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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A市有我的一个远房叔叔,在工商所工作。十几年前,为了谋生,我随父母千里迢迢从穷困的河北老家来A市投奔叔叔,父母都是没文化的乡下农民,叔叔不能帮他们安排工作。便让某市场的熟人张叔带着卖菜卖水果,那时A市的治安比较差,地痞流氓随处可见,张叔其实是个菜霸,受我叔叔管辖,当然要笼络好我叔叔以求照顾,我叔叔托他帮忙他当然不含糊,外乡人来这里做小生意都是受排挤的,批发货的时候受贩子坑骗,卖的时候又被合伙压低市价,你甭想赚到钱,有人照顾就会好得多。
安顿好我父母,叔叔又把我送进A市七小上学,是全市重点的学校之一,这种优待已经很不错了,但每年要多交几百块钱的借读费,叔叔替我们支付一部分,在市场上卖菜也免我们的税,我父母很是感激他,当时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在认识小老鼠后我才知道我的状况比他强多了。
小老鼠并非真正的老鼠,他是卖水果的刘阿姨的儿子,我家和刘阿姨家的摊位紧挨着,有一年寒假里我们都常去市场玩,因此认识了。我们都是属鼠的,总是在各个摊位间串来串去,上垃圾堆里翻好玩的东西,因此被大人们戏称为大老鼠和小老鼠。我们俩当时都上小学三年级,不同的是我在市重点,他在城外的一个农村小学,因为那里各项费用都比市里低得多。他们老家在东北黑龙江省某个地方,一年到头除了高粱米、玉米渣子、白菜、土豆外就没什么吃的了,比我们老家还穷,被迫出来寻出路。他们在A市没有亲戚,是同行的老乡介绍过来的。
小老鼠长得黑不溜秋的,头发胡乱地蓬着,夹杂着不少头皮屑。脸皮从来不擦油,干巴巴的能掉下渣来,只有两只乌黑乌黑的眼睛贼亮贼亮的,至今我也没见到过第二双那么亮的眼睛,真是太邪门了。他高颧骨大鼻子厚嘴唇,看上去很是霸气,还喜欢穿一件脏兮兮的廉价黑皮夹克,因为他妈妈起旱贪黑卖水果没时间给他洗衣服,皮夹克不用洗擦擦就干净了,袖口上的假皮子都磨破了,露出里面衬着的布,他说,穿皮衣显得很牛,西部牛仔都是这种装束。当然,他下身也总是破牛仔裤和大黑皮鞋,裤子不洗也看不出脏来,都是省力省水省洗衣粉的好服饰。而我呢,必须保持头发校服整洁利落,不然老师不让我进教室,他们乡下小学没那么多规矩,连校服都没有,带着脑袋和书包上学就行了;我们学校要订早点,进班就能吃,而小老鼠每天早上都啃干烧饼,严重营养不良,干瘦的他只比我小三个月却比我矮半头,全靠一身不得体的大衣服撑着才像个人,脱掉衣服就真成了小老鼠。
二
我是一个胆小窝囊的家伙,农民式的胆小窝囊,不管是在班里还是在街上,处处都不敢跟城里孩子争,人家叫我怎样我就怎样,不敢给家里惹事,地道的软柿子,别人送给我东西,我妈不点头我是绝对不敢要的。相比之下,小老鼠各方面都显示出在这个城市的角落生存下来的“才能”。他双手插在兜里,带着我在各个摊位间闲逛,煞有介事地大声问摊主:“瓜子怎么卖?”“三块,来多少?”“先尝尝!”抓起一大把嗑起来,人家说你尝那么多干吗,他道:“我手小,一大把也没几个!啥态度?不买了!”然后就往别处走,走出几步后分给我半把。他碰上什么吃的都尝,连八块钱一斤的栗子都尝,人家轰他,他便瞪眼睛:“咋的?四块钱来的我尝几个能有多少?有一两吗?给你!”掏出几张烂得没人要的毛票递给人家,人家刚要接,他又收回来:“不要?不要,拉倒!再抓一把!”大人们不会跟孩子计较,即使心疼也就骂几句“小混混”过去了,就连西瓜之类的大个水果他也要等人家切的时候分上一点儿尝尝,要知道冬天的西瓜很贵的,如此这样,小老鼠带我尝遍了市场上所有能吃的东西,绝大部分都是我父母买不起的,我从他手里接过东西吃都脸红,他却以此为乐。
有了吃的,我们就到附近垃圾堆里找东西玩,玩具是买不起的。小老鼠教我砸开废灯泡找出里边那个有黑头的玻璃芯,把火柴帽刮下来装进芯里塞实,然后烧黑头,过一会儿玻璃芯就会像火箭一样喷着火射出去。他还教我用废纸叠成一种特别的方块,加上树棍和皮筋拼装成驳壳枪,再用纸条叠成子弹,可以射出老远。我们多半时间都是玩这类土玩意儿,碰上没见过的什么破烂就会研究好半天,还把废纸箱和饮料瓶收集到一个秘密角落里,凑足了卖给收破烂的换些糖果钱。我们玩得很开心,真的像这个城市里的两只老鼠。
时间长了我们就不会满足于这些垃圾了,快过年时街上旱早就开始有人卖风筝了,我们俩盯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风筝看个没完,跟各自的父母商量买一个,结果都遭到拒绝,十块钱一个,卖一天水果才能挣出来,哪买得起啊。小老鼠说:“咱们帮那个老头(他竟然管老爷爷叫老头)卖风筝吧,也许他一高兴会送给咱们一个。”于是我们天真地去了,他站在风筝摊前高兴地大喊:“嗨!瞧一瞧看一看咧,漂亮的大风筝,十块钱一个,快点买啊!晚了就没啦!措词很简单,他喊得很响亮,招了不少人看热闹,主要是看他表演,我却腼腆得一句也喊不出来,张了几次嘴又都紧张地闭上了,傻乎乎地站在旁边给老爷爷看风筝,防止它们被风刮跑。老爷爷笑道:“你这孩子不卖水果去,跟我这儿喊什么啊?”小老鼠装着大人口气道:“嗨,互相帮忙嘛!我看您老一个人挺不容易,我闲着也是闲着。”喊了一上午,确实招来不少人,也卖掉好几个,临收摊的时候我们却没得到一个风筝,我失望得直叹气,小老鼠痛骂道:“老东西,真抠门!不得好死!”
第二天,小老鼠依旧帮老爷爷卖风筝,我说什么也不干,坐在一旁看着。小老鼠更卖力气了,拿着一个花蝴蝶风筝在摊前来回转悠,老爷爷让他把风筝放下,他装作听不见,看在大人的面子上老爷爷只好任他去摆弄。小老鼠不时地偷偷揭一下风筝边,揭来揭去那纸和竹架都要分开了,最后猛地一扯,纸全掉下来了,老爷爷让他赔风筝,他瞪起眼睛吵:“你这个老爷爷太不讲理了吧?好心帮你卖风筝,这破风筝不结实还要讹我?”吵了几句,小老鼠的妈妈过来解围,要赔老爷爷钱,小老鼠不干,继续胡搅蛮缠,大人们都知道他的心思,闹了一会儿,小老鼠妈妈花三块钱买下了那个破风筝。用几毛钱买瓶糨糊粘补一通,修得比先前还结实,老爷爷气儿没消,我们俩便开始放风筝了。不得不承认,没有小老鼠我们就没有风筝。
三
天天只顾和小老鼠玩,我忘了学校发的两张电影票,有一天找出来时,离作废还有十天。我拿给小老鼠看,他很高兴,他们学校不发这玩意儿的。于是我们一起走着去看电影,为的是省车票钱,电影院离市场很远,要走一个多小时,走了十多分钟他便说:“咱们扒汽车吧,这样快一点儿。”我说:“不行,掉下来会摔着的,要是后边来车轧死你怎么办?”以前我扒了一回人力三轮车还让我爸臭揍一顿呢,打死我我也不敢扒汽车呀。“走吧走吧!没事儿,我经常扒汽车。”他拉着我去追一辆卡车,快要追上时他蹭地蹿起来手抓住卡车货架,同时双脚蹬上保险杠,他像个猴子似的缩在上面向我招手,司机从反光镜里是看不到他的。我试了几回都不敢,只好在人行道上跑着追他,车越来越快,把我落下老远,跑不动了我只好慢慢走。我走了好半天才从十字路口追上他,他是趁红灯时跳下来的,他冲我笑道:“你真是个废物,走了半天冤枉路吧。”
为了我他不再扒车了,我们边走边玩,走到任何一个新奇的地方都要流连一会儿,我们俩的寒酸形象很讨人厌,别人一轰我们,小老鼠就瞪起眼睛跟人家吵,一副不好惹的架势,好几次我都担心他会跟人家打架。 怕什么有什么,过马路的时候有两个大孩子骑着一辆自行车晃晃悠悠冲过来,那车没闸,骑车的那个大喊:“快走!撞死你们!让开!”前面正冲过来一辆汽车,我吓得赶紧退回去,小老鼠听到这野蛮的话又火了,梗着脖子站在原地大吼:“你撞!你撞一个试试!胆儿不小!”那自行车贴着他身体飞过去了,其中一个大孩子回头叫道:“小子,站住!这么横!”车子跑出老远又停住,他们掉头又满脸怒气地冲过来,我认清其中一个了,是我们学校的打架高手,上六年级了,我们这些小孩子从来不敢沾惹他的。
我吓得要死,拉着小老鼠喊:“快跑!他要打咱们来啦!”小老鼠依然倔强地站在那儿:“不怕,打一个试试,哥们儿削他!”他把我推到一边,迎面向他们走去,抬起头质问:“干啥?想打架?”说着嗖地抽出水果刀来,我傻了,以为要出大事了。其中一个大孩子轻蔑地推了他一把,他猛地一刀划下来,对方若不是躲得快手上就“出口子”了。对方一愣,没想到碰上个不要命的,真敢动刀子!不知他什么来头,满大街都是人打起来不好收场,口气便软了:“让你快走是怕撞伤你,我是为你好,我们车没闸,不喊你能知道吗?以后小心点!”说完转身走了,毕竟被一个小孩吓住是很没面子的事。小老鼠冲他背影吼道:“你也小心点!撞到汽车上不是好玩的!”就这么简单一场架平息了。
我心有余悸地说:“你别动不动就打架好不好?咱们从老家来这里不容易,把人打残了要花很多钱的,卖一辈子水果都不够!”小老鼠满不在乎,收起刀说:“坏蛋像弹簧,你弱他就强,想在这里长住下去软了能行吗?这是我爸说的,那次你爸被坏人欺负还是我爸把他们赶走的呢,不然你家的摊子早被人砸了。听我的没错!”我记得刚来时有人在我家摊上白拿东西吃,我爸刚要阻止就被人家用苹果砸中了眼睛,是小老鼠他爸把他们打跑的,事后我爸还请他爸吃过饭。我很怕他的这套硬道理,因为我爸从来不让我打架,我打不过人家也怕挨打。
看电影时小老鼠的霸道劲儿又来了,我们的票是最末一排座,视觉音响效果不好,小老鼠拉着我在最前排坐下来,我说不行他偏说行,反正也不是满座。结果演到一半有人拿着票让我们起来,我们只好往旁边挪挪,过一会儿又来两个孩子让我们挪地方了,前排已经没空座了,小老鼠掏出票来一晃便收起:“这就是我们的座位,你的票印错了,上后边坐不就行啦?”来人不干,小老鼠耍无赖道:“你把这座位叫应了我就让给你,要不咱们出去练练?”电影演得正精彩,谁有心思跟他打架,又见他手里有刀,都退缩到后排了。我看电影的好心情全被他破坏了,老是提着心怕散场后遭人报复,小老鼠笑道:“怕什么,有我呢,这第一排多好啊,这么大的屏幕,多刺激!”我却被巨大的声响震得呼吸困难心发慌,害怕电影里的子弹打到我身上来。
回去的路上我们饿了,两人凑了一块五毛钱打算买点东西吃,走了好久也没看到买得起的东西,只好宝贝似的攥着那钱,吃的没盼来,却盼来一个打劫的。那个大孩子比我高一头多,比小老鼠高两头,胖墩墩的,叼着香烟把我们拦住,伸手便说:“掏钱!不掏一人两个嘴巴!”我心想坏了,今天咋这么倒霉,一路上总遇上麻烦,前几次麻烦是小老鼠惹的,这次是撞上的。消财免灾,我伸手的动作比对方还快:“给你,别打我们就行!”因为我怕小老鼠把对方扎死,我们都要坐牢的。小老鼠打开我的手,痞气地冷笑道:“哈哈,慢!这位老兄,咱们摔一跤,如果你把我摔倒了,我们所有的钱都归你,如果你输了,把所有的钱都掏给我们,咋样?”
那胖子被逗笑了,不屑地说:“哈,就你这小家伙还玩摔跤呢,我一只手就能把你提起来摔死!来吧,摔坏了别怪我!”“那好,掏钱吧,把钱都交给我这位兄弟。”小老鼠活动一下筋骨准备动手,我吓得向人家求饶,那胖子不理我,笑着掏出一把毛票扔到我怀里,一个饿虎扑食冲向小老鼠,我已经做好背他回去的准备,唉!跟一个刺儿头出来玩真不是好事,我发誓再也不跟他出来了。小老鼠也不躲,反而向他迎面冲来,抓住胖子的一只手闪电般地一缩身子,像溜冰一样从胖子跨下溜过来,胖子的手被拽到屁股后边,他收不住脚步一个前滚翻摔倒在地,脸皮子蹭破了,当时就流血了,趴在地上杀猪似的嚎起来。“回家修脑袋去吧!我们走啦!”说完小老鼠拉着我赶紧跑,跑得看不见胖子了才停下来。
许多年后我才从电影里看到这种干净利落的摔跤方式,当时做梦也想不到小老鼠有这一手,他得意地数数钱,一共赢来四块多钱,我们的食物有着落了,我既羡慕又不安,他请我去吃羊肉串,一块钱三串,对我们来说可是奢侈的美味,我怕花了这钱会被人家报复,便说我不吃,他瞪起眼威胁道:“你吃不吃?不吃回去我告诉你妈说你偷人家钱,这就是证据!,,我又怕了,只好任他摆布。他吧叽着嘴吃得挺香,我却觉得不是味儿,紧张得咽不下去。我叹息道:“你这样下去会变成坏孩子的,你简直像个小混混!,”“不,应该说是牛仔,只是缺一把枪和一顶牛仔帽。”后来我才知道许多牛仔都是这种野蛮的作风,但那是一百年以前的事情了,我赶紧把钱交给买羊肉串的。我担心小老鼠会吃霸王餐。
四
之后的日子里,我尽量不去街上跟他玩,去了也只跟他在市场上活动,上别处我怕哪天会和他一起被人家打死,牛仔是不要命的,我可要命。我爸妈知道小老鼠的事后,也不让我跟他玩了,不久开学了,我去市场的机会更少了,放假也是跟邻居小孩玩弹球、拍画片,被人家骗去不少,因为我太老实,人家耍赖我也没办法,输光了也就不用玩了,踏踏实实学习吧。而小老鼠呢?他不甘寂寞,没有我也照样玩得开心。他更野了,哪儿都去,整个A市差不多都让他转遍了,他违反校纪,经常出入台球室、游戏机厅。他哪儿来的钱呢?反正家里给不起他零花钱,他要么是从别的孩子那里“借”,要么帮人家打架收点儿出工费,要么碰上打劫的反手把人家打劫了。反正他打架不要命,比他大的孩子都怕他,连我们学校都知道他的大名了,有人知道我跟他很熟,竟然不敢欺负我了,老师也对我严加管教,怕我会学坏。他这样的孩子学习成绩当然很糟,老师找他父母谈话也不管用,想开除他。他父母只好央求老师,给老师送礼,揍了他好几回,也没管多大事。老老实实上学,严格遵守各种纪律会把他闷死的。这时父母为了让他不打架给他零花钱,他反倒不想要了,因为有些同学为了讨好他主动送给他零食,打架赚钱的好买卖自己会找上门来,推也推不掉。
几个月后,我听父母说小老鼠惹大祸了,有人在他家摊上捣乱,小老鼠央求无效后对方竟然动手打人,他一气之下用刀子把人家屁股扎了。完事他就跑了,他父母把伤者送往医院,花了很多钱。小老鼠的父母找了他很多天也没找到,在电视台登了寻人启事,也没有任何线索,一个孩子藏在一个城市是很难找的,或许他去了更远的地方。
我反倒开始想念小老鼠了,常常到市场去转悠,盼着有一天他能突然出现,上下学的路上我的眼睛也在到处搜寻他,毕竟在这个城市他是我最要好的伙伴,我眼前总是浮现出他卖风筝,跟人家摔跤赢钱的情景,每当看到其他外地孩子被人家群殴的时候,或是有人拦住我收取保护费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他,他那不服软的倔劲总是让我莫名其妙地佩服,也许是因为我太窝囊了,才盲目地崇拜着他。我相信他肯定会没事的,他一个人也能生存下去,他会想出各种办法混饭吃的。
一个月后,他出现了,到我们学校来找我借钱。他说他整天东躲西藏的跟要饭的睡一块儿,不敢打劫不敢玩游戏机,实在受不了了。他头发乱蓬蓬的,全身又脏又臭,就像个叫花子,他打算一路蹭车去香港混,等混成黑社会老大了再回来。见到他我很高兴,便劝他:“别胡闹了,赶紧回家吧,那个人伤得不太严重,你家赔了他三千块钱就没事了,你不会坐牢的,真的,你妈都快急死了。”他不信,被我劝了好半天,我“将了他一军”说:“这么点儿小事就把你吓成这样,怎么进黑社会?黑社会是不怕警察的,做牢也不怕,你差得远了,没脑子!”他不服,说不怕警察。我便说你走后你父母多么着急,你妈妈已经卧床不起了,如果再不回去就见不到了。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送回家,他很怕失去妈妈,后悔得痛哭流涕,遗憾地叹息:“为了我妈,我不走了。如果你骗我,我恨你一辈子!” 回去后他父母怕他再次出走,没敢打他,只是苦口婆心眼泪鼻涕地劝告,警察又来教育了他一番,他老实多了,声称要发奋图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为A市的繁荣作贡献,建设A市美好的明天。那时我们外地孩子喊口号时也要随着同学们听老师的,把别人的家乡当成了自己的家乡,唉,谁让我们要在这里长久地混下去呢。
口号喊了一大堆,没坚持多久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毕竟外边要比课堂好玩,游戏机实在有意思,全世界有多少孩子都戒不了,何况一个小老鼠。尽管当时玩游戏机和吸毒一样可耻,打劫打架更可耻,被处分得更严重。为了省钱,他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把游戏机币打个小孔,然后系上一根鱼线吊在手指上,投币后连续扯那根鱼线,扯一下屏幕上加一个币,用完了再拉出来,只要不被卡住线也不断,一个币能玩一辈子。这一手让别人知道了,许多同学都求小老鼠给打孔做永久币,他跟街坊的工人叔叔关系好,可以借电钻用。一块钱买四个币,打一个孔两块钱,很快让小老鼠赚了几十块,给工人叔叔买两盒烟,剩下的钱都归他。尝到了这种甜头,他哪还有心思学习?他还有很多投机取巧的伎俩,难以逐一细说。为了让A市少一个社会渣子,老师没有开除他,只求他每天少在社会上混八个小时,还让他跟班走不留级,认为对付着让他升到中学懂事了就好了。
五
上中学后各种学杂费更多了,不合理的借读费也翻了一番,我们的日子更艰难了,父母还再卖水果,为了多挣点儿有时一天串几个小区去叫卖,很晚才收摊,为了进货便宜,半夜起来蹬三轮去几十里外的乡下果园去批发,很辛苦。幸好我叔叔较富裕总是借钱给我们,我的学业才能勉强维持,只求以后考上大学,毕业了找个好工作再偿还叔叔的钱。而小老鼠就惨了,他的父母也跟我父母一样整天忙碌,他爸爸有哮喘病,需要天天吃药,他们也没谁照顾照顾,老乡也都像他家一样困难,不困难谁大老远地跑这儿来卖水果啊。
这时的小老鼠真的懂事了,为了减轻家庭负担,他强烈要求辍学卖水果,反正也不指望念大学。他父母不干,同学们也都劝他继续上学,没有小老鼠他们的日子不太平,我也劝小老鼠:“难道你也要卖一辈子水果吗?没有文化是不行的,至少要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啊,没有文化将来不让结婚的,这是我们老师说的。”我们老师确实对一些差生说过这种话。小老鼠不相信,说:“为什么?”我说:“为了提高全民素质嘛,如果满大街都是没文化的,国家还有人才吗?卖水果的就要比水果还多了,哥们儿能骗你吗?”已经进入青春期的小老鼠被吓住了,狠狠地瞪着我说:“哼。再听你一次。”
不料我和小老鼠进了同一所中学,还是同班,他又强行与我同桌,我不知这是幸运还是不幸。此时的他已经知道讲卫生了,穿着很漂亮,他害怕被别人看不起。而我却舍不得弄身好衣服穿,还穿着小学时的旧衣服,被同学们戏称为“农民伯伯”。小老鼠皮肤虽黑却变得光滑了,两只黑亮的眼睛更加有神,成了又帅又坏的男孩。他还留起挺长的分头,梳理得油光水滑,一粒头皮屑都没有,上课时常常用手拢几下,有一回老师正在提问,他刚要摩挲头发就被误以为是举手,结果站起来尴尬着,回答不上来,说了实话后被全班哄笑得直脸红。
他更霸道了,以前的威名加上他日益坚硬的拳头,使他很快拓展出一片天地,拉起一帮兄弟,我们也算是两代世交了,他对我很照顾,拉我做他的兄弟,常常塞几根香烟给我,我不敢抽,攒着,等他没烟抽的时候再还给他。我也劝过他。他却说:“我必须当老大啊,不然我们这些外地人会受欺负的,你没看到那个老实的河南孩子经常被群殴吗?还要被人勒索钱,再看看放学的路上哪天没有拦路要钱的?要想不被欺负就要自己强大起来,如果没有我,你能这么安全吗?”我虽然因他受益却不敢跟他一起混,我还要好好学习圆我的大学梦呢。对他敬而远之。小学时,他还只是两门功课学不好,上了初中一下子变成八门功课他更受不了啦,成绩一塌糊涂,英语除了“我爱你”之外什么都不会说,作业全靠抄袭,后来索性找兄弟们代劳,我还帮他写过几次,弄得老师们不知哪种字是他的真迹。找人帮忙就需要给点儿小费,没钱就需要收点儿保护费,收保护费就会打架。为此,他在办公室受训的时间比上课还多,但是他不怕,说什么“金钱是第一生产力”。就在我每天晚上忙着写作业为代数题头疼的时候,他却在外面逍遥自在。
六
两个月后他就弄清楚我的说法是错的了,结婚根本不受学历限制,他恨死我了:“你是个千古罪人!你骗走了我家的血汗钱,我爸妈容易么?真想揍你一顿!”我说:“我也是受骗者啊,学吧。总之没文化是不好的,你爸我爸都是因为没文化才受苦的啊。”他不信:“哼,恐怕等我有了文化,家里就更穷了,万一将来找不到好工作呢?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脱贫啊!”他毅然辍学了。
他干什么去了呢?他卖了两个月水果便厌烦了,觉得很没出息,发誓要拼命赚钱,之后的几年里,他当过黑社会小头目,还干了些暴利的非法行当,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卖假发票、做假证、卖盗版光盘,充分发挥着他的聪明才智,结果不小心被警察捉了N次,最后一次情节严重住进了监狱,当然这也是好几年之后的事了。
我想,他如果能把头脑和胆量用在正道上,肯定会有所作为的,我真的很替他遗憾。其实,有时候我也挺烦我自己的,上了个三类大学,毕业了,找不到工作,还不是一样在外面晃悠。
我又有什么资格替他遗憾呢?
A市有我的一个远房叔叔,在工商所工作。十几年前,为了谋生,我随父母千里迢迢从穷困的河北老家来A市投奔叔叔,父母都是没文化的乡下农民,叔叔不能帮他们安排工作。便让某市场的熟人张叔带着卖菜卖水果,那时A市的治安比较差,地痞流氓随处可见,张叔其实是个菜霸,受我叔叔管辖,当然要笼络好我叔叔以求照顾,我叔叔托他帮忙他当然不含糊,外乡人来这里做小生意都是受排挤的,批发货的时候受贩子坑骗,卖的时候又被合伙压低市价,你甭想赚到钱,有人照顾就会好得多。
安顿好我父母,叔叔又把我送进A市七小上学,是全市重点的学校之一,这种优待已经很不错了,但每年要多交几百块钱的借读费,叔叔替我们支付一部分,在市场上卖菜也免我们的税,我父母很是感激他,当时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在认识小老鼠后我才知道我的状况比他强多了。
小老鼠并非真正的老鼠,他是卖水果的刘阿姨的儿子,我家和刘阿姨家的摊位紧挨着,有一年寒假里我们都常去市场玩,因此认识了。我们都是属鼠的,总是在各个摊位间串来串去,上垃圾堆里翻好玩的东西,因此被大人们戏称为大老鼠和小老鼠。我们俩当时都上小学三年级,不同的是我在市重点,他在城外的一个农村小学,因为那里各项费用都比市里低得多。他们老家在东北黑龙江省某个地方,一年到头除了高粱米、玉米渣子、白菜、土豆外就没什么吃的了,比我们老家还穷,被迫出来寻出路。他们在A市没有亲戚,是同行的老乡介绍过来的。
小老鼠长得黑不溜秋的,头发胡乱地蓬着,夹杂着不少头皮屑。脸皮从来不擦油,干巴巴的能掉下渣来,只有两只乌黑乌黑的眼睛贼亮贼亮的,至今我也没见到过第二双那么亮的眼睛,真是太邪门了。他高颧骨大鼻子厚嘴唇,看上去很是霸气,还喜欢穿一件脏兮兮的廉价黑皮夹克,因为他妈妈起旱贪黑卖水果没时间给他洗衣服,皮夹克不用洗擦擦就干净了,袖口上的假皮子都磨破了,露出里面衬着的布,他说,穿皮衣显得很牛,西部牛仔都是这种装束。当然,他下身也总是破牛仔裤和大黑皮鞋,裤子不洗也看不出脏来,都是省力省水省洗衣粉的好服饰。而我呢,必须保持头发校服整洁利落,不然老师不让我进教室,他们乡下小学没那么多规矩,连校服都没有,带着脑袋和书包上学就行了;我们学校要订早点,进班就能吃,而小老鼠每天早上都啃干烧饼,严重营养不良,干瘦的他只比我小三个月却比我矮半头,全靠一身不得体的大衣服撑着才像个人,脱掉衣服就真成了小老鼠。
二
我是一个胆小窝囊的家伙,农民式的胆小窝囊,不管是在班里还是在街上,处处都不敢跟城里孩子争,人家叫我怎样我就怎样,不敢给家里惹事,地道的软柿子,别人送给我东西,我妈不点头我是绝对不敢要的。相比之下,小老鼠各方面都显示出在这个城市的角落生存下来的“才能”。他双手插在兜里,带着我在各个摊位间闲逛,煞有介事地大声问摊主:“瓜子怎么卖?”“三块,来多少?”“先尝尝!”抓起一大把嗑起来,人家说你尝那么多干吗,他道:“我手小,一大把也没几个!啥态度?不买了!”然后就往别处走,走出几步后分给我半把。他碰上什么吃的都尝,连八块钱一斤的栗子都尝,人家轰他,他便瞪眼睛:“咋的?四块钱来的我尝几个能有多少?有一两吗?给你!”掏出几张烂得没人要的毛票递给人家,人家刚要接,他又收回来:“不要?不要,拉倒!再抓一把!”大人们不会跟孩子计较,即使心疼也就骂几句“小混混”过去了,就连西瓜之类的大个水果他也要等人家切的时候分上一点儿尝尝,要知道冬天的西瓜很贵的,如此这样,小老鼠带我尝遍了市场上所有能吃的东西,绝大部分都是我父母买不起的,我从他手里接过东西吃都脸红,他却以此为乐。
有了吃的,我们就到附近垃圾堆里找东西玩,玩具是买不起的。小老鼠教我砸开废灯泡找出里边那个有黑头的玻璃芯,把火柴帽刮下来装进芯里塞实,然后烧黑头,过一会儿玻璃芯就会像火箭一样喷着火射出去。他还教我用废纸叠成一种特别的方块,加上树棍和皮筋拼装成驳壳枪,再用纸条叠成子弹,可以射出老远。我们多半时间都是玩这类土玩意儿,碰上没见过的什么破烂就会研究好半天,还把废纸箱和饮料瓶收集到一个秘密角落里,凑足了卖给收破烂的换些糖果钱。我们玩得很开心,真的像这个城市里的两只老鼠。
时间长了我们就不会满足于这些垃圾了,快过年时街上旱早就开始有人卖风筝了,我们俩盯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风筝看个没完,跟各自的父母商量买一个,结果都遭到拒绝,十块钱一个,卖一天水果才能挣出来,哪买得起啊。小老鼠说:“咱们帮那个老头(他竟然管老爷爷叫老头)卖风筝吧,也许他一高兴会送给咱们一个。”于是我们天真地去了,他站在风筝摊前高兴地大喊:“嗨!瞧一瞧看一看咧,漂亮的大风筝,十块钱一个,快点买啊!晚了就没啦!措词很简单,他喊得很响亮,招了不少人看热闹,主要是看他表演,我却腼腆得一句也喊不出来,张了几次嘴又都紧张地闭上了,傻乎乎地站在旁边给老爷爷看风筝,防止它们被风刮跑。老爷爷笑道:“你这孩子不卖水果去,跟我这儿喊什么啊?”小老鼠装着大人口气道:“嗨,互相帮忙嘛!我看您老一个人挺不容易,我闲着也是闲着。”喊了一上午,确实招来不少人,也卖掉好几个,临收摊的时候我们却没得到一个风筝,我失望得直叹气,小老鼠痛骂道:“老东西,真抠门!不得好死!”
第二天,小老鼠依旧帮老爷爷卖风筝,我说什么也不干,坐在一旁看着。小老鼠更卖力气了,拿着一个花蝴蝶风筝在摊前来回转悠,老爷爷让他把风筝放下,他装作听不见,看在大人的面子上老爷爷只好任他去摆弄。小老鼠不时地偷偷揭一下风筝边,揭来揭去那纸和竹架都要分开了,最后猛地一扯,纸全掉下来了,老爷爷让他赔风筝,他瞪起眼睛吵:“你这个老爷爷太不讲理了吧?好心帮你卖风筝,这破风筝不结实还要讹我?”吵了几句,小老鼠的妈妈过来解围,要赔老爷爷钱,小老鼠不干,继续胡搅蛮缠,大人们都知道他的心思,闹了一会儿,小老鼠妈妈花三块钱买下了那个破风筝。用几毛钱买瓶糨糊粘补一通,修得比先前还结实,老爷爷气儿没消,我们俩便开始放风筝了。不得不承认,没有小老鼠我们就没有风筝。
三
天天只顾和小老鼠玩,我忘了学校发的两张电影票,有一天找出来时,离作废还有十天。我拿给小老鼠看,他很高兴,他们学校不发这玩意儿的。于是我们一起走着去看电影,为的是省车票钱,电影院离市场很远,要走一个多小时,走了十多分钟他便说:“咱们扒汽车吧,这样快一点儿。”我说:“不行,掉下来会摔着的,要是后边来车轧死你怎么办?”以前我扒了一回人力三轮车还让我爸臭揍一顿呢,打死我我也不敢扒汽车呀。“走吧走吧!没事儿,我经常扒汽车。”他拉着我去追一辆卡车,快要追上时他蹭地蹿起来手抓住卡车货架,同时双脚蹬上保险杠,他像个猴子似的缩在上面向我招手,司机从反光镜里是看不到他的。我试了几回都不敢,只好在人行道上跑着追他,车越来越快,把我落下老远,跑不动了我只好慢慢走。我走了好半天才从十字路口追上他,他是趁红灯时跳下来的,他冲我笑道:“你真是个废物,走了半天冤枉路吧。”
为了我他不再扒车了,我们边走边玩,走到任何一个新奇的地方都要流连一会儿,我们俩的寒酸形象很讨人厌,别人一轰我们,小老鼠就瞪起眼睛跟人家吵,一副不好惹的架势,好几次我都担心他会跟人家打架。 怕什么有什么,过马路的时候有两个大孩子骑着一辆自行车晃晃悠悠冲过来,那车没闸,骑车的那个大喊:“快走!撞死你们!让开!”前面正冲过来一辆汽车,我吓得赶紧退回去,小老鼠听到这野蛮的话又火了,梗着脖子站在原地大吼:“你撞!你撞一个试试!胆儿不小!”那自行车贴着他身体飞过去了,其中一个大孩子回头叫道:“小子,站住!这么横!”车子跑出老远又停住,他们掉头又满脸怒气地冲过来,我认清其中一个了,是我们学校的打架高手,上六年级了,我们这些小孩子从来不敢沾惹他的。
我吓得要死,拉着小老鼠喊:“快跑!他要打咱们来啦!”小老鼠依然倔强地站在那儿:“不怕,打一个试试,哥们儿削他!”他把我推到一边,迎面向他们走去,抬起头质问:“干啥?想打架?”说着嗖地抽出水果刀来,我傻了,以为要出大事了。其中一个大孩子轻蔑地推了他一把,他猛地一刀划下来,对方若不是躲得快手上就“出口子”了。对方一愣,没想到碰上个不要命的,真敢动刀子!不知他什么来头,满大街都是人打起来不好收场,口气便软了:“让你快走是怕撞伤你,我是为你好,我们车没闸,不喊你能知道吗?以后小心点!”说完转身走了,毕竟被一个小孩吓住是很没面子的事。小老鼠冲他背影吼道:“你也小心点!撞到汽车上不是好玩的!”就这么简单一场架平息了。
我心有余悸地说:“你别动不动就打架好不好?咱们从老家来这里不容易,把人打残了要花很多钱的,卖一辈子水果都不够!”小老鼠满不在乎,收起刀说:“坏蛋像弹簧,你弱他就强,想在这里长住下去软了能行吗?这是我爸说的,那次你爸被坏人欺负还是我爸把他们赶走的呢,不然你家的摊子早被人砸了。听我的没错!”我记得刚来时有人在我家摊上白拿东西吃,我爸刚要阻止就被人家用苹果砸中了眼睛,是小老鼠他爸把他们打跑的,事后我爸还请他爸吃过饭。我很怕他的这套硬道理,因为我爸从来不让我打架,我打不过人家也怕挨打。
看电影时小老鼠的霸道劲儿又来了,我们的票是最末一排座,视觉音响效果不好,小老鼠拉着我在最前排坐下来,我说不行他偏说行,反正也不是满座。结果演到一半有人拿着票让我们起来,我们只好往旁边挪挪,过一会儿又来两个孩子让我们挪地方了,前排已经没空座了,小老鼠掏出票来一晃便收起:“这就是我们的座位,你的票印错了,上后边坐不就行啦?”来人不干,小老鼠耍无赖道:“你把这座位叫应了我就让给你,要不咱们出去练练?”电影演得正精彩,谁有心思跟他打架,又见他手里有刀,都退缩到后排了。我看电影的好心情全被他破坏了,老是提着心怕散场后遭人报复,小老鼠笑道:“怕什么,有我呢,这第一排多好啊,这么大的屏幕,多刺激!”我却被巨大的声响震得呼吸困难心发慌,害怕电影里的子弹打到我身上来。
回去的路上我们饿了,两人凑了一块五毛钱打算买点东西吃,走了好久也没看到买得起的东西,只好宝贝似的攥着那钱,吃的没盼来,却盼来一个打劫的。那个大孩子比我高一头多,比小老鼠高两头,胖墩墩的,叼着香烟把我们拦住,伸手便说:“掏钱!不掏一人两个嘴巴!”我心想坏了,今天咋这么倒霉,一路上总遇上麻烦,前几次麻烦是小老鼠惹的,这次是撞上的。消财免灾,我伸手的动作比对方还快:“给你,别打我们就行!”因为我怕小老鼠把对方扎死,我们都要坐牢的。小老鼠打开我的手,痞气地冷笑道:“哈哈,慢!这位老兄,咱们摔一跤,如果你把我摔倒了,我们所有的钱都归你,如果你输了,把所有的钱都掏给我们,咋样?”
那胖子被逗笑了,不屑地说:“哈,就你这小家伙还玩摔跤呢,我一只手就能把你提起来摔死!来吧,摔坏了别怪我!”“那好,掏钱吧,把钱都交给我这位兄弟。”小老鼠活动一下筋骨准备动手,我吓得向人家求饶,那胖子不理我,笑着掏出一把毛票扔到我怀里,一个饿虎扑食冲向小老鼠,我已经做好背他回去的准备,唉!跟一个刺儿头出来玩真不是好事,我发誓再也不跟他出来了。小老鼠也不躲,反而向他迎面冲来,抓住胖子的一只手闪电般地一缩身子,像溜冰一样从胖子跨下溜过来,胖子的手被拽到屁股后边,他收不住脚步一个前滚翻摔倒在地,脸皮子蹭破了,当时就流血了,趴在地上杀猪似的嚎起来。“回家修脑袋去吧!我们走啦!”说完小老鼠拉着我赶紧跑,跑得看不见胖子了才停下来。
许多年后我才从电影里看到这种干净利落的摔跤方式,当时做梦也想不到小老鼠有这一手,他得意地数数钱,一共赢来四块多钱,我们的食物有着落了,我既羡慕又不安,他请我去吃羊肉串,一块钱三串,对我们来说可是奢侈的美味,我怕花了这钱会被人家报复,便说我不吃,他瞪起眼威胁道:“你吃不吃?不吃回去我告诉你妈说你偷人家钱,这就是证据!,,我又怕了,只好任他摆布。他吧叽着嘴吃得挺香,我却觉得不是味儿,紧张得咽不下去。我叹息道:“你这样下去会变成坏孩子的,你简直像个小混混!,”“不,应该说是牛仔,只是缺一把枪和一顶牛仔帽。”后来我才知道许多牛仔都是这种野蛮的作风,但那是一百年以前的事情了,我赶紧把钱交给买羊肉串的。我担心小老鼠会吃霸王餐。
四
之后的日子里,我尽量不去街上跟他玩,去了也只跟他在市场上活动,上别处我怕哪天会和他一起被人家打死,牛仔是不要命的,我可要命。我爸妈知道小老鼠的事后,也不让我跟他玩了,不久开学了,我去市场的机会更少了,放假也是跟邻居小孩玩弹球、拍画片,被人家骗去不少,因为我太老实,人家耍赖我也没办法,输光了也就不用玩了,踏踏实实学习吧。而小老鼠呢?他不甘寂寞,没有我也照样玩得开心。他更野了,哪儿都去,整个A市差不多都让他转遍了,他违反校纪,经常出入台球室、游戏机厅。他哪儿来的钱呢?反正家里给不起他零花钱,他要么是从别的孩子那里“借”,要么帮人家打架收点儿出工费,要么碰上打劫的反手把人家打劫了。反正他打架不要命,比他大的孩子都怕他,连我们学校都知道他的大名了,有人知道我跟他很熟,竟然不敢欺负我了,老师也对我严加管教,怕我会学坏。他这样的孩子学习成绩当然很糟,老师找他父母谈话也不管用,想开除他。他父母只好央求老师,给老师送礼,揍了他好几回,也没管多大事。老老实实上学,严格遵守各种纪律会把他闷死的。这时父母为了让他不打架给他零花钱,他反倒不想要了,因为有些同学为了讨好他主动送给他零食,打架赚钱的好买卖自己会找上门来,推也推不掉。
几个月后,我听父母说小老鼠惹大祸了,有人在他家摊上捣乱,小老鼠央求无效后对方竟然动手打人,他一气之下用刀子把人家屁股扎了。完事他就跑了,他父母把伤者送往医院,花了很多钱。小老鼠的父母找了他很多天也没找到,在电视台登了寻人启事,也没有任何线索,一个孩子藏在一个城市是很难找的,或许他去了更远的地方。
我反倒开始想念小老鼠了,常常到市场去转悠,盼着有一天他能突然出现,上下学的路上我的眼睛也在到处搜寻他,毕竟在这个城市他是我最要好的伙伴,我眼前总是浮现出他卖风筝,跟人家摔跤赢钱的情景,每当看到其他外地孩子被人家群殴的时候,或是有人拦住我收取保护费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他,他那不服软的倔劲总是让我莫名其妙地佩服,也许是因为我太窝囊了,才盲目地崇拜着他。我相信他肯定会没事的,他一个人也能生存下去,他会想出各种办法混饭吃的。
一个月后,他出现了,到我们学校来找我借钱。他说他整天东躲西藏的跟要饭的睡一块儿,不敢打劫不敢玩游戏机,实在受不了了。他头发乱蓬蓬的,全身又脏又臭,就像个叫花子,他打算一路蹭车去香港混,等混成黑社会老大了再回来。见到他我很高兴,便劝他:“别胡闹了,赶紧回家吧,那个人伤得不太严重,你家赔了他三千块钱就没事了,你不会坐牢的,真的,你妈都快急死了。”他不信,被我劝了好半天,我“将了他一军”说:“这么点儿小事就把你吓成这样,怎么进黑社会?黑社会是不怕警察的,做牢也不怕,你差得远了,没脑子!”他不服,说不怕警察。我便说你走后你父母多么着急,你妈妈已经卧床不起了,如果再不回去就见不到了。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送回家,他很怕失去妈妈,后悔得痛哭流涕,遗憾地叹息:“为了我妈,我不走了。如果你骗我,我恨你一辈子!” 回去后他父母怕他再次出走,没敢打他,只是苦口婆心眼泪鼻涕地劝告,警察又来教育了他一番,他老实多了,声称要发奋图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为A市的繁荣作贡献,建设A市美好的明天。那时我们外地孩子喊口号时也要随着同学们听老师的,把别人的家乡当成了自己的家乡,唉,谁让我们要在这里长久地混下去呢。
口号喊了一大堆,没坚持多久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毕竟外边要比课堂好玩,游戏机实在有意思,全世界有多少孩子都戒不了,何况一个小老鼠。尽管当时玩游戏机和吸毒一样可耻,打劫打架更可耻,被处分得更严重。为了省钱,他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把游戏机币打个小孔,然后系上一根鱼线吊在手指上,投币后连续扯那根鱼线,扯一下屏幕上加一个币,用完了再拉出来,只要不被卡住线也不断,一个币能玩一辈子。这一手让别人知道了,许多同学都求小老鼠给打孔做永久币,他跟街坊的工人叔叔关系好,可以借电钻用。一块钱买四个币,打一个孔两块钱,很快让小老鼠赚了几十块,给工人叔叔买两盒烟,剩下的钱都归他。尝到了这种甜头,他哪还有心思学习?他还有很多投机取巧的伎俩,难以逐一细说。为了让A市少一个社会渣子,老师没有开除他,只求他每天少在社会上混八个小时,还让他跟班走不留级,认为对付着让他升到中学懂事了就好了。
五
上中学后各种学杂费更多了,不合理的借读费也翻了一番,我们的日子更艰难了,父母还再卖水果,为了多挣点儿有时一天串几个小区去叫卖,很晚才收摊,为了进货便宜,半夜起来蹬三轮去几十里外的乡下果园去批发,很辛苦。幸好我叔叔较富裕总是借钱给我们,我的学业才能勉强维持,只求以后考上大学,毕业了找个好工作再偿还叔叔的钱。而小老鼠就惨了,他的父母也跟我父母一样整天忙碌,他爸爸有哮喘病,需要天天吃药,他们也没谁照顾照顾,老乡也都像他家一样困难,不困难谁大老远地跑这儿来卖水果啊。
这时的小老鼠真的懂事了,为了减轻家庭负担,他强烈要求辍学卖水果,反正也不指望念大学。他父母不干,同学们也都劝他继续上学,没有小老鼠他们的日子不太平,我也劝小老鼠:“难道你也要卖一辈子水果吗?没有文化是不行的,至少要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啊,没有文化将来不让结婚的,这是我们老师说的。”我们老师确实对一些差生说过这种话。小老鼠不相信,说:“为什么?”我说:“为了提高全民素质嘛,如果满大街都是没文化的,国家还有人才吗?卖水果的就要比水果还多了,哥们儿能骗你吗?”已经进入青春期的小老鼠被吓住了,狠狠地瞪着我说:“哼。再听你一次。”
不料我和小老鼠进了同一所中学,还是同班,他又强行与我同桌,我不知这是幸运还是不幸。此时的他已经知道讲卫生了,穿着很漂亮,他害怕被别人看不起。而我却舍不得弄身好衣服穿,还穿着小学时的旧衣服,被同学们戏称为“农民伯伯”。小老鼠皮肤虽黑却变得光滑了,两只黑亮的眼睛更加有神,成了又帅又坏的男孩。他还留起挺长的分头,梳理得油光水滑,一粒头皮屑都没有,上课时常常用手拢几下,有一回老师正在提问,他刚要摩挲头发就被误以为是举手,结果站起来尴尬着,回答不上来,说了实话后被全班哄笑得直脸红。
他更霸道了,以前的威名加上他日益坚硬的拳头,使他很快拓展出一片天地,拉起一帮兄弟,我们也算是两代世交了,他对我很照顾,拉我做他的兄弟,常常塞几根香烟给我,我不敢抽,攒着,等他没烟抽的时候再还给他。我也劝过他。他却说:“我必须当老大啊,不然我们这些外地人会受欺负的,你没看到那个老实的河南孩子经常被群殴吗?还要被人勒索钱,再看看放学的路上哪天没有拦路要钱的?要想不被欺负就要自己强大起来,如果没有我,你能这么安全吗?”我虽然因他受益却不敢跟他一起混,我还要好好学习圆我的大学梦呢。对他敬而远之。小学时,他还只是两门功课学不好,上了初中一下子变成八门功课他更受不了啦,成绩一塌糊涂,英语除了“我爱你”之外什么都不会说,作业全靠抄袭,后来索性找兄弟们代劳,我还帮他写过几次,弄得老师们不知哪种字是他的真迹。找人帮忙就需要给点儿小费,没钱就需要收点儿保护费,收保护费就会打架。为此,他在办公室受训的时间比上课还多,但是他不怕,说什么“金钱是第一生产力”。就在我每天晚上忙着写作业为代数题头疼的时候,他却在外面逍遥自在。
六
两个月后他就弄清楚我的说法是错的了,结婚根本不受学历限制,他恨死我了:“你是个千古罪人!你骗走了我家的血汗钱,我爸妈容易么?真想揍你一顿!”我说:“我也是受骗者啊,学吧。总之没文化是不好的,你爸我爸都是因为没文化才受苦的啊。”他不信:“哼,恐怕等我有了文化,家里就更穷了,万一将来找不到好工作呢?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脱贫啊!”他毅然辍学了。
他干什么去了呢?他卖了两个月水果便厌烦了,觉得很没出息,发誓要拼命赚钱,之后的几年里,他当过黑社会小头目,还干了些暴利的非法行当,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卖假发票、做假证、卖盗版光盘,充分发挥着他的聪明才智,结果不小心被警察捉了N次,最后一次情节严重住进了监狱,当然这也是好几年之后的事了。
我想,他如果能把头脑和胆量用在正道上,肯定会有所作为的,我真的很替他遗憾。其实,有时候我也挺烦我自己的,上了个三类大学,毕业了,找不到工作,还不是一样在外面晃悠。
我又有什么资格替他遗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