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先生曾给我写过一幅字,内容是“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现在,我要以“宁作我”的“醉意”,来说一说汪曾祺先生的书法。
1994年8月,我去汪先生家拜访,想从“老头儿”身上淘一些写作绝招,谈话当中,不知怎么就聊到书法上去了。我问汪先生:“您认为弘一法师李叔同的字如何?”汪先生微一沉吟,低声说:“别具一格。”然后便不再吱声,脸上的表情很淡然。这使我感到汪先生似乎并不喜欢弘一法师的字。再一细想,汪先生热爱的是美,弘一法师追求的是真,心性不同,自然对艺术感受的趣味也不一样。
而我,则更喜爱汪先生的书法。
临帖与读帖
汪先生的书法是有童子功的。他少时写字,从临帖开始。汪先生十几岁的时候,暑假的主要内容就是读古文和写字。这样的暑假,从小学五年级一直延续到初中一年级,年少的汪曾祺每年都认真地临帖。汪曾祺的祖父汪家勋,尤其喜爱这个孙子,尚在襁褓之中时,祖父便称赞幼孙五官端正,眉目清秀,双眼透出灵气,将来必是有用之材。暑假期间,汪曾祺跟随祖父读《论语》,每天上午写大、小字各一张。汪家勋为孙子选定了大字写《圭峰碑》,小字写《闲邪公家传》。汪曾祺自然用功,得到祖父“一块猪肝紫的端砚和几十本旧拓的字帖”的奖励。
在一年暑假里,汪曾祺师从韦先生学习桐城派古文和写字,韦先生让他临摹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又有一年暑假,父亲汪菊生让儿子在读《古文观止》和唐诗之余,临《张猛龙碑》。《张猛龙碑》是魏碑,书体为楷书。汪菊生认为,写魏碑的意义,在于掌握好字的骨力和间架。
汪先生认真临过的三部帖,给他的字打了底。三者在风格上完全不同。《圭峰碑》的全称是《唐故圭峰定慧师传法碑》,作者是裴休。书家评《圭峰碑》:“此碑笔笔谨严,清劲潇洒,结构尤为精密,取法于欧、柳,是唐碑珍品。”米芾《海岳名言》评:“裴休率意写碑,乃有真趣,不陷丑怪。”明王世贞《弇州续稿》谓:“清劲潇洒,大得率更笔意。”从这些评论中可以知道,《圭峰碑》是得了欧阳询的真髓。而颜真卿的《多宝塔碑》,书论则认为其“直接二王、欧、虞、褚余风,而又与唐人写经有明显的相似之处。整篇结构严密,点画圆整,秀丽刚劲,虽尚未形成刚劲雄强、沉雄浑厚、大气磅礴的颜楷风格,但此碑已奠定了颜真卿书风的基本格调,它是留传下来的颜书中最早的楷书作品,结构平稳端正,严谨庄重,是唐代‘尚法’的代表碑刻之一。”至于《张猛龙碑》,是北魏碑刻,现收藏在曲阜孔庙之中。书家有言道:“其用笔以方为主,偶尔辅以圆笔,笔势平中有侧,峻而复和。魏碑多以横取势,体呈扁方,而此碑却以纵取势,气势巍然雄伟,结体中宫紧密,四周笔画舒展,全篇于整齐中富于变化,变化中归于庄和……”《张猛龙碑》对汪曾祺的影响尤深,他后来写的字,结体和用笔都可以看见其影响。
对于汪曾祺而言,临帖是一项快事,使他的心境归于平静。他也率真地直言,初中以后,就很少腾出时间来临帖了。到了高中,只会偶尔临一两张,自谓一曝十寒。后来越来越少,读大学后,汪先生临帖的时机就极少了——因为他更多地以读帖为乐了。
汪曾祺游历昆明,曾在一家茶叶店的门楹上见到一副对联:静对古碑临黑女,闲吟绝句比红儿。”他不禁慨然:“这副对联的作者真是一个会享福的人,《张黑女》的字我很喜欢,但是没有临过,倒是借得过一本,反反复复,‘读’了好多遍。”《张黑女》即《张黑女碑》,也是魏碑,是北魏书法之精品,得到康有为“雄强无匹,然颇带质拙”的盛赞。在汪先生眼中,《张黑女》虽是北书,但有南意,是從魏碑到二王之间的过渡。
汪先生甚爱读帖,而且强调要读真迹。他曾读过《三希堂法帖·快雪时晴》的拓本,后来到了故宫博物院,看到了原件,赞叹“相去真不可以道里计”。读真迹,他从中看到了纸、墨、笔之间的关系,感受到拓本上难以觉察到的“运墨”的踪迹、“纸墨相得”的效果。但毕竟拓本易得,原件难求。汪先生虽然可以常往故宫跑,但他渴望得见的国宝,如《快雪时晴帖》《奉橘帖》,却深藏不出,让他好生遗憾。
至于拓本,按拓法分,可分为乌金拓、蝉翼拓等。乌金拓墨色深黑,乌黑而有光泽;蝉翼拓淡而匀净。汪曾祺不喜欢乌金拓,嫌之太黑、太亮,可是也不得不收藏乌金拓。因为他喜爱的《三希堂法帖》,是北京日报出版社影印出版的丛帖,属于浓墨乌金拓,更用重磅铜版纸印刷,更显得油墨堆浮于纸面。虽是如此,汪先生坦言:“能有一套《三希堂法帖》已属幸事,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三希堂法帖》是乾隆十二年(1747)由清高宗令梁诗正(时任户部尚书,其人亦为书法家)等编入宫廷所藏书法精品,刻制成的一部共32册、236篇的大型丛帖。选材上至三国时的钟繇,下至明代董其昌,共135位书法家的作品。帖中收有被乾隆帝视作稀世墨宝的三件东晋书迹——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王珣《伯远帖》、王献之《中秋帖》,珍藏这三件珍宝的地方又被称为三希堂,故取名《三希堂法帖》。
关于中国书法的发展,历来有两种意见。一种看法认为,中国书法有两个由好到坏的转捩点,前者是颜真卿,后者是宋四家,即苏轼、黄庭坚、米芾、蔡京。另一种看法认为,宋代的书法是重要突破,既宗法二王,但又不为二王所囿,用笔洒脱,显示出独特的个性、鲜明的风格。对于以上两种意见,汪曾祺并不偏执一端,而是认为各有道理。
尤其是关于宋四家的排序,汪曾祺更有自己的观点。宋四家中的蔡京是北宋著名权相,被《宋史》列入《奸臣传》。后世因其“人品奸恶”,以蔡襄代蔡京,位列宋四家。汪曾祺当然不认同,他甚至认为,苏、黄、米、蔡的次序不公平,按照书法成就来排列的话,应该是蔡、米、苏、黄。汪曾祺说:“宋人书法,当以蔡京为第一。”并引述《三希堂法帖与书法家小传》(卷二)的评价,表示甚为赞同:蔡京“字势豪健,痛快沉着,严而不拘,逸而不外规矩。比其从兄蔡襄书法,飘逸过之……但因人品差,书名不为世人所重。”
对汪曾祺而言,人品绝非可有可无,但是以人品评价书法,则未免简单化了。一种意见认为,“字品即人品,字的风格是人格的体现。为人刚毅正直,其书乃能挺拔有力。典型的代表人物是颜真卿”。汪曾祺对此论嗤之以鼻,他列举了赵孟頫(本为宋室后代,后出仕元朝)、董其昌(晚明重臣,明哲保身,既结交东林派,又与反东林党人过从甚密)等书法家,认为他们虽然人品备受非议,但是不能否定他们的书法成就。汪先生主张用新的观点、新的方法来研究书法。
由上述可知,汪先生的书法底子是《圭峰碑》《多宝塔碑》和《张猛龙碑》。汪先生以这三部不同风格的碑帖“打底”,再加以广泛而仔细的读帖(尤其是宋人书帖),融会贯通,加上他个人的审美趣味,形成了他自己的独特风格。奇怪的是,汪先生谈自己书法的文章中,并没有提到他临过篆隶,而他的一些书法作品中,却满纸篆隶的意味。记得他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他曾在云南为一家宾馆题过两个字的大匾,他自己说:“……字兼篆隶,颇为得意。”我想,这应该是他读帖读来的本事。我看过汪先生抄写的一副对联,联文是:“有酒学仙无酒学佛,刚日读经柔日读史。”字的结体和笔势完全是篆隶,稚拙之极,如藤蔓在崖。汪先生聪明过人,大凡文事,皆有神来。
达人之书,韵士之书
汪先生晚年写字喜用枯笔,有人说他老了,笔力不够了,汪先生对此很不服气。汪先生一派随和,但有时候也会发发犟脾气。又有一趣事:当年汪先生在北京京剧团做编剧的时候,还兼任了另一项任务——写字幕。因为那个时候扩音效果差,后排的观众常常听不清唱词和念白,于是要在舞台的两侧,竖挂两长条银幕,把唱词和念白用幻灯打上去。幻灯片上的字,由汪先生来写。不用说,这一定是要用小楷书写。有一次陈伯达看戏,注意到银幕上的字,连声赞叹,说写得好。汪先生得知后,得意地告诉女儿汪朝:“陈伯达说我的字写得好,嘿嘿。”行文至此,我不禁暗生笑意。
王之义先生曾写过一篇《汪曾祺书法印象》,他这样写道:“汪曾祺先生的书法,给人们的视觉印象,可以用三个字概括,即:柔、秀、趣。说其柔,是由于他的线条表现出的意象是圆润、婉转、通活;说其秀,是因为他的作品,充盈着一股浓郁的书卷气,用笔多为遒劲飘逸,架构多为平和中正,布局多为率意随心;说其趣,是因为他的作品中,诗情画意浓烈,篆隶草楷兼涉,字构经营空灵,大有‘无意于佳乃佳’之妙趣……刘熙载在《书概》中云:贤哲之书温醇,骏雄之书沉毅,畸士之书历落,才子之书秀颖’。所以,汪曾祺先生的书法,我对他的印象认为是‘贤哲、才子’之书。”
刘熙载是晚清经学家、批评家,著有《艺概》六卷,纵论文、诗、赋、词曲、书、经义,是近代一部重要的文学批评论著。王之义先生把汪曾祺的书法特色视作温醇、秀颖,因而根据《书概》解作贤哲之书、才子之书。王之义先生对汪先生书法的认知,我基本赞同。但说到他的印象,认为汪先生是“贤哲、才子”之书,我却有些不大同意,恐怕汪先生自己也不会同意,因为汪先生曾经跟我说,他对评论界把他定位为“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不太满意。他说:“什么叫士大夫?怎么套到我头上?莫名其妙!”我想汪先生的书法应该是达人之书、韵士之书。
汪先生的写字画画,本是遣兴自娱。这是他自己说的。我们看他对用墨的“懒劲”——“他交代说:……后来求字求画者渐多。大概求索者以为这是作家的字画,不同于书家画家之作,悬之室中,别有情趣耳,其实,都是不足观的。我写字画画,不暇研墨,只用墨汁。写完画完,也不洗砚盘色碟,连笔也不涮。下次再写、再画,加一点墨汁。‘宿墨’是纪实。今年(1990)1月15日,画水仙金鱼,题了两句诗:宜入新春未是春,残笺宿墨隔年人。这幅画的调子是灰的,一望而知用的是宿墨。用宿墨,只是懒,并非追求一种风格。”
见此一段,觉得汪先生实在太有趣。到底他是懒呢,还是洒脱呢?
文画字打成一片
说汪先生的字,不由就联想到他的画。汪先生的画也很好,既然书画同源,我们不妨看看孙郁先生在《革命时代的士大夫》一书中对汪先生绘画的见解:“浏览他的画,总体的感受是轻灵秀雅,精善柔和,仿佛婉约派的余绪。他的‘体’‘形’‘意’,都是明快的。巧小而舒朗,自明渐暗,不为墨滞……他随意留下的小品,浸润着汪氏的哲学。对照他的小说和随笔,画中可看到更原态的东西。他那么喜欢徐渭和齐白石,乃知道出新意于凡物之中,寄神思于草木之外,是高人的境界。他从古人的毫尖里懂得出俗的要义,画应如此,小说与散文、随笔也该如此吧……我们有时从他的笔墨中感到意外的惊喜和刺激,实在缘于他出离俗态的超然。”
汪先生的文、画、字是打成一片的,手指不同,却都指向月亮。我喜欢上述文章的这一段话:“他的画虽静谧者多多,内涵却是摇曳多姿的,有时也能见到狂放的作品……虽是自娱的泼墨,可也分明散发着耿介的气味。寄忧思于平淡之间,舒愤懑在独异之旅。”这是真懂汪先生!其实汪先生的书法也有同样的意境。
汪先生谈书法时,眼光也很高,直接就能感知到其中的内蕴,优劣一目了然。比如他在《谈题画》一文中说:“字要有法,有体。黄瘿瓢题画用狂草,但结体皆有依据,不是乱写一气。郑板桥称自己的字是‘六分半书’,他参照一些北碑笔意,但是长撇大捺,底子仍是黄山谷。金冬心的漆书和方块字是自己创出来的,但是不习汉隶,不会写得那样均。”
这就是汪先生对书法的明鉴。
汪曾祺曾说“自古以来很多文人的字是写得很好的”,把古今善于书法的文人引为同道。他认同《上阳台诗》(李白留存至今的唯一真迹),把真迹与否的争议搁置不评。他称赞杜牧的《张好好诗》,赞赏宋代文人懂书法之美。在汪先生眼里,苏轼“确实懂字”。苏东坡留下一句“我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虽然语带轻狂,但是深得汪先生认同。汪先生还再次为蔡京的字而鸣不平,提出“字好人不好,但不能因人废字”。
也不是所有文人都能写好字,写得不好的文人就遭到汪先生的调侃。龚自珍自是一代思想家,但是考科举时甚为艰难,仕途也不算亨通。所以汪曾祺说,龚自珍之所以一生没有点过翰林,“就是因为书法不行”。虽然有此差评,然而汪先生又给回面子:他的字虽然不好,但很有味。这种文人书法的‘味’,常常不是职业书法家所能达到的……”
这就是汪先生对书法的见地。
萧疏时如雾凇过林,苍劲时如藤蔓在崖,温润时如玉藏石魄,狂放时如风舞桐叶,静谧时如苍苔屐痕,天真时如稚子弄沙,高远时如轻云在天,沉寂时如净水在瓶……汪先生的书法,完全从心性出,是真空出妙有,故而变化多端。
汪先生的书法,在我看來是说不尽的。书法艺术终归和其它艺术一样,是抽象的,要靠心灵去感悟,一切理论都显得苍白,赶紧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