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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这些事与奇迹无关，睁开你的狗眼吧！
查房是例行手续，走过场罢了，哪怕是礼拜一早上的大检查。科室主任的身后簇拥着乌泱泱的一帮实习生，高矮错落，不发一语。病人像一具尸体停在床上，鼻脸和胳膊上插满了各种塑料管子，仿佛不同型号的充电器，怕他随时会断电死机。主任掰开了病人的眼皮，用一束手电筒的微光照了照，随后关闭了。一个护士取出了体温计，读完数字，一直在甩手。另一个护士换完了两瓶液体，掖住了被角，冲着主任点了点下巴。刚开始，朵芸就发现这个头发打卷的主任身上有一丝夜场的阴影，红眼睛像兔子，即便隔着口罩，一种宿醉的酒气令人作呕。稍顷，待朵芸折转身子去瞧时，病房里已经冷清下来，恢复了常态。
朵蕓打开苹果普拉斯，写了一条微信，第一时间送了出去：新的一天开始了，陛下！
在感叹号之后，朵芸追加了一枚“叩首”和三枚“亲吻”的表情符号，方觉得新的一天真正开始了。连下了一周的阴雨，病房的墙上都霉出了水渍，但气温仍旧居高不下，应该是入伏的天气了吧。朵芸拉开窗帘，打开了阳台门，蓦地闭上了眼睛。此刻，日光跌落下来，跟一场严重的雪崩似的，浑身的骨骼却霎时一轻，龟缩于骨缝和关节里的斑斑锈迹应声而落，每一个细胞都醒来了，明眸皓齿的样子。花园对面也是一座住院部大楼，朵芸看见不少的陪员在晾晒被子和床单。眯眼一瞧，仿佛一幅巨型的拼贴画，煞是抽象。朵芸也打算这么干，趁着好天气消消毒，万一陛下突然驾临，丧失了一次表功的机会就不划算了。
吱呀一声，门切开了一条缝，一只胳膊伸了进来，攥着一份早餐。
朵芸假嗔一句，滚进来吧，别吓人。果真，贾红滚了进来，弥勒佛似的，笑得两只眼睛成了牙签，将早餐递给了对方。老样子，塑料袋子里是一只茶鸡蛋，一个豆沙包子，一份醪糟。朵芸没接，一个空虚的饱嗝在嘴里破了，厌食症一般。朵芸努了努下巴，继续收拾茶几上开败的花篮。贾红搁下其中一个袋子，一屁股横在了沙发上，一只手照顾嘴巴吃喝，另一只手找见了遥控器。朵芸戏谑说，你连婆家都没找下，还天天追看《金婚》，我服了你了。贾红回说，哎哟，你不知道，我就喜欢看戏里的张国立和蒋雯丽遭罪，他们越扯心，我就越想笑。朵芸说，这次你爹好了的话，你回去抓紧解决自己的问题，说不定等你嫁人的那一天，我专门去乡下给你贺喜。贾红谦逊地说，老妹子，我要是能减掉五十斤，我就是韩红，要是减掉八十斤的话，我绝对不比蒋雯丽差，可惜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哟。几个花篮是病人单位上送的，刚来时还枝繁叶茂，馨香四溢，现在却蔫头耷脑的，委屈极了。朵芸这才看见，花篮上别着一枚小卡片，上面有一行潦草的字：集团全体员工祈祝赵家俊同志早日康复。这一刹，朵芸忽然蹙住了鼻子，咆哮地说，死胖子，你吃的！
韭菜盒子呀。
朵芸的表情中了毒，忙起身开了门，手势频频，下了驱逐令。
贾红咀嚼着，陷在沙发上，无辜极了。朵芸掐住了她腰里的一坨肥肉，用了吃奶的劲，慢慢掐她站起来，搡出了门。朵芸最后通牒说，今天甭想看电视，除非去刷三遍牙，嚼一包口香糖。这时，《金婚》的片头曲响了，贾红浑身肉颤，拽了一下领口上的乳罩带子，悲愤莫名。朵芸吓唬说，病人为大，我叔最见不得这个味道了，你这是谋杀呀，知道么？闻听此话，贾红咧嘴一笑，惭愧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老妹子，我刷五遍牙，不刷不是人。言毕，贾红扶着墙，呼哧呼哧地走了。朵芸相信，这世上的胖子一般都是好人，藏不住心眼的缘故吧。朵芸随手将那一份早餐丢进了垃圾桶，敞开门。风像一个踉跄的家伙，跑了进来。
氧气管滑脱了，被一块胶布挂在脸上，强劲的气流胡乱扫射着。朵芸忙将管子塞进了病人的鼻腔里，又调慢了速度。床头边码着一排仪器，指示灯闪烁着，一根根绿色的波纹线上下浮动，充满韵律，至少说明这一具生命还有指望，没有拉成一根绝望的横线。病人是半个月前突发的脑梗。当天傍晚，他打电话让楼下的满江红餐厅送了外卖，一份是红烧肉，一份是自制的腊肠。病人还喝了酒，量不大，大概在二三两左右吧。这是他的老习惯了，佐餐一般靠酒和秦腔折子戏。饭毕，他有点心血来潮，将碟子洗干净，提着袋子打算去餐厅还给人家，而平时这都是服务员的分内事。他站在电梯里，按了楼层，忽然感觉到天旋地转，一股恶心塞在了嗓眼上，晚上咀嚼下去的内容蓦地喷射了出来，人随即栽倒在地。
朵芸庆幸的是，在赵卡最无助、最煎熬的一刻，自己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噩耗——如果这算是噩耗的话——是零点过后传来的。在万达影院，一部好莱坞的大片举行全球零点首映，一票难求。朵芸花了三倍的价钱，从黄牛的手里抓了两张，好说歹说，才将赵卡从自己的出租屋里哄了下来。开场十分钟，赵卡便塌在了椅子里，涎水挂在嘴角上，细微的鼾声时断时续。朵芸心生不悦，但也不忍叫醒他，因为赵卡第二天要去河西走廊一带，一列北京直达敦煌的旅游线路即将开通，赵卡所属的公司买断了列车和沿线上的全部广告位，他是首席设计师，自然不能缺位。身陷黑暗之中，朵芸其实也没咋看进去，当然也看不进去的。赵卡的一只手很从容地搭在了她的小腹上，像一团炭火，让她一直觉得身体里头在涨潮，在沸腾。当天晚上，她给赵卡讲了自己近期的焦虑，说这两个月身上没“挂彩”，要是下个月还没动静的话，一定是怀孕了。赵卡本来能吃三碗米饭的，闻听此话，便搁下了碗筷，径自去修改他的设计小样了。朵芸害怕彼此红脸，忙下楼去抓了电影票。赵卡的梦一定很甜吧，因为他的手那么温存，像在验证朵芸的话，在究问答案。朵芸甚至想，多好哇，在我和赵卡的手之间，或许真的挤进来了一个小家伙、小鲜肉、小萌兽，只不过他现在仅仅是一棵芽苗。这么想时，赵卡也心有灵犀地坐了起来，摸出手机一瞧，居然有十几个未接号码和一大堆短信。
噩耗来了，赵卡却没像青蛙那样蹦跳起来，火急火燎地赶往医院。朵芸也看了短信，身体里的潮汐一干二净了，出现了一片焦山渴水，仿佛荒凉的戈壁滩一样，木讷地盯视着赵卡。赵卡的表情像一张用烂了的砂纸，把什么内容都擦掉了。朵芸问，脑梗是什么病呀？赵卡说，就好比街上堵车，血液和氧气输送不及时，交通会瘫痪的。朵芸央求赵卡说，这不过是叔叔单位上的信息，说不定没这么严重，不看了，咱们去医院吧。赵卡发着呆，拼命往喉咙里灌着一瓶脉动。这一瞬，矛盾爆发了。朵芸说，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吧，不管咋说，都应该让她知道病情的。孰料，赵卡怒目起来，切齿地说，你脑子进水了呀，他俩早就离了，我妈都已经改嫁三年了。声音很响，黑暗中出现了一张张警告的脸。朵芸急了，语态软了下来，玩笑说，陛下，臣妾听你的就是喽。赵卡起身，用手机的微光照着脚下，气呼呼地钻进了卫生间。朵芸觉得自己嘴贱，简直贱到家了。 那晚上，赵卡干脆失踪了。
电影散场后，朵芸查了男厕，没他。后来去了出租屋，赵卡的样稿和行李统统不见了。朵芸明白，叔叔自打退下来之后就一直独居，赵卡这一走，自己得有所担当，有所表现。不为别的，只图这一份感情吧。次日一早，待朵芸去了医院，找见了那一间重症监护室时，才从叔叔单位的陪员们嘴里得知，赵卡压根儿就没有现身，也不曾回复过任何信息。陪员们一听朵芸的身份，哦地一声，脸上都晴朗开来。抢救得很及时，三十六小时后，病人就被转移到了独立病房。叔叔一直享受的是厅局级待遇，他有这个资格，也有这份功绩。
病情一稳定下来，朵芸便察觉出了不祥的苗头，因为她天天接到陪员们的电话，问这问那，每一份单子还需要家属签字。朵芸刚开始也乐得扮演赵家俊同志准儿媳的角色，可渐渐的，她的头上起了火，冒了烟。陪员们由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竟而变成了公然的离岗。一个偶然的机会，朵芸才知道，现在的集团一把手对病人煞是轻慢。当初在考察继任者时，叔叔推荐了另一名人选，却对这个人评价甚低。透露消息的这名陪员是集团公司车队的一个司机。他说，在谁的勺子下盛饭，就得看谁的脸色，没办法，等待奇迹出现吧。于是，朵芸越来越入戏了，她把积攒了两年的假期写在一张申请单上，开始了休假，从这天起全天候地扑在了病人身上。朵芸感觉自己换了一种职业似的，充满了献媚与讨好。
这一切，朵芸暂且保密，没告诉赵卡。朵芸想给赵卡一个惊喜。朵芸不想让赵卡分心。朵芸天天在微信上汇报一些病情向好的讯息。比如刚才的那一条，新的一天开始了。
对了，还有“陛下”二字，不言而喻。
病人凝止不动，昏迷攫取了他，将他扣在了床上。朵芸绞了毛巾，一寸寸地推進，擦拭完了他的脸。病人很听话，没一句反对的意见。朵芸讶异地发现，赵卡跟病人有着一样的发际线，一样隆起的额骨，一样优美的鼻梁与深目，一样饱满性感的双唇，简直像一个模子里镌出来的。刚和赵卡确立恋爱关系时，朵芸就赞美说，赵卡有一张丘比特式的脸，现在她终于找见了出处。肯定的，这是一位老丘比特，虽说病魔在身，但仍未丧失那一种弧线和轮廓。这一刹，朵芸的心里又浪花飞卷，泌出了一种湿润的感动。朵芸想到了白头偕老、牵手一生这样的词语，慢慢将冰帽箍在了病人的头上。冰帽有降温的疗效，可以让脑部的毛细血管冷却下来，不至于破裂出血。朵芸做完了这一份早课，长吁一声，从包里拿出了一只玻璃管，转身打开了门后的卫生间。恰在此时，贾红像一堵墙横在了面前，泪水盈盈的。
未及问话，贾红一下子扑了上来，搂住了朵芸。
的确，先前的异味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贾红身上肥腻腻的汗腥气。朵芸被搂得骨折了似的，却发现贾红落泪了，抽抽搭搭的。问了几遍，贾红方说，老妹子，检查结果刚下来了，我爹的瘤子变小了，还良性的。一席话，令朵芸心生愧疚，悔不该刚才那么颟顸，对贾红指手画脚的。朵芸说，死胖子，这是天大的喜讯呀，哭什么哭，走走走，到你爹的病房祝贺一声，把这个花篮送给他吧。贾红身上火烫，鼻涕眼泪糊在了面颊上，嘀咕说，人就活一口气，真的，我爹一听说瘤子不要命了，蹬上鞋子，去楼下抽他的老旱烟了。胖子大多是没心没肺的家伙，朵芸再一次确信了。贾红又说，菩萨显灵了，也没枉费了这一个月来我的念叨，我以后就认菩萨当干娘，我发誓。朵芸嗤笑一下说，真是奇迹，好人总归会得好报，菩萨一定会答应你的。
闪身往卫生间时，贾红生疑地问，你干么？
朵芸扬了扬手里的玻璃管说，憋不住了，早上的第一泡尿，我去化验一下。
哦，这个我帮不上你。一脸憨笑。
半晌后，朵芸料理完了，捏着卷纸裹紧的玻璃管出了门，忽然钉在了地上。病人赤条条地躺着，像一枚蜡黄的“太”字，下面的那一点衰弱地耷拉着，毫无生命的体征。这是朵芸第一次看见病人的裸体。此前他由陪员照料，后来又归一个男护工管辖，但护工不告而辞，也是莫可奈何。电视的声音很大，张国立和蒋雯丽在斗嘴。贾红站在病床前，一边看着屏幕，一边将病人的双腿并拢，扣住了脚踝，老鹰捉小鸡地拎了起来。病人的身体打个对折，下半身便悬在了半空。贾红撤掉了旧床单，一只手猛地抖擞，一面干爽的床单便平滑地铺了过去。朵芸的脸红了，一瞬间想起了赵卡。赵卡醉酒时，她也是这么替他脱衣盖被的，所不同的是，自己并不像贾红接下来的动作。贾红喘了几口粗气，扳住了病人的臀部，先左后右，将爽身粉扑了上去。霎时，病人的两坨屁股白了，仿佛戏台上丑角的鼻脸。
屁股烂了，这大夏天的，没人操心呀。
贾红盯着电视，像在质问。
褥疮，都快臭了。又道。
朵芸悄悄撤了，去了门诊部大楼，挂号，排队，将一瓶尿液放在了化验室的窗口。本想一直待着等结果出来，但走廊里气味恶劣，人满为患，不如去外面的花园里透透气。况且，朵芸发现一双眼睛始终在盯着自己，有点儿芒刺在背。
花园里有一棵庞大的龙爪槐，浓荫四盖，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朵芸坐下来时，看见头发打卷的男人也慢慢尾了过来，坐在自己身旁，跷起了二郎腿。朵芸终于想起了他，红眼睛，没戴口罩的科室主任，遂歉意地笑了笑。主任说，你是他女儿吧，这年头，人情像一张纸，我听说陪员们都撤了，就你一个人顶着。朵芸凉了半截儿，心猜，主治大夫一定是来谈病情的，恐怕不妙啊。朵芸说，请你如实告诉我，人都已经昏迷了半个多月了，我们有精神准备的。孰料，主任摆摆手说，病情一直稳定着，再观察一下吧，我临时有个会，如果晚上方便的话，我请你去对面的凤栖梧茶楼，聊聊别的。别的什么？朵芸追问道。哦，也没什么，你单身吧，看你一个人天天跑医院，怪辛苦的，一定没有男朋友。对方妖娆地搔着卷发，有些亢奋。
朵芸笑了，率直地说，你经常这么干？
什么意思？
乘人之危，撩妹高手！
主任窘了窘，尴尬地起身欲走。朵芸伸出一条腿拦住他。朵芸说，抱歉，请教你一个问题可以吗？得到首肯后，朵芸坏笑说，一个女孩怀孕了，第一次，那她最应该注意点什么？主任愣怔一下，敷衍说，我不是妇科的。哦，看我这死脑子，你是脑系科的，朵芸收回了腿，放生了他。临走前，主任撂下话说，我给你找一本书吧，你可以参考一下的。鸡同鸭讲，这样明晃晃的暗示都没了效果，朵芸便挥了挥手机说，不必了，怀孕的是我一朋友，让她问度娘吧。 赵卡回了微信，没有字，只有一张祁连山的照片，雪山皑皑，天远地偏。朵芸的心踏实了下来，一派清凉。陛下不用说别的，朵芸的心已经像一朵雪莲花那般绽放了。
老妹子，上来，快上来呀！
贾红站在阳台上，一个劲儿地招手，嗓子很响。朵芸来不及回复赵卡，应命而去。进了病房，朵芸诧异地发现地上扔着一块垫子，单人床大小，足足有一拃厚，色呈暗黄，仿佛一个疲倦的人那么卧着。朵芸捂住了鼻子。朵芸一向对气味敏感，现在犹是。贾红得意地说，老妹子，算你福气呀，真是瞌睡遇见了枕头，十九床的老太太刚出院，丢下这个糜子垫，我直接给抱过来了，一分钱没花。朵芸生疑地说，糜什么？贾红纠正说，糜子，就是吃的黄米，这种秸秆做的垫子可以除热，专门治褥疮的，这么热的天气，睡在上面屁股不会烂。朵芸眼角一湿，乖巧地说，我喊你红姐吧，我不再说胖这个字了。贾红晴朗地说，暂时还不能用，你帮我抬在阳台上去，我得仔细清洗一遍，把老太太的屎尿都刷干净，太阳一晒就没毒没味，用得安心了。
后来，糜子垫像一个人那般瘫坐着，上半身斜靠着阳台，下半身被贾红手里的一块板子敲来打去。朵芸也没闲着，一趟趟地往返，端着自来水浇在贾红的板子下。水花四溅，朵芸看见一股股水流由浊变清，糜子垫的面目渐渐地清晰了出来，露出了金黄的色泽。贾红肯用功，说这还不行，还得再继续敲打一番，将藏在缝隙里的寄生虫都抖搂出来，才能晒干了使用。日光雪崩，朵芸回避了一下，站在病床边查看液体的进度。这一刻，朵芸惊呆了。
病人醒了。
或者说，病人的一根指头醒来了。
朵芸一下子僵住了，骇然万分。朵芸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伸手去触碰一下。病人的这只手插了管子，但小拇指蠕动着，像一根蚯蚓，也像一截儿冰箱里冻蔫了的葱头，更像一只离了水的小龙虾（朵芸最喜欢麻辣味的）。小拇指蠕动着，忽而停下了，病房里喑哑一片。朵芸激动起来，想喊贾红来瞧，却听见阳台上的板子落了下去，啪的一声。
随着这一声伴唱，病人的小拇指又蠕动了一下。
朵芸灵光突现，捏着嗓子小声喊，红姐，别停下来，接着打。阳台上的声音湿漉漉的，带着贾红喘息的节奏，一记一记地砸在了糜子垫上。病人的指尖翘了起来，应和着，一股神秘的力量像竹节虫似的，拱到了每个骨节上，上下耸动着。朵芸喊，对对对，别停下来，就这么敲。贾红果真没停，嘴里嘟囔说，死丫头，你喊我一声甜的，我就听你的话。朵芸低语说，我的亲姐姐，我的好姐姐，你继续呀。
这么着，朵芸看见了生命的迹象。生命也像一个芽苗，先从病人的小拇指上破土了。
但生命不需要拔苗助长。此刻，虽说只是一小截拇指在蠕动，却已经够朵芸恓惶的了。朵芸的眼泪落了下来，敷在面颊上，让她一时间辨不清楚。朵芸斗胆攥住了它，发现它是烫的。它那么亲切。它有一张小嘴，在呼应着自己的问候。朵芸不为别的哭，完全是因为赵卡，为了陛下。在病人还没有发病前，朵芸也只见过他两面，一次是以赵卡女友的身份（叔叔给了她一个红包），另一次是病人过寿（她给叔叔订了一个大蛋糕）。这一瞬间，朵芸甚至原谅了赵卡对病人的慢待与无礼，似乎他们父子之间的疙瘩一下子冰释了。朵芸打开手机，一只手捧着那一截蠕动的拇指，另一只手开始拍照。孰料，声音停顿了。
贾红汗津津地进来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脸色若关公一般。
红姐，求你了！
贾红愕然地问，哭啥？嗐，死了？
朵芸哀告说，你接着敲吧，你一敲，他的魂儿就回来了。
不承想，贾红更干脆，削减了一切繁文缛节，拎起板子站在了病床前。贾红摊开肉呼呼的左手，将板子打在掌心里，啪啪啪的，跟打在糜子垫上的节奏相仿，音律一致。朵芸指给她看，脸上都开花了，像一个孩子在报告春天的讯息，充满了感恩的汁液。这当口，朵芸连拍了数张，将那一截冬眠之后苏醒的小拇指都记录在案了。贾红呵呵呵地笑了，没心没肺的，左手打累了，又转移在了右手上，两只手简直像传说中的朱砂掌一般。朵芸彻底泪崩了，嚎啕了起来，身体投进了贾红的怀里。
朵芸说，醒了，终于。
贾红撇嘴说，真是欠揍，我不打，你看他还真不动弹，瞌睡装死呢。
朵芸也不计较，说，奇迹发生了，我现在信了。
闻听此话，贾红一把推开了朵芸，一团鬼脸地问，这话我爱听，知道为什么呀？言毕，贾红从病人的枕头下面抽出了一沓纸，三两下就打开了。贾红说，我爹反正用不上这个了，我就搁在了这里，菩萨显灵，普度众生呗。
红姐，这是？
笨蛋，这叫《心经》，我自己抄的。贾红展示了一下正反面，得意极了。又说，我守着我爹熬夜时，心里乱，没瞌睡，我就趴在床头上抄经书，给菩萨打报告，求她开开眼。
朵芸也开了眼，瞎子似的凑了上去，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这是一页旧挂历，纸张挺括，簌簌有声。正面是一个当红女影星的剧照，背面则用铅笔打了无数个网格，每个网格里依次填写了“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井然有序，疏密有致。朵芸不大懂书法，但贾红的字完全配得上娟秀、灵动和飘逸之类的形容词了，与她的形象判若二人。朵芸尽情夸赞了一番，又说，这么珍贵，我有些掠人之美吧。贾红二话不讲，将《心经》款款折叠起来，重又塞在了病人的枕头下。
瞧吧，有我干娘在，你叔肯定能站起来的，死不了。
朵芸问，板子呢？
对呀，板子呢，刚还在手边呀，见鬼了。贾红又开始热汗腾腾了。
搜寻了半天，没找见那一块板子，贾红索性徒手上阵，站在病床前两手互击，啪啪啪的。笃实而诚恳的掌音仿若一声声鸽哨，让天空一下子辽阔起来，让那一根蚯蚓状的小拇指拱破了泥土，蠕动开来。朵芸看见了奇迹，也就不想错失这一个见证的良机，忙俯身過去，举起双臂拍击手掌，配合着贾红的节奏。这一天，整个病室里一扫颓丧和哀情，充溢着一种劫后重生的喜悦。
仔细听来，贾红发出的声音宽厚、饱满、润泽，绕梁三匝，还带有一点点肉感，类似于降央卓玛的女中音。而朵芸葱白的手指间，则有轻盈、简净、直切人心的音效。贾红的声音像雨后的云团，乌泱泱地翻卷而来，令人无可遁逃。但朵芸的却像一只挂在天际的风筝，轻飏，遥远，忽隐忽现。渐渐的，两个人对视一笑，默契极了，连续上演了一幕幕自己发明的打击乐。 真的，病人深陷于昏迷之中，但病人也没辜负这两个乐手。
贾红继续在击掌。朵芸打开了手机，近距离地瞄准了那一只手。在视频中，病人的小拇指仿若竹节虫一般蠕动着，忽而，无名指也有了感应，轻微地动了动。朵芸逐一扫描着，给了特写，也给了全景，最后虚化在了窗外澎湃的日光中。不巧，门开了，护士们推着轮车进来换药。贾红和朵芸相视一乐，鬼祟地撇了撇嘴，像一对阴谋家似的。
这个秘密一直持续到了傍晚。
晚饭时，贾红抱着一只西瓜进来，切开后，递给朵芸一半，上面插着一把勺子。贾红扬言减肥，但吃起西瓜来却大刀阔斧的，几乎把脸塞进了瓜皮里。贾红支吾说，她爹还需要再住院观察一段，这边有事儿的话，朵芸尽可以吩咐。揭开被子查看，病人已经睡在了凉爽的糜子垫上。贾红拨拉了一下病人的臀部，顽劣地说，白屁股，男人不该长这么白的屁股。朵芸始终怔忡着，望着窗外的夕光，若有所思。贾红偎过来说，老妹子，你告诉我一件你的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件我自己的。朵芸淡漠地说，我没秘密，真的。贾红鄙夷地说，哼，这世上的人谁没个秘密呀，没秘密还能叫活着吗。朵芸凄婉一笑，自从见识了贾红的那一笔俊秀的字体后，她就对这个乐天派刮目相看了。贾红催促说，你一下午都在发呆，抱着手机不放，你肯定有。朵芸打断她，你先说吧，红姐。
果真像谍战片里交换情报似的，贾红打开电视，放大了声音。贾红肉墩墩地俯在朵芸的肩上，耳语一番，说出了自己的秘密。言毕，朵芸惊讶地问，那么黑的屁股，不会是非洲来的吧？贾红假嗔一下，象征性地扇了朵芸一耳光，得意地说，他是矿上的，一下井就黑了，像从墨池子里捞出来的一个样，我用三桶水才能洗白他。朵芸问，收入那么高，人那么好，你爹干么不答应呢？这一问，令贾红丧起了脸，唉，老板们的矿井，三天两头就塌了，我爹怕我守寡，所以才不答应这门亲事的。后来呢，你就一直这么拖着？贾红舔了舔舌头，哀婉地说，真让我爹说着了，矿井塌方了，他就没了。朵芸抚了抚对方的额发。这时，贾红笃定地说，我一辈子不找男人了，我就守寡，我在心里一直披麻戴孝，谁劝我也没用。朵芸从贾红憨实的笑意里看出了一种决绝，一份哀告，那可能是爱情的另一种表情吧。
该你了，老妹子。
朵芸怔了怔，便说，我目前还没有秘密。
哼，那你还吊丧着脸？
我怀孕了，算么？
朵芸将一页化验单递给了贾红。后者没接，却扑上来捧住了朵芸的脸颊。朵芸的脸骤然变形了。贾红夸张地喊说，受气包，那你还不知足呀，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快快快，你给他要生孙子了，他该给你一个大红包的，打他醒来，问他要。朵芸忙捂住了贾红的嘴，脸都羞红了。两个人静默了一番，却发现病人无动于衷的，像贾红说过的那样，瞌睡装死嘛。朵芸的愁云消散了，却又怕病人听见，吓得耸了耸肩膀，使劲攥住了化验单。下午取回来时，朵芸照例拍了照，将这一确凿的结果发送给了赵卡。跟先前的几条微信一样，统统都泥牛入海，没了音讯。贾红央求说，老妹子，你不让我喊，那我给你鼓掌总可以吧？
恭喜恭喜呀。
说着话，贾红嘹亮地鼓起了掌。掌声像一群广场上的鸽子腾地起飞，缭绕不绝。
恰在此时，电视里也传来了一阵猛烈的掌声。本埠新闻，画面上出现了一座鲜红的主席台，一群西装革履的官员们正在授牌，并和身披绶带的领奖者握手，攀谈，合影留念。朵芸和贾红盯着屏幕，看见会场上群情欢呼，掌声雷鸣，经久不绝。这时，播音员沸腾地说，在热烈的掌声中，如何如何的。朵芸拔脚跑了过去，蹲在了病床前，果真看見病人的小拇指在蠕动，无名指也受了莫大的感染似的，出现了一丝针刺的抽搐。贾红一脸恍然地说，哦，我算明白了，这个干部病房，不是有钱就能住的。
在热烈的掌声中……，播音员继续鼓噪着。
朵芸轻轻触碰着那一截儿小拇指，仿佛看着一个蚕豆大的婴儿，母性的一面忽然占据了上风。贾红附和着，游戏般地鼓着掌，引蛇出洞一般，逗引着那一截儿小拇指不停地动作。朵芸灿烂地说，生命真的需要鼓励，一旦鼓励了，什么样的坎都能迈过去的。贾红却说，哟，他喜欢戴高帽子呀，他戴惯了，一抬举他，他就装不住了，非醒来不可的。朵芸沉浸在自己的心情中，兀自说，掌声就是点赞嘛，一个人没了别人的点赞，要那个朋友圈干什么，还不如潜水看热闹，还不如干脆删掉罢了。可能是一个专题节目吧，各行各业的先进分子陆续登台，一轮一轮地重复着刚才的议程，但掌声绵密而悠长，似乎能听见一种色彩，一种朱砂掌的颜色。贾红搞笑地说，喂，快起来，别装了，你都已经升格成爷爷了，还在撒娇呀，有出息没出息。朵芸没受到丝毫的干扰，咧笑说，生命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儿呀，说给谁，谁也不会相信的。
后来，电视里的掌声慢慢凋零了下来，稀稀拉拉的，进入了尾声。播音员再次亢奋地说，这是一次胜利的大会，成功的大会，鼓劲的大会，在热烈的掌声中，会议宣布闭幕。——刹那间，掌声戛然终止，房间里忽然弥漫着一种可怖的死寂。四目望去时，病人的动作也停止了，恢复到了一具尸体的状态中。朵芸嘀咕说：
在热烈的掌声中，哦，热烈的！
贾红掰下一根香蕉，剥了衣服，塞在了嘴巴里。
红姐，掌声能下载么？
什么呀？
朵芸说，下载，把掌声弄在手机里，特热烈的那种？
贾红摇摇头，不置可否。
夜已经深了，晚间的查房也告毕。朵芸躲在一隅里，始终在倒腾自己的手机。百度了半天，朵芸大为不满，因为一些掌声、呼唤声和赞美声都离现实太远了，显得空洞、机械、言不由衷，与这个静谧的病室太不搭了。比如，一条叫“十亿个掌声的高清下载”，显然是电脑做出来的混响，难不成导演把全国人民都喊醒了，站在广场上冲着他啪啪啪鼓掌。朵芸泄气了，放弃了这个企图，却又心生一计，另觅他途。
贾红正在沙发上看一个真人秀。听见朵芸的说话声，贾红吐了吐舌头，没反对。
朵芸立马订了一个包厢，大包，告诉钱柜KTV的前台说，半小时以后到。接着，朵芸在闺蜜群里发布了邀请，声称有重大消息宣布，不得缺席，不得拒绝，且十万火急。这不，追问的电话纷纷打过来了，闺蜜们叽叽喳喳的，每个人都严肃地追问，朵芸你醉了么？朵芸你神经错乱了呀，这么晚的？朵芸，你没事儿吧？朵芸啊朵芸，明天可以么？对此，朵芸肃穆地统一答复说，就现在，立刻，马上，赶紧滚过来呀…… 临出门前，朵芸又喊了一声红姐，样子献媚，妖精极了。贾红贵妃似的斜签在沙发上，表情煞是受用。贾红说，有我在，你就放心去吧，我清楚你去干什么，我替你站岗。朵芸的嘴凑在了贾红的脸上，还没亲上，贾红就躲闪说，恶心，真恶心，你早上都还嫌弃我的嘴巴臭呢。
零点刚过，朵芸攥着手机，跑出了钱柜KTV的大门，站在停车场里接了电话。朵芸尽量装得平静，听赵卡在唠叨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却始终没问及病人的情况，没提及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没有谈谈对那些视频的看法。赵卡的声音很倦怠，不像是喝了酒，仿佛肃杀的秋风刮过了旷野，那种提心吊胆的样子。朵芸问，你干吗不回复我，我等了那么久了，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儿，我都一个人扛着。哦，赵卡似乎伸了个懒腰，简略地说，刚从祁连山上下来，我们去看雪豹了，没信号，那里的最高峰是5808米。朵芸压抑着说，他的小拇指动了，我的意思是说叔叔有救了，陛下，这需要一个过程，叔叔需要一寸一寸地醒来，这是个好兆头，我第一时间就告诉你了，可你！停车场的保安蹒跚了过来，见一个女孩儿在啜泣，慢慢蹲在了地上，害怕自己摔倒似的。朵芸哀告说，所有手续都是我签的，替你签的，陪员们都撤走了，但你放心吧，有我在呢，我顶着，我能行。赵卡回说，朵芸你见过雪豹么，你肯定没见过的，夏天一来，雪豹都跑在雪线以上活动了，今天真够劲儿，我亲眼目睹了一只成年的野兽。保安见女孩儿一个劲地抹着眼泪，便拿出一小包纸巾，递给了她。朵芸追问说，你从电影院里溜掉了，你干么不来医院，他毕竟是你爸爸呀。这时，赵卡才回到了话题上。赵卡说，我恨他，我高考刚一结束，他跟我妈就离婚了，他俩在我面前装了一辈子，我原本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但其实不是。朵芸第一次听闻此事，忙哀恳说，陛下，你消消气，这么晚了，我不想惹你生气，但如果你能给公司请假脱身的话，还是马上回来一趟，咱俩一起见证奇迹的发生吧，叔叔真的醒来了。孰料，赵卡暴怒道，闭嘴，我家的事儿，你别自作多情了。保安拽起了女孩儿，将她推到了一边，一辆越野驶过时，司机从车窗里探出了头，对着女孩儿吹了一声口哨，还按了喇叭。朵芸顿了顿，说，化验单也发给你了，已经两个多月了，真抱歉，我知道这不是时候，但我就想问问你，你什么意见？越野车并没驶远，停在了马路边，司机跳下了车子，站在一个树坑旁，掏出了裆里的东西。边溺尿，司机边吹着口哨，一副挑衅的样子。女孩儿也没客气，捡起一块石头，奋力地扔了过去。赵卡沉默了良久，用一种简单的口吻说，你知道该咋办，反正你天天在医院里，做掉！
朵芸嘶哑地喊了一声，狗屎，臭狗屎！
捡起另一块石子时，朵芸看见那个司机钻进了车里，狼狈地跑了。
朵芸凄笑说，赵卡，你从来都没给我点过赞，一次也没有。
干吗点赞？
哼，不点赞也就算了，我习惯了，可你给我的都是差评。笑出了声。
有这个必要么？
赵卡依旧温吞水一般，即便滴进去一勺滚油，仍不见他情绪激溅。
朵芸恳切地说，我也需要掌声，要一个点赞，一个微不足道的好评，虽然我不是叔叔那样的病人。赵卡，知道我在干吗呀？此刻，现在，眼前，我在黑黢黢的夜里收集掌声，不是一个人的那种，是一群人的，是一种热烈的掌声，不能中断，一直要持续下去的那种。
嗨，你疯了。
是的，我想我真的疯了。朵芸掉头往钱柜走去，从身上摸出了一张红钞票，塞在了保安的手里。又说，赵卡，只有在热烈的掌声中，奇迹才能出现，奇迹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电话里咆哮声起，朵芸，你太过分了。
晚安吧，陛下！
这时，保安横在了朵芸的面前，将红钞票递了过来，腼腆地说，小妹，我没做什么呀，我不能收的。朵芸笃定地说，小哥，你做了，但你不知道，谢谢你。
翻过天，照旧是一个烈焰蒸腾的天气。朵芸推开阳台门，便被炽烈的热浪堵住了，犹如一堵高墙似的。朵芸晒完了几条毛巾，忙闪身缩了回来。病室里冷气森森，与窗外相比，显然是两个冰炭迥异的世界。这时，贾红进来了，粗壮的胳膊薅住了一个男人的脖领子，嘟嘟囔囔的，将他按在了凳子上。贾红大咧咧地说：
喏，人就在这里，你对着他哭吧，别趴在门口了。
朵芸用目光询问，贾红却撇撇嘴。
情况还好，估计死不了的。贾红介绍道。
凳子上的中年男人瘦得像一根筷子似的，从膝盖上抬起手，慢慢捉住了病人的胳臂。眼泪已经收住了，但喉咙里的哽咽声乱若缠麻，分不清主次。朵芸泥塑着，将这一段时间的控制权交给了他。男人仔细地查看了一下输液管，手心手背地摩挲了一番病人枯涩的皮肤，又揭开了一块胶布，重新将一枚针头稳定了。病人陷落在自己的昏暝世界中，对眼前的一幕熟视无睹，不吭不哈，一条意見也没发表。男人默默地坐了一阵儿，忽而起身，两腿并拢地站在病床前，腰身像一根直角尺那样弯了下去，鞠了三躬。贾红没心没肺地笑了。但对方并不计较她的莽撞，上前来握住了朵芸的手。朵芸感激地说，您来探视，我真的很感谢，请您留下尊姓大名，以后我也好转告我叔。男人却说，辛苦你们家属了，医院该办的手续我都已经办完了，你们只管放心。朵芸说，您怎么称呼？
我是他手下的一个兵，原先是，以后也是。男人道。
朵芸点头。
男人委婉地说，我明天和集团公司的干部们要去扶贫点下乡，这一走就是一个月，我怕他有什么意外，所以来看看他的。顿了顿，又说，他对我有恩，不管外界有什么说法，他一直赏识我，提携我，我真怕再见不到他了。
嗯，我明白。
朵芸由衷地感激一番，将对方送出了门。
返身进来时，贾红阴阳怪气地问，你明白啥了，我咋听不懂呀？
红姐，我今天对你有了新的认识，真的。朵芸说。
我的？
朵芸笑吟吟地说，你身材真的恰到好处，你这不叫胖，你这是富态呀。
于是乎，贾红此后便徜徉在这一句肯定当中，人也越来越随和，越来越嘻嘻哈哈，好像她不是对面病房里的孝子，而是这个病人的陪护，抢着干活，根本不许朵芸插手。下午休息时，朵芸拿出了手机说，红姐，你把电视弄成静音，我要给病人做操了。贾红依言关掉了，愣怔地问，别吓我，他他他，他怎么做操？朵芸打开了音频，开始播放那些热烈的掌声。贾红这才恍然了。机子里一共存储了十条音频，都是朵芸昨晚上呼朋唤友，在钱柜KTV的一间安静的包厢里录制的，虽说音效各异，但都充满了现场感。朵芸从本埠新闻里得到了启发。朵芸最初的想法是，病人会从那些收集而来的掌声中渐渐苏醒，继而像从前那样腰杆挺拔，奔行如风的。 的确像体操，掌声一响，我也想跳。
朵芸回说，就叫它掌声疗法吧，他习惯了这个。
嗯，也不能忘了菩萨。贾红叮嘱道。
一瞬时，病房的四壁间掌声迭起，高低错落，犹如一股强大的水流栽进了涧底，触底反弹，又激溅起无数的水滴。有的掌声低音，滑出了中心地带，衬托着周围的伙伴。有的却生性强悍，始终站在聚光灯下，引吭不已。播了几条，朵芸渐渐地听出了门道，听出了掌声里的性别、阶级、职业和不同的秉性，忽然觉得自己真的了不起。当时，闺蜜们都被朵芸弄懵了，半夜鸡叫，真的以为朵芸有什么死去活来的事情要发生。朵芸酒过三巡，先让大家热身，等情绪都调整过来时，方按动了录音键，说要采集大家的掌声。朵芸声称，不要某个人孤独的掌声，而是群体性的欢呼，是掏心掏肺的那种。当然还必须整齐划一，有板有眼，仿佛冲着一座高高在上的主席台雀跃不已，那种热泪盈眶的振臂呼喊。朵芸指挥着大家，前三条都作废了，权当是预演，后来的效果逐渐好了起来，遂逐一储存下来了。
朵芸省略了目的性。不过，朵芸也不必陈述。因为狂欢到凌晨三点时，闺蜜们大都醉眼迷离，掌声像兑了水的酒精，再也不亢奋，不激越了。现在，朵芸在病床前播放了六条，很得意地问，红姐，你听出什么没？贾红闭着眼睛，听得茫无头绪，扫兴地说，没啥意思，能有啥意思嘛，就是拍巴掌罢了。朵芸又播放开来，说，你听我讲。
伴着这些缭绕的掌声，朵芸说，听，这个落在后边的，她叫郭子，大学跟我一个宿舍的。她以前是女足队员，校队的，假小子一个，成天疯疯癫癫的。踢球也没影响她的成绩，每个学期都在前三名的位置上。有天晚上，反正很晚了，她去水房里洗漱。洗着洗着，忽然墙根里掉下来一只大花圈，扑在了她的身上，吓出了她一身病。历史系的一个老师死了，第二天早上出殡，女生们买了花圈没处搁，就挂在了水房的墙上，结果被一阵风吹了下来。后来的几年，郭子就变呆了，不仅不踢球了，学业也一塌糊涂的。现在她在三中代课，职称也评不上，还经常被家长们投诉。听听，郭子的掌声就这么三心二意，她不是故意的，还是那时候留下来的阴影吧。
贾红轻蔑地说，那有什么可怕的，我那个黑屁股从矿坑里抬上来时，头都碎了，还是姑奶奶我包扎好，安顿在坟坑里的。
朵芸说，那是因为感情，红姐。
朵芸又開始解说，你听，听见没，这双厚厚的手，声音特闷的这个，她叫关春敏。春敏心宽，吃货一枚，简直是大一号的红姐你。她是我们里头最有福气的一个，人漂亮不说，结婚也早，一毕业就出嫁了，老公是搞IT的，她就在家做全职太太。现在的春敏不那么……不富态了，哦，我没说那个词。她老公有一次说了那个词，春敏就不干了，开始练瑜伽。现在她自己也开了一个瑜伽班，挺红火的。问题是，春敏不管咋练，身材性感死了，但一双手硬是减不下来，肉呼呼的，所以就是这声音，我一下子就能挑出她来。
贾红趴在病床的护栏上，仔细查看了一番自己的手，似乎挺满意。
朵芸继续说，听，这个这个，最清最脆的这个，声音最响的这个。见贾红锁定了目标，朵芸便说，她叫牛亚丽，如果说她像谁，你就想想杨幂吧，差不多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我敢打赌，在这一帮闺蜜里，她的掌声是最真诚的，她没问我原因，但她一直在配合我，手都拍肿了。朵芸顿了顿，城门洞开地说，也不怕你见笑，这牛亚丽以前是赵卡的女朋友，交往了一年多，他俩熄火以后，我才跟了赵卡的，我算是牛亚丽的下一棒吧。贾红一撇嘴，脸上的肉像握拳一般。朵芸说，不过吧，这也没影响我和牛亚丽的关系，还是闺蜜一个，要不她也不会那么晚的跑来抬举我，掌声也不会这么热烈。其实吧，说毫无芥蒂也是假的，从那以后我和她之间总有一层无形的隔膜，都小心翼翼的，谁也不提这个话题，不提赵卡这个名字，我自然也不能说采集掌声的目的了。朵芸的思绪沉浸在昨晚的现场上，幽幽地说，牛亚丽或许猜出了什么吧，因为她最活跃了，脸上是一种心知肚明的表情，但始终也没问我一句话。对了，录音的间隙，她还拿着手机，对着我一直拍，拍了许多哟。
这时，贾红狐疑地说，掌声这么响，老家伙的小拇指干脆没动静呀。
哦，我问你红姐。朵芸眉毛一挑，说，我可能有点儿疑神疑鬼，但牛亚丽一直在拍我，她会不会发送给赵卡呀？
贾红捉住病人的胳膊说，不大对劲，瞌睡装死嘛，大家的手都快拍碎了。
对了，我想起来了。朵芸表情一垮，灰败地说，牛亚丽用的手机壳和赵卡的是情侣版，我买的那一套他没用，他和牛亚丽用的是新版刚发售的那一款。
你呀，你个小怨妇。
朵芸喃喃地说，我明白了，我让人给现场直播了，妈的。
贾红搁下了病人的胳膊，努着嘴，掉头出了门。贾红说，放心吧，死不了的，但你搞的这一套歪门邪道，呵呵，我算是长了见识。
这叫点赞，就像人离不开盐一样。朵芸辩解道。
哦，我这就去给我爹鼓鼓掌，他还没享受过这种待遇，真的。
然而，贾红的不屑和讥诮，并不曾浇灭朵芸心中的执拗。朵芸越发笃信，病人的生命力尚在，只不过像十二月的河流，沉潜在冰封之下，冬眠着，蓄积着，等待着新一缕春风拂过，将再一次怒河春醒，绿遍两岸。因为这一切都是朵芸亲见的。掌声响起时，病人的小拇指闻鸡起舞，接受了她，回应了她。如果这算是一种疗法的话，干么不继续呢。念想至此，朵芸便关掉了手机，双手作舞，尽情地鼓了起来。
这一次，朵芸拍得花团锦簇，拍得节奏纷呈，也拍得尽情和忘我了起来。渐渐的，两只胳膊轻盈无限，仿佛一对骑在气流之上的仙鹤，婉转飞升，又驭风而下，潇洒地跳着双人舞。后来，它们便栖落在了一块山石上，做短暂的休憩。
朵芸其实累极了。掌声停止时，朵芸趴在了病床边，陷在了困倦中。
迷蒙中，朵芸有了一种溺水的感觉。朵芸的睡眠一向很浅，心知是汗水敷满了脸颊和手臂，但此刻强烈的溺水的意识攫取了她。朵芸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越挣扎，周遭的水浪越发翻卷而至，将她一次次地覆压了下去。朵芸记不清自己喊没喊赵卡的名字，反正赵卡站在岸上，身边是郭子、关春敏、牛亚丽等一干人。赵卡他们分明看见了在水涡里沉沦的朵芸，但没有一个人施以援手。相反，他们都拿着手机，拍下了照片，拍下了视频，好像在做一场直播节目似的。贾红亦不例外。贾红四仰八叉地坐在滩涂上，将一只西瓜搁在眼前，左瞅右瞧，终于找见了一个满意的角度，遂以掌为刀，将西瓜劈成了两半。那一瞬，朵芸的眼前一片殷红，一股犀利的血腥气袭面扑来。 嗨！
這时，朵芸听见了一小声问候，声含哽咽，也苦涩。朵芸再也憋不住了，挣脱了那一片血腥的水浪，逃离死地，重归了生天。朵芸醒来了，却不敢动，因为病人的一只手抚在了她的脑袋上，但病人仍旧像一具尸体那般横陈着，声息皆无。朵芸慢慢矮下脑袋，捧住了那只手。液体仍在滴答。凸起的青筋枝枝蔓蔓的，潜藏在皮肤之下。朵芸宁愿相信，就是这只手将自己从湍急的水涡里拽了出来，现在它累了，当然需要休息。——嗨！朵芸记得那一声召唤，错不了的，这一定是掌声带来的奇效。
朵芸俯下身，又一次近距离地端详着病人的脸，试图找见刚才那一幕的些许痕迹。病室静谧。渐渐的，赵卡的五官浮现了出来，令朵芸有一些恍惚，一丝不甘。朵芸问，叔，你刚才醒了对吧？你跟我打招呼了，是你吧？朵芸又说，你再嗨一声，你让我听见的话，我一定会给你掌声，无条件地鼓掌下去的。这一刻，病人木然着，似乎对全世界的一切事情都退避三舍，充耳不闻。
且慢，一枚泪滴从病人的眼角里渗了出来，停在了眼窝里。那么饱满，那么浑圆，好像一肚子肺腑之言精炼而成的。朵芸再一次确认，这同样是掌声带来的奇迹，也是对自己的一次点赞，一番嘉许。
果然，当朵芸再一次开始热烈的掌声时，那一截小拇指闻风蠕动，生意盎然。
礼拜五的傍晚，护士进来换了药，又搁下了几瓶夜间用的。现在，朵芸已经跟她们有了默契，像夜里换液体、量体温之类的活，自己就代劳了，不必去按叫铃。护士推着轮车出门时，蓦地说，哦，差点儿忘了，主任今晚上值班，请你过去一趟。朵芸比划说，就那个卷毛吧？护士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朵芸倒也不急，给病人擦洗了身子，扑了粉，拉上了窗帘。临出门时，朵芸给自己抹了口红，很夸张的那种。
什么事呀？朵芸坐在办公桌的对面，见主任举着手机，凝神不已。稍顷，主任搔了搔卷发，愣怔地说，我太喜欢明镜这个人了，大姐范儿，有一种母仪天下的味道。朵芸知道他说的是《伪装者》，演员刘敏涛出演的明镜，便附和道，我也喜欢这个角色，但比起明镜来，我更喜欢靳东。主任说，不，他还欠那么一点点火候，不够狠。狠未必就是霸气，就是强词夺理吧，靳东收放自如，他才是整部戏的亮点，朵芸笃定道。主任起身，笑说，也对，谁都在这个世界上演戏，谁都戴着面具，有的靠本色，有的是演技，就看会不会一辈子顺利演完。说着话，主任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递在了客人的眼前。
《妊娠期手册》。
朵芸突地一沉，觉得一件快被淡忘了的事立马横刀，猛然截住了自己。这些天，身体没有一丝的异样，又忙于所谓的掌声疗法，疏忽是难免的。主任说，明镜干么一辈子没结婚，我觉得她从三个弟弟的身上，完全享受到了男人的那种呵护、尊敬和爱，婚姻对于这个大姐来说，已经是多余的。朵芸诧异地盯看着他，末了说，我同意你的话，你真的太懂女人了，女人其实是经不住赞美的，一条短信，一张笑脸，一个吻，呵呵，哪怕一次掌声就够了。
这本书比较专业，比度娘强。
朵芸说，谢谢啦，我替我的闺蜜谢谢你。
别掩饰了，是你怀了孕。
哦？
主任嗤笑说，瞧你，手一直搁在肚子上。这叫本能，你本色演出。
朵芸羞臊起来，忙接过了那本书。
珍重自己，也恭喜你这个新妈妈。主任打开了门，相送出来说，我老听见你一个人在病房里鼓掌，有点儿意思。
嗯，我给自己加油呢。回说。
在走廊里，贾红迎面端着一盆热水过来，眼睛很红。朵芸还没张口问，贾红便哭诉说，我爹这个死脑筋，非要撵我回家去相亲，说他身上的那个瘤子是我气的，我嫁不出去，他就死不瞑目。这么一讲，贾红便开始抽抽搭搭，蹲在了地上。朵芸劝慰说，你回去一趟吧，你爹这里我守着，红姐你尽管放心。哼，妹子你不知道的，这回是一个水泥预制板厂的小厂长，金牙，媳妇死了，还有两个拖着鼻涕的娃娃，我能当后妈吗？贾红哀告着。朵芸也没了奈何，知道依了贾红的性子，再多的安慰也是无济于事的。末了，贾红端起了水盆往病房里走去，哽咽地说，我天天这么伺候他，也不落一个好字，我恨不得自己得一场大病，躺在那里享受，让他也试一试这种煎熬，真的。
朵芸受了感染，靠在这边的门上，心里揣了一团乱麻似的。
令朵芸意外的是，贾红一进了那间普通病房后，像蓦然间换了一个人似的，晴光万里地嚷嚷说，爹，快来烫烫脚，等下再给你按摩按摩吧，乖，听话呀爹。朵芸扑哧笑了，随手将那本《妊娠期手册》丢在了垃圾桶里。
门虚掩着，一个女人居然坐在病床边，捧着病人的一只手。
即便从朵芸这个年纪的女生审美上来看，这位一头白雪的女人也堪称完美，有一种恰到好处的雍容与古典气质。女人身着一袭旗袍，蓬松的白发收束在耳畔，露出一小截羊脂玉般的脖颈，一根珊瑚红的碎链子隐约可见。女人偏坐着，凝神盯看着病人的脸，手里却一再抚弄着病人的指头，依次是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而后又循环一遍，仿佛在擦拭一只瓷器。听见朵芸的脚声后，女人回首一望，点了点下巴，继续沉浸在自己的课业中，一副不喜欢被人打扰的样子。朵芸喊了一声阿姨，轻得连自己都没听见，只好提心吊胆地倒了一杯水，搁在了茶几上。
女人搓揉完了病人的手指，又掀起被子查看了一番，指尖弹了弹糜子垫，似乎对此很满意。女人掏出一块巾帕，蜻蜓点水地拭了拭病人鼻翼间的汗液，将冰帽解开，重又箍了一下。末了，女人起身，站在了病床前，长吁一口气，身心登时放松了的样子。朵芸佯装玩手机，很清晰地拍了一张对方的特写，发送给了赵卡。
朵芸写了一句话：这是你妈妈吧，真美啊！
女人高挑地站着，素朴中又有一种典雅的光芒。这种光芒绝非先天带来的，而是一种时间磨砺之后，从不曾破损、不曾惊慌的坚硬质地。朵芸站了起来，心猜会有另外的一幕即将发生，手足无措了一番。女人举步过来，眉开眼笑，轻轻捧住了朵芸的脸颊，眼底里涌过一片艳羡和欣赏的彤云。朵芸有点儿尴尬，忙让出了沙发，想请她坐下说话。女人却不为所动，镇定了一下自己。女人问，一定是朵芸吧？ 嗯，是我。
女人說，我替他谢谢你，这些日子你一直照顾他，可他不能开口道谢。
朵芸局促地说，赵卡不在，我分担一下是应该的。
唉，女人叹息了一下，仰首盯着天花板说，赵卡这孩子也真是不懂事，这个病床前应该有他的位置，他不能缺席的。
阿姨，谢谢您。
谢我？
女人惊诧地问。
这一刻，朵芸终于鼓起了勇气，放肆地说，我知道您跟叔叔离了，您也有了新的家庭，但是您和叔叔毕竟生活了那么多年，还有了赵卡。我愿意替赵卡守在这儿。我保证叔叔会一天天好起来的。您今天来看望叔叔，我想赵卡听见了也会高兴的。我以前无数次地听赵卡讲过自己的妈妈，现在见了您，我知道他的话是真诚的。
朵芸，你真是个好姑娘，单纯，也善良。女人道。
您相信奇迹么？
闻听此话，女人双手合拢，搭在了胸前。女人款然说，活到了我这个岁数，朵芸，你还能让我相信有奇迹么？不，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太晚了。
阿姨，您跟我来，我请您亲眼看看。
朵芸挽住了女人，将她慢慢拽到了病床前。病人仍旧像一具尸体般地躺着，对这个静谧的夏夜和人间不发一语。朵芸信心十足，同时又充满了快意，因为这个寂寥的病室冷清了许久，即便是一次次热烈而持久的掌声，也太缺少观众了。现在，朵芸开始鼓掌了，掌声清脆，带着鲜明的韵律和节奏，不绝如缕，上下翻飞。在朵芸的掌声中，女人诧异地看见，病人的那一根小拇指苏醒了，开始了应和，慢慢蠕动起来。这一切都和朵芸的预期完全一致，所以她的掌声更加放肆，也更加热烈了。后来，无名指也有了一种感应，先是抽搐了几下，迅速调整节拍，踩出了与小拇指一样的舞步，轻盈，曼妙，充满了年轻的活力。
哦，女人失声喊了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
朵芸停了下来。
女人呢喃地问，是真的么？这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阿姨，您能和我一起来么？我们一起鼓掌？朵芸哀恳道。
不，我不会，我也不想。女人突然慌乱起来，失神地左张右看，似乎想夺路而逃。女人说，我只想来看看他，没别的目的，我可能来错了，我不应该出现在这儿。
朵芸恼了，横在了女人的面前，截停了她。
女人无辜地盯看着朵芸，先前的恬静与光芒一瞬间土崩瓦解，只剩下了惊兔一样的局促。女人的脸上写满了央求，仿佛一条离岸的鱼那样，哀求一条生路。朵芸笃定地说，阿姨，您是赵卡的妈妈，您也和叔叔有过一段美好的回忆。现在请您和我一起，给他鼓鼓劲，把他从昏迷中拉回来吧，刚才您都看见了，奇迹还在。
不，你误解了。
求你了，我和赵卡一起求你了。
好姑娘，你真误解了，我不是赵卡的妈妈，不是。女人敛住了表情，肃穆地说，我和他也曾经年轻过，像你和赵卡现在这样，但那是另外的一个故事，旧了，发黄了，不提也罢。
这一瞬，朵芸木然着，像一个小丑似的，苦笑不堪。
……也不知过了多久，朵芸才从迷幻中挣脱出来，心里空空荡荡的，犹若这一间荒凉而空旷的病室。架子上的液体已经输完了，朵芸拔下针头，插在了另一瓶液体里。病人的手瘫在床上，无名指和小拇指并拢着，离群索居地翘了起来，像一双失家的孤儿。
贾红进来了。
贾红进门后，从朵芸的表情上发现了异常，忙扳住了一台仪器，讶异地喊，拉成一根线了，快喊大夫呀，笨蛋，还愣着干什么？
又阴了几日，出殡的那天早上，天终于破了，大雨瓢泼。
等着领取骨灰的时候，我看见赵卡撇下了休息室里的亲朋好友，一个人踅了出去，站在一棵阔大的左公柳下。赵卡摸出烟，刚要点烟时，我上前吹灭了打火机。赵卡的脸寡淡得像一张冥币，浑身瑟瑟着。我抱住了赵卡的脑袋，揽进怀里，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这时，我看见牛亚丽举着伞过来，娇嗔地说，叔叔快出来了，赵卡，我们去接叔叔吧。
雨打在脸上，的确很疼。我说：
“我先下山了，不能陪你了。对不起。”
赵卡战栗一下，反问说：“去哪儿？”
“回市区去，回医院，我已经预约好了，你不必操心。”我看了一眼崎岖的天空，不明白脸上究竟是雨，还是泪水。我说：“今天还有另一个葬礼，不过是我一个人参加的。”
“朵芸，改天吧，改天我陪你去。”
“赵卡，你相信奇迹么？”
“都是我的错，我会改正的，朵芸你相信我最后一次吧。”
后来，我黯然地说：“真的，这些事与奇迹无关，睁开你的狗眼吧！”
责任编辑 何子英
查房是例行手续，走过场罢了，哪怕是礼拜一早上的大检查。科室主任的身后簇拥着乌泱泱的一帮实习生，高矮错落，不发一语。病人像一具尸体停在床上，鼻脸和胳膊上插满了各种塑料管子，仿佛不同型号的充电器，怕他随时会断电死机。主任掰开了病人的眼皮，用一束手电筒的微光照了照，随后关闭了。一个护士取出了体温计，读完数字，一直在甩手。另一个护士换完了两瓶液体，掖住了被角，冲着主任点了点下巴。刚开始，朵芸就发现这个头发打卷的主任身上有一丝夜场的阴影，红眼睛像兔子，即便隔着口罩，一种宿醉的酒气令人作呕。稍顷，待朵芸折转身子去瞧时，病房里已经冷清下来，恢复了常态。
朵蕓打开苹果普拉斯，写了一条微信，第一时间送了出去：新的一天开始了，陛下！
在感叹号之后，朵芸追加了一枚“叩首”和三枚“亲吻”的表情符号，方觉得新的一天真正开始了。连下了一周的阴雨，病房的墙上都霉出了水渍，但气温仍旧居高不下，应该是入伏的天气了吧。朵芸拉开窗帘，打开了阳台门，蓦地闭上了眼睛。此刻，日光跌落下来，跟一场严重的雪崩似的，浑身的骨骼却霎时一轻，龟缩于骨缝和关节里的斑斑锈迹应声而落，每一个细胞都醒来了，明眸皓齿的样子。花园对面也是一座住院部大楼，朵芸看见不少的陪员在晾晒被子和床单。眯眼一瞧，仿佛一幅巨型的拼贴画，煞是抽象。朵芸也打算这么干，趁着好天气消消毒，万一陛下突然驾临，丧失了一次表功的机会就不划算了。
吱呀一声，门切开了一条缝，一只胳膊伸了进来，攥着一份早餐。
朵芸假嗔一句，滚进来吧，别吓人。果真，贾红滚了进来，弥勒佛似的，笑得两只眼睛成了牙签，将早餐递给了对方。老样子，塑料袋子里是一只茶鸡蛋，一个豆沙包子，一份醪糟。朵芸没接，一个空虚的饱嗝在嘴里破了，厌食症一般。朵芸努了努下巴，继续收拾茶几上开败的花篮。贾红搁下其中一个袋子，一屁股横在了沙发上，一只手照顾嘴巴吃喝，另一只手找见了遥控器。朵芸戏谑说，你连婆家都没找下，还天天追看《金婚》，我服了你了。贾红回说，哎哟，你不知道，我就喜欢看戏里的张国立和蒋雯丽遭罪，他们越扯心，我就越想笑。朵芸说，这次你爹好了的话，你回去抓紧解决自己的问题，说不定等你嫁人的那一天，我专门去乡下给你贺喜。贾红谦逊地说，老妹子，我要是能减掉五十斤，我就是韩红，要是减掉八十斤的话，我绝对不比蒋雯丽差，可惜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哟。几个花篮是病人单位上送的，刚来时还枝繁叶茂，馨香四溢，现在却蔫头耷脑的，委屈极了。朵芸这才看见，花篮上别着一枚小卡片，上面有一行潦草的字：集团全体员工祈祝赵家俊同志早日康复。这一刹，朵芸忽然蹙住了鼻子，咆哮地说，死胖子，你吃的！
韭菜盒子呀。
朵芸的表情中了毒，忙起身开了门，手势频频，下了驱逐令。
贾红咀嚼着，陷在沙发上，无辜极了。朵芸掐住了她腰里的一坨肥肉，用了吃奶的劲，慢慢掐她站起来，搡出了门。朵芸最后通牒说，今天甭想看电视，除非去刷三遍牙，嚼一包口香糖。这时，《金婚》的片头曲响了，贾红浑身肉颤，拽了一下领口上的乳罩带子，悲愤莫名。朵芸吓唬说，病人为大，我叔最见不得这个味道了，你这是谋杀呀，知道么？闻听此话，贾红咧嘴一笑，惭愧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老妹子，我刷五遍牙，不刷不是人。言毕，贾红扶着墙，呼哧呼哧地走了。朵芸相信，这世上的胖子一般都是好人，藏不住心眼的缘故吧。朵芸随手将那一份早餐丢进了垃圾桶，敞开门。风像一个踉跄的家伙，跑了进来。
氧气管滑脱了，被一块胶布挂在脸上，强劲的气流胡乱扫射着。朵芸忙将管子塞进了病人的鼻腔里，又调慢了速度。床头边码着一排仪器，指示灯闪烁着，一根根绿色的波纹线上下浮动，充满韵律，至少说明这一具生命还有指望，没有拉成一根绝望的横线。病人是半个月前突发的脑梗。当天傍晚，他打电话让楼下的满江红餐厅送了外卖，一份是红烧肉，一份是自制的腊肠。病人还喝了酒，量不大，大概在二三两左右吧。这是他的老习惯了，佐餐一般靠酒和秦腔折子戏。饭毕，他有点心血来潮，将碟子洗干净，提着袋子打算去餐厅还给人家，而平时这都是服务员的分内事。他站在电梯里，按了楼层，忽然感觉到天旋地转，一股恶心塞在了嗓眼上，晚上咀嚼下去的内容蓦地喷射了出来，人随即栽倒在地。
朵芸庆幸的是，在赵卡最无助、最煎熬的一刻，自己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噩耗——如果这算是噩耗的话——是零点过后传来的。在万达影院，一部好莱坞的大片举行全球零点首映，一票难求。朵芸花了三倍的价钱，从黄牛的手里抓了两张，好说歹说，才将赵卡从自己的出租屋里哄了下来。开场十分钟，赵卡便塌在了椅子里，涎水挂在嘴角上，细微的鼾声时断时续。朵芸心生不悦，但也不忍叫醒他，因为赵卡第二天要去河西走廊一带，一列北京直达敦煌的旅游线路即将开通，赵卡所属的公司买断了列车和沿线上的全部广告位，他是首席设计师，自然不能缺位。身陷黑暗之中，朵芸其实也没咋看进去，当然也看不进去的。赵卡的一只手很从容地搭在了她的小腹上，像一团炭火，让她一直觉得身体里头在涨潮，在沸腾。当天晚上，她给赵卡讲了自己近期的焦虑，说这两个月身上没“挂彩”，要是下个月还没动静的话，一定是怀孕了。赵卡本来能吃三碗米饭的，闻听此话，便搁下了碗筷，径自去修改他的设计小样了。朵芸害怕彼此红脸，忙下楼去抓了电影票。赵卡的梦一定很甜吧，因为他的手那么温存，像在验证朵芸的话，在究问答案。朵芸甚至想，多好哇，在我和赵卡的手之间，或许真的挤进来了一个小家伙、小鲜肉、小萌兽，只不过他现在仅仅是一棵芽苗。这么想时，赵卡也心有灵犀地坐了起来，摸出手机一瞧，居然有十几个未接号码和一大堆短信。
噩耗来了，赵卡却没像青蛙那样蹦跳起来，火急火燎地赶往医院。朵芸也看了短信，身体里的潮汐一干二净了，出现了一片焦山渴水，仿佛荒凉的戈壁滩一样，木讷地盯视着赵卡。赵卡的表情像一张用烂了的砂纸，把什么内容都擦掉了。朵芸问，脑梗是什么病呀？赵卡说，就好比街上堵车，血液和氧气输送不及时，交通会瘫痪的。朵芸央求赵卡说，这不过是叔叔单位上的信息，说不定没这么严重，不看了，咱们去医院吧。赵卡发着呆，拼命往喉咙里灌着一瓶脉动。这一瞬，矛盾爆发了。朵芸说，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吧，不管咋说，都应该让她知道病情的。孰料，赵卡怒目起来，切齿地说，你脑子进水了呀，他俩早就离了，我妈都已经改嫁三年了。声音很响，黑暗中出现了一张张警告的脸。朵芸急了，语态软了下来，玩笑说，陛下，臣妾听你的就是喽。赵卡起身，用手机的微光照着脚下，气呼呼地钻进了卫生间。朵芸觉得自己嘴贱，简直贱到家了。 那晚上，赵卡干脆失踪了。
电影散场后，朵芸查了男厕，没他。后来去了出租屋，赵卡的样稿和行李统统不见了。朵芸明白，叔叔自打退下来之后就一直独居，赵卡这一走，自己得有所担当，有所表现。不为别的，只图这一份感情吧。次日一早，待朵芸去了医院，找见了那一间重症监护室时，才从叔叔单位的陪员们嘴里得知，赵卡压根儿就没有现身，也不曾回复过任何信息。陪员们一听朵芸的身份，哦地一声，脸上都晴朗开来。抢救得很及时，三十六小时后，病人就被转移到了独立病房。叔叔一直享受的是厅局级待遇，他有这个资格，也有这份功绩。
病情一稳定下来，朵芸便察觉出了不祥的苗头，因为她天天接到陪员们的电话，问这问那，每一份单子还需要家属签字。朵芸刚开始也乐得扮演赵家俊同志准儿媳的角色，可渐渐的，她的头上起了火，冒了烟。陪员们由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竟而变成了公然的离岗。一个偶然的机会，朵芸才知道，现在的集团一把手对病人煞是轻慢。当初在考察继任者时，叔叔推荐了另一名人选，却对这个人评价甚低。透露消息的这名陪员是集团公司车队的一个司机。他说，在谁的勺子下盛饭，就得看谁的脸色，没办法，等待奇迹出现吧。于是，朵芸越来越入戏了，她把积攒了两年的假期写在一张申请单上，开始了休假，从这天起全天候地扑在了病人身上。朵芸感觉自己换了一种职业似的，充满了献媚与讨好。
这一切，朵芸暂且保密，没告诉赵卡。朵芸想给赵卡一个惊喜。朵芸不想让赵卡分心。朵芸天天在微信上汇报一些病情向好的讯息。比如刚才的那一条，新的一天开始了。
对了，还有“陛下”二字，不言而喻。
病人凝止不动，昏迷攫取了他，将他扣在了床上。朵芸绞了毛巾，一寸寸地推進，擦拭完了他的脸。病人很听话，没一句反对的意见。朵芸讶异地发现，赵卡跟病人有着一样的发际线，一样隆起的额骨，一样优美的鼻梁与深目，一样饱满性感的双唇，简直像一个模子里镌出来的。刚和赵卡确立恋爱关系时，朵芸就赞美说，赵卡有一张丘比特式的脸，现在她终于找见了出处。肯定的，这是一位老丘比特，虽说病魔在身，但仍未丧失那一种弧线和轮廓。这一刹，朵芸的心里又浪花飞卷，泌出了一种湿润的感动。朵芸想到了白头偕老、牵手一生这样的词语，慢慢将冰帽箍在了病人的头上。冰帽有降温的疗效，可以让脑部的毛细血管冷却下来，不至于破裂出血。朵芸做完了这一份早课，长吁一声，从包里拿出了一只玻璃管，转身打开了门后的卫生间。恰在此时，贾红像一堵墙横在了面前，泪水盈盈的。
未及问话，贾红一下子扑了上来，搂住了朵芸。
的确，先前的异味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贾红身上肥腻腻的汗腥气。朵芸被搂得骨折了似的，却发现贾红落泪了，抽抽搭搭的。问了几遍，贾红方说，老妹子，检查结果刚下来了，我爹的瘤子变小了，还良性的。一席话，令朵芸心生愧疚，悔不该刚才那么颟顸，对贾红指手画脚的。朵芸说，死胖子，这是天大的喜讯呀，哭什么哭，走走走，到你爹的病房祝贺一声，把这个花篮送给他吧。贾红身上火烫，鼻涕眼泪糊在了面颊上，嘀咕说，人就活一口气，真的，我爹一听说瘤子不要命了，蹬上鞋子，去楼下抽他的老旱烟了。胖子大多是没心没肺的家伙，朵芸再一次确信了。贾红又说，菩萨显灵了，也没枉费了这一个月来我的念叨，我以后就认菩萨当干娘，我发誓。朵芸嗤笑一下说，真是奇迹，好人总归会得好报，菩萨一定会答应你的。
闪身往卫生间时，贾红生疑地问，你干么？
朵芸扬了扬手里的玻璃管说，憋不住了，早上的第一泡尿，我去化验一下。
哦，这个我帮不上你。一脸憨笑。
半晌后，朵芸料理完了，捏着卷纸裹紧的玻璃管出了门，忽然钉在了地上。病人赤条条地躺着，像一枚蜡黄的“太”字，下面的那一点衰弱地耷拉着，毫无生命的体征。这是朵芸第一次看见病人的裸体。此前他由陪员照料，后来又归一个男护工管辖，但护工不告而辞，也是莫可奈何。电视的声音很大，张国立和蒋雯丽在斗嘴。贾红站在病床前，一边看着屏幕，一边将病人的双腿并拢，扣住了脚踝，老鹰捉小鸡地拎了起来。病人的身体打个对折，下半身便悬在了半空。贾红撤掉了旧床单，一只手猛地抖擞，一面干爽的床单便平滑地铺了过去。朵芸的脸红了，一瞬间想起了赵卡。赵卡醉酒时，她也是这么替他脱衣盖被的，所不同的是，自己并不像贾红接下来的动作。贾红喘了几口粗气，扳住了病人的臀部，先左后右，将爽身粉扑了上去。霎时，病人的两坨屁股白了，仿佛戏台上丑角的鼻脸。
屁股烂了，这大夏天的，没人操心呀。
贾红盯着电视，像在质问。
褥疮，都快臭了。又道。
朵芸悄悄撤了，去了门诊部大楼，挂号，排队，将一瓶尿液放在了化验室的窗口。本想一直待着等结果出来，但走廊里气味恶劣，人满为患，不如去外面的花园里透透气。况且，朵芸发现一双眼睛始终在盯着自己，有点儿芒刺在背。
花园里有一棵庞大的龙爪槐，浓荫四盖，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朵芸坐下来时，看见头发打卷的男人也慢慢尾了过来，坐在自己身旁，跷起了二郎腿。朵芸终于想起了他，红眼睛，没戴口罩的科室主任，遂歉意地笑了笑。主任说，你是他女儿吧，这年头，人情像一张纸，我听说陪员们都撤了，就你一个人顶着。朵芸凉了半截儿，心猜，主治大夫一定是来谈病情的，恐怕不妙啊。朵芸说，请你如实告诉我，人都已经昏迷了半个多月了，我们有精神准备的。孰料，主任摆摆手说，病情一直稳定着，再观察一下吧，我临时有个会，如果晚上方便的话，我请你去对面的凤栖梧茶楼，聊聊别的。别的什么？朵芸追问道。哦，也没什么，你单身吧，看你一个人天天跑医院，怪辛苦的，一定没有男朋友。对方妖娆地搔着卷发，有些亢奋。
朵芸笑了，率直地说，你经常这么干？
什么意思？
乘人之危，撩妹高手！
主任窘了窘，尴尬地起身欲走。朵芸伸出一条腿拦住他。朵芸说，抱歉，请教你一个问题可以吗？得到首肯后，朵芸坏笑说，一个女孩怀孕了，第一次，那她最应该注意点什么？主任愣怔一下，敷衍说，我不是妇科的。哦，看我这死脑子，你是脑系科的，朵芸收回了腿，放生了他。临走前，主任撂下话说，我给你找一本书吧，你可以参考一下的。鸡同鸭讲，这样明晃晃的暗示都没了效果，朵芸便挥了挥手机说，不必了，怀孕的是我一朋友，让她问度娘吧。 赵卡回了微信，没有字，只有一张祁连山的照片，雪山皑皑，天远地偏。朵芸的心踏实了下来，一派清凉。陛下不用说别的，朵芸的心已经像一朵雪莲花那般绽放了。
老妹子，上来，快上来呀！
贾红站在阳台上，一个劲儿地招手，嗓子很响。朵芸来不及回复赵卡，应命而去。进了病房，朵芸诧异地发现地上扔着一块垫子，单人床大小，足足有一拃厚，色呈暗黄，仿佛一个疲倦的人那么卧着。朵芸捂住了鼻子。朵芸一向对气味敏感，现在犹是。贾红得意地说，老妹子，算你福气呀，真是瞌睡遇见了枕头，十九床的老太太刚出院，丢下这个糜子垫，我直接给抱过来了，一分钱没花。朵芸生疑地说，糜什么？贾红纠正说，糜子，就是吃的黄米，这种秸秆做的垫子可以除热，专门治褥疮的，这么热的天气，睡在上面屁股不会烂。朵芸眼角一湿，乖巧地说，我喊你红姐吧，我不再说胖这个字了。贾红晴朗地说，暂时还不能用，你帮我抬在阳台上去，我得仔细清洗一遍，把老太太的屎尿都刷干净，太阳一晒就没毒没味，用得安心了。
后来，糜子垫像一个人那般瘫坐着，上半身斜靠着阳台，下半身被贾红手里的一块板子敲来打去。朵芸也没闲着，一趟趟地往返，端着自来水浇在贾红的板子下。水花四溅，朵芸看见一股股水流由浊变清，糜子垫的面目渐渐地清晰了出来，露出了金黄的色泽。贾红肯用功，说这还不行，还得再继续敲打一番，将藏在缝隙里的寄生虫都抖搂出来，才能晒干了使用。日光雪崩，朵芸回避了一下，站在病床边查看液体的进度。这一刻，朵芸惊呆了。
病人醒了。
或者说，病人的一根指头醒来了。
朵芸一下子僵住了，骇然万分。朵芸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伸手去触碰一下。病人的这只手插了管子，但小拇指蠕动着，像一根蚯蚓，也像一截儿冰箱里冻蔫了的葱头，更像一只离了水的小龙虾（朵芸最喜欢麻辣味的）。小拇指蠕动着，忽而停下了，病房里喑哑一片。朵芸激动起来，想喊贾红来瞧，却听见阳台上的板子落了下去，啪的一声。
随着这一声伴唱，病人的小拇指又蠕动了一下。
朵芸灵光突现，捏着嗓子小声喊，红姐，别停下来，接着打。阳台上的声音湿漉漉的，带着贾红喘息的节奏，一记一记地砸在了糜子垫上。病人的指尖翘了起来，应和着，一股神秘的力量像竹节虫似的，拱到了每个骨节上，上下耸动着。朵芸喊，对对对，别停下来，就这么敲。贾红果真没停，嘴里嘟囔说，死丫头，你喊我一声甜的，我就听你的话。朵芸低语说，我的亲姐姐，我的好姐姐，你继续呀。
这么着，朵芸看见了生命的迹象。生命也像一个芽苗，先从病人的小拇指上破土了。
但生命不需要拔苗助长。此刻，虽说只是一小截拇指在蠕动，却已经够朵芸恓惶的了。朵芸的眼泪落了下来，敷在面颊上，让她一时间辨不清楚。朵芸斗胆攥住了它，发现它是烫的。它那么亲切。它有一张小嘴，在呼应着自己的问候。朵芸不为别的哭，完全是因为赵卡，为了陛下。在病人还没有发病前，朵芸也只见过他两面，一次是以赵卡女友的身份（叔叔给了她一个红包），另一次是病人过寿（她给叔叔订了一个大蛋糕）。这一瞬间，朵芸甚至原谅了赵卡对病人的慢待与无礼，似乎他们父子之间的疙瘩一下子冰释了。朵芸打开手机，一只手捧着那一截蠕动的拇指，另一只手开始拍照。孰料，声音停顿了。
贾红汗津津地进来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脸色若关公一般。
红姐，求你了！
贾红愕然地问，哭啥？嗐，死了？
朵芸哀告说，你接着敲吧，你一敲，他的魂儿就回来了。
不承想，贾红更干脆，削减了一切繁文缛节，拎起板子站在了病床前。贾红摊开肉呼呼的左手，将板子打在掌心里，啪啪啪的，跟打在糜子垫上的节奏相仿，音律一致。朵芸指给她看，脸上都开花了，像一个孩子在报告春天的讯息，充满了感恩的汁液。这当口，朵芸连拍了数张，将那一截冬眠之后苏醒的小拇指都记录在案了。贾红呵呵呵地笑了，没心没肺的，左手打累了，又转移在了右手上，两只手简直像传说中的朱砂掌一般。朵芸彻底泪崩了，嚎啕了起来，身体投进了贾红的怀里。
朵芸说，醒了，终于。
贾红撇嘴说，真是欠揍，我不打，你看他还真不动弹，瞌睡装死呢。
朵芸也不计较，说，奇迹发生了，我现在信了。
闻听此话，贾红一把推开了朵芸，一团鬼脸地问，这话我爱听，知道为什么呀？言毕，贾红从病人的枕头下面抽出了一沓纸，三两下就打开了。贾红说，我爹反正用不上这个了，我就搁在了这里，菩萨显灵，普度众生呗。
红姐，这是？
笨蛋，这叫《心经》，我自己抄的。贾红展示了一下正反面，得意极了。又说，我守着我爹熬夜时，心里乱，没瞌睡，我就趴在床头上抄经书，给菩萨打报告，求她开开眼。
朵芸也开了眼，瞎子似的凑了上去，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这是一页旧挂历，纸张挺括，簌簌有声。正面是一个当红女影星的剧照，背面则用铅笔打了无数个网格，每个网格里依次填写了“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井然有序，疏密有致。朵芸不大懂书法，但贾红的字完全配得上娟秀、灵动和飘逸之类的形容词了，与她的形象判若二人。朵芸尽情夸赞了一番，又说，这么珍贵，我有些掠人之美吧。贾红二话不讲，将《心经》款款折叠起来，重又塞在了病人的枕头下。
瞧吧，有我干娘在，你叔肯定能站起来的，死不了。
朵芸问，板子呢？
对呀，板子呢，刚还在手边呀，见鬼了。贾红又开始热汗腾腾了。
搜寻了半天，没找见那一块板子，贾红索性徒手上阵，站在病床前两手互击，啪啪啪的。笃实而诚恳的掌音仿若一声声鸽哨，让天空一下子辽阔起来，让那一根蚯蚓状的小拇指拱破了泥土，蠕动开来。朵芸看见了奇迹，也就不想错失这一个见证的良机，忙俯身過去，举起双臂拍击手掌，配合着贾红的节奏。这一天，整个病室里一扫颓丧和哀情，充溢着一种劫后重生的喜悦。
仔细听来，贾红发出的声音宽厚、饱满、润泽，绕梁三匝，还带有一点点肉感，类似于降央卓玛的女中音。而朵芸葱白的手指间，则有轻盈、简净、直切人心的音效。贾红的声音像雨后的云团，乌泱泱地翻卷而来，令人无可遁逃。但朵芸的却像一只挂在天际的风筝，轻飏，遥远，忽隐忽现。渐渐的，两个人对视一笑，默契极了，连续上演了一幕幕自己发明的打击乐。 真的，病人深陷于昏迷之中，但病人也没辜负这两个乐手。
贾红继续在击掌。朵芸打开了手机，近距离地瞄准了那一只手。在视频中，病人的小拇指仿若竹节虫一般蠕动着，忽而，无名指也有了感应，轻微地动了动。朵芸逐一扫描着，给了特写，也给了全景，最后虚化在了窗外澎湃的日光中。不巧，门开了，护士们推着轮车进来换药。贾红和朵芸相视一乐，鬼祟地撇了撇嘴，像一对阴谋家似的。
这个秘密一直持续到了傍晚。
晚饭时，贾红抱着一只西瓜进来，切开后，递给朵芸一半，上面插着一把勺子。贾红扬言减肥，但吃起西瓜来却大刀阔斧的，几乎把脸塞进了瓜皮里。贾红支吾说，她爹还需要再住院观察一段，这边有事儿的话，朵芸尽可以吩咐。揭开被子查看，病人已经睡在了凉爽的糜子垫上。贾红拨拉了一下病人的臀部，顽劣地说，白屁股，男人不该长这么白的屁股。朵芸始终怔忡着，望着窗外的夕光，若有所思。贾红偎过来说，老妹子，你告诉我一件你的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件我自己的。朵芸淡漠地说，我没秘密，真的。贾红鄙夷地说，哼，这世上的人谁没个秘密呀，没秘密还能叫活着吗。朵芸凄婉一笑，自从见识了贾红的那一笔俊秀的字体后，她就对这个乐天派刮目相看了。贾红催促说，你一下午都在发呆，抱着手机不放，你肯定有。朵芸打断她，你先说吧，红姐。
果真像谍战片里交换情报似的，贾红打开电视，放大了声音。贾红肉墩墩地俯在朵芸的肩上，耳语一番，说出了自己的秘密。言毕，朵芸惊讶地问，那么黑的屁股，不会是非洲来的吧？贾红假嗔一下，象征性地扇了朵芸一耳光，得意地说，他是矿上的，一下井就黑了，像从墨池子里捞出来的一个样，我用三桶水才能洗白他。朵芸问，收入那么高，人那么好，你爹干么不答应呢？这一问，令贾红丧起了脸，唉，老板们的矿井，三天两头就塌了，我爹怕我守寡，所以才不答应这门亲事的。后来呢，你就一直这么拖着？贾红舔了舔舌头，哀婉地说，真让我爹说着了，矿井塌方了，他就没了。朵芸抚了抚对方的额发。这时，贾红笃定地说，我一辈子不找男人了，我就守寡，我在心里一直披麻戴孝，谁劝我也没用。朵芸从贾红憨实的笑意里看出了一种决绝，一份哀告，那可能是爱情的另一种表情吧。
该你了，老妹子。
朵芸怔了怔，便说，我目前还没有秘密。
哼，那你还吊丧着脸？
我怀孕了，算么？
朵芸将一页化验单递给了贾红。后者没接，却扑上来捧住了朵芸的脸颊。朵芸的脸骤然变形了。贾红夸张地喊说，受气包，那你还不知足呀，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快快快，你给他要生孙子了，他该给你一个大红包的，打他醒来，问他要。朵芸忙捂住了贾红的嘴，脸都羞红了。两个人静默了一番，却发现病人无动于衷的，像贾红说过的那样，瞌睡装死嘛。朵芸的愁云消散了，却又怕病人听见，吓得耸了耸肩膀，使劲攥住了化验单。下午取回来时，朵芸照例拍了照，将这一确凿的结果发送给了赵卡。跟先前的几条微信一样，统统都泥牛入海，没了音讯。贾红央求说，老妹子，你不让我喊，那我给你鼓掌总可以吧？
恭喜恭喜呀。
说着话，贾红嘹亮地鼓起了掌。掌声像一群广场上的鸽子腾地起飞，缭绕不绝。
恰在此时，电视里也传来了一阵猛烈的掌声。本埠新闻，画面上出现了一座鲜红的主席台，一群西装革履的官员们正在授牌，并和身披绶带的领奖者握手，攀谈，合影留念。朵芸和贾红盯着屏幕，看见会场上群情欢呼，掌声雷鸣，经久不绝。这时，播音员沸腾地说，在热烈的掌声中，如何如何的。朵芸拔脚跑了过去，蹲在了病床前，果真看見病人的小拇指在蠕动，无名指也受了莫大的感染似的，出现了一丝针刺的抽搐。贾红一脸恍然地说，哦，我算明白了，这个干部病房，不是有钱就能住的。
在热烈的掌声中……，播音员继续鼓噪着。
朵芸轻轻触碰着那一截儿小拇指，仿佛看着一个蚕豆大的婴儿，母性的一面忽然占据了上风。贾红附和着，游戏般地鼓着掌，引蛇出洞一般，逗引着那一截儿小拇指不停地动作。朵芸灿烂地说，生命真的需要鼓励，一旦鼓励了，什么样的坎都能迈过去的。贾红却说，哟，他喜欢戴高帽子呀，他戴惯了，一抬举他，他就装不住了，非醒来不可的。朵芸沉浸在自己的心情中，兀自说，掌声就是点赞嘛，一个人没了别人的点赞，要那个朋友圈干什么，还不如潜水看热闹，还不如干脆删掉罢了。可能是一个专题节目吧，各行各业的先进分子陆续登台，一轮一轮地重复着刚才的议程，但掌声绵密而悠长，似乎能听见一种色彩，一种朱砂掌的颜色。贾红搞笑地说，喂，快起来，别装了，你都已经升格成爷爷了，还在撒娇呀，有出息没出息。朵芸没受到丝毫的干扰，咧笑说，生命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儿呀，说给谁，谁也不会相信的。
后来，电视里的掌声慢慢凋零了下来，稀稀拉拉的，进入了尾声。播音员再次亢奋地说，这是一次胜利的大会，成功的大会，鼓劲的大会，在热烈的掌声中，会议宣布闭幕。——刹那间，掌声戛然终止，房间里忽然弥漫着一种可怖的死寂。四目望去时，病人的动作也停止了，恢复到了一具尸体的状态中。朵芸嘀咕说：
在热烈的掌声中，哦，热烈的！
贾红掰下一根香蕉，剥了衣服，塞在了嘴巴里。
红姐，掌声能下载么？
什么呀？
朵芸说，下载，把掌声弄在手机里，特热烈的那种？
贾红摇摇头，不置可否。
夜已经深了，晚间的查房也告毕。朵芸躲在一隅里，始终在倒腾自己的手机。百度了半天，朵芸大为不满，因为一些掌声、呼唤声和赞美声都离现实太远了，显得空洞、机械、言不由衷，与这个静谧的病室太不搭了。比如，一条叫“十亿个掌声的高清下载”，显然是电脑做出来的混响，难不成导演把全国人民都喊醒了，站在广场上冲着他啪啪啪鼓掌。朵芸泄气了，放弃了这个企图，却又心生一计，另觅他途。
贾红正在沙发上看一个真人秀。听见朵芸的说话声，贾红吐了吐舌头，没反对。
朵芸立马订了一个包厢，大包，告诉钱柜KTV的前台说，半小时以后到。接着，朵芸在闺蜜群里发布了邀请，声称有重大消息宣布，不得缺席，不得拒绝，且十万火急。这不，追问的电话纷纷打过来了，闺蜜们叽叽喳喳的，每个人都严肃地追问，朵芸你醉了么？朵芸你神经错乱了呀，这么晚的？朵芸，你没事儿吧？朵芸啊朵芸，明天可以么？对此，朵芸肃穆地统一答复说，就现在，立刻，马上，赶紧滚过来呀…… 临出门前，朵芸又喊了一声红姐，样子献媚，妖精极了。贾红贵妃似的斜签在沙发上，表情煞是受用。贾红说，有我在，你就放心去吧，我清楚你去干什么，我替你站岗。朵芸的嘴凑在了贾红的脸上，还没亲上，贾红就躲闪说，恶心，真恶心，你早上都还嫌弃我的嘴巴臭呢。
零点刚过，朵芸攥着手机，跑出了钱柜KTV的大门，站在停车场里接了电话。朵芸尽量装得平静，听赵卡在唠叨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却始终没问及病人的情况，没提及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没有谈谈对那些视频的看法。赵卡的声音很倦怠，不像是喝了酒，仿佛肃杀的秋风刮过了旷野，那种提心吊胆的样子。朵芸问，你干吗不回复我，我等了那么久了，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儿，我都一个人扛着。哦，赵卡似乎伸了个懒腰，简略地说，刚从祁连山上下来，我们去看雪豹了，没信号，那里的最高峰是5808米。朵芸压抑着说，他的小拇指动了，我的意思是说叔叔有救了，陛下，这需要一个过程，叔叔需要一寸一寸地醒来，这是个好兆头，我第一时间就告诉你了，可你！停车场的保安蹒跚了过来，见一个女孩儿在啜泣，慢慢蹲在了地上，害怕自己摔倒似的。朵芸哀告说，所有手续都是我签的，替你签的，陪员们都撤走了，但你放心吧，有我在呢，我顶着，我能行。赵卡回说，朵芸你见过雪豹么，你肯定没见过的，夏天一来，雪豹都跑在雪线以上活动了，今天真够劲儿，我亲眼目睹了一只成年的野兽。保安见女孩儿一个劲地抹着眼泪，便拿出一小包纸巾，递给了她。朵芸追问说，你从电影院里溜掉了，你干么不来医院，他毕竟是你爸爸呀。这时，赵卡才回到了话题上。赵卡说，我恨他，我高考刚一结束，他跟我妈就离婚了，他俩在我面前装了一辈子，我原本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但其实不是。朵芸第一次听闻此事，忙哀恳说，陛下，你消消气，这么晚了，我不想惹你生气，但如果你能给公司请假脱身的话，还是马上回来一趟，咱俩一起见证奇迹的发生吧，叔叔真的醒来了。孰料，赵卡暴怒道，闭嘴，我家的事儿，你别自作多情了。保安拽起了女孩儿，将她推到了一边，一辆越野驶过时，司机从车窗里探出了头，对着女孩儿吹了一声口哨，还按了喇叭。朵芸顿了顿，说，化验单也发给你了，已经两个多月了，真抱歉，我知道这不是时候，但我就想问问你，你什么意见？越野车并没驶远，停在了马路边，司机跳下了车子，站在一个树坑旁，掏出了裆里的东西。边溺尿，司机边吹着口哨，一副挑衅的样子。女孩儿也没客气，捡起一块石头，奋力地扔了过去。赵卡沉默了良久，用一种简单的口吻说，你知道该咋办，反正你天天在医院里，做掉！
朵芸嘶哑地喊了一声，狗屎，臭狗屎！
捡起另一块石子时，朵芸看见那个司机钻进了车里，狼狈地跑了。
朵芸凄笑说，赵卡，你从来都没给我点过赞，一次也没有。
干吗点赞？
哼，不点赞也就算了，我习惯了，可你给我的都是差评。笑出了声。
有这个必要么？
赵卡依旧温吞水一般，即便滴进去一勺滚油，仍不见他情绪激溅。
朵芸恳切地说，我也需要掌声，要一个点赞，一个微不足道的好评，虽然我不是叔叔那样的病人。赵卡，知道我在干吗呀？此刻，现在，眼前，我在黑黢黢的夜里收集掌声，不是一个人的那种，是一群人的，是一种热烈的掌声，不能中断，一直要持续下去的那种。
嗨，你疯了。
是的，我想我真的疯了。朵芸掉头往钱柜走去，从身上摸出了一张红钞票，塞在了保安的手里。又说，赵卡，只有在热烈的掌声中，奇迹才能出现，奇迹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电话里咆哮声起，朵芸，你太过分了。
晚安吧，陛下！
这时，保安横在了朵芸的面前，将红钞票递了过来，腼腆地说，小妹，我没做什么呀，我不能收的。朵芸笃定地说，小哥，你做了，但你不知道，谢谢你。
翻过天，照旧是一个烈焰蒸腾的天气。朵芸推开阳台门，便被炽烈的热浪堵住了，犹如一堵高墙似的。朵芸晒完了几条毛巾，忙闪身缩了回来。病室里冷气森森，与窗外相比，显然是两个冰炭迥异的世界。这时，贾红进来了，粗壮的胳膊薅住了一个男人的脖领子，嘟嘟囔囔的，将他按在了凳子上。贾红大咧咧地说：
喏，人就在这里，你对着他哭吧，别趴在门口了。
朵芸用目光询问，贾红却撇撇嘴。
情况还好，估计死不了的。贾红介绍道。
凳子上的中年男人瘦得像一根筷子似的，从膝盖上抬起手，慢慢捉住了病人的胳臂。眼泪已经收住了，但喉咙里的哽咽声乱若缠麻，分不清主次。朵芸泥塑着，将这一段时间的控制权交给了他。男人仔细地查看了一下输液管，手心手背地摩挲了一番病人枯涩的皮肤，又揭开了一块胶布，重新将一枚针头稳定了。病人陷落在自己的昏暝世界中，对眼前的一幕熟视无睹，不吭不哈，一条意見也没发表。男人默默地坐了一阵儿，忽而起身，两腿并拢地站在病床前，腰身像一根直角尺那样弯了下去，鞠了三躬。贾红没心没肺地笑了。但对方并不计较她的莽撞，上前来握住了朵芸的手。朵芸感激地说，您来探视，我真的很感谢，请您留下尊姓大名，以后我也好转告我叔。男人却说，辛苦你们家属了，医院该办的手续我都已经办完了，你们只管放心。朵芸说，您怎么称呼？
我是他手下的一个兵，原先是，以后也是。男人道。
朵芸点头。
男人委婉地说，我明天和集团公司的干部们要去扶贫点下乡，这一走就是一个月，我怕他有什么意外，所以来看看他的。顿了顿，又说，他对我有恩，不管外界有什么说法，他一直赏识我，提携我，我真怕再见不到他了。
嗯，我明白。
朵芸由衷地感激一番，将对方送出了门。
返身进来时，贾红阴阳怪气地问，你明白啥了，我咋听不懂呀？
红姐，我今天对你有了新的认识，真的。朵芸说。
我的？
朵芸笑吟吟地说，你身材真的恰到好处，你这不叫胖，你这是富态呀。
于是乎，贾红此后便徜徉在这一句肯定当中，人也越来越随和，越来越嘻嘻哈哈，好像她不是对面病房里的孝子，而是这个病人的陪护，抢着干活，根本不许朵芸插手。下午休息时，朵芸拿出了手机说，红姐，你把电视弄成静音，我要给病人做操了。贾红依言关掉了，愣怔地问，别吓我，他他他，他怎么做操？朵芸打开了音频，开始播放那些热烈的掌声。贾红这才恍然了。机子里一共存储了十条音频，都是朵芸昨晚上呼朋唤友，在钱柜KTV的一间安静的包厢里录制的，虽说音效各异，但都充满了现场感。朵芸从本埠新闻里得到了启发。朵芸最初的想法是，病人会从那些收集而来的掌声中渐渐苏醒，继而像从前那样腰杆挺拔，奔行如风的。 的确像体操，掌声一响，我也想跳。
朵芸回说，就叫它掌声疗法吧，他习惯了这个。
嗯，也不能忘了菩萨。贾红叮嘱道。
一瞬时，病房的四壁间掌声迭起，高低错落，犹如一股强大的水流栽进了涧底，触底反弹，又激溅起无数的水滴。有的掌声低音，滑出了中心地带，衬托着周围的伙伴。有的却生性强悍，始终站在聚光灯下，引吭不已。播了几条，朵芸渐渐地听出了门道，听出了掌声里的性别、阶级、职业和不同的秉性，忽然觉得自己真的了不起。当时，闺蜜们都被朵芸弄懵了，半夜鸡叫，真的以为朵芸有什么死去活来的事情要发生。朵芸酒过三巡，先让大家热身，等情绪都调整过来时，方按动了录音键，说要采集大家的掌声。朵芸声称，不要某个人孤独的掌声，而是群体性的欢呼，是掏心掏肺的那种。当然还必须整齐划一，有板有眼，仿佛冲着一座高高在上的主席台雀跃不已，那种热泪盈眶的振臂呼喊。朵芸指挥着大家，前三条都作废了，权当是预演，后来的效果逐渐好了起来，遂逐一储存下来了。
朵芸省略了目的性。不过，朵芸也不必陈述。因为狂欢到凌晨三点时，闺蜜们大都醉眼迷离，掌声像兑了水的酒精，再也不亢奋，不激越了。现在，朵芸在病床前播放了六条，很得意地问，红姐，你听出什么没？贾红闭着眼睛，听得茫无头绪，扫兴地说，没啥意思，能有啥意思嘛，就是拍巴掌罢了。朵芸又播放开来，说，你听我讲。
伴着这些缭绕的掌声，朵芸说，听，这个落在后边的，她叫郭子，大学跟我一个宿舍的。她以前是女足队员，校队的，假小子一个，成天疯疯癫癫的。踢球也没影响她的成绩，每个学期都在前三名的位置上。有天晚上，反正很晚了，她去水房里洗漱。洗着洗着，忽然墙根里掉下来一只大花圈，扑在了她的身上，吓出了她一身病。历史系的一个老师死了，第二天早上出殡，女生们买了花圈没处搁，就挂在了水房的墙上，结果被一阵风吹了下来。后来的几年，郭子就变呆了，不仅不踢球了，学业也一塌糊涂的。现在她在三中代课，职称也评不上，还经常被家长们投诉。听听，郭子的掌声就这么三心二意，她不是故意的，还是那时候留下来的阴影吧。
贾红轻蔑地说，那有什么可怕的，我那个黑屁股从矿坑里抬上来时，头都碎了，还是姑奶奶我包扎好，安顿在坟坑里的。
朵芸说，那是因为感情，红姐。
朵芸又開始解说，你听，听见没，这双厚厚的手，声音特闷的这个，她叫关春敏。春敏心宽，吃货一枚，简直是大一号的红姐你。她是我们里头最有福气的一个，人漂亮不说，结婚也早，一毕业就出嫁了，老公是搞IT的，她就在家做全职太太。现在的春敏不那么……不富态了，哦，我没说那个词。她老公有一次说了那个词，春敏就不干了，开始练瑜伽。现在她自己也开了一个瑜伽班，挺红火的。问题是，春敏不管咋练，身材性感死了，但一双手硬是减不下来，肉呼呼的，所以就是这声音，我一下子就能挑出她来。
贾红趴在病床的护栏上，仔细查看了一番自己的手，似乎挺满意。
朵芸继续说，听，这个这个，最清最脆的这个，声音最响的这个。见贾红锁定了目标，朵芸便说，她叫牛亚丽，如果说她像谁，你就想想杨幂吧，差不多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我敢打赌，在这一帮闺蜜里，她的掌声是最真诚的，她没问我原因，但她一直在配合我，手都拍肿了。朵芸顿了顿，城门洞开地说，也不怕你见笑，这牛亚丽以前是赵卡的女朋友，交往了一年多，他俩熄火以后，我才跟了赵卡的，我算是牛亚丽的下一棒吧。贾红一撇嘴，脸上的肉像握拳一般。朵芸说，不过吧，这也没影响我和牛亚丽的关系，还是闺蜜一个，要不她也不会那么晚的跑来抬举我，掌声也不会这么热烈。其实吧，说毫无芥蒂也是假的，从那以后我和她之间总有一层无形的隔膜，都小心翼翼的，谁也不提这个话题，不提赵卡这个名字，我自然也不能说采集掌声的目的了。朵芸的思绪沉浸在昨晚的现场上，幽幽地说，牛亚丽或许猜出了什么吧，因为她最活跃了，脸上是一种心知肚明的表情，但始终也没问我一句话。对了，录音的间隙，她还拿着手机，对着我一直拍，拍了许多哟。
这时，贾红狐疑地说，掌声这么响，老家伙的小拇指干脆没动静呀。
哦，我问你红姐。朵芸眉毛一挑，说，我可能有点儿疑神疑鬼，但牛亚丽一直在拍我，她会不会发送给赵卡呀？
贾红捉住病人的胳膊说，不大对劲，瞌睡装死嘛，大家的手都快拍碎了。
对了，我想起来了。朵芸表情一垮，灰败地说，牛亚丽用的手机壳和赵卡的是情侣版，我买的那一套他没用，他和牛亚丽用的是新版刚发售的那一款。
你呀，你个小怨妇。
朵芸喃喃地说，我明白了，我让人给现场直播了，妈的。
贾红搁下了病人的胳膊，努着嘴，掉头出了门。贾红说，放心吧，死不了的，但你搞的这一套歪门邪道，呵呵，我算是长了见识。
这叫点赞，就像人离不开盐一样。朵芸辩解道。
哦，我这就去给我爹鼓鼓掌，他还没享受过这种待遇，真的。
然而，贾红的不屑和讥诮，并不曾浇灭朵芸心中的执拗。朵芸越发笃信，病人的生命力尚在，只不过像十二月的河流，沉潜在冰封之下，冬眠着，蓄积着，等待着新一缕春风拂过，将再一次怒河春醒，绿遍两岸。因为这一切都是朵芸亲见的。掌声响起时，病人的小拇指闻鸡起舞，接受了她，回应了她。如果这算是一种疗法的话，干么不继续呢。念想至此，朵芸便关掉了手机，双手作舞，尽情地鼓了起来。
这一次，朵芸拍得花团锦簇，拍得节奏纷呈，也拍得尽情和忘我了起来。渐渐的，两只胳膊轻盈无限，仿佛一对骑在气流之上的仙鹤，婉转飞升，又驭风而下，潇洒地跳着双人舞。后来，它们便栖落在了一块山石上，做短暂的休憩。
朵芸其实累极了。掌声停止时，朵芸趴在了病床边，陷在了困倦中。
迷蒙中，朵芸有了一种溺水的感觉。朵芸的睡眠一向很浅，心知是汗水敷满了脸颊和手臂，但此刻强烈的溺水的意识攫取了她。朵芸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越挣扎，周遭的水浪越发翻卷而至，将她一次次地覆压了下去。朵芸记不清自己喊没喊赵卡的名字，反正赵卡站在岸上，身边是郭子、关春敏、牛亚丽等一干人。赵卡他们分明看见了在水涡里沉沦的朵芸，但没有一个人施以援手。相反，他们都拿着手机，拍下了照片，拍下了视频，好像在做一场直播节目似的。贾红亦不例外。贾红四仰八叉地坐在滩涂上，将一只西瓜搁在眼前，左瞅右瞧，终于找见了一个满意的角度，遂以掌为刀，将西瓜劈成了两半。那一瞬，朵芸的眼前一片殷红，一股犀利的血腥气袭面扑来。 嗨！
這时，朵芸听见了一小声问候，声含哽咽，也苦涩。朵芸再也憋不住了，挣脱了那一片血腥的水浪，逃离死地，重归了生天。朵芸醒来了，却不敢动，因为病人的一只手抚在了她的脑袋上，但病人仍旧像一具尸体那般横陈着，声息皆无。朵芸慢慢矮下脑袋，捧住了那只手。液体仍在滴答。凸起的青筋枝枝蔓蔓的，潜藏在皮肤之下。朵芸宁愿相信，就是这只手将自己从湍急的水涡里拽了出来，现在它累了，当然需要休息。——嗨！朵芸记得那一声召唤，错不了的，这一定是掌声带来的奇效。
朵芸俯下身，又一次近距离地端详着病人的脸，试图找见刚才那一幕的些许痕迹。病室静谧。渐渐的，赵卡的五官浮现了出来，令朵芸有一些恍惚，一丝不甘。朵芸问，叔，你刚才醒了对吧？你跟我打招呼了，是你吧？朵芸又说，你再嗨一声，你让我听见的话，我一定会给你掌声，无条件地鼓掌下去的。这一刻，病人木然着，似乎对全世界的一切事情都退避三舍，充耳不闻。
且慢，一枚泪滴从病人的眼角里渗了出来，停在了眼窝里。那么饱满，那么浑圆，好像一肚子肺腑之言精炼而成的。朵芸再一次确认，这同样是掌声带来的奇迹，也是对自己的一次点赞，一番嘉许。
果然，当朵芸再一次开始热烈的掌声时，那一截小拇指闻风蠕动，生意盎然。
礼拜五的傍晚，护士进来换了药，又搁下了几瓶夜间用的。现在，朵芸已经跟她们有了默契，像夜里换液体、量体温之类的活，自己就代劳了，不必去按叫铃。护士推着轮车出门时，蓦地说，哦，差点儿忘了，主任今晚上值班，请你过去一趟。朵芸比划说，就那个卷毛吧？护士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朵芸倒也不急，给病人擦洗了身子，扑了粉，拉上了窗帘。临出门时，朵芸给自己抹了口红，很夸张的那种。
什么事呀？朵芸坐在办公桌的对面，见主任举着手机，凝神不已。稍顷，主任搔了搔卷发，愣怔地说，我太喜欢明镜这个人了，大姐范儿，有一种母仪天下的味道。朵芸知道他说的是《伪装者》，演员刘敏涛出演的明镜，便附和道，我也喜欢这个角色，但比起明镜来，我更喜欢靳东。主任说，不，他还欠那么一点点火候，不够狠。狠未必就是霸气，就是强词夺理吧，靳东收放自如，他才是整部戏的亮点，朵芸笃定道。主任起身，笑说，也对，谁都在这个世界上演戏，谁都戴着面具，有的靠本色，有的是演技，就看会不会一辈子顺利演完。说着话，主任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递在了客人的眼前。
《妊娠期手册》。
朵芸突地一沉，觉得一件快被淡忘了的事立马横刀，猛然截住了自己。这些天，身体没有一丝的异样，又忙于所谓的掌声疗法，疏忽是难免的。主任说，明镜干么一辈子没结婚，我觉得她从三个弟弟的身上，完全享受到了男人的那种呵护、尊敬和爱，婚姻对于这个大姐来说，已经是多余的。朵芸诧异地盯看着他，末了说，我同意你的话，你真的太懂女人了，女人其实是经不住赞美的，一条短信，一张笑脸，一个吻，呵呵，哪怕一次掌声就够了。
这本书比较专业，比度娘强。
朵芸说，谢谢啦，我替我的闺蜜谢谢你。
别掩饰了，是你怀了孕。
哦？
主任嗤笑说，瞧你，手一直搁在肚子上。这叫本能，你本色演出。
朵芸羞臊起来，忙接过了那本书。
珍重自己，也恭喜你这个新妈妈。主任打开了门，相送出来说，我老听见你一个人在病房里鼓掌，有点儿意思。
嗯，我给自己加油呢。回说。
在走廊里，贾红迎面端着一盆热水过来，眼睛很红。朵芸还没张口问，贾红便哭诉说，我爹这个死脑筋，非要撵我回家去相亲，说他身上的那个瘤子是我气的，我嫁不出去，他就死不瞑目。这么一讲，贾红便开始抽抽搭搭，蹲在了地上。朵芸劝慰说，你回去一趟吧，你爹这里我守着，红姐你尽管放心。哼，妹子你不知道的，这回是一个水泥预制板厂的小厂长，金牙，媳妇死了，还有两个拖着鼻涕的娃娃，我能当后妈吗？贾红哀告着。朵芸也没了奈何，知道依了贾红的性子，再多的安慰也是无济于事的。末了，贾红端起了水盆往病房里走去，哽咽地说，我天天这么伺候他，也不落一个好字，我恨不得自己得一场大病，躺在那里享受，让他也试一试这种煎熬，真的。
朵芸受了感染，靠在这边的门上，心里揣了一团乱麻似的。
令朵芸意外的是，贾红一进了那间普通病房后，像蓦然间换了一个人似的，晴光万里地嚷嚷说，爹，快来烫烫脚，等下再给你按摩按摩吧，乖，听话呀爹。朵芸扑哧笑了，随手将那本《妊娠期手册》丢在了垃圾桶里。
门虚掩着，一个女人居然坐在病床边，捧着病人的一只手。
即便从朵芸这个年纪的女生审美上来看，这位一头白雪的女人也堪称完美，有一种恰到好处的雍容与古典气质。女人身着一袭旗袍，蓬松的白发收束在耳畔，露出一小截羊脂玉般的脖颈，一根珊瑚红的碎链子隐约可见。女人偏坐着，凝神盯看着病人的脸，手里却一再抚弄着病人的指头，依次是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而后又循环一遍，仿佛在擦拭一只瓷器。听见朵芸的脚声后，女人回首一望，点了点下巴，继续沉浸在自己的课业中，一副不喜欢被人打扰的样子。朵芸喊了一声阿姨，轻得连自己都没听见，只好提心吊胆地倒了一杯水，搁在了茶几上。
女人搓揉完了病人的手指，又掀起被子查看了一番，指尖弹了弹糜子垫，似乎对此很满意。女人掏出一块巾帕，蜻蜓点水地拭了拭病人鼻翼间的汗液，将冰帽解开，重又箍了一下。末了，女人起身，站在了病床前，长吁一口气，身心登时放松了的样子。朵芸佯装玩手机，很清晰地拍了一张对方的特写，发送给了赵卡。
朵芸写了一句话：这是你妈妈吧，真美啊！
女人高挑地站着，素朴中又有一种典雅的光芒。这种光芒绝非先天带来的，而是一种时间磨砺之后，从不曾破损、不曾惊慌的坚硬质地。朵芸站了起来，心猜会有另外的一幕即将发生，手足无措了一番。女人举步过来，眉开眼笑，轻轻捧住了朵芸的脸颊，眼底里涌过一片艳羡和欣赏的彤云。朵芸有点儿尴尬，忙让出了沙发，想请她坐下说话。女人却不为所动，镇定了一下自己。女人问，一定是朵芸吧？ 嗯，是我。
女人說，我替他谢谢你，这些日子你一直照顾他，可他不能开口道谢。
朵芸局促地说，赵卡不在，我分担一下是应该的。
唉，女人叹息了一下，仰首盯着天花板说，赵卡这孩子也真是不懂事，这个病床前应该有他的位置，他不能缺席的。
阿姨，谢谢您。
谢我？
女人惊诧地问。
这一刻，朵芸终于鼓起了勇气，放肆地说，我知道您跟叔叔离了，您也有了新的家庭，但是您和叔叔毕竟生活了那么多年，还有了赵卡。我愿意替赵卡守在这儿。我保证叔叔会一天天好起来的。您今天来看望叔叔，我想赵卡听见了也会高兴的。我以前无数次地听赵卡讲过自己的妈妈，现在见了您，我知道他的话是真诚的。
朵芸，你真是个好姑娘，单纯，也善良。女人道。
您相信奇迹么？
闻听此话，女人双手合拢，搭在了胸前。女人款然说，活到了我这个岁数，朵芸，你还能让我相信有奇迹么？不，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太晚了。
阿姨，您跟我来，我请您亲眼看看。
朵芸挽住了女人，将她慢慢拽到了病床前。病人仍旧像一具尸体般地躺着，对这个静谧的夏夜和人间不发一语。朵芸信心十足，同时又充满了快意，因为这个寂寥的病室冷清了许久，即便是一次次热烈而持久的掌声，也太缺少观众了。现在，朵芸开始鼓掌了，掌声清脆，带着鲜明的韵律和节奏，不绝如缕，上下翻飞。在朵芸的掌声中，女人诧异地看见，病人的那一根小拇指苏醒了，开始了应和，慢慢蠕动起来。这一切都和朵芸的预期完全一致，所以她的掌声更加放肆，也更加热烈了。后来，无名指也有了一种感应，先是抽搐了几下，迅速调整节拍，踩出了与小拇指一样的舞步，轻盈，曼妙，充满了年轻的活力。
哦，女人失声喊了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
朵芸停了下来。
女人呢喃地问，是真的么？这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阿姨，您能和我一起来么？我们一起鼓掌？朵芸哀恳道。
不，我不会，我也不想。女人突然慌乱起来，失神地左张右看，似乎想夺路而逃。女人说，我只想来看看他，没别的目的，我可能来错了，我不应该出现在这儿。
朵芸恼了，横在了女人的面前，截停了她。
女人无辜地盯看着朵芸，先前的恬静与光芒一瞬间土崩瓦解，只剩下了惊兔一样的局促。女人的脸上写满了央求，仿佛一条离岸的鱼那样，哀求一条生路。朵芸笃定地说，阿姨，您是赵卡的妈妈，您也和叔叔有过一段美好的回忆。现在请您和我一起，给他鼓鼓劲，把他从昏迷中拉回来吧，刚才您都看见了，奇迹还在。
不，你误解了。
求你了，我和赵卡一起求你了。
好姑娘，你真误解了，我不是赵卡的妈妈，不是。女人敛住了表情，肃穆地说，我和他也曾经年轻过，像你和赵卡现在这样，但那是另外的一个故事，旧了，发黄了，不提也罢。
这一瞬，朵芸木然着，像一个小丑似的，苦笑不堪。
……也不知过了多久，朵芸才从迷幻中挣脱出来，心里空空荡荡的，犹若这一间荒凉而空旷的病室。架子上的液体已经输完了，朵芸拔下针头，插在了另一瓶液体里。病人的手瘫在床上，无名指和小拇指并拢着，离群索居地翘了起来，像一双失家的孤儿。
贾红进来了。
贾红进门后，从朵芸的表情上发现了异常，忙扳住了一台仪器，讶异地喊，拉成一根线了，快喊大夫呀，笨蛋，还愣着干什么？
又阴了几日，出殡的那天早上，天终于破了，大雨瓢泼。
等着领取骨灰的时候，我看见赵卡撇下了休息室里的亲朋好友，一个人踅了出去，站在一棵阔大的左公柳下。赵卡摸出烟，刚要点烟时，我上前吹灭了打火机。赵卡的脸寡淡得像一张冥币，浑身瑟瑟着。我抱住了赵卡的脑袋，揽进怀里，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这时，我看见牛亚丽举着伞过来，娇嗔地说，叔叔快出来了，赵卡，我们去接叔叔吧。
雨打在脸上，的确很疼。我说：
“我先下山了，不能陪你了。对不起。”
赵卡战栗一下，反问说：“去哪儿？”
“回市区去，回医院，我已经预约好了，你不必操心。”我看了一眼崎岖的天空，不明白脸上究竟是雨，还是泪水。我说：“今天还有另一个葬礼，不过是我一个人参加的。”
“朵芸，改天吧，改天我陪你去。”
“赵卡，你相信奇迹么？”
“都是我的错，我会改正的，朵芸你相信我最后一次吧。”
后来，我黯然地说：“真的，这些事与奇迹无关，睁开你的狗眼吧！”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