下头,看老头的脸,看了就速把头又低了。
  老头说,心里有啥事,给我说。我虽给你解不了大疙瘩,可我能给你说说宽心话。年轻人,当然你也不年轻了,但和我比,你的路还长,还年轻得很。
  屋里的猫竖着尾巴出来走路,从磨刀石旁过去,跳上一根放着的木头,那是老头拾来劈成柴预备冬天取暖的,还没来得及劈开。这时门口椅子上已经坐着老头的瘸腿的儿子了,那儿子看着屋外的王良虫和老头说话。
  老头问,你要杀谁?
  王良虫沉默不语。要杀谁呢?他觉得害他女儿的人多了,他要一一去杀了,报仇雪恨。
  王良虫的女儿得了白血病,在医院里躺着,躺了不久便死了。他就那一个孩子,现在已经没了,他已经快五十岁了,他只想把那个害他和他女儿的人杀了,报仇。可谁是害他女儿的人呢?据他推论,他女儿在市场上吃过的铺子的老板,都是他要杀的对象。他女儿就是吃了他们掺了假的东西得了白血病的。他在女儿几岁时,拉着女儿在市场上寻着吃,吃雪糕,吃鸡腿,吃羊血,吃包子,吃了那么多,他不知道哪样没掺假。女儿吃大了,于是,在女儿得了病后,他把市场上这些做生意的,齐齐看了一遍,在心里就要把这些奸商送去见阎王,给他女儿报仇。
  过了会他说,我女儿死了。
  老头一个惊,默了好一会儿。才问,怎么死的?
  王良虫说,是让人害死的。
  老头问,报案了吗?让警察捉他啊。
  王良虫说,不知道是谁。没法捉。
  老头说,哪有不知道凶手的。
  王良蟲说,真的不知道,我女儿是被掺假的人害死的。


  老头名叫武广进,他只好去派出所。他一辈子没去过派出所,但他知道派出所在哪儿。八月初九。还热得很。武广进穿的白T恤已经湿了多半。怎么这样热?虽是白T恤,可洗得少,早把白褪了一半,和他那毛巾的颜色差不多。他一个剃头的老头,在这个城市,实在不是什么高雅的人,用不着穿得之乎者也,有口饭吃,和他的瘸腿儿子和他那黑灰的猫有口饭吃,就是好日子了。他从家里出来时,给儿子叮咛了,也给猫叮咛了,门没有锁,儿子坐在门首看着他出来的,猫就在儿子的脚面上,也看他出门的。
  他去派出所的目的就是不能让磨刀的那个男人杀了人。他杀了人,他完了,他的家完了。他知道了就得挡住他。把他挡在悬崖的这边。
  派出所他还是认识一个人的,是老头大凹的孙子。大凹快九十多了,在他那里剃过头,剃头后他孙子接过他,他说孙子在派出所工作。武广进见了几次,所以认得。他直接去找大凹的孙子。这派出所建在一个高台上,门口就是车流,俯视着这些车流,武广进看得有点头晕。站在这里还能望到远处,那片洼处,竟是密密麻麻的楼。小派出所无非都这样。院里有牌子写着大字,为民服务之类的字,字旁是警察的头像,大眼睛警察很精神。院里还停着几辆警车。平时它们在街道里叫着跑,有点怕,这时都安静地窝在那里,武广进进去也没了怕。他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警察,他也不知道警察整日里在里面做什么,他们吃饭不用回去吗?是个三层楼,一楼一溜的窗台上还都蹲着花盆,虽是小花小草的,样子还算蓬勃。警察也爱这个?他背着手进楼,一个警察准备出去,问找谁,他说找大凹的孙子。那个警察就问大凹是谁?他孙子又是谁?一脸茫然。他好歹知道大凹姓黄,从黄姓里终于问到了那个孙子。
  那个孙子果然认识他。把他引到办公室里,给他面前放了一杯纸杯子倒的水,看不到冒热气,可他抿了一下,真烫嘴。他说了有个男人想杀人,在他那里磨了好几次刀了。又说他家里死了女儿。从这一点上,那个孙子从电脑上查到了那个男人。老武知道了磨刀男人叫王良虫,前个月死了女儿。   大凹的孙子在老武面前的客氣温和,让老武觉得不像警察。这孙子长得个子高,竖条的一根黄瓜似的,老武总想在这孙子身上找一点像他爷爷大凹的地方,到底还是找到了,是两个嘴角朝上提着,像笑又不是笑的那种提着。还真像。老武给大凹老头刮胡子时就熟悉这个表情。
  三
  我知道王良虫从派出所出来是听人说的。听说是大凹老爷的孙子叫去的。王良虫进去,心里也怕派出所,那地方真的本分人不进去。他进去眼神也恐慌,看东看西的。大凹老爷的孙子给他面前也摆了一杯白水,笑笑地问他,听说你要杀人?真的吗?
  王良虫说,嗯,是真的。
  那你要杀谁?
  我不说。我给警察说我要杀谁,那我杀得了吗?
  杀人是犯法的,你不知道?
  知道。可害我女儿就不犯法吗?
  你知道是哪一家害的你女儿呢?
  市场上卖饮食卖食品的都是。
  这你就胡说了吧。他们都掺假吗?
  你能说清他们哪家不掺假呢?
  这我可说不清。
  王良虫从派出所回来走到他住的小区门口我看见了,蔫头吧唧的。把手插到裤兜里,裤子两边鼓成疙瘩。他没朝门房那个窗口里看,可窗口里有双眼睛看到了他。我是小区看门的。在这里干了几年了,发的蓝黑保安服,必须穿,我就穿着。每天能看到王良虫从这里出入。那天王良虫走回去时,后头跟着一只无聊的小狗,跟着跟着又不跟了,折头朝另一只狗奔去。小区里总有一些人喜欢养那些毛球般的小狗,黑的白的咖啡色的,乞儿般的难看死了,毛把眼睛也遮着,可被他们稀罕得不得了,不是抱着就是拉着。一只咖啡色的小东西老出来到门口这儿,要在门房里转一圈,嗅一圈,再离开。有啥嗅的,真有些奇怪。
  那天下午,快下雨了,闷热极了。天上虽没有呼噜打闪,可雨是迟早要来的。已经来了一股风了,把门口的烂纸屑吹得旋成个花子,又落下来。这时我看见王良虫又出去了,还蔫着头,扑踏扑踏的,出去了。


  老武家离市场有二里路,在天气好的时候,他在市场一角摆了摊子剃头,挣点生活钱。天气不好时,他就在家里,老主顾是知道他住哪儿的,常去,剃了头也喝个茶,聊聊再走。一个头五块钱。剃了也洗了,净头净脸的离开,满意着从曲曲弯弯的路径里出来回去。打了伞去找他的也有,剃头是由头,主要是聊。即使他再住得难找,也是会被找到的。
  近来他把剃头没当回事,那个叫王良虫的要杀人,他在心里搁不住,总担心王良虫的刀落在市场某个人的头上,他几个晚上都惶惶着睡不着,觉得某个天他醒来,穿了衣服起来,就有一个消息传来,说某个人被杀了。他虽然给大凹老爷子的孙子说了,可警察又不能把那个叫王良虫的男人捆住。
  他于是一有空就专去市场看看,他想给市场上卖东西的一些说说,让他们注意点,注意头上落下刀,注意身后男人盯着他们。按说到了这个时候,天热得厉害,他在中午吃饭后要睡一觉的,可那天他不睡了,去了市场。热烘烘的,头上是大太阳,汽车从市场边的路上过,越走人愈稠,到市场那儿,人就稠得有点烦。有的人已经裸着膀子,有的趿拉着拖鞋。苍蝇是市场的常客,无处不访。市场是个大棚子,大棚子下是水泥砌做的台子,摆着几行摊子。菜又百样,实在说不完。在棚子四围又是一些铺面,卖的多是食材。他实在搞不清楚哪家卖的东西里掺了假,可凭他看来,那些做生意的人都不怎么地道,假无处不有。一溜卖肉的,他认识两个。他常在那两家买,也是买一二斤。可他不知道这些肉里面是否有假,可那个胖得把脑袋差不多塌在肩膀里的那个卖肉的——以他看,卖肉的不胖,哪像卖肉的?——他也听说过,卖肉的在肉里注水,也会朝肉里打什么药。他再思量一下那个胖子,未必不是奸商,凭他那身肉,就是挣了大钱的样子,无假挣大钱,这也说不过去。于是他认准了,这绝对是一个奸商。可他被杀了,也有点可惜。他就要去叮咛,别让这不至于犯死罪的人让刀砍了头。他怯怯地走进去,胖子立马就一个声问,老爷子,要肉啊?老武笑笑,说,不要不要,家里还有。胖子问了话,没看老武一眼,只是忙他的,在很脏的肉礅子上剁肉,刀起刀落,苍蝇便随着刀的起落也起落。绞好的肉馅子,老武知道有假,他就不买绞好的。他进来是要说话的,可这话不好说,他默了许久,还是说了。
  好兄弟,肉里有假了可不敢卖了。
  胖子一听立马急,眼瞪大了问,你胡说啥?我卖过假肉吗?去去去。不买肉你赶快走。
  老武说,有人要杀你。我给你透个气。
  胖子更急了,说,你说啥?杀我?你疯了吧?
  真的。有人要杀作假的人。
  胖子怒了,挥手让老武去去去。把刀在礅子上摔得直响。
  老武走出来了。他觉得自己受了气也没啥,说不定能救胖子一命,挨骂了也值得。
  他出来放眼看整个市场,那些卖东西的他实在分不清谁没卖过假。那个卖辣面子的中年男人,据说也掺过红颜料和砖头面子。那个卖海带的女人,也用化学药剂熏过海带,熏过的发亮,很好看,吃不出什么异味。这女人腰里背着牛蛋一样的包,专收钱的,黑得发亮,的确挣了钱。这女人真被王良虫砍了头,老武心里真没有几分可惜。卖鸡肉的,也听说给鸡肉里打针,鸡腿搞得和牛腿差不多了,这些人自己不吃自己卖的肉。他一一看过去,觉得都是搞假的人物。他走近卖黄瓜的。黄瓜不是被抹了药,原本长得有点弯曲的黄瓜,卖的却竖成端溜直的,且顶上戴着黄花,新鲜得宛如水里捞得的。这些假,老武知道。他原来买黄瓜拍了凉调,现在不买了。好几个菜摊子都卖黄瓜,他便挑了一个谢顶的又白胖的男人走过去。那男人的脸整日像个帘子吊着,面前摆的黄瓜真是端溜直的那种。老武过去问,黄瓜多钱一斤?因为老武好久不买黄瓜了,对黄瓜的价钱真不知道了。回答说,三块二一斤。老武说,这不是抹了药的吧?卖黄瓜脸一拉,问,你说啥?老武说,抹了药的黄瓜端直,你的黄瓜那么直的。卖黄瓜的说,你这老汉,真胡说八道,这么新鲜的,抹什么药?谁说的?老武说,要注意啊,有的人专杀造假的。不敢遇到了,遇到了就麻烦。卖黄瓜的说,你疯了吧?什么杀人不杀人的?老武又遭了一通骂,离开了。说这话的时候,一堆人在看在听,有个认识老武的,就问,真有杀人的?老武说,可不。就有专杀搞假的。那人把老武拉到一边又问,哪里来的?杀了几个了?老武说,才开始,他要杀不少的。那人更压低了声,说,那其实是好事。那几家卖豆芽的,也用尿素长豆芽,可能也要被杀的。老武说,我也说不准,反正要杀一些奸商的。老武边走边给拉他的那个人说,我是怕他们被杀了,才给他们说的,他们竟不领情,还骂我。杀了就杀了。你说,见了血是好事吗?死一个人,就是一家子人的遭罪,谁愿意那样?那个人又问,照你这样说,路边卖西瓜恐怕也要被杀的,西瓜里打针,把瓜瓤搞得红的像血。


  老武回到家里,已經雨停了。可曲径上水还在四流。夏天的雨没个准性,在天的脾气。他已经浑身湿了,头发贴着额,白发和黑发混着,有几分鬼样。鼻子尖上还悬着一滴水。他站到门口却一愣,王良虫在他家门口蹲着,和他的瘸腿儿子在说话。
  他问,你又来磨刀?
  王良虫说,哦。
  老武进来,脱了湿衣服,寻了干衣服换上,边换边说,你别操心杀人了。人有那么好杀的吗?
  王良虫说,你给派出所说的?
  老武说,嗯。我是怕你造个大祸,将来怎么结果。
  王良虫说,我的事你不要管。你也管不了。我的女儿死了,死了,你懂吗?我就不能让害人的人也死几个?
  老武说,我都给市场上那些摊子说了,要他们防着你的刀。
  王良虫说,我的刀他们能防住?
  王良虫是个死心眼,在老武回来之前,他和老武的儿子已经说了一大堆话,也把那把刀又磨了一回。磨好了,用牛皮纸包了放在腿下。这时老武说了他给市场上不少摊子的人说了,王良虫就眼睛发毒似的,说,我杀他们,与你有啥关系?我杀不成,报不了仇,我的女儿就这么白白死了吗?
  王良虫说完,拾身起来,抓起刀,出门走了。他刚出去不远,雨又大起来。老武拿起屋里的雨伞出去喊他,赶上了把雨伞向他塞,他不要,说,不要你管。他狠劲地把雨伞一头掀过来,差点把老武掀倒在雨里。老武朝他的背影喊,你回去就湿完了。那背影没有响声,只是从曲弯的细径里往出走。
  老武回来,朝儿子叹一声,似乎是自语,说,是个犟怂啊。
  老武儿子慢慢给老武说,也像是给这个小屋子说的。他说,王良虫死了女儿后,媳妇走了。他本来在一个工厂里工作,也不去了,他一心要追回他女儿似的。
  老武没有看儿子。儿子就坐在屋里的高凳子上。他问,猫呢?猫确实在王良虫和他们说话时没有见,屋里也因为是雨天,格外暗着,从窗子里进来的光也是灰塌的样子,只在屋里灰一片,其余都沉在暗里。他又问,猫呢?儿子也转头四下看。猫没见。这个家里,三口,少了一口格外显得有些空寂。雨天里没有剃头的来,他几天了又没有出去摆摊,这样的日子平日大约也这样,可近来有王良虫这个人,老武的家里仿佛有了变化,他操心着家以外的东西远比家里的多很多。神不守舍起来。这时猫回来了。老武向猫粗声地问,去哪儿了?嗯?猫的身上也湿了,竖了尾巴摇起来,把雨滴摇散得满屋都是。猫看了一眼老武,慢慢到桌下去躺着了。
  这一天也快完了。天色已经过去了多半。老武希望今天能安然过去,真不愿想到王良虫手里那把刀。


  市场上经过老武这好心人一说,恐惧一片,都咬了耳朵问,真有人要杀人?可不,杀的是掺假的。政府都管不了的事,那个人就能管?可不,真出奇了。还是小心点为好。你又不弄假,怕啥?
  一日里,市场上有个人真死了。这事发生在老武挨骂后的半个月里,一片惊惧。人人叹舌。管理市场的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是附近村里的人,干巴得厉害,大约几十年把水分挤尽了,他对于这个死,很气恼。跑到派出所问原因,又从派出所找到老武家里。他是边问边找的,问剃头的在哪儿,就有人直指到老武家里。老武在家门口正在给一个老头剃头,见管理市场的主任来了,且鼻眼不对,就问,你也来剃头吗?你好歹是个干部,光头不合适吧。那主任劈脸就问,你知道王良虫杀人了吗?昨天的事,死了。他杀的。你为什么不早说呢?老武这天真信息闭塞了,真不知道市场上死了人。就问,真死了人?主任说,还有假?谁拿这事开玩笑。老武的刀子就停在那个老头头上不动了。半个头已经光了,还余半个头,老武稍稍歇了歇,说,不着急,让我把这个头剃完。刀子又开始在头上走,明显走得慢了。头终于剃完了。老武问,警察知道了?主任说,王良虫已经被警察带走了。老武只哦了一声。他给主任从屋里拿凳子。
  主任在老武这儿唠叨了半天,老武才知道死的是一个从四川来这里卖调料的,多年了,大约真的挣了钱。可这到底是不是王良虫杀的,老武觉得不大像。主任说,那你说是谁?老武说,死了人,与我有啥关系?主任说,你前些日子不是在市场上吵吵说是有人要杀人吗?你自然知道是谁了。主任不耐烦了,火气还在怀里。他不喝水,也不抽烟。起身要走,给老武说,你四点半到我办公室来。主任背了手,把主任的威力在这里发挥到极致,威威地走了。老武看了这架势,朝主任的背影狠狠地喊过去:我不去,看你把我能怎样?
  老武真的没去。那个下午,主任办公室里空空无人,茶冷着不喝,苍蝇无聊地在窗台上起落,转一圈又落在原地。
  第二天早上,我在小区门房看到王良虫低头回来了。他是从派出所回来的。我听说王良虫没事,市场上那个人死了与他无关。过了几天我又听说,死了的人是因为在调料里掺了砖头面子,被人打了,打的人手有点重,破了脑子,那人就死了。


  大凹老爷子又来剃头了。这次他没让孙子扶,自己摸来的,拄着拐。他的头发的确长了,基本没了黑的。他进这里的弯绕细径,还没有糊涂,他记着一个U字形,进口那里那家的院墙上是一窝仙人掌,很老了,刺竖得像筷子。还记得再进去一点,是个水管子,龙头上锁着锁子,允许用的人家都有钥匙,老看见龙头上滴着水。他没记错路,一直走到老武家门口。
  大凹老爷子拄拐独至可是大事。他今天也非专门来剃头,是借剃头问市场上那个死人事件的。老爷子住的楼就在市场旁边,市场四边的铺面低矮,老爷子在自家的晾台上坐着常能看到市场里的闹哄。老爷子明白,他住的楼旁有一些散住户,多是租给市场上做生意的外来人住,整日里哐哐啷啷看着乱,到了晚上好久才会把声歇下来,到晨里又醒得早,又开始一天的收拾生意,哐啷声再次起来。灯光是很久才熄的。从灯光里,坐在晾台上的老爷子能看着那些生意人在干什么,虽看不大清楚,可老爷子是知道他们在做一些弄假造祸的事。他常挥起拐杖指着那些光亮说,作孽啊作孽,把人害了会报应的。他也曾给他做警察的孙子说过,孙子说,那又不是警察管的事。还安慰他,别说了,假的那么多,谁能管得完?   这次剃头,老爷子说市场上那个死人的事说了好久。向老武诉说市场的罪孽似的。最后二人的结论是,人心坏了,修不好人心,事情大了,都要受罪的。大凹老爷子参加过抗美援朝,从战场上下来的,使枪是高手,曾杀过不少敌人。在老武给他剃完了,洗了头,擦干净后,他站起来说,若我还年轻,就对那些造假的生意人,一颗子弹一个人,让他们吃个利索丸子。那个喊着要杀人的,看来没当过兵,害怕。老爷子说这话时,像个将军,欲把天下扫干净似的。
  老爷子那天回去,又看到一排灯光,很晚了才熄。他心里恨,知道这些灯光里有不少是在灯下忙着造假。老天能看到的,老爷子在心里嘀咕。


  我是保安,穿着黑色制服,装出警察的样子,拉了脸说话,可这里住的人都不把我当警察看,常使斜眼过来。几个人换班。门口竖着白杆子,起降一次,就是过去一辆车,收两元钱。对于收钱,常遭出入人的白眼和仇恨,可我们是履职。对于熟悉的人,我也会例外,使个眼让过去,博得赞许。干了几年了,自然认识不少熟人,在空闲时拉话,他们还会奉笑着递我烟,点了。一天出入的车数百辆,司机我记不下,可司机把我记下了。我不大得罪人,对过于拗的司机,我也会放了,不会吵的。我不做死眼色的人。
  在我看來,去年这个小区最大的变化是王良虫闹着要杀人,可终没杀了谁。到了今年他疯了,经常出入时手里拎着把刀,嚷着要去杀人,可回来也是拎着,并没有真杀了谁。他出入无常,早上出去,晚上回来也不一定在什么时候。有时却是晚上出去,早上回来。门房里的保安都知道他的反复无常。他有时出去会在门房坐一会儿,把刀放在面前,不多话,谁问一句他答一句。答得不能说没水平。比如问了,天落下来会塌了谁?他必回答是,坏人么。比如又问,大鸡蛋和小鸡蛋里面的蛋黄一样大吗?他会说,那要煮了破开用尺子量,问鸡,鸡也不知道。一些没头没脑的问题,我们几个保安善问,他也善答。他最善回答的问题是,现在什么不能吃?如果问了这个问题,他的话就能溢出来,要说一大堆,止不住。他把那些曾经有掺假记录的东西都背过了,只等有人问,问了,他就像从怀里扑啦一下全放出来摊在面前,让问的人看清楚了。他身上已经有了味儿了,头发很长时间也不洗。有时是回来到这儿坐一会儿,眼神无主,坐一会儿就回去。不知道他一天是怎么吃的,出去又是到哪儿。据说单位不要他了,可不能让他饿死,就发放几百元的生活费,算是领导有良心的。
  有了这个王良虫,我就常看到老武来看王良虫。我知道老武和王良虫没亲没故的,可他心善,隔几日就要给王良虫提来吃的,我在门房见了向他招呼微笑,觉得老武也不易,剃个头,又能挣几个钱?可好像成了有两个儿子的老头。手里的饭盒是新买的,有时是自己做饭,有时是买的,炒面或米饭,饺子也有过。他和我认识了,来后还会在门房坐坐,问问王良虫出入的时间。今天老武笑呵呵刚来,还没坐定和我聊几句,便看见王良虫从外面进来了,手里拎着刀。老武看见就提着吃的追过去,王良虫回身看到了,朝他挥着手里的刀,喊,你咋又来了?回去,回去。你把我的大事坏了多少次了。虽然王良虫这样喊着,可老武还是笑呵呵地跟过去,还向我点着头,意思是他习惯了,王良虫就那样。我看着老武跟着王良虫向小区深处去了。刀在王良虫手里转着,夕阳的余晖照在刀上,转一下闪一下光,一直转一直闪,转过弯便看不见了。我在心里想,老武是好人。王良虫呢,也是好人。是两个好人。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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