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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一个人想死的意愿和自杀手段的危险性直接相关,自杀的决心越强,使用方式的致命性越高。可农药不是这样,使用农药的致死率高,死亡意愿却不见得高。
费立鹏告诉记者,中国农村里使用农药自杀的情况中,大概25%有其他人在场,这代表着中断和救援的可能性,在这种场景里,自杀者的求死决心或许并不强烈,他们仍给自己留下了一线生的希望。
而且根据费立鹏对自杀未遂者的了解,喝下农药的人,存在抑郁等精神障碍的比例并不高,他们寻死前并不一定心如死灰,而可能是在家庭冲突后,恰好手头有农药,一仰头就喝了。
一旦喝了,很可能再没有后悔的机会。“某些农药的致死率能达到80%。”费立鹏说,而根据最近5年的调查,中国农村中农药自杀的平均致死率为 13%~15%,与喝其他药或割腕等方式只有不到2%的致死率相比,相当高了。
“在中国,农药自杀占到60%,但是西方只有1%。”如此之多的自杀人口死于农药,这是发达国家没想到的,却是发展中国家的现实。
比照传统经验,或许能得到一些新的理解。在发达国家,男性自杀死亡率高,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男性使用的自杀方法致死性更强,女性虽然自杀行为多于男性,但自杀致死率低于男性。
中国女性的自杀率会那么高,更直接的原因可能是女性的自杀成功率高。
“我怀疑”
在因果性上,费立鹏的研究具有极强的解释力,但要走得更深就无法满足于此。自杀方式变化的背后,城乡生态、社会文化、人际心理等的变化仍待被揭示。
很多社会观察家就是从这里切入的。他们发现,在女性自杀潮退去后,将迎来新一波农村老人死亡潮。种种解释随之出现,如农村空了,老人权威与价值感低了。 也有学者试图证明不同农村生态对自杀率的影响,也看到中部原子化地区老年人的自杀率明显偏高,南方宗族型的村庄中年轻媳妇的自杀率明显高于其他地区的现象。
记者试图加入更人类学和社会学的观察,引入国内某位社会学者的研究结论向费立鹏询问,他没有听完,摇头打断。“那是猜测,我可以想好多可能的,但是没有确切依据。和村民去谈当然能得出很多解释的模式,但是对不对,要有细致的、长期追访的研究。”
他也提出了对老人自杀的看法,认为缺乏社会保障的患病老人是自杀的高危人群,但只要不是建立在长期扎实的实证基础上,他就仍然有所保留。
他不信赖质性方法,不允许研究存在“想象”,采访中,几乎不会给出全然肯定的回答,总是不忘强调“我怀疑”“我不确定”。
對于来自疾控中心的2013年中国各省份自杀率数据,他也是类似的态度,“对不对还是一个问号”,尽管他已在一席的演讲中引用过。
这份数据显示了中国国内各省市区自杀率的巨大差异,天津、北京、上海的自杀率最低,湖北、云南、安徽最高,在男性自杀率上,最高的湖北是最低的天津的7.8倍,女性是9.4倍。
相差如此之大,他也感到惊讶,但参考其他国家存在的类似现象,他部分地接受。
对于数据所呈现的表面规律—现代化水平高的地方,自杀率低—他的解释仍是审慎的,“有很多不能确定的因素,部分还可能因为数据本身是错的,错报、漏报的比例不一样会让结果有出入。”
他给出的唯一比较明确的解释仍然是:“可能因为一线城市农村人口比例低,如果比例高,自杀率也许就会高一些。”
一扇窗
费立鹏曾说,自杀是一扇窗,让他看见中国。这话没错,可应该还有后半句,是他努力打开了这扇窗。
在转到上海精神卫生中心工作以前,曾有几年时间,他在北京回龙观医院工作。在那里,他建设了中国首条免费自杀干预热线。据说头7年,就收到了超过50万次求助。
他不信赖质性方法,不允许研究存在“想象”,采访中,几乎不会给出全然肯定的回答,总是不忘强调“我怀疑”“我不确定”。
这条热线,为中国社会中真实而残酷的那一面,开了一道能被表达和呈现的缝隙,受伤的人心、激烈的情绪汹涌而来,直抵费立鹏和他的团队。
一旦将它们数据化,和自杀建立起联系,费立鹏眼前的中国,便呈现出另一番样貌。
中国人和西方人对婚姻的不同看法令费立鹏吃惊。结婚的目的与功能本是保护人,离婚带来伤害和危险,但在中国,事情恰恰相反,离婚承担起了保护人的作用,结婚却意味着危险。
那些在农村中的年轻女性,在一个可以自由流动的社会里,不必再束缚于践踏她的尊严、剥夺她的权利的家庭,可以在城市中获得独立的经济收入。拥有了离开的选项,她们的生命空间随之打开,不必在农村窒息到死。
“当然,这是一个特定时代的问题。”费立鹏补充。中国社会在一开始展现的特殊性,也在慢慢减弱,逐渐向西方发达国家接近,现在,离婚的保护因素在下降,危险因素在上升,男女自杀率差距、城市农村自杀率差距都在缩小。
由于某些他从没明确说过的原因,费立鹏的工作后来转到上海,但他依然与北京,与那条热线保持着联系。最近,新的情况出现了。
他发现,热线开通伊始的几年,来电求助者的问题以生活中人际关系遇挫为主,可是最近几年,来电者提到的问题变了,越来越大的求助比例向经济困难倾斜。很多人因为借钱难还,公司效益很差而陷入困境,这是一个与过去都不同的新现象。
越来越多的人打来电话,不一定是想自杀,仅仅为寻求帮助。专业的接线员紧缺而迫切,国内大多以志愿者的身份做着这件事。费立鹏不赞同志愿者模式,“这不是每月做一两次的事情”。
他相信,一个人为什么有自杀的念头,在承受什么痛苦,要投入时间去了解。偶尔为之很难保持专注,没有团队很难保持专业。
“可是,很多人不同意我的观点。”说到这里,温和的费立鹏突然奋力拍桌子:“我现在就要自杀!”
突如其来的爆发瞬时穿过空荡的大楼,记者内心一惊,表面上仍维持着镇静。他看着记者,顿了一会儿,问:“如果来电话的人突然爆发了,这时候你怎么办?”
接着他自答:“还是得专职人员来做工作,接受专业的心理辅导,保证规范化的服务。”
在北京回龙观医院,接线员要培训一年才能真正单独承担,“那个不是听两三天的课就行的,要做工作就应该做好准备”。
重头来
现实的另一面是,“心理热线接听比例只有10%左右”。这也几乎是中国自杀预防工作的缩影—太多空白了。
“中国的暴力死亡中,87%都是自杀,4倍于他杀。我们为预防他杀投入了那么多社会资源,可是为预防自杀投入了多少?”
世界卫生组织提出了到2030年自杀率再减少三分之一的目标,可费立鹏承认,这个目标实现起来,不会再像前20年那样容易。
“我们在思路上就错了。”他说,“现在的自杀干预模型和防治想法都要改,否则50年以后还是这样,很难再继续改善了。”
“中国69%的自杀者都是50岁以上的人,三分之一的自杀者没有精神障碍,可是现在90%以上的研究力量放在青少年和抑郁问题上,这部分的自杀比例只占5%。”
“自杀干预有很多可以做,在西方,一个人要自杀,没有任何措施地放他走是违法的,但我们现在,一个人自杀未遂,没有后续跟进,没有人和他来谈。”
在一切能公开表达的场合,他反复呼吁,中国的自杀问题,不只是医学部门的责任,也不单是精神病学能解决的,需要农业部、教育部、媒体乃至全社会的合力,需要各地方的支持。他希望推动建立一个全国预防自杀计划,为此筹办会议、拟定草案,不遗余力,但“推了20多年了,没用”。
在他的理想中,一个适合中国的自杀干预模型靠三根柱子支撑:心理承受力、社会支持网、自杀干预措施。在这三方面下功夫,也许能对问题有所改善。
但每一根柱子,都不是他能凭一己之力支撑起来的。
要加强孩子的心理素质和适应能力,得说服教育部门参与,“可它不觉得自己有责任”,需要学校和家庭共同来做,“可它们不认为那重要”。
在中国这么久,费立鹏太清楚高考之于普通中国家庭意味着什么,在那面前,什么都要让路,“心理健康课,就算设置了,也让位给数学考试”。
他觉得中国可以通过改善不公平性来加强社会支持网,经济高速发展了那么久,积累了物质基础,医疗服务系统、社会福利都可以来改善,减小社会差距。
记者向他举西方社会中社团的例子,试图询问其借鉴意义。话未讲完,他已明白记者的意思,皱了皱眉:“根本不应该再谈西方,中国有自己的情况,西方的模式帮不上忙。”
20世纪70年代初,费立鹏还在加拿大读医的时候,曾有一段时间都在做自杀未遂者的陪护工作,与这些人交流,他看到了不同的故事和特殊的人生,这是他对自杀问题萌生兴趣的关键时刻。
也是那时候,他认识到,对自杀未遂者的后续关注非常重要,他们很可能实施第二次自杀,急需跟进。在《中国自杀率:1995-1999》中,中国自杀死亡危险因素里,有自杀未遂史,排在第二位。
“自杀干预有很多可以做,在西方,一个人要自杀,没有任何措施地放他走是违法的,但我们现在,一个人自杀未遂,没有后续跟进,没有人和他来谈。”费立鹏很无奈。
“来中国三十多年了,名气和成绩都有了,会比原来容易一点吗?”记者问他。
整个采访中唯一一次,费立鹏语塞式地沉默了。
空气凝固了六七秒后,终于被他的一声叹气打破:“很多人觉得,既然自杀率下降得那么快,干吗还要重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