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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铲拿着一封信,怵怵地站在那个法国邮局前。信是寄给家乡南通的新婚妻子芹芝的。小铲结婚第六天为了逃兵役躲到长江边一条采沙船上做苦力,却被船主偷偷贩卖给了一条劳工船。被一起贩卖的还有几名同乡工友。劳工船离开虬江码头后直奔大海。在海上航行了几天拐进了北部湾海域,这儿有一艘大海轮在等着小铲他们。把小铲从上海运至此的那条船和其他几条专门在内河、近海搜集中国劳工的船,无疑都是那艘大海轮的鹰爪。现在“鹰爪”们已经完成了替大海轮搜集猎物的任务,接下来就等着大海轮把它冰冷的肚子填满后跨越广袤的大洋去往南美洲了。据说,欧亚大陆正被第二次世界大战这个魔鬼牢牢控制住的现在,在相对平稳的南美洲,劳工可以卖得高一点的价钱。
小铲到底还是逃出那艘大海轮了,不然他怎么站到眼下这个被称为广州湾的法租界了呢?怎么逃出来的?不记得了。不!哪里是不记得?是他的脑子对个别创伤性记忆局部屏蔽罢了。谁愿意把思绪塞进那个肮脏、腥臭、暗无天日、前方有一个叫作死亡的魔鬼正狞笑着向他们招手的船舱里去呢?脑子是个好东西,也是个坏东西,能活着逃出来,不赶紧让脑子停止转动以便摆脱刚刚发生过的那场噩梦,那是不知道脑子的威力。
终于寄完了信,小铲拖拖拉拉地从邮局里面走了出来。却不知道该继续往哪儿走。一个自小并未树立过宏图大志的人,本该老实、本分地待在自己的家乡,清淡度过此生,除了家乡,对他来说,这世上没有任何地方非去不可。况且,在这个问题上,小铲还更特别一点。在家乡那个小村子里,小铲常被村里人贬称为灶洞里的货。灶洞里的货?什么意思?意思是,这个人不爱出门。到什么程度了呢?恨不得把自己塞到灶洞里去,永远不出来。虽然村人的说法自有夸张成分,但多少也能说明小铲性格上的自闭。十九岁以前的小铲该有多自闭,才会收获这样的贬损?
如果不是因为逃避抓壮丁,小铲连去长江上采沙都不会。那儿离家也有四十多里地呢。现在,被命运强行发配到此地的小铲,这个“灶洞里的货”,没法儿觉得眼前的这座城里,有哪个地方是非去不可的。没有必须去的地方,这也意味着,去哪儿就都一样。只要那个地方能确保自己活过今天,就可以去。
是啊!小铲都快要饿死了,随时都会饿得瘫倒在灼热的马路上。现在是十月末尾光景,中国北方个别地方,应该在下雪了,可地处亚热带的此地,却还炎热异常,砂石公路烫得人的脚掌心疼——小铲低下头,看到自己光着脚。什么时候鞋子丢了?没有记忆。小铲踮起脚来,走到路边一棵大叶榄仁树下面,躲一躲毒日头。过了一会儿,他看到马路斜对面的法国公使署里走出了几个红带兵。小铲赶紧把身子藏到树干后面。这地方怎会有这么多的番鬼?依稀想起,那条大海轮上,自己曾被两个跟他们一样长着高鼻子、蓝眼睛的水手揍过。这朦胧的记忆让小铲觉得:这种长相的人都是阎王派出来的恶鬼,专到世上来捉人的。他当然是过于警觉了,此地成为法租界到现在已有四十三个年头,这些主要由法国人和越南人充当的国防兵中的前者,已经不会像当年刚刚夺占此地时那样当街欺侮老百姓了。小铲就这样在树荫下躲着,直到那几个红带兵走得没了影踪。这时小铲觉察到饥饿开始更加积极、努力地啃啮他的肚肠。胸口往下直到丹田的那一大片肉身,传出阵阵绞痛。这种痛,传输至他脑中,使他脑子疼。他疼痛的脑子一下子明朗了一下,出现了回忆和幻觉交织而成的诸多画面。
在“中介船”上、大海轮上,小铲曾见到过惊涛翻滚,把赤白、无辜的鲜活人体卷走,接下来他又看到一个浩浩荡荡的鱼群在波峰浪谷间把那人咬得鲜血淋漓。此刻,饿得两眼昏花的小铲通过自己的脑子看到:浪涛和鱼群居然进入他肚肠了。它们,一个猛子扎进他的肚肠后,开始抖开细长的嘴,又箭一样将嘴刺入肠壁。嘴们开始吸食肠壁里的油脂了。狭长、卷曲的肠道,因为嘴们的吸食,开始抽搐、打结、震动、扭曲……迎着这些亦真亦幻的画面,小铲相信有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随时可以到来,到那时候,他的肚肠将被炸成齑粉。
饥饿是个什么东西呢?这算是一个哲学问题。在此后的岁月里小铲一想到这个问题眼前就会浮现一九四一年深秋的那个上午他扶着一棵大叶榄仁树在一个叫作广州湾的异乡与一种来自身体内部的不可名状的空落感、无助感、悲哀感搏斗的情形。小铲会记得,在那些感觉围攻他的那个上午,他最终想起了家乡南通,想起了新婚妻子芹芝。他和芹芝是表兄妹,结婚属于亲上加亲。婚前两三年里,青梅竹马的他们就已彼此依赖。现在,对芹芝的依赖感再无法落到实处,小铲心里空落落的,但好在脑子里有芹芝的画面,让他得到些许慰藉,他心情平复了些。一个人在最落魄的时候,家乡和最亲的人总是作为首轮救兵跑到心里来帮其对抗负面情绪的。
当一个人不再落魄了呢?家乡,或者那个曾经最爱的人,它,抑或她、他,会被一个人如何在其心灵世界安排职位?这个,也是小铲在此后的岁月里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在那些个时候,这个问题回答起来不那么简单了,因为在法国邮局门前的街树下跟饥饿搏斗着的小铲,很快就不只爱过芹芝了。他要去爱一个叫阿玳的法越混血姑娘了。约莫个把时辰之后,十九岁的小铲坐进了贝当街最靠近邮局的一家面馆里。阿玳和她妈妈嫫灵开的面馆。
二
小铲兜里只有一枚一毫银币,是他头昏眼花时在树下捡的。现在小铲坐在面馆里,盘算着如何用它吃到一碗面。虽说人地两生,但他有常识,这点儿钱肯定不够一碗面钱。最关键的是,小铲看到这家面店门口用篾笼盖着的食盘里,装着好几样事先煮好的海鲜。这是家海鲜面馆。这种面馆里一碗面的价格肯定比普通的面馆要高。小铲还想在面里加点海鲜哪。那就需要他为将要出场的这碗面付出更高的價格。
在家乡南通,小铲生活了十九年的那个村子虽然离东海比到长江还要近,只有三十来里地,但对海鲜,他却只是闻过其名未见过其真身,更不要说吃过。虽说,他坐过一回海轮,可作为一个囚禁在船舱里的准劳工,别说海鲜,他连一口像样的饭都没吃过。倒是在跳海逃跑后被海水呛晕的也许两天、也许三天的时间里,他被什么海生物啃过一下,手腕上留下了一条如今正在发炎的伤口。 现在还没到付账的时候,小铲还可以暂缓面对饭资不足的尴尬。让他先把面前的这碗面吃完再说。不消说,小铲遵从自己此刻对食物的痴迷在面里加了足量的海鲜食料:鱿鱼丝、虾仁、螺片、墨鱼丸……他一口气吃了五碗,直到感觉身体变得有进门前两倍大。食物真是大地之神啊,一个人在最需要它的时候及时占有它,可以让他感到自己与脚下的大地之间相互产生了吸引力,建立了联系。小铲放下筷子,连着打了几个饱嗝,感觉眼前这个馆子里的一切都变得实在、立体,真真正正的触手可及了。不像他刚进来时,那都是些单薄、飘忽、可望而不可即的幻影。小铲定定神,感觉到当他把目光投射到这馆子里的任何人和物之上时,那目光是刀剑一样凌厉的。这凌厉,对应到一个人的气质上,那叫满满的自信。这是小铲的脚掌踏入这片异乡之地后,第一次抓住自信这种东西。现在小铲刻意地维持着那种自信,沉稳地坐着,端详着馆子里的人与物。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门口那个摇着蒲扇的越南妇人脸上。尴尬就在这个时候到来了。那个妇人,仿佛一直在等着这一刻。迎着小铲的注视,她站了起来,缓步走向小铲。她就是阿玳的妈妈嫫灵。
从这一天往后推一个多月,小铲会听到阿玳连比带画地用她半生不熟的此地官话跟他讲她妈妈的故事、她和妈妈为什么来到广州湾、她远在越南昆蒿某个海边小渔村的家,那时,小铲把阿玳当成芹芝,在这饭馆上面的阁楼上与阿玳共赴巫山。那时,阿玳还会要求小铲讲讲他的家乡。不知何故,小铲在那种情境下没心思讲自己的故事,一点讲的欲望都没有。如果可以,他宁愿没有家乡!当时,他真就是这么想的。他怎么可以才跟芹芝结婚不久就跟另外一个女人上床了呢?愧疚让他觉得想一下家乡就是大逆不道。
小铲意识到,这个妇人过来找他结账了。現在,小铲要用他聪明的脑袋与嫫灵过招。沟通是一个横亘在眼前的实际问题。语言障碍横亘在他与嫫灵之间,嫫灵对此地通用的官话很生疏,多数情况下,她只说昆蒿那地方的嘉莱族方言。小铲此后不能记得,他是怎么跟嫫灵沟通的。就像一部电影,联结主要情节的过渡桥段永远不受记忆欢迎,它们会随着主人记忆增多被挤到记忆触摸不到的黑暗角落。小铲此后能记得的是:最终他被生气的嫫灵挥舞着一块抹布驱赶到了街上。幸好此时已经驻扎在小铲身体里的那些食物给予了他力气。小铲刚被凶神恶煞的嫫灵推倒在马路上,就飞快地爬了起来。爬起来就该赶紧逃不是吗?一个吃完给不起钱的人,不赶紧溜得远远儿的,还待在事发现场找抽吗?小铲居然没有跑,因为,他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宏大的念头。他被这个念头牢牢地控制住了。这家面馆的海鲜面真好吃啊,我还想吃,天天都要吃,每顿都吃。这个念头真够宏大。
在那条船上、在海上,小铲被饥饿弄得每每命悬一线,他深知吃的重要性,有时候,它就是命本身。现在有这么好吃的海鲜面馆让他遇着了,他能轻易放跑它?当然不。反正家乡暂时是回不去了,除了家乡,什么是他必须去的地方?没有。现在只能从形而上的角度去寻找必须去的地方。从这个角度讲,能确保他活着的地方,就是他必须待下去的地方。就是这儿,这家小小的面馆,它是他必须待的地方。待下去谈何容易?小铲现在就连那枚毫银都没了。刚才他跌坐在地,它从兜里滚出来,一个长相凶残的路人当即掳走了它。想待在这儿白吃却又分文皆无,小铲该怎么办?
给这个叫嫫灵的越南女人脑子里灌输一个不给她钱他也可以在面馆里吃、天天免费吃、想吃就吃的逻辑。这就是小铲现在想到的办法。不给钱也可以吃、还要天天吃、随意吃?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有啊,嘴皮子是干什么的呢?不就是用来讨便宜的?小铲的口才不错,不仅如此,他还有点小本事。
小铲的毛笔字写得好!在家乡,每个曾经看到过小铲写字的人都是这么论定的。小铲虽然在乡下生、乡下长,但南通那个地方自清末状元张謇之后特别重视教育,加上他本人聪明伶俐,十四五岁的时候,他的毛笔字跟字帖上的拓文看起来已经不相上下。现在,小铲要他的这个小本事来打动嫫灵。他从地上抓起一颗石子儿,开始在马路上写字。写什么呢?他随便想了一下就有主意了。一碗海鲜面。他写着这五个字。写了一遍,再写一遍,在马路上写了一大片。这些字,浩浩荡荡地把路面占满了,引得路过的人都停下来看。写得真好!好字!多数路人都不像嫫灵不认得中国字,他们都站在这些字远远近近的四面八方,由衷地大声地叫好。他们中有一个人懂得一些越南话,这时,他绕过这些字,走向狐疑的嫫灵,向她解释:这个后生仔,写一手好字啊,你看到了吗?真的是一手好字。难得,难得!嫫灵听了半天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到底还是听懂了。那个人再接再厉,继续充当翻译,他对嫫灵说,这个后生仔认为,你这个面馆招牌上面只有一个“面”字是不够的,而且这个“面”字写得实在难看,你应该换招牌。新的招牌上就写“一碗海鲜面”,对!这是新的店名,通俗、易懂,换上了新招牌,面馆生意会好很多。招牌上的字,由这个后生仔帮你来写。招牌上的字好,面馆的生意才会更好。越南婆!你听懂了吗?你真是个蠢女人啊,来广州湾这么些年了,还总是叽里呱啦地说你那难听的越南话。那个解释的人最后还笑着嘲讽了嫫灵好几句。
一个月后阿玳在面馆阁楼上那张靠窗摆放的瘦床上,阿玳说小铲急于帮她妈妈写招牌的动机特别明显,都让嫫灵感动了。不过这感动在小铲写完招牌之后马上变成了愤懑,当然是因为小铲的话。我给你写了招牌,漂亮的招牌!你要报答我,我不要报酬,我只要明天来面馆吃一碗免费的海鲜面。小铲看着嫫灵深陷在眼窝里的黑眼睛、眼角与太阳穴之间密密麻麻的鱼尾纹,振振有词。嫫灵发现了小铲的心机,冷笑起来。我答应你明天来可以吃一碗免费的海鲜面,但现在你给我滚。她咆哮着向小铲挥舞她黑瘦的胳膊。小铲就走了,在外面找了个树林子睡了一夜。
第二天小铲起大早作为面馆第一个食客坐了进来。“一碗海鲜面”的新招牌还真起到了招揽食客的效果,小铲坐进来不久,陆陆续续进来十几个食客,一下子把逼仄的面馆塞满了。充斥了食客的面馆里,作为老板娘的嫫灵却始终是一脸愠色。可她什么时候真正眉开眼笑过?瘟神脸就是她的最大特色。其实嫫灵心里面是感激小铲的,感激得很。看!她在小铲的面碗里加了很多鱿鱼丝、虾米、墨鱼丸,让阿玳端给小铲了。 这是小铲第一次见十八岁的阿玳。我要她!小铲一看到端着面碗从灶间走出来的阿玳,就听他自己的心里这样大声呼叫。真是没皮没脸,才吃了人家的免费海鲜面,又要来睡人家的女儿了。简直是大胆,不!是昏了头了。忘了怎么从劳工船上九死一生逃出来的了吗?侥幸保住了命,本该老老实实只要能活命就知足的,怎么还要做爱了呢?可是,谁斗得过原始的欲望呢?肚子饿的时候想要吃饭,肚子不饿了性欲就要跑出来为非作歹,混血姑娘阿玳那么好看得与众不同,眼睛里面看到不一点杂质,还总是在笑,用下一世纪的话来讲,她就是个傻白甜,而此时的小铲,又没有足够的阅历和见识,很容易少见多怪,他当然不能克制与阿玳亲近的欲念了。再说了,一个失去了家乡的男人,是多么容易把一个女人的身体当成他的家鄉啊。阿玳美丽的身体,蕴藏着充沛的能量,一个男人只要能点燃它们,就足以得到那种叫作归属感的东西。现在,小铲要扯脱身体里的引信,去引燃能令全天下男人为之疯狂的这个能量源。
小铲兜里一个子儿都没有,心里却揣了那么大的一个抱负,这对他来说真是一个挑战。看看他是怎么面对挑战的吧。他当然要用一用已经被证明行之有效的那个伎俩了。写字。新招牌写过了,餐单还没写啊。你看呀!这虽然是一个小小的面馆,虽然只卖海鲜面,但你有好几种海鲜,一种海鲜就可以成为一个销售品种,两两也可以成为一种销售品种,全部海鲜混合在一起又可以成为一个销售品种,加起来,可以有五六个销售品种,再加上面店里销售的马蹄糖水、芋头糖水、甘蔗汁,还有盐鸡蛋,可以写满一张餐单。做一个这样详细介绍店里销售项目的餐单有什么好处呢?第一,好看,第二,可以省去许多交流成本。嫫灵!你这个脾气说上来就上来的瘟神脸,你这个情商低到海平面以下的越南婆,与食客交流不畅可是你的一道硬伤哦,对吧?
小铲说服了嫫灵,并在阿玳懵懂、惊喜的目光中用更加流畅的毛笔字写了一张餐单,贴到墙上。可是,只写了一张餐单,就可以有机会跟阿玳一起跑进上面的阁楼吗?当然不够。小铲还需要更加过硬的招。什么招呢?小铲现在还不能想得到,他能想到的就是让自己在这个店里待下来。他又没有必须去的地方,这个面馆里有那么好吃的海鲜面,让自己待在这儿,像一棵树一样迅速在这异乡牢牢扎下根须,这其实也是一种理智。小铲脑子多灵光啊,这份理智,也已经跑到他脑子里面了。从你接受了我给你提出的需要一个餐单这个问题,可以看出——小铲对嫫灵说——你的店需要一个有能力跟食客通畅沟通的伙计。他还是那么振振有词。嫫灵好奇地盯着他,觉得这个后生仔非常奇怪。我虽然还暂时不会一句本地土话,但我可以通过写字跟食客沟通,这一点,至少比你强,你不觉得应该聘用我为你的伙计吗?小铲通过店里好几个食客的共同翻译,终于向嫫灵完整表达了这个意思。他所表达的被收留理由,很牵强,甚至有点可笑。严格讲,与本地人沟通不畅这个问题,在小铲身上更严重,嫫灵和阿玳可是已经来广州湾快十年了,不是吗?
小铲到底还是说服了嫫灵,留在了这家已经叫作“一碗海鲜面”的面馆里。也许是小铲的聪明打动了嫫灵,也许面馆的确需要一个身强体壮的劳力,也许是阿玳主动帮小铲助攻令他最终获胜,总之,结果就是:贝当街最边沿的那家专卖海鲜面的小店里,现在多了一个伙计。这个伙计出现在面馆的第一天,衣衫褴褛、脸上还有一块发炎的撞伤、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地方,现在,他换了新衣裳,脸上的撞伤开始结痂了,脱落了,他整个人越来越干净了,大家仔细一看,哎呀!居然是一个秀美的后生仔啊。
这个后生仔现在时常会对自己感到吃惊。他感到自己不再是从前南通村子里那个内向的年轻人了,跟“灶洞里的货”不再有任何关系了,他变成了一个称得上外向的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仔细一想,小铲发现,好像是自己的脚掌一踏入这个地方,就变成这样了。为什么呢?淞沪战争以来的这几年,身处与上海一江之隔的南通,小铲和他的乡邻们一样,听到了太多关于战争的传言,感受到了战争带来的种种不堪,内心时常被一种末世情绪笼罩,而在这个叫作广州湾的地方,小铲完全感受不到日本人的存在,感受不到战争引发的种种——他的改变,根源在此?
抑或仅仅是因为,这个过于陌生的所在,可以令小铲的内心失去束缚,继而他彻底解放了自己?还是,近日九死一生的经历,扭转了他的性情?小铲吃惊于自己的变化,既为之欣喜,又有些恐惧。他隐隐觉得,在这个异乡,他正慢慢滑向一个无法预知之处。
来面馆里的食客有时会跟小铲聊天,问到他是哪里人。小铲有时不愿告诉他们,就笼统地说自己是北方来的,有的时候,他也会说得很具体,跟对方说起自己如今已成为日占区的家乡南通,以及他生活了十九年的那个小村子,说着说着,那个叫作乡愁的东西就把他抓住了,让他有一些伤感,这种伤感会持续一两天。小铲想,什么时候能回南通呢?眼下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从陆路,根本不敢,海路的话,除了那些贩卖人口的海轮、军舰,也没有船在走。这个叫作乡愁的东西需要打败,否则小铲无法在此地轻松地生活。怎么打败呢?小铲有他的办法,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等战争结束了,他就衣锦还乡。什么叫衣锦还乡?就是在此地活出个人样啊。
三
小铲此后还有很多机会去洞见自己身体里的能量。漂在大海上的时候,这种叫作能量的东西曾一度从他的身体里消失,使他无力与大海抗争,但最终它还是回到了他的身体里,赋予了他逃生的能力。一九四一年深秋去往冬季期间那大概一个来月的时间,是小铲频繁洞见自我身体能量的一个时段。能量们在他的身体里跑来跑去,有时候,它们在他的腿和胳膊上,使他可以一点都不累地在面馆里里外外跑来跑去跑一整天,两只手同时端两个大碗、一直这样端一天,手也不酸,有时候,它们来到了他的肚肠里,让他可以一顿吃好几碗海鲜面,有时候,它们进入了他的血液、肌肉、皮肤,迅速将他一天天从海鲜面里获得的营养在那些地方仔细地布局,让他在来到面馆半个月后重了十几斤,整个人变得强壮、饱满、亮堂,有时候,它们就停在皮肤那儿,令他就算只是站在大街上晒晒毒日头,也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却有某些时候,它们冲过了他的丹田,一直往下走,在双腿之间的那个物什那儿,再也跑不出去了,他只感到,因为它们过多地集结于此处,使他的整个身体像一张绷紧的弓一样,随时处于发射的状态,但还有某些时候,它们就仅仅只是一个接一个来到了他的脑子里,然后集结在那儿,服从他的差遣,他自如地搬运着它们,他的脑子,变成了一架飞快运转的机器。 现在,这架机器要开始在阿玳和嫫灵以及当天在场的所有贝当街上的人面前发威了。一九四一年十一月,时任维希法国政府印度支那殖民部长的让德句来广州湾访问。就是这位法国官员,发动了从上一年一月到这一年五月间的泰法战争。然而这场战争真正的获利者是此时在亚洲激进地推进、扩大战争的日本。日本借机增强了在泰国的实力。就在让德句到访广州湾的下一个月的八号,日军入侵了马来西亚,同时入侵了泰国。这一年的七月,法日签订了共同防卫印度支那的协定,这之后日本便在广州湾派驻海军商务委员会。日本正式攻入广州湾并很快在此驻军,是一九四三年二月后。现在这个叫让德句的法国男人正从离贝当街不远的法国公使署里走出来。作为此时整个法属印度支那的最高管理者,他打算到自己轄区的街市上转一转,贝当街是广州湾地区西营一带的最重要闹市,最应该转的是那儿。现在让德句来到贝当街了。阿玳和嫫灵此前听说过这个人要到访广州湾,但没想到他还要到街上来作秀。嫫灵远远看着被几个红带兵和绿衣兵簇拥着的让德句出现在贝当街的口子上,马上大声吆喝小铲关店。嫫灵憎恨法国人,她像阿玳现在这么大的时候在西贡一个法国医生家里做家政,不小心被这个已婚男人诱骗并爱上他,事情败露后,医生和他神经质妻子变成同盟,协同对付嫫灵,二人在嫫灵面前穷尽说辞、动用各种关系,迫使身怀六甲的嫫灵离开了西贡,回到了越中的家乡昆蒿后,嫫灵受尽亲人嘲讽,阿玳七岁那年,嫫灵带着她离开昆蒿,来到了举目无亲的广州湾。
小铲当然知道嫫灵的过去,他在面馆待下来不几天就听阿玳说了。但是嫫灵心里那些恨屋及乌的怨怒,阻止不了小铲要利用让德句的到来炒作面馆的冲动。炒作,这是在小铲死后这个世界上才出现的词,小铲现在自然不懂得。他此前也没经过商,也不懂得炒作对于买卖的重要性。经商才能,那只是一种天然存在于他身体里的养分吧,现在,他是无师自通地把它拿出来为面馆服务。小铲眼前面临的迫切问题,是嫫灵心里无缘无故的恨,它可能会成为通往成功炒作之路的现实羁绊:她会阻止小铲接下来的行动,一定会。怎么对付这个羁绊呢?很简单,让那架机器高速运转并且听它指挥就是了。小铲首先听到那架机器对他说,你先把嫫灵支开。于是嫫灵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小铲拽进厨房。灶台上有一碗刚做好的海鲜面,小铲端起它,把厨房门反锁了,快步向面馆外跑去。厨房里的嫫灵咆哮着拍打房门,让我出去!小铲!你个坏东西!把我放出去!我要出去干死那些法国佬!没有人能听到她昆蒿方言的呼喊和咒骂,因为,几乎就在刹那之间,面馆里的食客,还有阿玳,都因为端着面碗冲向贝当街的小铲,目光被吸引了去,跟着都跑到面馆外面去了。
现在小铲抱着一碗热腾腾的海鲜面跑向了刚走到面馆前的让德句。小铲的速度太快了,保护让德句的红衣士兵和绿衣警察还没反应过来,那碗面就被他塞到了让德句手上。大人!您辛苦了!这碗面是刚做的,您吃吧!小铲按照脑袋里那架机器的指挥,飞快地翻动上下两片嘴唇,于是让德句身边听得懂中国官话的人弄明白了小铲的意思。那当然不是小铲的心声。就算傻子也知道在未经事先安排或允许的情况下,把这碗面当街塞到如今印度支那的最高长官手里,是冒犯,可以定罪的冒犯。连傻子都知道,小铲脑子里有那么好的一架机器,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行动多么恶劣?对!他知道,他的目的是立即被抓捕、关押。一切如小铲设计,让德句身旁的绿衣警察马上行动起来,控制住了小铲。哎!记者!麻烦你给我和让德句大人照个相。小铲在警察的手里一边挣扎一边大声恳求随行的记者。咔!一张照片定格,画面上被警察反剪双手的小铲费劲地向让德句靠拢,让德句不得已捧着面碗摆出官样笑容,那当儿,别人还没来得及把让德句手上那碗面取走。
三天后嫫灵和阿玳把小铲从牢房接走,回去的路上,小铲把他当时脑子里那架机器告诉他的话一一复述出来。小铲说,我就是想让大家看到我因为给让德句献了一碗面却被当成罪犯抓捕,大家看到了我是好心好意,所以我即便被抓捕,也会被放出来,不然无法服众。他说得很有道理,自从一八九八年此地成为法租界后,本地人一直反感法国人。但是呢——小铲接着说,我敢当众冒犯侵略者中的大人物,这件事会引起轰动。这个故事会传开去。传开去之后,对谁有好处呢?当然是我们的面馆。为什么是对我们的面馆有好处?回到面馆后,阿玳不解地问小铲。这时小铲手上已经有一张报纸了——他们在回来的路上跟报童买的——小铲指着这张报纸上让德句捧着那碗面的照片,得意地说,阿玳!想想看,多少以前没有来过我们面馆的人会看到这张照片啊,看到这张照片上让德句手上捧着的那碗面,他们就知道我们的面馆了啊,他们也自然听到了故事,面馆小伙计冒犯让德句,这样,他们就会对面馆感兴趣了啊。
阿玳悟出点名堂来了。小铲在给她详解一种宣传面馆的广告手段。小铲的脑子里未必冒出过“广告”这个词,虽然他正在充当一个广告文案高手和有力执行者。阿玳,嫫灵,我跟你们两个讲,我们可以把这个面馆做得更好的,可以赚更多的钱,我们现在赚的钱太少了,你看!你们从来都没给我开过工钱。嫫灵听见小铲说到工资,怒叱着要来揍小铲。小铲灵巧地让开了。他当然是开玩笑的。嫫灵其实也看出了小铲是开玩笑,她显然已经被小铲折服了。我会给你开工钱,只要真的像你讲的:很多以前没来过面馆的人看到报纸来面馆。小铲脑子里面的机器又用力转了一下,他对嫫灵笑了起来。不!我才不要你开工钱。我要你把阿玳嫁给我。我哪儿都不想去了,我只想每天白天做店里的伙计,晚上,去阿玳的阁楼上,跟她待整整一晚上,一天一天,就这么过下去。小铲还是像以前那样,说得振振有词。
这才是小铲的终极目的啊,他精心设置的几组棋局组合到一起,汇成一盘大而无形的棋局,目的是要以后每天顺理成章地睡到阿玳的阁楼上去。他能成功吗?他什么时候正式成功?答案就在小铲从牢房里出来后的三天内揭晓。果不其然,三天内,这家叫作“一碗海鲜面”的面馆门庭若市,不但西营这边的人都慕名来吃面,赤坎市民也坐着公共汽车跨越十几公里的西赤公路专程来吃面了,对面麻斜的老百姓坐着渡船越过港湾也专程来这儿吃面了,整整三天里,从早到晚,面馆外面都排起长队。先前嫫灵答应过,要是一切真如小铲所言,她就同意让阿玳嫁给小铲。现在她必须遵守诺言了。嫫灵是个爽快人,痛快地答应了小铲。就算没有那个诺言,她也是看好小铲的。这个北方后生仔聪明,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又长得这么俊美秀气,让阿玳嫁给他,当然好。 又过了十几天后的现在,小铲第一次得到嫫灵允许进入了阿玳的闺房——面馆上方这个小小的阁楼。这是十二月的一个傍晚,嫫灵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张餐台边抽烟。烟是劣质的,把嫫灵的眼泪呛了出来。嫫灵借机当着食客的面抽泣起来,脑中却想象着小铲和阿玳两情相悦的画面。这个傍晚天气有点奇怪,亚热带的夕阳比往常刺目、灼人。在天将黑未黑之际,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成片乌云快速涌向天空,把阳光遮住了,仿佛是有一只巨手,突然摁了一个开关,世界一下子就漆黑一片了。黑暗中,嫫灵听到外面下起暴雨来,天空一时间化身为一个汁液丰盛的男子,一股脑儿地向大地倾倒蓬勃的欲望,那些水分。天空的欲望还不只于此,它还要发出怒吼。台风来了!十二月的台风,虽然量级不大,但也是少见。嫫灵在食客愤愤不平的指责中点亮了三盏美孚灯摆到几个餐台上,然后跑到面馆外去收拾摆在门外的桌椅。天空无穷无尽的汁液和没完没了的怒吼现在将她包围了,她被暴雨和狂风拽向到了马路中间。嫫灵居然神经兮兮地跪下来了,她就这样,跪在马路上,哪儿也不去,低着头哭泣,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抬头向面馆上方的阁楼望一眼,她却只能看到两块疯狂摇曳着的窗帘。嫫灵难过、愤怒却也有些兴奋地拍打着马路,号啕大哭起来。这是太平洋战争正式爆发的第一天,此后广阔的太平洋、印度洋上,东亚大地上,那个叫作战争的魔鬼会更加放纵,许多年轻的身躯将带着他们曾经有过的欲望,死于炮火。嫫灵,她只是一个受过情伤的越南妇人,此刻,她的想象力被她的无知局限在了那间小小的阁楼里,就像小铲和阿玳,他们二人的想象,此刻完全局限在对方浸泡在汗液之下的那具肉体中,除此之外,这世界上的一切大事、小事,谁死谁生,多少人生多少人死,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只要关心自己的感受。
给我生一个孩子。窗外的狂风暴雨是能量加速器,让阁楼里的小铲身体里的能量变得更强大,他把它们尽量地交给阿玳,但是它们在他的身体里生生不息,他取之不竭,交给了阿玳后还有,就再给,他永远都可以给,怎么给都可以,他就是诞生、生长和挥霍本身。给我生一个孩子,给我生一堆孩子,把我身体里的孩子全部掏出来。小铲听到自己年轻的喉咙里发出这些生猛的声音,那些疯狂、没有逻辑的意思。他有使不完的劲儿,他可以生一堆孩子。他眼前甚至出现了他的一个两个孩子站在雨里突然由拳头那么一丁点儿大长成跟他一样高大的情形。这种想象让他欣喜,让他有十分实在的存在着的感觉。我给你生孩子,生一堆孩子。小铲听到阿玳用同样生猛的声音回应着他。如果小铲是一棵欣欣向荣的树,那么阿玳也是。大自然里有很多这样的男树和女树,每一天,每一晚,每一间阁楼里,他们都热烈地用体液回馈着大自然赋予他们的身体。
想起来了。不!是先前被小铲的脑子局部屏蔽的海上记忆现在要大面积苏醒了。在他们被转运到那条大海轮上的第一天夜里,在离轮船正式启航去往南美还有十几个小时的时候,小铲和一起被贩过来的采沙船上的几个乡党在囚舱里听到一则无法证实的传言,说是,这上千名准劳工中出现了几个人,在暗中組织大家把身上的火柴集中起来,以便让他们偷偷制几包土炸药。他们想搞一次暴动,迫使现在停在离岸不远的海上的轮船在启航前靠岸,如果暴动失败,他们就引爆这艘海轮,大家同归于尽。这是那几名组织者的计划的全部。小铲和他的几个乡党朋友本来已经认了命,只要能活着,就算真的被贩卖到南美洲,那也不怕。现在看来,上千名准劳工中多的是不甘被贩卖到南美洲的人,他们随时可能到来的冲动很可能让这艘海轮无法抵达目的地。小铲跟那几个乡党被这个传言吓坏了,几乎认定如果还待在这船上,那么死在太平洋上是必然的事。他们商量了一下,准备跳海逃生。跳海,几乎就没有生啊,但是他们现在要跳,他们千想万想,只有跳。也就是说,他们想碰碰运气。小铲他们几个人在船启航后约莫两个小时的时候找到一个机会,咬死了一名海员,如愿跳入海中。好几个乡党一跳下去就被海轮下的漩涡卷进了海底,只剩一个乡党与小铲坚持游了数小时之后没了力气沉入海底,后来就只有小铲,晕了过去,却没有死,海浪推着他的肉身,过了好些时候,小铲发现自己躺在广州湾某岛的沙滩上。
小铲还想到他逃掉的那次兵役。这个记忆居然也在他来广州湾后的这些天里被屏蔽了。那是他新婚第二天,村里来了抓壮丁的人,把小铲和村子里的另外一个青年给抓走了。他们被反剪双手押到了镇上一个部队。这是个连级部队,马上就要开赴前线,只等兵员就地补充够了就走。小铲在被抓过来的路上一直在找机会逃,但没找到。到了连队,登记、画押,被造了花名册之后,小铲更加想逃,但还是找不到。第五天,兵员已经补充得差不多了,行军出发。就在出发不久,幸运之神眷顾小铲了。他们行进至一个镇子,停下来休息,连长犯了烟瘾,就近把他身边的小铲一推,指了指前面一个铺子,说,你给我买包烟去。小铲进了铺子就从它后门逃走了。逃回家后第二天,小铲听到一个说法:就在他逃走的第二天,连队被日军以一个营的兵力伏击了,全军覆没。
幸运不是一个空泛的概念,它是具体的、实在的。它像一个伟岸的神,喜欢谁就眷顾谁,让他死里逃生。小铲是一个被幸运选中的人,被幸运选中了也不能不懂得回报,否则幸运下次不再喜欢你了怎么办?世界那么残酷,到处都是死,生是小概率事件,没有幸运简直无法一直挤在这个叫作世界的东西里,小铲必须回报幸运,他要兢兢业业地用力唤出身体里的各种本能,大口吃饭、频繁做爱,用来向幸运证明,留他而不是留别人活下来,是正确的选择。幸运能看得到他的赤诚,会被打动,下一次就还会选中他,对吧?
一九四一年,小铲十九岁,阿玳十八岁,他们都很生猛,像亚热带随处可见的植物一样,具有旺盛的繁殖能力。第二年十月,小铲和阿玳生下一个男孩,再过一年,就是在日军的部队正式攻入广州湾并驻扎下来的一九四三年,他们又生下了一个女孩。
四
许多人或许此后都会怀念一九四二年春季之后在这个其时被称作广州湾的无冬城市里一条叫作贝当街的小街上逐渐引人注目的那家面馆。他们中的某些不幸的人如果一再流落异乡,在不同的异乡的街上,他们很可能会抬起头来、瞪大眼睛努力寻找一家跟当年那个叫作“一碗海鲜面”的面馆同样文艺范儿的小馆子,去里面安安静静地吃,以告慰他们的思乡之苦。是啊,贝当街上的“一碗海鲜面”面馆,是文艺范儿的。 小铲是个天才,在很多方面都天赋过人,经商所需要的各种天赋,他似乎一样都不缺。或许他自己并不知道他在经营“一碗海鲜面”面馆时用了二十一世纪才广泛流行的高端营销手段,他只知道他在那个时候的广州湾让自己这个小店弥漫着一种思乡的气质,是一定可以引来更多食客的。他也未必想过,他给面馆所赋予的这个气质,可以被归为文艺范儿的一种。他是一个内心生猛的人,这种人想问题比较简单、直接,干事情务实,文艺范儿这种东西是一个空泛的概念,他脑袋里的那架机器不生产它。
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能买的买,不能买的就亲手制作,实在不行他就让嫫灵去偷,总之,小铲给面馆里增加了许多东西。墙上,很有讲究地贴了几张前几年上海滩、香港红极一时的女明星照片,都是黑白照。做了一本漂亮的餐单,里面每一页上的字,都是小铲亲手写的,每一种面都有一个引人遐想的名字,最重要的是:每一个名字,都与乡情有关。打开餐单,第一页,是小铲用钢笔字写的一个故事,加起来就一两百字,大致意思是他初到广州湾的那天就吃到了这家面馆的面,吃得泪流满面,因为他想儿时姆妈每年除夕夜才会做一顿纯白面制作的阳春面。这个故事也在进门就可见的那个报刊架上的一张旧报纸上。大概在一九四二年春天,他给一个来店里吃面的《香港公商日报》外派此地的记者塞了点钱,于是人家按他要求写了这个故事发在了那张报纸上。那个报刊架上,除了这张旧报纸,还有当年报道小铲冒犯让德句的那张旧报纸,上面配着让德句手捧面碗的照片。此外,架子上始终还会摆放十本以上的《良友》等过期杂志。当然,店里的桌椅也换了一批,原先的太破了。倒是没有装修,这种小店是没有必要装修的,只是加了门帘、把墙面用很浅的绿色和橙色新刷了一遍,使它显得特别干净、温暖。小铲总共花了半年时间,用卖面攒得的收入及嫫灵的积蓄,逐渐把面馆搞成了他并不知道其实是文艺范儿的很有“家乡感”的样子。
南京、上海、香港这些港口城市在中国对日抗战全面爆发后相继沦陷,中国的海上交通就此被切断,这种情况下,广州湾因其法租界的身份一跃成为中国唯一可以自由通商的对外港口,成为一个重要城市。对许多国人来说,那时候,广州港如同末世里唯一一块锚泊地,对他们慌乱无措的脚掌发出收留的信号。人们纷纷拥入广州湾。拥入人口最多的一个时间节点,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香港沦陷后。那时,全国各地包括港澳的难民纷至沓来。其中,不乏国内外的知名人士、著名学者、科学家、艺术家、政要。如果有一家小而精致的餐馆,像这些讲究生活品质的优秀人士在战前他们居住的都市时常可以在街角遇见的那种,他们一定会经常光顾的。小铲把面馆做成那样一种调调,显然是为了迎合这些人的胃肠和精神的双重需要。只要他们爱来,“一碗海鲜面”面馆就会成为广州湾的当红面馆。这就是小铲的经营思路。他真是一个天才的创业者。当然,不管在营销上做多少篇文章,面好吃才是最重要的。
这碗面当然好吃了,好吃得不得了。嫫灵是做海鲜面的奇才,更何况,店里新招了两个厨师帮忙,嫫灵手把手地把她的做面诀窍教会了他们。这碗面里最主要的食材,米粉,嫫灵做起来是有诀窍的,她做的時候糅合了她家乡昆蒿的古法,并加上她自己的创意。这碗面里最关键还有一种秘制酱料,这个是嫫灵的家传。这碗面能那么好吃,嫫灵的秘制酱料是主要功臣。酱料怎么做,嫫灵是不会教给那两个厨师的,她亲自做。
一切如小铲设想,在一九四二年春天之后,这个馆子火了起来。小铲还把隔壁一家正好到期的店盘了下来,扩大了面馆的规模。有一段时间,这位充满创意的创业者甚至设想,既然自己的面馆招牌这么有知名度,是不是他可以光靠出让店名就可以挣一大笔钱呢?向一家店卖一次名字,收一次钱;卖两次,就收两次;如果卖到全国都有、全世界都有,那得卖多少次?得赚多少钱?看吧,小铲对商业规则的自动领悟,简直太出色了。可惜,小铲把“一碗海鲜面”做成连锁企业的想法,只能胎死腹中,嫫灵,这个受过情伤的奇怪妇人,总是会在小铲意想不到的时候,成为给他的想象力凌空一击的现实羁绊。因为这个现实羁绊,小铲想把现在的馆子开好就已不易,别说什么连锁店了。嫫灵的脾气越来越坏了,在贝当街上,渐渐有一种传言,“一碗海鲜面”面馆里一老一少两个越南婆娘,同时被小铲勾去了魂魄。但是小铲早已是她独生女儿阿玳的丈夫,于是嫫灵只好不停地发神经。
许多当年流落到广州湾的人或许都会记得,那家名叫“一碗海鲜面”的面馆里,那个名叫嫫灵的越南女人,是如何在食客意想不到的时候刁难他们的。你给我零钱,这么大的钱我找不开。这个币种我的店不收,请你换个这儿好使用的币种。我面馆里的面现在根本不愁卖,每天来我这儿吃面的人多得要排长队,你觉得我的话刺耳你就别来了。什么?你嫌我的中国话讲得不好?那你去讲得好的地方吃啊。你说我是个神经病?你才是神经病,你再说一遍我是神经病试试?嫫灵就这样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突如其来地大声向食客表达这些意思,个别的时候,她如此粗鲁,仅仅是因为她自己不太懂得中国话从而把食客的赞美当成了批评。这真是太可笑了,她不但把食客当成了管理对象,想训斥就训斥,想驱赶就驱赶,还要偶尔通过食客去证明她来此地十多年了却依然不能与食客正常交流说明了她脑子得有多不好使。看看小铲,到广州湾第二年,就能说一口流利的本地话了,第三年,他连嫫灵和阿玳的越南昆蒿方言也会好多了,这样嫫灵就不会因为奇差的语言学习能力而与他之间有交流障碍了。
这些曾经流落到广州湾的人还会想起,在嫫灵发神经的时候,小铲是如何及时跑过来制止嫫灵的,又是如何向食客赔礼道歉并立即用“下次可以免费吃一碗面”之类的挽救措施来确保回头客的数量的。多数时候,他们会看到小铲安抚完食客后,就把嫫灵往厨房里拉。这个时候,大家会发现,刚才还像母狮般暴躁的嫫灵变成了一头小绵羊,低着头倚着小铲,跟着他去厨房了,途中还会抹着眼泪,用细小的声音撒一句娇。她那时候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小姑娘,受尽委屈,内心脆弱得不堪一击,但只要小铲对她予以关怀,她对他的任何过错都既往不咎,小铲有错吗?什么叫作小铲有错?谁知道这个女人在想什么,她是没有头绪的。她与小铲之间这种不太合乎常情的情形,让人觉得,贝当街上关于她爱上女婿的传言,是真实可信的。个别时候,小铲也会当众冲嫫灵发脾气,如果是这样,嫫灵就一定会摔东西,碗啊、筷子啊、餐单啊,哪怕是食客放在桌上的个人物品,她都会拿起来摔,还会往小铲身上、脸上摔。所以小铲通常是不会向嫫灵当众发脾气的,出了状况,他总是温言细语地去安抚她的情绪。 只是有一次,小铲实在是火了,当众打了嫫灵一个耳光。这件事发生在一九四三年夏天。一队日本兵巡逻经过馆子门外。其时,嫫灵正在跟一个食客吵架。阿玳先看到了外面的日本兵,连忙叫嫫灵不要吵了。日本兵可喜欢杀人了,前几天,他们在麻斜刚杀了人。你再吵他们会进来杀了你。阿玳吓唬嫫灵。嫫灵,这个蠢女人,看着外面的日本兵,居然用更大的声音与那食客吵架。外面的日本兵被嫫灵的声音吸引了过来。你给我闭嘴!小铲见日本兵已经进来了,呵斥嫫灵。嫫灵却还要大声嚷嚷。军衔最高的那个日本兵似乎有点生气了,皱着眉头看着嫫灵。众所周知,战争中的占领者,面对占领地的人,是容易生气的,是想生气就可以生气的。小铲紧张极了,脑子里的机器奋力转动,忽然,他给嫫灵来了一记耳光。你!赶紧向长官道歉。道什么歉?我又没有骂他们。我骂的是这个到我馆子里来吃面的狗东西。你声音太大,让长官不高兴,你当然得道歉,赶紧道歉。我道个鬼歉,要道你道。嫫灵扭身进了厨房。在厨房里面,她开始杀一只鹅。她一剪刀就把鹅的颈子剪断了,鹅掉了脑袋,但没有死,从嫫灵的手里挣脱出来,蹦蹦跳跳地,来到了外面,正好就在那个军衔最高的日本兵脚旁倒地毙命了。从鹅颈子里冲出来的血,弄脏了此兵的裤管和脚。要不是小铲竭尽全部聪明劲儿向此兵解释、说尽好话,要不是那天这几个日本兵出来前被他们的中队长要求收敛自己,他们真可能冲进去把嫫灵杀了,不!把馆子里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杀了。
来“一碗海鲜面”的文化人在外面的街路上没有日本兵经过的那些个时候,喜欢大声讨论眼下正在发生的这场世界大战。回到他们租住的房子里、他们工作的地方,还会继续讨论。有时候,讨论完了战争,他们也会对眼前、身边发生的凡人小事发表看法。有一个人心血来潮,摇着头发表他对贝当街上那家面馆里那个神经婆娘的鄙薄之词:这个女人的不理智,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力量可以阻止。眼下这场世界大战,都阻止不了她失去理智的冲动。这个女人的非理性,是超越万物、万事之上的,她肯定是地狱第十八层里一个恶鬼转世投胎的。女人啊女人!这个人说着说着冷笑着,这么感慨了一句,惹得旁边的女士向他翻白眼。他说对了一些:世界上有一种人,可能是女人,也可能是男人,他们没有头脑,用屁股和脚思考问题,就算天已经从他们面前塌下来了,他们依然会以毁掉自己、毁掉一切的勇气不停地搞事情,这就叫作变态,如果恰好有一个头脑十分精密的人与这种变态狂人朝夕相处,那么好,此人每天都要帮他们承受危机,最后很可能要被他们气死。有人说,希特勒就是变态。如果这个说法是真的,那么“一碗海鲜面”面馆里就住着一个希特勒,她存在的意义就是在她所能波及的世界里发动一场又一场大战,幸好,她所能波及的世界范围太小。很多人的身体里都住着一个希特勒,跟希特勒本尊所不同的是,他们有希特勒的特征但没有能力发动世界大战而已,如果有这个能力,他们一定会干的。小铲好不容易从大海上逃生,他可不想让嫫灵把他世界里的一切搞砸,他要开动他脑袋里的机器,想出点对付她的办法。最好是可以让他一劳永逸的办法。
一九四三年秋天,也就是小铲来到广州湾整整第三个年头的时候,这个叫嫫灵的越南女人,不再可以在“一碗海鲜面”面馆看到了。不!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见过她。她被小铲偷偷“杀”掉了。
五
嫫灵深更半夜因为某种只有她自己能解释清楚的不开心,从阁楼正下方的床上爬起来,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馆子里抽洋烟。她新近偷偷抽起了这种东西,已经上瘾了。买洋烟的钱,自然是馆子里的收入,反正账是她管的,她花掉了钱小铲也不会及时发觉,阿玳这个傻白甜,更加不管这些。嫫灵发神经的频率越来越高,跟她新染上的吸食习惯应该不无关系。现在,嫫灵正抽着这个学名叫鸦片的东西,感觉到小铲的脚步声。他从阁楼上下来了。嫫灵赶紧把烟具收起来。小铲却没有向她走过去,他去了厨房。过了十来分钟,嫫灵看到小铲在昏暗中端着一碗面向她走过来。他将面搁到她身旁的餐台上。你个颠婆,快吃!我做得没你好吃,你将就着吃吧。你半夜睡不着觉有可能是因为你饿了。我刚做的。要吃就快吃,不吃我马上倒掉。小铲大概跟嫫灵说了这样的话。嫫灵很感动。小铲再接再厉,煽起情来。那一年,我走投无路,你收留了我,还把阿玳嫁给了我,我感激你,一辈子都会感激你。你要是喜欢吃我做的面,我一辈子都会做给你吃。嫫灵更加感动了。她流着眼泪,抽抽搭搭地,吃了起来。吃了几口她捂着肚子倒在了餐台下面抽搐。小铲在这碗面里放了老鼠药。
不该是这样的。这个谋杀方案太失水准,这种不考智商的方案,贝当街上每天沿街乞讨的那位傻子都能想得出来。小铲如果这样谋杀嫫灵,对不起他脑袋里面每天疯狂运转的那架机器。如果用这种低智的方案杀了嫫灵,接踵而至的是应接不暇的补救措施。阿玳虽然单纯、脑子简单,但不是真正的傻,她会提出一个又一个的质疑。而就在馆子里用在面里下药的方法杀死嫫灵,几乎就是公开杀了她,阿玳连质疑的步骤可能都会省掉,直接就会认定是小铲杀了嫫灵。需要一个高明的方案。是什么呢?那当然很多啊,让小铲脑袋里的机器生产个把较为高明的方案,不要太容易嘛。
比如,小鏟可以把嫫灵骗到日本人的营区,不!不一定就是要到日本人的营区,其实在任何一条街上就可以,那些街上,每天都有巡逻的、出来办事的、没事找碴的日本兵,小铲只要带着嫫灵经过他们身边,与此同时激怒嫫灵。嫫灵是多么容易发怒啊。只要嫫灵一发怒,日本兵也会生气。只要日本兵生气,小铲就开始添油加醋,对他们说,这个女人在骂你。当然,他这么对日本兵说着的时候,旁边是没有别人的。他可以笑着对日本兵说。他已经学会了几句日语。对!他是用日语对日本兵说的。就算旁边有人经过,也听不出来他是在煽风点火。他们只会看到他在向日本人笑,还以为他是在因为嫫灵冒犯了日本兵而向其求情。日本兵可能会问,她骂我什么?她啊!骂你是个王八蛋,骂你是混账,骂你断子绝孙,骂你生个儿子没屁眼,骂你一定会战死在异国他乡,骂你死了之后连收尸的人都没有。小铲笑着用其中一句话回复日本兵,然后小铲就装作惊恐的样子跑开了。就在他跑到街边的时候,日本兵给了嫫灵一颗枪子儿。 小铲还设想过,利用法国人的某个节庆日,让嫫灵失足摔死。那时候,嫫灵爬在离地十多二十米的一根粗大杉木的顶端,与别的参赛选手争夺悬挂在她头顶上的奖品——法国人在许多节庆日都喜欢在公使署前面的空地上举办这种滑木游戏——杉木上是抹了猪油的,非常滑,这也是这个游戏的惊险、好看,具有悬念之处。在此地的法国人、越南人、中国人大多喜欢参加这个游戏。虽然现在日本人来了,但法国人与日本人共同防御此地,法国人到了节庆仍然会举办滑木游戏。怎么让刚刚爬到滑木顶端的嫫灵很自然地失足摔到地上去?这是小铲这一谋杀计划的重中之重。小铲是这样设想的:事前,偷偷在嫫灵的衣服上抹上蜂蜜,上衣、裤子上都抹,如果可能,连嫫灵的脸上、头发上,他都要抹。这是其一。其二,小铲会想办法捉几只毒性很足的野黄蜂事先装到一个小篾篓里,他把篾篓揣到兜里,就在嫫灵爬到足够高时,他就悄悄把篾篓拿出来,放出里面的野黄蜂。在野黄蜂叮住上面散发着蜂蜜味的嫫灵时,小铲应该还会故作惊慌地站在下面呐喊着的密集的观众中间帮嫫灵喊救兵。当然,他怎么做都无济于事,腾出手来拍打前来叮咬她的野黄蜂的嫫灵,没有可能不从上面摔下来。
小铲脑子里的那架机器给他提供的谋杀嫫灵的方案太多了,多到了它们中的多数在他脑中出笼后迅速就被挤到记忆深处去了。小铲不停地策划着,修正、更改着。他只知道,他必须杀掉嫫灵,不落痕迹地杀掉嫫灵,如果不杀掉嫫灵,他和阿玳,还有两个孩子的日子会因为她频频生事越来越不好过,甚至有可能,她的存在,祸及阿玳和两个孩子。她可能会给阿玳、两个孩子、他带来灾难,到时候,他们全家五口人都不好过。杀掉她,从某种角度讲,是为了确保他所珍视的阿玳和他们的孩子们安全。
但是,小铲脑子里的那些个方案一个也没来得及用,嫫灵自己就死掉了。她的死,跟小铲毫无关系。她是被天下掉下来的炸弹炸死的。美国飞虎队的飞机在当年第二次发动对此地日军基地的轰炸,误炸了赤坎的同乐戏院。当时,嫫灵在戏院里看戏。
嫫灵死于不在任何国家、军队、个人设计之内的同乐戏院的倒塌中。她就这么死掉了。有一段时间,小铲完全反应不过来。她真的是死于一场轰炸事故吗?真的不是他小铲杀死的?可为什么她的死明明跟小铲无关,小铲愣是就觉得她是他杀死的呢?策划过的那些谋杀她的方案,还在他的脑子留有印痕、余音缭绕。它们“嗡嗡”响着,震动着他的脑袋,就像他未曾有机会放出去的那几只野黄蜂,让小铲觉得,在她死于这场事件之前,他早就把她杀过一百遍一千遍了——那还不是他杀的?
他很多次对嫫灵的杀意,就约等于自己真的杀了嫫灵一次。小铲像个强迫症患者,无法说服自己推翻心里的这种论定。为什么他犯了这样的强迫症呢?小铲想起来了,不!是先前被他局部屏蔽的海上记忆中封存最深的那段记忆,现在复苏了:
那是他跳海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情。跟小铲一起跳下来的乡党,其他人刚跳下来就卷进海轮下面的漩涡里去了。只有一个人,他和小铲,水性都不错,他们两个人,奋力刨着水,直到远离了夜暗中的海轮。后来,他们都累了。再后来,他们遇见了一块木板。两个人一起抱住木板,发现木板立即要往下沉。怎么办?只能一个人抱住这木板。另一个人呢?如果不杀掉,就会过来争夺。不是小铲杀了这个朋友,就是对方杀了小铲。不是我杀你,就是你杀我。没有两全,只有你死我生。小铲脑子总是那么快,杀意最快来到他而不是那个朋友的脑子里。在大海上,小铲九死一生地杀掉了这个朋友,并在此后篡改了自己的记忆,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当时是被幸运眷顾得以成为唯一的幸存者。真相根本不是那样啊。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幸运,更多的时候是厮杀,幸运只来自小铲的假想,在海上逃生后,小铲其实从来就不相信幸运,这个残酷的世界,谁相信幸运谁就等着先死,小铲那么聪明,当然不会去相信不该相信的东西。
小铲有杀人的经验,他也真的在脑子里杀过嫫灵。现在小铲认为,如果嫫灵不是死于那场事故,总有一天,他会摆脱心里的犹豫,将他的杀人方案中的一个,付诸实践。所以,就是他杀了嫫灵。他是个杀人犯,惯犯。这样的自我论定令小铲痛不欲生。
六
小铲越来越看不惯阿玳了。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算不清楚。现在,阿玳在小铲眼里除了那种奇特的美貌一无是处。嫫灵死后,小铲找到了她留下来的酱料秘方,他照着方子如法炮制,做出来的酱料跟以前嫫灵做的一点不差。小铲做了几天,把这个任务交给阿玳。无论她多么用心,最终都还是会有某个小环节出差错,让她的那次酱料味道打折扣。她的手是笨拙的。嫫灵虽然毛病兮兮、脑子不太灵光,但有一双巧手,有艺术家一样的对美食的敏感和独特趣味,但是这一点没有遗传给阿玳。阿玳还不会记账,怎么叮嘱她,她都会把账算错,通常是账算少了、忘了跟某个食客结账。她忘性还大,有一次,小铲去外地进食材,在那儿住了一夜,第二天回到面馆发现里面的餐台少了一半。原来阿玳带着孩子晚上在阁楼上睡觉,忘了关店门。太可怕了,这是个什么地方?鱼龙混杂,各种势力活跃,除了令人憎恨的日本兵、讨厌的番鬼,还有土匪和流氓,经常听到街上有人议论说,哪个哪个姑娘,一个人晚上在街上走,被劫持了,不知道给弄到哪儿去了,哪个哪个小孩,昨天还活蹦乱跳的,今天就变成了沙滩上的一堆白骨。这些传闻有真有假,但至少说明此时此地是混乱的。万一有不怀好意的人盯上了阿玳,晚上冲进来把她和孩子祸害了怎么办?幸好只是偷盗了餐台。对!贼人在下面搬运餐具的动静自然是不小的,上面閣楼里的阿玳居然没有听见,这说明,她睡觉太死。没错!阿玳睡觉不但死,还打呼噜。如果不是天天跟她睡在一起的人,谁也不能相信她会大声打呼噜。有一次,小铲把呼噜震天的阿玳踹到了床底下去,她居然没有醒。小铲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兴趣跟她睡觉了。
一九四一年深秋,小铲初到广州湾,初次见到阿玳,一个念头立即盘踞到他脑中,他要阿玳,要住到她的阁楼上去,白天当店里的伙计,晚上在阁楼上跟阿玳睡一整晚,一日复一日,只要这样过下去就好。小铲永远记得,在最初的时候,他的这些心境,它们带给他的激情。现在,这些激情没有了,他心里只剩下对阿玳无穷尽地挑剔,只剩下他在生活中找阿玳碴的习惯。小铲多么怀念那种激情啊,从早到晚,感觉身上有的是力气,感觉整个人的身体都是满的,时刻都想迸裂和喷溅。以小铲的聪明,他不是不知道,他身上失去了那些感觉,他自己的野心才是罪魁祸首。一男一女,怎么能总是有激情呢?他居然因为身体里失去了那些激情而放任自己对阿玳百般挑剔、成天找碴。 当年在广州湾生活过的许多人此后有可能会想起,在一九四三年末与一九四四年春天约莫半年的时间里,贝当街上“一碗海鲜面”面馆里那个长相清秀的年轻老板身上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的眼睛,不再像以前那样炯炯有神,要知道,他刚来广州湾的最初两三年里,谁看到他的眼睛都会说,瞧!这个北方后生仔的眼睛会说话,他眼睛里面全是聪明,现在,那些个聪明,好像被什么人从他的眼睛里面抠走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在面馆里见到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都很灿烂地笑了,那笑,因为过于灿烂,让任何人都看得出他心里丰盛的企图,现在,他站在面馆里,走在街上,无论见到什么人,脸都阴沉沉的。他好像总是沉浸在某种回忆中,从早到晚都有点失魂落魄,一天,他低头从贝当街的这头走到那头,居然好几次被行人和牛车撞到,明明是他的错,他却很生气,和他撞到的人、牛车争执起来,脸红脖子粗的,像是要把对方吃到肚里去,那天的他是失去理智的,而在大家的印象中,过往的他是个十分理智的人。他似乎对面馆的经营也不太上心了。贝当街上有另外一个店主,早就觑觎“一碗海鲜面”生意的长盛不衰,这个人是个投机分子,日本人在此地驻扎后,他迅速挂靠上了一个日军少尉,借此在贝当街上仗势欺人。他特别喜欢通过这个少尉向日军举报。举报什么呢?很多啊,比如,漂亮的女人。经他举报而被日本人祸害的女人,光贝当街上就有好几个。阿玳算得上是贝当街上最漂亮的女人了,又是他生意对手的老婆,他当然要举报了。事实上,这个人第一个举报的就是阿玳。好在小铲这几年积攒了些钱,加上他事先有所察觉,提前把阿玳送到乡下躲避,并花了不少钱去日军里面也找了个靠山,这才确保阿玳无恙。没有整到小铲的老婆,那个人就来一个更大的动作:直接把小铲的面馆整垮。可现在他和小铲在日军那儿都有靠山,要整垮小铲的面馆不容易呢,到底该怎么整?有了,在一九四四年春末的一个夜里,这个人一拍脑门暗中低呼一声,他有一个妙招了。
一九四四年春天里的某日,“一碗海鲜面”面馆进来两个日军的小兵,两个人应该都是当年才入伍,他们是一个村子出来的,本来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前几天,另外的那一个和他班里的其他人在雷州那边遭遇了游击队的伏击,此人被当场打死了。那天来到面馆的那个日本小兵,因为乡党的死而难过。他们吃着面,双双抱头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怀念他们没有应征入伍前在家乡的日子。他们想家了。第二天一早,小铲正把面馆的门打开,准备营业,一个日军中尉领着两个日本兵以及五个民夫、一个翻译官过来了。中尉装作很讲道理的样子,让翻译官向小铲转述他的意思:你这个店很成问题。我们两个兵,在你们店吃了两碗面之后就开始想家。中尉嗅了嗅鼻子,仿佛是想嗅出这个馆子里无所不在的那种叫作“乡情”的气息。他好像真的嗅到了,脸上浮现出深不可测的冷笑。这个店,扰乱我大日本帝国的军心,不许再开张。说完他手一挥,随同他前来的那两个日本兵立即率领那五个民夫开始打砸。不到一刻钟,馆子里的东西全给砸完了。一个民夫还拆下了面馆上的招牌。“一碗海鲜面”面馆,就这么突兀地停业了。
小铲脑袋里的机器都不用转,就能想到,是贝当街上的那个人搞的鬼,那两个日本小兵,肯定是被那个人收买了之后来面馆表演的。你搞我?好!那我也得搞你。面馆已经没有了,接下来的一个夜里,小铲一个人坐在海边,想着怎么搞那个人。想来想去,他决定杀了那个人。他不需要亲手去杀。虽然眼下这些个时候此地管理混乱,一桩普通的杀人案子未必能让官方劳心费神,但小铲还是觉得买凶杀人更好一些。他给了一个刚从外地逃难过来的亡命徒合适的钱,对方趁夜摸到那个人的床上,一刀就结果了他。等杀手按照与小铲约好的时间来到海边跟小铲结尾款时,水性好的小铲忍不住出于稳妥的考虑又把杀手拖到水里给淹死了。一气呵成,杀了两个人。
一九四四年春天到这一年末的那段时间里,小铲感觉到初到广州湾时奔突在身体里的那种力量感又出现了。像那时候一样,它在小铲的身体里无所不在。那其实是一种久违的感觉。它是什么时候开始回归的呢?小铲想了想,就是从他构思如何杀死那个害过他的人时,而在他将杀手溺死时,它在他身体达到巅峰状态。再接着,它就驻留在他的身体里再也不走了。这种力量无疑也是需要释放的。小铲现在释放它的方式是找妓女。法占期和法、日共占期的此地,妓女数量达到峰值,小铲要寻到一个合口味的妓女,难度不大。现在,小铲躺到一个又一个妓女的床上去了。妓女们发出矫饰的声音,配合的动作也很到位。小鏟从这个妓女的床上移到那个妓女的床上,感受着那种释放。面馆没有了,阿玳也不再是能够在他心里拨起涟漪的女人了,嫫灵被他“杀”死了,他还杀了一个该杀的人、一个不该杀的人,一想到这些,他就会被一种莫名的紧张、焦虑控制住。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他想。你在想什么呀?别想啦!好好享受就行啦。一个妓女抱着他,媚笑着安慰他。小铲使劲地盯着这个妓女看了一眼,不知何故,他觉得她纵欲过度的脸,此刻,非常丑陋。小铲此后不能忘记,那一刹那,他产生了一个并不该有的念头。这个念头真的太不该了。我要杀了她!小铲听到心里的那个念头鸣叫着,划破了他的心口。
小铲居然还对阿玳起过杀意。有一天,阿玳终于发现了小铲最近频找妓女的劣迹,她把小铲堵在一个妓女的房里。你怎么可以这样?阿玳用她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冲着衣冠不整的小铲和那妓女呐喊。你怎么可以这样?面馆没有了,我们现在指望什么过日子?你不好好想办法,却跑到这儿来胡混,你还是个人吗?你快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你以前多么有本事啊。现在你的本事去哪儿了呢?不!你还是那么有本事的,只是你不愿意去想我们该怎么办了。你快想想啊。小铲看着阿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当着那妓女的面哭诉。真的,当时,他觉得阿玳特别难看。不合时宜地,他心里想:要是此刻有把刀在手上,他会立即捅过去,让她闭嘴。
此后小铲只要一想起自己居然对阿玳也产生过杀意就会一阵惊惧,就会感到后脊梁骨上有一阵凉意蹿过。我怎么能连阿玳都想杀呢?他在心里责问自己。责问的声音回荡在他身体里,最终跑到了他的脑子里。那儿,那架一直被他引以为豪的机器听到了它,就冷冷地盯着它看。蓦地,小铲在幻觉中看到,他脑袋里的机器咆哮起来。它就这样咆哮着,向脑壳之外的世界扑去。它像一头巨兽,一遍又一遍地撞击小铲的脑壳,试图突破后者。从前,这架机器代表理智,它在,理智就在,且是非常强大的理智,现在,它似乎不那么易于被小铲操控了,它的存在,变成为小铲的隐忧。小铲捂着脑袋跪在地上,双手握成拳状,拼命地敲打自己的脑袋。他的双拳,和他脑袋里的那架机器,一里一外,共同捶击着他的头骨。 停!你给我停!小铲跪在贝当街上,一边用拳头捶自己的脑袋,一边向自己脑袋里的机器发出严厉的指令。那架机器根本不听使唤,它更加疯狂地咆哮着,力度更大地,在里面撞击小铲的脑殼。臆想中的撞击所带来的晕眩,令小铲有种身处末世之感。他待在家乡的最后三四年里,这种感觉曾一度笼罩着他生活的村子,他对它不可谓不熟悉。现在,它突然又降临到了他身上,令他害怕不已。求求你!停下来吧!害怕使小铲发出了哀求声。他捂着脑袋,扑倒在贝当街上,一迭声地对他脑袋里他想象中的那个物什哀求着。以前,你对我那么好,教我在大海上如何求生,在我刚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教我怎么迅速立足,你还一再地教我怎么把一个面馆操持得与众不同,让它可以把我和嫫灵、阿玳还有我和阿玳的孩子养得好好的,现在,你怎么不但不教我了,还要向我找碴呢?小铲开始数落起那物什来。你是在报复我吗?报复我以前对你使用过度?我以后不使用了还不行吗?我让你好好歇着,你就别再祸害我了不行吗?小铲就这么数落着,哭了起来。在那一天,贝当街上的男女老少看到一个曾经那么聪明、漂亮、精细、周到的人,现在如此不顾体面地当街跪倒、哀哭,手舞足蹈,他们感到不可思议。他在跟谁说话呢?他在冲谁喊呢?他这到底是怎么了?是因为他的面馆不在了吗?他以前很有能力的啊,放在以前,面馆不在了,他还是有信心让自己东山再起的,断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在街上失心疯啊?有两个人平时在小铲的面馆里混过吃喝,算是受过小铲的恩惠,这时他们看不下去,就走上前去询问小铲。你怎么了?小铲一抬头,看到了这两个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人。但是在那一刻,他又在幻觉中看到,那架机器从他的脑中跳了出来。
现在,这跳出小铲身体的机器小人,一会儿跳到小铲对面左侧那个人的头顶上,一会儿又跳到右侧那个人的头顶上,又从右跳至左,就这样跳来跳去。它跑出来了!跑掉了!从他的脑袋里跑掉了!他终于摆脱掉它了。小铲瞪大眼睛,望那两个人的头顶,捂着嘴,狂喜地屁股当脚地,后退。退了几步,他停了下来。不!怎么能让它就此逃走呢?小铲想。它逃得了今天,逃不了明日,它还会跑到身体里来的,只有它愿意。怎么能让它不再跑进他脑子里折磨它?只有一个办法,杀了它。想至此,小铲胳膊一支地迅猛地弹立起来,张牙舞爪地向那二人——他们头顶上的机器小人扑去。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在那一天,贝当街上的人全部可以看到:疯得没了人样的小铲向那两个先前好心过来抚慰他的人扑了过去。我要杀了你!小铲号叫着。那二人在小铲即将扑到他们身上时,向两个方向逃开了。扑了个空的小铲差点栽倒在地。他定了定神,站在那二人刚才站立的这个地方,搜索那机器小人去了哪里。看到了,就在前面,前面的马路上。此刻,它蹦蹦跳跳的在前面十几米远处的马路上,欢呼着、旋舞着,勾着小手指,向他发出挑衅的大笑。那笑声尖厉、刺耳,令小铲感到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世界都开始颠簸起来,到处都是厮杀和搏击的声音,世界变成了一处斗兽场。小铲捂着脑袋稳了稳自己的身体,而后盯准了那机器小人,像史上最勇猛的一个战士一样,向它奔了过去。
跑近它了,捉住它了,开始摔打它了,要把它摔碎了,它终于灰飞烟灭了。终于,小铲停止了狂扑乱打,站定了身体,四处望去。没有了!那机器小人没有了。小铲庆幸万分,失声狂笑。他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而贝当街上的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失去行为控制能力的疯子。他们纷纷摇头,叹息。小铲笑到眼泪再也收不住了,他大哭起来,就在这个时候,那机器小人在空气中出现了,越来越清晰,颜色越来越深,质地越来越坚硬。猛地,它向小铲俯冲了过来。小铲惊惧地看着它,在满街众人疑惧的目光中发出“啊”的一声大叫。小铲的脑门被机器小人击中了。它钻进他的脑袋里去了。那是它的老巢。它再也不会出来了吧?当初,他来到这个地方,其实只需要一碗面而已,为什么后来变成了被机器掌控的囚徒?为什么?这是小铲倒地不醒前闪到脑海中的一个问题。
小铲在街上昏迷了十来分钟,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摸摸脑袋,感觉里面那架机器睡着了,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大街上,正被一群人围观。像是才知道自己刚才有失体面,他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尴尬地冲大家笑了笑,慌慌地拨开众人离去了。跑了几步,他赶紧又跑回刚才的人群,极有风度、极优雅、极有分寸地向大家一抱拳,解释了起来。我喝了点儿酒,喝多了,才这样,请大家勿见笑,勿想太多。他必须为刚才众目睽睽下的疯癫行为解释,如果让大家觉得他疯了,他以后还怎么在广州湾混下去?
七
“一碗海鲜面”面馆从贝当街上彻底消失了。并非小铲怵于此地驻扎的日军淫威不敢再开张,他要真想开,有的是办法,他不想开了而已。谁也没规定小铲必须靠开面馆生存,以他的智商,只是为了生存的话,可以干的事情可多了。现在小铲跟三个在西营商界有头有脸的人坐到了一家酒店里。这是一九四四年末的一个下午,北方已经冬天了,但亚热带的此地却恰好是气候最宜人的时候。小铲花了很长时间,跟那三个人陈述了自己的一个方案。这个方案的核心议题是填海造屋。简单地说,就是小铲想说服这几个人跟他合股与他一起来干这件事。广州湾最有名的商人许爱周就是靠填海造屋发家的,他许爱周能干的,小铲就不能干吗?当然能,小铲有这个自信。只不过,他需要资金,现在,这是他的短板,所以他需要说服面前这三个金主跟他一起来干这件事。
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商谈此事了。实际上,一九四四年的整个下半年,他们四个人一直在商谈此事,该谈的其实都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今天他们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敲定最后一件事:合约细则。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却在关键时候发生了意外。就在小铲拿起钢笔,要在合约上签上自己的大名时,他脑袋里的机器突然向他发起进攻了。这一次,它学会了变身,成了一把匕首。小铲正欲签字的手抖了起来。他只好放下笔,对三位准合作伙伴说,你们等一下,等一下。说完这句话,小铲冲进了卫生间。在那儿,小铲把门紧紧拴牢了,一门心思地与脑袋里的那架机器搏斗。他捂着头,忍受着脑腔里尖锐的痛,希望它赶紧消停下来。然而它却没有。它愈演愈烈。最后,小铲在卫生间里疼得昏死了过去。三个人在外面等了很久,见小铲不出来,其中一个人就过来敲卫生间的门。敲了几下没动静,就把门砸开了。这个人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只见小铲的脸侧向下地埋在地上,从他的嘴里,持续不断地吐出来的白沫,与便槽里的粪便融为一体。 小铲有羊角风的传闻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在贝当街上传开的。这个传闻来自谁的口里,自是不言而喻。既然是那三个人制造了这样的传闻,那说明小铲已无可能跟他们合作,通过填海造屋发财的计划再也跟小铲无关了。他们怎么可能跟一个有羊角风的人去干如此重要的一件事呢?对!他们确信小铲得了羊角风,也或许,他们一开始就不相信小铲有打通各种关系的能力把那件事搞成,羊角风只是他们必须有一个理由摆脱小铲时突然来到他们心里的一个绝妙灵感。但是,谁说他们制造的传闻不是真理呢?小铲难道不是真的得了羊角风了吗?
小铲自然不认为自己得了羊角风。他逢人便主动解释羊角风的传闻。可无论小铲此后怎么向人解释,也没有人会相信他没有得过羊角风,也永远不会得羊角风的事实。怎么能凭着他嘴角流出来的一摊白沫就认定他得了羊角风呢?那简直太可笑了。小铲想。他怎么可能得羊角风?不可能的。可是谁又能相信小铲的解释呢?没有人信的,或者是,没有人愿意信的。小铲绝望透顶。
一九四四年末到一九四六年在贝当街上生活过的人或许记得,小铲是怎样变成西营最著名的笑话之一的。他似乎总在说服别人去跟他干某件事情。他走进这家店铺,走进那家店铺,敲开这家的门,敲开那家的门。一开始,人家大多是保持修养把他恭送了出去,到后来,有的人开始举起扫帚驱赶他。给我出去!滚出去!你这个成天想着骗别人钱的人。他们开始得到一个共识,这个成天找人游说这个游说那个的人,妄图用别人的钱来挣大钱,简直是想钱想疯了,不要脸!这种人,不是骗子是什么?一九四五年三月,日本解除了法國驻广州湾六百名军警的武装,将法国官兵集中管制,完全取代了法国人对广州湾的统治。这一年的八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这一年的九月,第二次世界大战彻底结束。不久,广州湾回到了中国人的手里,并改名为湛江。这一年的十一月,对小铲失望透顶的阿玳领着两个孩子跟着她的越南乡党回越南去了。外部世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居然好像并没有影响小铲对游说他人跟他一起做这个事那个事的激情。没有人能理解,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必须游说成功一次,以便向自己证明,他曾经那么有能力来主宰这个世界?他不能接受自己曾经那么地充满能量,如今却连一个人都说服不了?他脑子真的坏掉了?
人们或许会记得,或许不会记得,小铲最后一次在此地公开露面的情形。这一天跟小铲初次从沙滩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向此地的那一天,看起来似乎没有太大不同。傍晚,小铲低着头,捧着一碗海鲜面,嘴里数落着什么,边吃边走。这碗海鲜面不好吃,比原先他馆子里的海鲜面难吃太多了。可是再难吃,他也得吃下去,不吃会饿死。如今他不是每天都能在这儿讨到一碗面吃的。他过得饱一顿饿一顿。原来人到头来只要有一碗面吃就可以,没有那么多别的讲究。他当初来到此地,原也只是想有一碗面吃、天天有面吃、想吃面就有得吃,谁曾想后来他脑子里出现了一架机器,这架机器越来越疯狂、越来越嚣张,最后把他搞成了这样。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有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耳畔。小铲!你是小铲吗?这个声音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如同末世溃灭前天域里传来的某种圣音,令小铲如沐春风。咦!这是他家乡南通的方言?!小铲如今似乎不怎么会被乡愁这种东西烦忧了。家乡现在对他来说更像一个监视器。最近一两年,这个监视器只能令他心存惧意。他不想想起它,于是就在心里硬生生地把它屏蔽掉了。小铲心里面颤了一下,抬起头来。芹芝,没错!是芹芝。
芹芝变了许多,就像小铲一样,他们都变了许多。变得再多,他们还是一眼能认出彼此。小铲怔怔地盯着芹芝,与此同时,蛰伏在脑子里的机器醒了,这一次,它变成了一面镜子。现在,这面镜子在小铲的身体里滑动了起来,仿佛在找着什么?是要找他的灵魂吗?对!是找他的灵魂。小铲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声,飞快地扔掉了手里的面碗,转身狂奔起来。芹芝在后面追他、喊他。小铲!你跑什么呀?我千辛万苦找到了你,你怎么还跑起来了啊?小铲却跑得更快了。芹芝在他身后哭了起来。小铲啊!你别跑啊。你知道吗?民国三十年,你寄回南通一封信,可是上面没有具体的地址,只表明了你在广州湾,兵荒马乱的,我不敢出来找你,这几个月太平了些,我就出来找你了,我到这儿好些天了,才找到你,你怎么跑了啊,你不能跑的呀。
小铲只顾跑,离芹芝越来越远。那一年小铲初到此地时,曾把有朝一日体面地回到家乡、见到芹芝当成自己努力活下去的动力,但是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必须从芹芝的视野消失。如果能在她的记忆里消失,那是再好不过。芹芝哪里知道小铲的这些想法,她就只是跟着跑,然而跑几步就跑不动了,就蹲在路上哭,呼天抢地地哭。小铲跑啊跑,他要一直这样跑下去,跑到那架机器不会跟他唱对台戏的任何一个地方去。那样一种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呢?鬼才知道呢。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个地方,一定与小铲的家乡南通,与脚下的这个地方,与芹芝、阿玳和他的孩子,毫无关联。他已经不是当年在家乡时的那个小铲,他想回到那个小铲,但永远回不去了,他不能接受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自己从爱他的、他爱过的这些人的记忆里消失,努力的方式,就是让他们永远不再能够见到他。他当然是自欺欺人。谁能忘记自己爱过的人呢?芹芝不会、阿玳不会、小铲和阿玳的子女不会,小铲自己也不可能真的忘得掉,兴许如今另一个世界里的嫫灵,都还在想着小铲呢。但是小铲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只想遵从自己的执念。小铲跑啊跑啊,迎面而来的风,像流动在岁月里的清水,冲刷着他蒙了重垢的心,他每加快一次速度,就感觉到那种被清洗的力度大了一些,人就更加清爽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