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旬高龄的吴老，和我同住京南方庄小区古园一区，塔楼南北毗邻。老人喜欢方庄，说这里有人，旁边就是体育公园。我常常在公园遇到他们老两口，他搀扶着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先前见他在马路边的小摊上理发，名叫“福云理发店”，四人座，老人优惠，原来3元，现在5元。我去理发时，老板娘总会提到吴老，因为他是那里的常客。
　　邻居们都知道这个很不起眼的小老头是位大画家，却不知道他已经上拍作品上千件（次），万贯家产了吧，却“穷”得布衣素食。老头倔，价值几百万、几千万的传世名画一捐就是上百幅，消费却极其平民化。当理发店的老板娘得知吴老的画卖到十几亿人民币的时候，她惊呆了。我问过吴老：“有消息称，您的一幅画又拍了4000多万元，创下新的纪录……”他不动声色，然后说了句：“这都与我无关。”
　　吴老脑勤而心静，不大愿意接待访客。大家知趣，尽量不去打扰他。一次，约好去他家说事，踏进家门后我大吃一惊。他的住房同我家一样大小，都是108平方米，但他不肯装修，依旧是水泥地板、生铁铸造的窗框窗格子，一应的原生态。书房之小，堪比斗室。然而，他已经习惯了。他的画作就是从这间普普通通的住房走出，进入国际画廊的。
　　吴老经常在我们楼下买天津煎饼，有时是保姆给他买。近年来，他不吃了。卖煎饼的人对我说：“老爷子想吃，可是咬不动了。”还说：“老爷子人好，没有一点架子。有一年，他送我一本挂历，说上面有他的画，他是个大画家。”她还看见他亲自抱着字画从她身边走过，到马路边等车去。更令人吃惊的是，吴老大清早买煎饼吃过后，同夫人坐在樓下草坪边的水泥台上，打开包，取出精致的印章，有好几枚，磨呀磨，老两口一起磨。卖煎饼的人走过去问他：“你这是做什么？”他说：“把我的名字磨掉。”“这么好的东西你磨它……”他说：“不画了，用不着了，谁也别想拿去乱盖。”多么贵重的物件啊！为防范赝品，吴冠中破釜沉舟。
　　多次晤谈之后，我对吴老的文学观略有所悟，就是借文字表现感情的内涵。吴老说：“我本不想学丹青，一心想学鲁迅，这是我一生的心愿。固然，形象能够表现内涵，但文字表现得更生动，以文字抒难抒之情，是艺术的灵魂。愈到晚年，我愈感到技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内涵，是数千年千姿百态的坎坷生命，是令子孙后代肃然起敬的民族壮景。我的一切都在作品中，我坚信，离世之后，我散文的读者要超过我绘画的赏者。”
　　他富有而简朴，平易而固执，谦逊而倔强。他“一心想学鲁迅”，称鲁迅是自己的“精神的父亲”，再回顾他坎坷万分的人生经历，看看他最满意的那幅油画《野草》，凝神注视枕卧在杂花野草中“呐喊”和“彷徨”的鲁迅，这一切也许会变得容易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