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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柳絮漫天飘飞。母亲又凛若冰霜地将那个蓝色的一次性口罩递向我,说,还不戴上?絮丝吸进鼻里,对身体不好!我冷冷地回敬:不关你的事!
最近几天,为跟耿罗马交往的事情,我和母亲一直较着劲。母亲要我收心,态度坚决,说耿罗马绝对不适合做男朋友。我说,我就认定耿罗马,我一定要跟他结婚!我都快毕业了,连这点自由都没有?况且我们都交往了一年,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你也不是不同意的!为什么现在突然变卦?要我们分手?
母亲哆嗦着嘴唇,说,你就这样跟你妈说话?我硬着脖子,说,你是怎样跟我说话的?她气急败坏,顺手抄起我书桌上的一本厚书——扉页上有我父亲手写签名的辞典,恶狠狠地掷向我。我偏过脑袋,那辞书就砸到墙上,我哭着跑回自己的卧室,砰地关上门。
我边哭边给她发微信:手机刷屏时代,哪样不要自己做主?你以前不也一再对我强调:女孩子要独立自主!你现在却拼命干预我的婚姻,你是不是太虚伪?
她的回复只有一句话:我永远记得我的婚姻是自己做主的!这句话她近期重复了多遍,重复到让人恶心的地步。
那晚我们俩谁也没有睡着。第二天谁也没有理会谁。我要一直跟她闹别扭,她让我做什么,我都有意跟她唱着反调。今天刚出家门时,她要我戴口罩,我没理。出教职工家属院门,她又要我戴口罩,我依然没理。母亲愤然地一跺脚,说,你这个不听话的东西!
风,越来越狂,肆无忌惮,柳絮飞舞成团团小白花。母亲再也忍耐不住,她再次要我戴口罩,口气异常严厉:你戴上!听见没有?一把拽住我,拽得很重——像一个警察拽正在行窃的小偷,她执拗地朝我抖着口罩。旁边有不少目光朝我们这边扫描了。我不想被外人耍猴一般地围观,憋着泪,一把抓过口罩戴上。
甩下母亲,赌气地疾步穿行马路,也不管来往的车辆,我想我要是被车撞死才好,看你还跋扈不跋扈!母亲疯了般地追赶我,差点被一辆小汽车带倒。这回轮到我害怕了,母亲要是有个不测,我怎么办?
我们俩终于不再互相赌气,安静地站在马路边,等出租车。
往西北郊去。给父亲扫墓。
父亲留在我记忆中的模样,并不模糊: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脸庞棱角分明,皮肤是男人中那种少见的象牙色,戴一副黑边眼镜,时常习惯于微低着头走路。父亲那种不张扬而又带几分含蓄的儒雅样子,是颇吸引人的。
老实说,耿罗马的样子神似我父亲。也或许执念于父亲的样子,我第一次在S大学元旦晚会上见到耿罗马,不由得心跳加快,这也是我第一次对异性怦然心动。当我打听到耿罗马从来没有交过女朋友,无比兴奋,我在心理上笃定了耿罗马。耿罗马在女生面前异常腼腆。对我来说,这没什么。开放时代,女孩子大胆地倒追心仪的男孩子,是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的舍友有一半以上都有倒追异性的经历。我挖空心思接触耿罗马,说穷追猛打也不为过,耿罗马终于默認我的追求。
我想象我的父亲如果还活着,他跟耿罗马站在一起,应该神似父子的。耿罗马的容颜、气质以及谈吐,一定让他满意。他们兴趣大致相同,比如爱好看书,习惯于独自默想,他们应该有很多共同语言。想到这些,我的心有些痛:我为什么那么早就失去父亲?
我不知道父亲当初为什么那么决绝地弃世。他不顾念他的父母兄弟,不顾念他的妻子,也不顾念未成年的独生女儿——那时的我刚刚八岁。
记得那天也是个柳絮满地的晴日。白天没有任何异常,傍晚风突然强劲,吹得楼外的杨柳像吃了摇头丸一样,疯狂摇摆。晚饭父亲没有吃,说不舒服,就将自己关进书房。那一夜我睡得很死,还做了跟父亲去十三陵郊游的美梦。
翌日凌晨,不过四点左右的光景,星星还在天上眨着疲乏的眼,街旁的路灯暗淡寥落,居民们还在各色的梦中沉睡。突然而起的惊叫很骇人:不得了!不得了!有人跳了楼!惊叫的是晨扫的清洁工阿姨。
冰冷的水泥地上,躺着一个血糊糊的人。
受到惊扰的楼内居民纷纷出来。有人打110报了警。
我和母亲都被小区内的嘈杂声给吵醒了。母亲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父亲的书房,敲敲书房的门,没有回应,她有点疑惧,使劲拧开门,书房里没有父亲,窗户阴森森地大敞着。母亲的脸顿时煞白,猛地拉开防盗门,发疯似的冲了出去。我被母亲惊慌的样子吓着了,也趿拉着拖鞋跟着母亲跑出去。
水泥地上躺着的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母亲伏在他的身旁,凄哀地哭起来。穿着白色睡衣的母亲披头散发,惨惨白白的样子像传说中的女鬼。我惊惧地抱着母亲,撕心裂肺地号哭……
没有谁相信,文学院知名的年轻教授霍小默,会以这种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宝贵的生命。
父亲的自绝,成了京都轰动一时的新闻。父亲没有留下遗书。很多人都竭力猜测他的真正死因。
有报刊记者来M大学采访,采访我父亲的学生、同事甚至有关校领导,得到的答复大致相同:霍小默老师脾气温和,待人诚恳,教课认真,治学严谨,教学与科研都有显著的成果,颇受校方的器重,34岁就被破格提升为教授,成为M大学最年轻的文科教授,很快,又破格晋入博导行列。像他这样在高校混得顺风顺水的青年教师实不多见,他走绝途,实属不该。
有记者又将目光投向我们的家庭,他们试图采访我的母亲,从我母亲那里得到有关我父亲之死的蛛丝马迹,我母亲拒绝任何采访。其时报刊关于我父亲死因的报道,就明显带有推测的成分,称我父亲年轻有为,有强烈的事业心与进取心,也不排除“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长期承受超负荷的工作压力与精神压力,可能患有不为人知的重度抑郁症,最终导致悲剧发生。
二
我父亲跳楼的第二天晚上,大约午夜时分,一个叫东方明的博士生在寝室割腕自杀,被舍友发现,及时送到医院,给抢救了回来。了解东方明的人都知道,他是我父亲招收的第一个博士生,也是我父亲最器重最得意的门生。
M大学向来注重外界声誉,这一下出了两档子要命的事,让校方承受很大的舆论压力。年轻博导撒手人寰,已既成事实,无可挽回;如果这个在读的博士生再出事,那学校的颜面往哪儿搁?校方不能不对东方明自寻短见的事高度重视,为此特意召开校党委扩大会议,专门研究东方明问题——如何防止东方明再次自杀。经过讨论,与会者达成两点共识:一方面,学校的心理咨询中心要深入细致地做东方明的心理疏导工作;另一方面,必须考虑东方明的就业问题,鉴于东方明学业比较优秀,就让东方明毕业后留校任教,也算是慰告导师霍小默的在天之灵。 在草原骑马时,我原想跟耿罗马同骑一匹马,还没来得及开口,耿罗马已经上了蔡自强的马,紧紧搂住了蔡自强的腰。
蔡自强大概会骑马,他两脚踩了踩马镫,用手往后拽了拽缰绳,那马儿就“嘚儿嘚儿”地在草原上跑起来。我还听见耿罗马兴奋的喊叫声,那是极度满足的一种喊叫。我的心有些发凉。
我从来没有骑过马,在马场驯马师的指导下,我小心翼翼地骑在一匹黑马的背上。驯马师教我紧拉马鞍前的扶手,注意保持身体平衡,防止从马背上摔下来。我骑的这匹马性情温顺,驮着我绕着草原转了一圈,让我多少也对骑马有了一点切身体验。
要返程时,趁蔡自强上公共洗手间,我有些严肃地问耿罗马:“你今天是来陪我玩的吗?”
“是啊。我们特意陪你一起玩的。要不然,我们就约着爬长城去了。”他看着我,样子有点狐疑,“怎么?你不高兴吗?”
“你说呢?”
“我看你好像不高兴。”
我鼓鼓腮帮子,瞪了他一眼。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说:“你要不高兴,我们下次就不玩了呗。”
他一口一个“我们”“我们”,让我异常恼怒,“你什么意思?”
他一脸无辜,“你说的,我不大懂呢。”
“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
“霍敏,不懂——还要分真的假的?我是真的不懂嘛!”
我无法形容我的失望。“那我问你,你是不是我男朋友?”
耿罗马迟疑着没回答。
蔡自强从洗手间出来了。
我提高声调,“耿罗马,你说我是不是你的女朋友?”
蔡自强表情认真地瞅瞅我,又瞧瞧耿罗马,“罗马,你答应过她做你的女朋友了吗?亲口答应的?”
耿罗马忙摇头,“我没有亲口答应。”
我怒斥,“耿罗马!你说的还是不是人话?”
蔡自强一字一顿地说:“罗马,不要有顾虑。你说实话,你和她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以前跟我说,你跟她是一般朋友,真是这样的吗?”
“真是这样的,强哥!”耿罗马急得脸都有点红了。
“她好像误解你了。”蔡自强转向我,满脸挂霜,“我要跟你好好谈谈。”
“你跟我谈什么?”
“我要郑重地告诉你:你误解罗马了!他不是你什么男朋友!你也不是他什么女朋友!他从来就没有过女朋友!”一转背,蔡自强攥住耿罗马的手,“罗马,我们走!”
我就这样被彻底撂下了?我气愤至极,天底下竟有这等奇怪的事情!我从头到尾都认定的男朋友,竟然矢口否认我是他的女朋友!是我误解他了?那个蔡自强,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五
西郊之行,收获了满腹的怨恨。暮霭沉沉,穿越蚁群般的人流,心无所恋。我灰头土脸地回到家,极度疲倦地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蜷缩了很久。
仿佛置身于一个寒雪飘飞的无边沙漠,从未有过的挫败感与悲凉感席卷心头,满脸是泪,我甚至想到当年飞下高楼的父亲!
手机响了。不用说,是母亲打来的。我没有接。我现在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手机依然不屈不挠地在响。我充耳不闻,关掉手机。
我到底还是有点理智,到底没有像当年父亲那样,到底还要顾念我可怜的母亲。我是她今生唯一的希望。我实在没有理由抛弃她。
得好好重新梳理一下自己纷乱的思绪!我将跟耿罗马的整个交往过程,从头到尾仔细梳理一遍,发现自己不过是自作多情,自欺欺人地垒砌一座情感的石头城,将自己困于其中。整个所谓的“情感经历”放于岁月的屏幕上,我不过是自导自演了一场青春滑稽剧。我真是误解耿罗马了。他的确没有亲口答应过做我的男朋友。屈指可数的几次约会也是我主动约他的。我们“交往”一年,他居然没有主动牵过我的手。那一次,去香山看紅叶,我们俩牵过一次手,回想起来,也是我主动牵他的手的,牵了没多会儿,他就放开了,抬手挠背上的痒痒。
我终于理解母亲为什么坚持要我跟耿罗马分手,原来母亲是早就看出,耿罗马不是我真正要找的人。是我自己执迷不悟。这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子,我将自己的纯真恋情浪费在一个不值得浪费的人身上。
突然依恋起母亲来,便不由自主地将手机开了,拨了母亲的手机号。
“敏!”母亲声音有些急促,“你的手机怎么突然打不通呢?没事吧?”
“没事的。妈,刚才是手机没电了。”我竭力平静地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妈?”我的声音低了下去,“有点想你了,妈。”
“哦哦,这才离开两三天呢,就想妈啦?”
“妈,真的想你了。”我的声音不由得哑起来。
“敏啊,妈明天下午就能到家的。这边本来还要组织大家参观成都的名胜古迹,像杜甫草堂、武侯祠和文殊院之类的。我就不去看了。”
“妈,你还是去看一看吧。”
“嗯,不看了,我还是想早点回家。”
“那我明天去机场接你吧。”
“噢,还要接我呢?”母亲笑出声。
“嗯,接你!”我加重语气。
母亲乘坐的那趟航班,11:30从成都双流国际机场起飞,14:20到达首都国际机场。我早早就等候在3号航站楼航班出口。
我很轻易地从出口涌出的人流中认出母亲,因为我的母亲穿着夺目的橘黄色风衣,她拖着行李箱的样子不失优雅。真的,我还是第一次发现我的母亲原来是很有风度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激动,不知道在母亲离家的这几天,自己的情商为什么骤然提升。我以一种很夸张的动作拥抱母亲,弄得母亲有点不知所措。“敏啊,我给你买了一些好吃的四川特产,有你爱吃的豆腐干,还有牛肉干什么的。”
和母亲一起坐机场大巴回家,四点多就进了家门。
让母亲坐下歇息,我给母亲沏了一杯绿茶。母亲微笑着看我,“敏,几天不见,你一下子变了好多哦。” “妈,以前我不懂事,老跟你闹别扭。”
“妈也不好,老管你的事。”
“妈其实是为我好。”
“那个……”母亲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打断她说:“那个,分掉了!”
“真的分掉了?”母亲的神情分明是有点惊喜的。
“真的分掉了!”我紧挨着母亲坐下来。“妈,我特别想知道,你为什么坚持要我和那个耿罗马分手?”
“一定想知道?”
我重重地点头。
“真的彻底分掉了?彻底放开了?”
我依然重重地点头。
母亲若有所思地颔首,说:“那好,妈就告诉你。”
据母亲说,上次她去S大学参加学术研讨会,会议结束后,顺便去邻近S大学的Y大学拜访一下她的师姐。在Y大学校园里,她无意中看见耿罗马跟一个男生一起,两个人手牵着手走路,不时耳鬓厮磨的,她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两个男生性取向不同常人,她不能容忍她的女儿跟这样的男生交往。
我打断母亲,“那个男生个子是不是比较高?是不是长得比较魁梧?”
“你见过?”
“妈,不瞒你说,昨天我约耿罗马出去玩,耿罗马将那个男生也带上了。”
“你看他们两个交往,像正常男生吗?他们是不是在你面前也不回避?”
“唉,不可思议!以前听别人私下议论说什么同志、同志的,还真不相信这种事。”我有点落寞起来,“他们两个,难道真的是那种‘同志’?”
“你说呢?”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呢?”
“说不清楚。如果他们不那样,他们就很痛苦。”
“你觉得他们会很痛苦吗?”
“很痛苦,很痛苦!”母亲深深叹气。
沉默了一会儿,母亲缓缓地说,“其实,你的父亲,就是这样!”
“我父亲?”我有些惊愕。
“你是不是很想了解你的父亲,很想知道你父亲为什么去死?”
迎着我热切的目光,母亲叹气说:“你现在什么都放开了,我跟你说说也无妨。但是,你父亲的事情,你必须向我保证:对外界守口如瓶!”
心,莫名地发了一下颤。我说我保证。
母亲起身走进父亲的书房,我跟了进去。父亲的书房我平素很少进去,因为母亲曾告诫我没事不要进父亲的书房,更不要乱动书房里的东西。我现在终于明白,母亲原来是怕我进父亲的书房乱翻,担心父亲的隐私被我发现。
母亲站在凳子上,伸长胳膊,从书架顶层取下一个檀木色的小匣子,拿鸡毛掸子拂去匣子上面的微尘,打开匣子。我瞥见小匣子里有一大挂钥匙、一块石英手表、几款配西服的胸针——其中有一款是暗金色马头胸针。那款别针是我父亲三十六岁生日那天得到的礼物,是他的学生东方明送的。
母亲从小匣子里拿出那挂钥匙,用其中的一把铜钥匙,打开书桌最下方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薄薄的蓝皮软面抄,神情凝重地递给我。
软面抄上满是父亲离世之前那一两个月的心迹,看着让人心酸落泪。
六
2月4日 今日立春。心头却无丝毫春意。
虽然课题、科研像山压一样,但好歹还能对付,那个国家级的项目已结项,所出成果学界评价不俗。唯有个人之事,日渐感觉沉重。
午间,老邝打电话来,又说起他师兄推荐的那个大龄未婚女硕士,想报考我的博士,渴望见我一面。我婉言拒见。因我确不愿意招收女学生,跟老邝再三解释。老邝到底了解我,也就没再坚持。
2月5日 正月元宵。带敏出去逛地坛庙会,想将明也一同约上,但由于她也要去,也就没敢约明。有她在,总让人有莫名的紧张感。她是敏的亲生母亲,她的位置明是无法替代的。不只是明,任何人都無法替代。无法从生理与心理上抚慰她,无法给明一个让其心安的名分!每每纠结于此,日里夜里,白里黑里。
2月12日 忍不住批评了明。断然不可在公开场合表现出亲昵。世俗的偏见如锐刀利剑,何况吾侪被目为“有点身份”,唾沫星子能淹死人!
忘不了明的眼泪。有些对不住他!
2月14日 情人节。收到鲜花店员工代送的一捧蓝玫瑰。虽没有留名,但知道是他送的,有意留点惊喜。真的很开心!这种心境怕是没有人能理解。
2月18日 敏今天在楼下玩耍,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皮,叫人心疼。敏永远是我的心头肉。我目前的这种境况,处处是为了维护孩子,给孩子一个看似完整的家。
作为敏的母亲,她委实也很不容易,家务、课业,还有科研,很累,她不时冲我抱怨,我不吭气。我知道她的不易。可我又没有办法。想去好好爱她,却很难。也时时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自己跟别的男人不一样?
有点羡慕老邝,他能跟别人好,也能跟自己的女人好,都付出真心的。我怎么就做不到?
2月19日 难得有点高兴,明的论文见刊了,国内顶级的期刊。是他的功劳,也有我的荣誉。我们约到学校西门餐厅的小包间小聚了一下。他很激动,有点喝高了,过来抱我、亲我,弄得我满脸的口水。我不恼,反倒还欢喜。
有服务生送菜进来,他还紧抱着我,叫人不免有点难为情。我便跟服务生解释说,让你见笑了,他喝高了。服务生笑得生硬,点头说:嗯,百分之百是喝高了!
2月25日 她不在。说不出的轻松。约明来。谈论文,谈人生,无所不谈。我们之间的感情,像是经历了几世的缠绵。如果天天都能这样,该是一生的大幸!
2月27~3月8日 我们的事终于被她发现。她很愤怒,横扫我的书桌,疯了般地拉我、捶我。我的胸口至今还隐隐作痛。
不敢辩解,既成事实,无可言辩,唯有沉默以对。
明也深感重压,说他夜夜难眠,已有严重的抑郁倾向。不得已,为抚慰明,私下带明去另觅会所,又恐为他人察觉,做贼般。 3月9日 让人心寒心悸。只要敏一上学去,她就骂我,骂我卑鄙龌龊,下流无耻。我认了,只得认了。我几乎是哀求她给我留点颜面,不要再这样侮辱我的人格。她更愤然,骂我毁掉她一生的幸福!她号啕大哭的样子很可怕!尽管我有十二分的委屈,却不敢再辩,唯恐刺激她敏感脆弱的神经。真的很怕她精神失常!
她该没有忘记,她当初是怎样拼命追求我的。我曾经明确表示我不爱她,她却认死要嫁我。老天在上,我霍小默纵然再无德无行,也不想毁掉谁的幸福!我只是尘世凡尘中的一个匆匆过客而已!
3月10日 敏问我:“爸爸,妈妈好像不高兴。妈妈为什么不高兴呢?是不是敏惹妈妈不高兴了?”我说:“不是,敏那么乖。”敏看着我,很认真地说:“那是爸爸惹妈妈不高兴了?”
我哑然。敏说:“你去哄哄妈妈呗。哄哄妈妈,妈妈就高兴了。”
我歉疚不安。我的宝贝女儿,的确是爸爸惹妈妈不高兴,即便爸爸再怎么哄妈妈,妈妈都是不能原谅爸爸的。我的敏,你是不懂的。
3月11日 她跟我摊牌了!我顾不得自尊,我跪下来求她:为了敏,也为了顾及我的一点可怜的颜面,千万不要跟我离婚!只要不离婚,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
她泪雨滂沱,边哭边斥责我:霍小默,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跟我结婚,完全是为了有个自己的孩子!完全是为了你自己!你有没有顾及我的感受、我的颜面!你既然不爱我,为什么还要将我跟你捆绑在一起!你看看,我们这种有名无实的婚姻,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她斥责得也没错。当初我被迫答应跟她结婚,的确也是想有个自己的亲生骨肉,也好对山沟里的年迈双亲一个交代。
其实,我这种样子,本是不该结婚的。现在的生活状况实在是一团糟!
3月12日 下午,又厚着脸皮跟她谈判,乞求她不要离婚。如果真要离婚,能不能私下协议,不要让女儿知道,维持我们名义上的家庭?我甚至嗫嚅着建议她可以出去找她喜欢的人,希望我们彼此相安无事。她嗤之以鼻,冷笑着将墨砚朝我砸过来,那墨砚与我擦肩而过,将台灯砸得粉碎。我不得不噤声,不敢再多一言。
明日渐消瘦,我怕是一时顾不上他了。我只能竭力劝慰他暂时隐忍隐忍,全身心地完成博士论文,争取五月底答辩顺利通过,也不枉三年来的苦读。
3月13日 整夜难眠。躺在书房的小沙发床上,看着窗外皎洁如银的月亮,想自己活着到底要图什么?想起敏,想起山沟里的父母兄弟,念及明,我怕是还要继续隐忍苟活。
3月15日 她病倒了,住进医院。我很愧疚。如果不是因为我,她断然不是这个样子。我向学院请了三天假,上医院照顾她。敏就暂时托付给她外婆照看。
她对我冷若冰霜。我也要尽我的一点责任。
3月18日 连日来的夜不成眠,头昏神迷的,脑子如一锅糊饼。根本不宜讲课,又不想请假过多,硬着头皮给研究生上课,竟然连最简单的常识都说错了!让学生怎么看我?霍小默不是博学多才吗?还是教授,还是博导呢,就这水平?沮丧痛心,如丧考妣!
3月21日 接连收到几个知名大学发来的学术研讨会的邀请函,都希望我能在会上作一个主题发言。我现在这种状况,神不清智不明的,怎么去给人家作发言?弄不好又是各种口误,丢人!唉,还是推掉算了。
下午的院会,王院盛赞我主持的重大项目顺利结项,称马校在这次校务工作会议上特意点名表扬我们,希望我再牵头申报一个国家重点项目,说高校嘛,主要靠多搞些大项目,来提升气场的。唉,我现在这种萎靡不振的样子,想自己像以前那样安心搞科研,怕是很难了!
甚感焦头烂额,真想彻底休眠!
3月25日 步步紧逼。成心不想给人一点退路。
她又提出离婚,无比坚决。有名无实的婚姻也实在是太难为她了。我已无力挽回,也不想再去挽回,我已心力交瘁。
我好不容易建立的聲誉将毁于一旦。
老家的父母好歹还有我的三个兄弟照顾。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敏。我最难以割舍的是明。
3月30日 纠结几日。终于痛下决心!
上午,清点自己名下的积蓄(包括银行存单、国债、保险),所有加起来,一共五十一万七千八百多元。从存单中取了二十万,汇给老家的父亲,作为父母的一点养老费,尽我做儿子的绵薄心意。其余的都留给敏。我的已出版著作的版税都归敏。这些我都要写在一张单子上。敏尚年幼,作为母亲的她自然会为敏支配的。
下午,约明去一僻静无人处,相拥着谈了很久。我告诉他我最大的人生感悟:爱就爱,不爱就不爱,容不得半丝勉强,掺不得一点虚假!我一生最后悔的事是跟女人结婚,毁掉对方的幸福,也毁掉自己生活的勇气。相互纠缠,相互折磨,到头来,让自己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我希望明一定要以我为戒,好好安排自己的生活。我要他一定答应我。
明的眼泪一直没断,他最终还是答应了我。分手回来,我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默默流了很多泪。
3月31日 下午敏放学,我带她去附近的公园玩了玩。她唱“小燕子穿花衣”,我不禁垂泪。敏问我为什么哭,我撒谎说我是因为高兴才哭。我的天真的敏,她哪里会知道我去意已定,她将再也见不到我了。可是我必须得走,走得干干净净!
想每个人——不论贫富贵贱,不论高低长短,终究都免不了一死的,终究都要归入泥土,化为尘世间的微埃。庄子曾说过,“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我以前在课堂上,每每跟学生谈庄子豁达的生死观,都要引庄子的这一段话。庄子说得没错,有生必有死,生死同属。我想,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死,不过是迟早的事。对于死,我还有什么可恐惧的呢?
每个人又自有不一样的命运,他人——即便是亲生父母也无法左右。想我的敏也是这样,她将来自有她自己的人生,她的人生我是左右不了的。想我的明也同样是,他将来也应该自有他的人生,他应该懂我的心,为了我,他也应该好好活下去的。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七
父亲的记事本中,还夹着一张单页——是用400字的方格稿纸写的,父亲的手书一如既往的工整,笔力瘦劲。母亲两眼潮潮的,说这是父亲给她的遗书,是父亲走后一个月她整理父亲书房才发现的。
我拿起这张薄薄却又无比沉重的遗书,看着看着,禁不住又泪流满面。
华容:
“哀莫大于心死。”我想我实在没法再活下去。我决定走了!这个小家,就有劳你费心了!敏的教育,就有劳你费心了!请宽恕我对家庭的不负责任!
我将家庭的担子都甩给你了,你一定要多多保重!多多保重!
造化弄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很多事都是阴错阳差的。我们的相 遇也是如此。
我知道,你原是深爱我的,自始至终都是。可我没有办法回报你同样的深爱。我自始至终都辜负了你,实在对不住你!实在对不住!
你是个有才有貌,有理想有追求的女性,站在女子堆里,你也应该是引人注目的。凭你的条件与资质,你应该拥有令人羡慕的幸福生活。不能不承认,是我毁了你的幸福!我乞求不了你的宽恕,也不奢望你的宽恕。
华容,如果有来生,我渴望自己能像一个正常的男人一样,拥有为世俗所能接受的正常的爱情,我一定会深深地去爱你!
我走后,希望你能找到属于你的真正幸福,找到一个真正爱你——又能善待我们敏的人。
我们的女儿终有一天要长大,终有一天要成家。我非常希望她拥有美满的婚姻家庭生活。你一定要为她把把关,千万千万不要让她找像我这样的人!
切记!切记!
我能预想我的死可能会引起轰动。我不希望别人知道真相。给你的这封信我暂时收在我的记事本中,总有一天你能看到的。
弥留之际,我别无所求,只恳求你维护一下我可怜的自尊,保护我那不为世所容的隐私,对任何人都不要提及,包括对我们的女儿。我将在别一世界感谢你!由衷地感谢你!
一连几天,我都被一种难以名状的伤感所包围,为我的父亲。我终于明白我的父亲为什么那么决绝而去。我深切地感受到,像他这样的人活着,是极其需要别人的宽容的。
母亲为父亲的死始终自责,她觉得是她逼死了他,她对他太不宽容了,因为她的不宽容,逼得他没有退路。母亲说她一辈子只爱过这么一个男人,却是这样凄惨的结局,她对爱情彻底死了心。父亲走后,母亲一直没有找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说母亲,我真心希望母亲不要畏惧爱情。母亲对此很坦然,说:“人活着,只要有寄托,就好。就我这些年的经历与感受,我越来越觉得,爱情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我现在有很多事情要做,总觉得时间不够用。”
我说:“妈,你说的这些不是没道理。爱情固然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但拥有爱情,是不是更好?”
母亲苦笑了一下,“你看我都经历了什么样的爱情?”
“那是你太过于执着了,你选择的爱情其实并不适合你,就像我之前追求的那个爱情,其实不适合我一样。你再三中肯地劝说我,我也终于想明白了。你说我现在还要放弃爱情吗?”
“那当然不能!耿罗马不适合你,总有人适合你的。怎么能放弃爱情呢?”
“那你也一样啊。总有人适合你的。你怎么能放弃爱情呢?”
“你这个丫头!还敢给你妈下套呢!”母亲笑着嗔怪,神情中又掩饰不了那份落寞。
得悉父亲的隐私之后,我一直想去了解父亲日记中不时提到的那个“明”。不难知道,明就是东方明——在得知父亲跳楼的那天午夜,试图割腕自杀的那位博士生。
母亲告诉我,每年清明节到父亲墓地祭奠的那个人,就是东方明。母亲非常不希望我去打扰他。那些过往的伤心往事,是他一生难以消弭的痛,还是不要再提的好,就让它们都随如水的岁月,跟凋零的残花一起,葬在遗忘里。
不管母亲怎么不赞同,我还是想去深入了解東方明。当然,我会以一种不经意的方式去了解,避免他尴尬。
我在网络上搜寻有关东方明的所有信息。
东方明目前是M大学文学院的教授、博导,他的研究与教学方式基本上承继了我父亲的衣钵,他的论文、他的著作都是我父亲研究的延续。业余时间,他也写写小说和散文。他在网络上开了一个名为“思默”的博客,博客图标是一个逆光的背影,我一眼就看出,那是我父亲的背影。
他的博客内容比较多,随感、小说、论文等都有,分门别类,专设栏目,比如“碎银岁月”“现实种种”。我饶有兴趣地浏览了他的一些博客内容。其中“碎银岁月”一栏中有一篇小说,题为《柳絮飞成白花》,引起我的极大兴趣。这篇小说的点击率非常高,因为它涉及敏感的“同志”题材。
限于篇幅,这里只选录小说的部分内容。
天花板的惨白,挂在铁架子上的冰冷的点滴瓶,病房里弥漫着令人眩晕的药物气息……一切都像在噩梦中!然而又真的不是梦,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不在了,确确实实不在了!
我想追随他,可是没有成功。八成是他在暗中监视我,强行将我拦在鬼门关外,不让我进去。
欲哭无泪。耳畔清晰地回响着他的谆谆诲导,强作镇静中依然掩饰不了他的哀戚:方,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出院那天,学院院长和一些老师带着营养品来看我,说些劝勉的话。我无法形容我的心情,我其实什么都不需要,需要的就是他的活!可是,这是痴心妄想了!周围这么多的关心和劝勉,实在让我不堪承受,但,又不得不承受。死,对于我,已经成为一件艰难的事!
……
漫天的柳絮又在窗外飘飞,我泪眼模糊,他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柳絮漫飞。眼前的柳絮飞着飞着,逐渐飞成了白花,团团簇簇的,我知道,那是他的灵魂在飞舞,在向我作最后的告别。
……
上午,舍友带给我一封挂号信,说是院办老师让他捎给我,邮局寄来的,已有好几天了。一看信封上我的名址,是那种瘦挺而又遒劲的柳体字,看上去那么熟悉而亲切,心不禁发颤起来:是他写给我的!颤抖着手拆开信,字字含情,让我泪奔不已! 方,我本意是想跟你告別的,可不知道该怎样跟你告别,我索性也就不跟你告别罢,我只跟你聊聊。
我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你身上那种说不出的俊爽气质,深深地吸引了我。还从来没有谁这样让我心动过!那第一眼,就让我在心里认定你了。你要知道,我这样是冒着风险的。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意是否跟我一样,何况你还是我的博士生。直到那一次,你来我办公室向我请教问题,我终于知晓你的心。那次办公室没有旁人,只有我们俩,你看我的眼神是那样热切,我们聊得那么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我们谈了整整五个小时,还感觉没有聊够,天黑了,我要回家,你居然跟随我,一直到我家门口。你那种对我自然流露出来的无限依恋,至今还让我很感动!
假如我现在独身,我一定接纳你,我们同食同饮,同榻同眠,我们的生活一定是另外一番样子。我们都喜欢阅读,都喜欢思考,都喜欢到大自然看花鸟虫鱼,欣赏那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闲适与惬意。世俗的人有着肉欲和精神的双重需要,很多人看重肉欲却淡漠精神欲求,其实,精神的彼此愉悦更为重要。我始终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彼此吸引,彼此相悦,就很幸福。
我不能不对自己十年前的选择懊悔不已,我跟一个我一点不爱的异性结婚,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错误!我也不否认,她确实很爱我,她爱我到了疯狂的地步,她因为我拒绝她而割过腕,服过安眠药, 甚至直接以死相逼——如果我不答应跟她结婚,她就要去跳楼!她的疯狂让我害怕,我最终妥协了。我那时不断宽慰自己,跟她结婚,我好歹能有个自己的孩子,有个生命的延续,我对我的家族也能有个交代,在外界也能有个好的名声。事实证明,我错了!
她要得到完整的爱,从肉体到精神,是长期的彼此相守,而这些我实在给不了她。自从孩子出生以后,我就竭力逃避跟她过夫妻生活。每晚我借口做课题,写文章,有意弄到很晚才睡,为的是自己能自在地睡在书房的小沙发床上。我给不了她正常的爱和幸福,她很痛苦,我也很痛苦。怨夫和怨妇在一起,只能打翻本该和谐幸福的凡俗生活。自从她发现我们之间的私情,就宣告我的生活从此没有了宁静。我和她彼此的身份与性情,注定我丝毫没有回头路——我最终要被弄到十八层地狱!
想当初,我就应该铁定不跟女人结婚!“长痛不如短痛”。无论对方怎样死缠,我也应该表明我的坚定态度——爱就爱,不爱就不爱,容不得半丝勉强,掺不得一点虚假!一时的妥协,换来的却是一世的痛苦!现在想来,已为时太晚!
唉,这些说了也无用,也就打住不说了。
方,顺便说一下你的博士论文,总体写得不错,少数地方需要斟酌斟酌,必要时需要补充资料加强论证。关于具体的修改意见,我已一一写在论文的末尾,已发到你的邮箱了,你查收一下。上次跟你说的那本著作,我也以你的名义交给了出版社,估计年底之前能出版。具体出版事宜,跟出版社的李编辑沟通即可,他的联系方式你那边是有的。
做学问虽然有点枯燥,但是能排遣难挨的精神孤独,给人诸多慰藉。这些年,我也幸而有了这种精神慰藉,才不至于自己的生活过得太不堪。你以后不妨就在这方面寻求自己的精神寄托。
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如果要说我眼下最对不住的人,恐怕就是你。毕竟你目前学业未竟,就业待寻。我实在不应该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你告别!可是我又不能不跟你告别,因为我实在走不下去了!我对你没有尽到我应尽的责任,我深为之愧疚!
我走后,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你上次是亲口答应过我的。为了我们之间的承诺,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这是我对你唯一的恳求!你还年轻,以后的路途还很长,毕竟你的境况跟我不一样,你现在是完全自由与独立的,你还是有机会寻求属于你自己的幸福。
让我再一次紧紧地拥抱你!
……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东方明的这篇小说写的十有八九就是他跟我父亲的真实经历。小说中的“遗书”那一章,大概就是我父亲写给他的那份遗书吧,只不过他将“明”改为“方”而已。
八
我对东方明印象并不深。父亲在日记中多次提及约他来家中,都是趁我上学、母亲上课的时候跟他约会的。倒是有那么两次,我跟父亲到校园里玩,他也在。那时候我年幼,注重跟同龄的小孩玩耍,对大人的事并不关注。也没觉得他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不过他的样子确实让人感觉很舒服。
在读完小说《柳絮飞成白花》之后,我想了解东方明的愿望更为强烈。我迫切想了解这个在我父亲的情感世界占据重要位置的人,他一切的一切,包括他现在的近况。
母亲说他一直独身,除了上课,参加必要的学术会议,平时深居简出。一般不轻易跟外人交往。即便他跟母亲偶然在校园相遇,也多半微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走过去。
不知为什么,我对东方明有点肃然起敬。他对我父亲的感情很深切、很真挚。据我私下了解,我父亲走之前,特意将自己写的一本著作,署上他的姓名出版,他为此事大哭一场,硬是在出版前将著作权归还我的父亲。那本在父亲走后出版的遗作,至今依然在学术界享有很高的评价。
我突然萌生了要去旁听他的课。我在M大学的课表上查了一下他的课。周三上午三四两节有他给本科生上的《文学名作欣赏》。
我将听课的想法跟母亲一说,母亲表示反对,“你去听他的课,会影响他上课情绪的。还是别去为好。”
我说:“没关系的,妈。他给本科生上课,学生又多,我偷偷溜进去,坐在最后排。他不会在意我的。”
母亲摇头,“你不了解,他是非常认真的老师,在我们学校都是有口碑的。凡他教过的学生,他都能叫出名字来的。你溜进去,他肯定有些在意。”
“妈,我索性事先跟他打个招呼,怎么样?我想,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至于我一去听他的课,他就乱了方寸吧?”
“那倒不会。”母亲很肯定,“听过他课的学生都说,他上课很从容、很有激情的。”
我在周二晚上拨通他的手机号,那边传来极富磁性的男中音:“您好!哪位?” 我該称他“老师”还是“叔叔”?稍作迟疑,还是决定称他“叔叔”。我说:“叔叔,我是霍敏。”
“哦,霍敏?”那边稍作沉吟。
“对呀,叔叔,我是霍敏。”
他的声音明显兴奋起来,“你今年该毕业了吧?听说你将被保送B大学硕士研究生?祝贺你啊!”
“谢谢叔叔!”真没想到,他原来对我这么关注。
原先的那种拘束感也就渐渐消除。他其实很健谈的,询问我对自己专业的看法,我目前都有哪些业余爱好。我们聊起来,居然有一种亲切感。
聊到后来,我说:“叔叔,我想明天去听听您的课,可以吗?”
“听课可以啊!”他很爽快,“明天三四节,我在文科楼3-4教室上课。”
“好的,叔叔。不打扰您,您早点休息!”
“你也早点休息。”顿了顿,他说,“代我跟你妈,问个好!”
“嗯,好的,叔叔。再见!”
跟母亲说起东方明问她的好。母亲沉默了很久。
感觉是有点奇怪的,也就打算去听一下他的课,我却激动不已,出家门前,还精心地将自己收拾了一番。作为霍小默的女儿,我还是很想以最美好的形象出现在他的面前的。
刚走到文科楼下,非常不巧地接到我所在学院的院办老师打来的电话,让我上午务必去院办填一个表格,跟保研有关的,不可轻视。
我充满歉意地给东方明打电话,说院办老师催我回学校填表,上午的课怕是听不成了。
他说:“没关系,没关系。哪天有空你再来听。”他还补充说,要送我几本书,问我傍晚有没有时间。我说我有时间。他让我傍晚到他办公室取一下书。
回S大学填表。在校门口遇见耿罗马和蔡自强,两人依然亲密地手牵手。我没事人般地冲两人笑笑。这回耿罗马异常热情地朝我扬手,说:“霍敏,拜拜!”那样子倒像是跟有多年交情的老友道别。蔡自强也友好地冲我颔首微笑。
傍晚,母亲知道我要去见东方明,拿了两盒老家亲戚寄来的新茶,让我带上。
东方明的办公室在文科楼十二层。我在一楼坐电梯,与我同时进电梯的是两个比较时尚的女生——一个身材比较高挑,杏仁脸,偏分中长黑发;另一个体型小巧,鹅蛋脸,短款栗色卷发。两个人在小声聊东方老师(估计聊的就是东方明,因为M大学只有一个姓东方的老师)。
鹅蛋脸说:“东方老师那么优秀,长得帅不说,又有学问,又有名望,为什么不结婚呢?”
杏仁脸说:“肯定有原因的呗。说不定他婚而不结呢?有的人猜测,他有那种倾向。”我有点不满地朝杏仁脸看了一眼,很想说:你懂什么!
鹅蛋脸追问:“什么倾向啊?”
杏仁脸大概觉察在公开场合聊老师的隐私不合适,就冲鹅蛋脸摇头笑笑,不再说了。此时电梯门开了。两个女生下了电梯,我也稀里糊涂地跟着下了。发现楼层不对,是十层,干脆走步行梯,上到十二层。
东方明已经在楼道里等待了。“哦,敏来啦!”他竟亲切地叫我敏。当年我父亲就这么叫我。那一刻,我有点感动。
“叔叔。让您久等了吧?”
“我也刚从办公室出来呢,我猜你大概要来了。”
我将茶叶递给他。他有点惊喜,“还给我带茶叶?”
我忙说:“是我妈妈让我带给您的,我们老家的新茶。她说您喜欢喝茶。”
他拿茶叶的手分明有点颤抖。“那就谢谢你妈妈啊!”
他让我上他的办公室坐坐。从书架上拿了三本书,签名送给我。都是他今年新出版的书:一本是教学用书《文学名作欣赏》,一本是文学理论著作《文学磁场》,另一本是小说集《碎银岁月》。 我愉快地道谢,说:“叔叔,您很厉害啊!”
“哪里,写着玩的呢。你有空也可以写写的。你以后搞文艺学,最好也写点文学作品。有写作体悟,再搞理论研究,感觉是不一样的。”
我点头。我们又就专业问题与业余写作问题聊了一会儿。
舍友发来短信,急问我一个我认识的外系同学的手机号。我忙作了回复。他有些敏感,说:“你妈妈的吧?催你回家吃饭吧?”
我笑笑,“不是。我同学发来的。叔叔是不是还没吃晚饭呢?”
“我今晚辟谷。”他也笑笑。
“辟谷?”我有点好奇。我知道辟谷是古时道家养生修道的方法,他信道?
“辟谷对身体有好处。当然,是适当辟谷。我一般每隔三天辟一次谷。”
他又跟我聊了聊养生的事。我说今晚我也要辟谷。他却催我回家吃饭,说我母亲肯定在家等呢。
回家跟母亲说他辟谷的事,母亲皱皱眉,“那么瘦,还辟谷?哪天你约他来我们家吃饭,跟他谈谈。”我说好。
吃过晚饭,开始翻看他送给我的书,最感兴趣的是他的《碎银岁月》,翻着翻着,目光又忍不住定格在小说《柳絮飞成白花》的结尾:
夜,是那么的寂寥,所有的希冀都沉溺在无边的黑暗中。唯有梦里是春和景明的一幅景象。没有风,柳絮依如从前,悠悠地在空中飘飞,拒绝东风的殷勤,漠漠蒙蒙的,逐渐飘成团团的白花。我还清晰地听见白花在低回吟唱:我的心,你永远都懂的。
作者简介
璩静斋,女,姓氏曾误为“琚”,安徽怀宁人,生于20世纪70年代,中央民族大学文学教授。业余写作,在《北京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等杂志发表作品若干,部分小说曾被《作家文摘》《小说选刊》等报刊转载。已出版《尘埃里开出雪莲》(中短篇小说集)、《蓝月》(长篇小说,再版更名为《木兰花》)、《青青果》(长篇小说)、《天使的印章》(长篇童话)、《菜根谭评注》《文学写作教程》《文学场》等著作。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