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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里的一个周末,林晓云在花学园开了个讲座。宽敞的音乐教室中央摆了三排木质的儿童靠背椅,来者们排排坐定。他们时而欢笑时而落泪,正如这个讲座主题及其现实带给人们的情感体验:手足情深与手足竞争。
为了互动充分,比较理想的规模是15人左右,但人数超出了林晓云的预期。这些年轻的父母们,有刚生完二胎的,老二还在门外爷爷奶奶的怀里;有挺着大肚子的,老大已经是花学园的一员;还有正在计划但左右徘徊下定不了决心的……他们都有着同样的焦虑、困惑甚至挫败,二胎到底该怎样养才好?
中国推行独生子女政策三十多年,当二胎政策的闸门逐步放开之后,多数独生子女出身的这一代年轻父母们开始养育两个孩子的时候,他们会发现:老一辈人的传统经验不可取,多子女教养似乎成了一门在江湖上失传多年的技艺。
林晓云有着“二胎正能量”之称。她有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资格,创办了探索幼儿新教育的“花学园”,更是两位小千金的妈妈。当别人问最近在做什么,她的回答简洁利落:我在带孩子。这位比其他父母早一步在二胎教养上摸索出一条生路的二胎妈妈,在经历了起初的仓皇无措之后,已经开始渐渐享受“胜利成果”。老大徐子曰五岁多个性十足,老二徐之言3岁呆萌可人,两位小姐妹相亲相爱。
“手足情深与手足竞争,正如中国的太极,黑与白、正与负,从来都是相伴相生,互为存在的。寻求自己在父母心中的位置,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父母最爱的那个孩子,是手足竞争的本质。”林晓云说。“我只是学会了一件事,当这种竞争出现的时候,自然地处理掉就好了。”
“我不喜欢妹妹,妹妹夺走了妈妈给我的爱。”
在讲座上,二胎妈妈们轮流诉说着各自的二胎故事,有的不时哽咽落泪:
“女儿两周岁,儿子7个月。晚上儿子喝奶跟我睡,但一到睡觉的点,老大来找我,别人她谁都不要。我先把小的喂好,交给家里其他人,再把老大哄睡了陪老二睡。有时候大的还没睡着,小的就已经醒了。经常出现的情况是,两个孩子一起哭,其他人都没办法在旁边站着看,谁都没办法……”
“我怀女儿的时候,肚子很大抱不了老大,一直到现在,他画的画里都是妈妈不抱他,妈妈只爱妹妹。这段时间老大对老二有暴力倾向,争玩具的时候,会抓他妹妹。这学期幼儿园老师一直跟我反映儿子害羞、不自信。我很焦虑也很害怕,是不是真的偏心了?……”
“我儿子三岁,女儿八个月。坐月子的时候,把儿子送去了隔壁小区的爷爷奶奶家。现在我工作辞了,儿子一刻都不离开我,上幼儿园一个多月,老是哭,每天要我陪他。女儿给爷爷奶奶带,我天天觉得愧对我女儿。我觉得自己有点抑郁了,一无是处……”
林晓云拖了把凳子静静地坐着、听着,这些五花八门的二胎经历对她而言再熟悉不过,因为她自己也曾这么一路走来。
撇开政策、人力、财力,仅从情感而言,一胎好,还是多子女好,无论是从子女角度出发,还是父母角度出发,在街上拉住100个人,估计会得到100个答案。比如,林晓云的弟媳是独生女,就会倾向于只要一个孩子,她的孩子也会说不要弟弟妹妹。而林晓云和先生则很早就做好了生两个孩子的计划。
而早在结婚前后,那些“计划生育”的第一批经历者就常跟她念叨一胎的不好。独生子女上了高中或大学开始觉得中年孤独的人,后悔当初因为政策的问题没有生两个孩子;上了年岁的人则感慨,将来老了病了,孩子没有人可以商量很可怜。
最终下定决心生老二是在老大徐子曰一岁多的时候。像多数独生子女家庭一样,子曰一人在客厅茶几旁,身旁围坐着另个世界的庞大生物:爸爸、妈妈、外公、保姆。林晓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和女儿玩,她心里一沉:天哪,如果漫长的岁月,孩子都要和年龄差距这么大的成人相处,是多么孤独的一件事。因为成长于一个多子女家庭,从小到大林晓云的情感世界里,兄弟姐妹都占据着重要的分量。小时候,家住车水马龙的国道边上,出去玩太危险,她和妹妹、弟弟常被锁在家里。三个孩子相守相依,是彼此最好的玩伴。上了大学,有什么秘密,她第一个告诉的不是父母,而是弟弟妹妹,谈恋爱了,遇到困扰了,弟弟都是她最坚实的后盾。
现在,花学园的家长,超过一半已经或即将生二胎,林晓云常在群里交流各种关于二胎的问题。“二胎之路,大概也就是先走一步的父母深一脚浅一脚的尝试。”林晓云开玩笑说:“都是踏着姐的‘血泪史’。”
讲座伊始,林晓云让诸位父母分享了各自二胎生养的经历和感受,以及孩子的年龄。根据观察和孩子的心理成长规律,林晓云比较了不同年龄差对手足间情感的影响:间隔六七岁以上的,老大不会明确地当老二是竞争者,手足间会是更独立的存在;最焦灼的年龄差在两三岁,老大的自我已经形成但还没定型,对父母的爱也不够确认,老二的出现对老大无疑是个很大的竞争者;而间隔在两岁以下的,差不多是同龄人,同样有很多竞争,但跟两三岁年龄差的竞争不一样,因为老大的自我还没那么强烈。最理想的年龄差是4岁左右,老大比较容易沟通,自我意识、安全感都已建构得比较稳定,没有很强的危机和竞争意识,会对老二表现出更多的善意,更像个真正的哥哥或姐姐。
但生孩子毕竟不像在计算机上写代码般可以精准设定。从家里人力、物力、人力和孩子友谊的考虑,林晓云当初的计划是两个孩子间隔3~4年。不过,子曰还不到两岁半的时候,妹妹之言驾到,这比计划早了一年。
子曰像是变了个孩子,叛逆、执拗,无来由地情绪大爆发。生病,不吃药,不吃饭,用各种表现寻求妈妈的关注。连着三个月,每天早上起来大哭,还出现了很明显的攻击行为,咬人踢人打人……当妈的林晓云清楚,一个是因为成长的第一个叛逆期(1.5~3岁)的到来,另一个原因是无法接受家人尤其是妈妈的关注要分给妹妹。有时候子曰半夜醒来,发现妈妈的手拉着妹妹的手,或者妈妈的脸朝着妹妹,便伤心地哭起来,觉得妈妈更爱妹妹不够爱她。 林晓云听过也见过各种因为嫉妒而引发老大攻击老二的例子,有趁爸爸妈妈不在把弟弟的脸抓花的,也有在众目睽睽之下踹妹妹的……子曰虽然没有攻击妹妹,但她时不时会嘀咕:“我不喜欢妹妹,妹妹夺走了妈妈给我的爱。”年幼的她还无法理解大人深奥的解释:世界上有一种东西越分享越多,那就是爱。
尽管如今被越来越多的人称为“二胎正能量”,林晓云承认,她并不像事后描述的那么自信和坚定。虽然做了心理准备,但老二驾到后,她才真正体会到养两个孩子堪比“武侠中的洗髓伐筋”。以至于别人问她要不要生二胎的时候,她一度都回答得模棱两可。
除了子曰过山车般的情绪,为子曰办起的花学园刚起步,恰面临老师荒、孩子荒、生源荒各种荒,外加一份全职工作,个人时间完全丧失,蓬头垢面、手足无措。这边刚哄睡了老二,老大又开始闹。左边刚给小妹喂了饭,右边姐姐的碗打了一地……
面对这样一地鸡毛的生活,林晓云怀疑过自己的价值,接近崩溃过,深夜挫败得想哭过,对孩子大吼大叫过。子曰常“讨伐”:为什么每次妹妹哭的时候你都是安慰她,我哭的时候,你都对我发脾气?
育儿之道,以子为师,林晓云也被两个孩子推着成长。因为解决不了自己的心理问题和老大的情绪问题,林晓云开始转向研究情绪管理以及手足竞争。她后来才意识到,孩子的问题其实折射出的是家长自身的问题。
子曰遗传了妈妈的敏感和个性。有一次,林晓云又忍不住跟子曰生气了,子曰辩驳:“妈妈,为什么你老是说我,不说妹妹!”林晓云脱口而出:“因为妹妹比较小呀。”那时四岁多的子曰对于情绪管理已经比较熟悉,她并没有因为妈妈的生气而失去理智,而是继续愤怒地说:“可是,我也是小孩子呀。”
之后,林晓云专门找了一个安静的时间,就这件事做了认真地探讨:“宝贝,对不起,妈妈对你发脾气了。妈妈没有意识到你也是小孩子,让你产生了不好的感受。妈妈做得不够好。你像妹妹这么小的时候,妈妈也几乎都没有生过你的气。可是,慢慢地,你长大了,有了很多自己的想法。有时候,这些想法和妈妈的会有冲突,所以妈妈会生气。但是,这是妈妈自己的问题,不是你的错。妈妈爱你,也爱妹妹。”
“我们制定一个规则: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只爱我一个;和妹妹在一起的时候,你只爱妹妹一个;和我和妹妹都在一起的时候,你爱我们两个。”
多子女家庭最担心的是什么?手足竞争。晚上睡觉妈妈带哪个宝睡?吃饭的时候坐在谁的身旁?下班进门先抱谁,先给谁洗澡?上学坐车谁先上车谁先下车?……这些日常的琐碎都将可能是两个孩子竞争的矛盾点,甚至将一家老小推入“一地鸡毛”之中。
面对这种焦灼战况,把老大寄养到亲戚家,是讲座内外不少二胎父母的解决方案—这是林晓云反对的,她见过太多因此而来的悲剧。林晓云的妹妹小时候在亲戚家寄养过两三年,至今都为父母之爱的偏颇感到委屈。“被寄养的孩子有种被抛弃感,安全感始终会不够,回家后很难再融入得很好。”因此无论多辛苦,她都坚持把两个孩子留在身边自己带。
林晓云一度觉得公平很重要,生怕自己有所偏心。尽管生的是两个女儿,林晓云依旧买两份衣服,两份玩具。在多子女家庭中长大,她深刻感受到手足间的情深,也深谙手足间的竞争,明白手足间对父母之爱的比较与争夺。
但绝对的公平是何其难。不仅在时间的分配上无法公平,每次孩子出现争执的时候,公平更是难以执行,甚至有时会导致两败俱伤。
在准备“手足情深与手足竞争”这个讲座的时间里,子曰和之言姐妹俩大病一场—这被林晓云列为生两个孩子最可怕的三件事之首,也是两个孩子抢妈妈、竞争最激烈的时候。两个孩子出门看医生,眼睛都盯着妈妈,3岁的妹妹不肯走,5岁的姐姐不让妈妈抱小妹。子曰还会在心里仔细数着:妈妈今天你已经抱妹妹四次了,你已经抱她6次了……
就在讲座前一天中午,姐妹俩在家里又“拉锯”起来。打完吊针昏沉沉的妹妹要妈妈抱回房间睡觉,而姐姐觉得妈妈陪了妹妹一上午,哭着也要妈妈陪。几个大人除了干瞪眼谁都没辙。
刚出差回来的爸爸只得用力先把哭着闹着的妹妹抱走了,林晓云先花了三分钟做老大的思想工作:“是不是上午妈妈和妹妹在外面一上午,回来还抱着妹妹你心里不舒服?”最后谈判的结果是:子曰先看动画片,妈妈去哄妹妹,一集动画片结束后再来陪她。
理智告诉林晓云,要想老大老二关系好,在某段时间里须多照顾老大的情绪,多陪伴老大,老大才会觉得爱没有失去,会更愿意照顾妹妹。这一度被家里的老人家认为是偏心。
和大部分的中国家庭一样,隔代教育的是绕不过的问题。中国式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多数很热心帮忙带孩子,但两代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教育理念。孩子喜欢玩水,林晓云就把她们的袖子拉高,一玩半个小时,老人家接受不了,担心会感冒;孩子早上有起床气,上学磨蹭,外公外婆急得仿佛天都要塌了;孩子哭闹,林晓云慢慢哄,老人家则认为这样会宠坏孩子。老大老二出现争执,老一辈人的经验是:大的就该让小的。
被说多了,林晓云也会动摇疑惑,不得不一再地向家里的保姆求证:“我有偏心吗?”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她才舒一口气。
之言两岁多时就已表现出各种机灵,孩子爸爸私下里问林晓云:“你觉得两个孩子哪个更聪明?”认识的人都知道,孩子的爸爸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外地出差,但他很爱孩子,有求必应,几乎从来不批评她们。林晓云当时就正色回答:“徐**同志,你仔细回头想想,我养两个孩子养到现在,我有没有把两个孩子进行过比较。我只会说这个孩子的特质是什么,那个孩子的特质是什么,我一定不会把两个孩子放在同一个特质下比较。”
林晓云常常跟其他妈妈们分享这三年她总结出的“二宝养育法则”:不比较,尤其是爸爸妈妈绝对不能比较;创造和每个宝的独处时间,在单独时间里心里只有一个宝,并充分表达爱;绝对公平做不到,孩子的性格完全不同,给每一个孩子独一无二的爱。
每个周末,林晓云拿出半天单独带子曰去看场电影,或者去上自然课。平时上学,把子曰送进教室后,林晓云也会带着之言在花学园的咖啡馆享受半个小时的甜蜜时光。母女俩也不粘着,妈妈泡杯咖啡看看书,打扫卫生,小妹擦擦玻璃、泡泡“茶”、洗洗毛巾、喂喂鱼…… 有段时间,子曰很执着:妈妈,你只能爱一个孩子,你只能爱我一个!去年年底的一个晚上,她忽然说:“妈妈,我们制定一个规则,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只爱我一个;和妹妹在一起的时候,你只爱妹妹一个;和我和妹妹都在一起的时候,你爱我们两个。”
妈妈的爱并没有分走,子曰能够坦然接受这点是到了快五岁时。不久前在花学园吃饭,另一个小朋友朵朵靠过来,林晓云就把她抱到腿上。之言嫉妒了,马上过去扯朵朵说这是我妈妈这是我妈妈。这恰是之言出生时,子曰的感受。子曰反倒很淡定地开导妹妹:妈妈抱朵朵不等于不爱你。
“妈妈,我和妹妹手拉手,你和爸爸手拉手。”
为了让姐姐更好地接受妹妹的存在,林晓云曾给子曰做心理建设:“爸爸妈妈觉得你一个人太孤单了,所以生了妹妹,希望你有个伴儿。”
在一次心理课程上,一个案例在林晓云面前声泪俱下地倾诉心里的煎熬:出生起就被定位为姐姐的陪伴者,却始终得不到姐姐的爱。
林晓云这才发现当初的解释,是多么不公平。难怪不管怎么阻止或者怎么劝说,子曰总是把妹妹当作玩具,比如去揉捏妹妹的小胖脸,妹妹哇哇哭了,又把妹妹搂过来安慰。姐姐觉得妹妹哭起来好可爱,所以喜欢作弄她。
这种状况直到妹妹的独立自我长成,才有所缓解。之言两岁的时候,姐姐依然挑头这个游戏,“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就再也不做你姐姐了。”那一天,在饭桌上,妹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马缴械投降,而是清晰地说:“那我也不要做你妹妹了。”然后,姐妹俩就和解了。姐姐之后再捉弄她的时候,她已经懂得很生气地反抗:我不是你的玩具!
所以,妹妹的出生故事描述便也改变了:姐妹是互相的陪伴者。经过日久的相处,姐妹俩已经有着旁人无法忽略的深沉感情。
子曰三岁半的时候,为了缓解她对妹妹的嫉妒,林晓云单独带她去旅游。分别一天后子曰就开始思念妹妹。林晓云清晰地记得那个画面,在大理的客栈里,她窝在床上昏昏欲睡,姐姐一个人坐在床沿托着腮帮,对着窗外的月亮喃喃自语哭成泪人:“妹妹,我想你了。”
姐姐有次玩得太High从秋千上摔了下来,哭得很伤心。妹妹看了,也哭得很伤心,一边要找找妈妈一边说:“我要让妈妈来抱抱姐姐,安慰姐姐。”
妹妹躺在凳子上睡着了,姐姐会轻轻把鞋子脱了,以免脚步声吵醒妹妹,还找个凳子坐在旁边守着,说要看着妹妹,不让妹妹掉下来。姐姐想买东西得不到妈妈的同意发脾气,妹妹也会挪着小胖屁股过去抱住姐姐……
生两个孩子,辛苦是双倍的,幸福也是双倍的。这些相亲相爱的日常场景,让林晓云觉得,生了老二之后那些崩溃岁月,实在不算什么。在孩子们的世界里,已经有了一种情感,叫做—姐妹。林晓云很确定,无论对于姐姐还是妹妹,她们的情感世界里,都有了一种替代和补充。总有一天,当她们开始远离父母,不管是否隔着山水万里,在她们的心里,互相都有一个可以分享喜乐哀愁的人,彼此间也会有很多父母不知道的秘密。
半年前,一家四口在楼下散步。子曰说:“妈妈,我和妹妹手拉手,你和爸爸手拉手。”于是姐妹俩在前面手拉手,林晓云和先生在后面手拉手。
“这样的家庭序位非常正确,夫妻一定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而姐妹俩一定是此时最亲密的人。”林晓云说,“我期待的家庭正应该是这样,这就是我生两个孩子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