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福闲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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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 子
  一九九三年六月我从省劳改警察学校毕业,分配到渤海湾边的一所小监狱工作。我家在农村,距单位四百里路程,算是就近分配。对此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农村孩子嘛,习惯了碗里有什么就吃什么。领到派遣证的第二天我即去报到。报到当天才知道去单位的路有多难走,坑洼不说,路两旁几乎看不到绿色,这里原是海岸滩涂,有人烟后才慢慢变成了盐碱地,我所说的“慢慢”,如果换算成具体时间,大约一百年。监狱确实很小,押犯不足五百人,多数是偷抢拐骗的短刑犯,杀人放火很少见。除了看管犯人,监狱的另一项主要职能是晒制原盐,作为生产原料的海水取之不竭,劳动力也现成,而且人员供应从未匮乏过。我分在教育科,负责新犯的入监教育,教育完,就把他们下放到盐田里去劳动改造。
  九月中旬,看守所转来六十名已决犯,进圈,列队,点名。点到“马福”时,一个黑瘦老头响亮答:“到!”跨前一步,立正。
  他的立正姿势相当标准,双脚并拢,挺胸收腹抬头,囚服却不争气——衣襟在肚腹前撅撅着。在一群斜腰拉胯没个站相的年轻犯人中间颇为扎眼。我顺口问一句:你当过兵?
  他答:报告政府,当过四年炮兵。
  我抽出他的档案翻看,果然,简历栏记载着:1949—1953年,解放军某部炮兵。
  马福胸前挂块小黑板,背靠着墙拍照。小黑板上的内容为:马福,男,63岁,汉族。故意伤害罪。刑期:三年。
  一个月的入监教育结束,我看马福人憨直,劳动时从不偷奸耍滑,便向科长申请,留下他当了犯人值班员。还有个原因我没如实汇报:马福和我邻县,算半个老乡。口音也相近,听他说话我有亲切感。
  那时监狱条件简陋,监舍是平房,大通铺,长明灯,犯人们脑壳挨着脑壳挤着睡。白天下盐池拉耙子(防止盐茬板结)。马福白天睡觉,晚上和另外两个值班员一起守监舍,定时点数那些睡着了的脑壳。不敢少一个,少了就得拉警报了。
  入冬时节,吹来的海风又湿又冷。一天上午,我在狱内值班,天阴沉沉的,似欲下雪。接见室打进电话:马福的家属接见。
  我颇觉奇怪,马福档案里的社会关系和家庭成员栏是空的,也就是说,他是个孤老头。哪里冒出来的家属?
  接见室内一个老妇在等。黑色对襟大褂,老棉鞋,挎只柳条篮,表情紧张。见到马福便开始哭,马福一个劲儿地说:哭啥哩,哭啥哩,又没枪毙我。
  接见很快结束了,话没说上几句,哭泣占去了大半时间。马福催老妇早些回去,监狱离长途汽车站尚有十几里,晚了会误了班车的。
  老妇留下一篮煮熟的咸鸡蛋,走了。回狱里,马福蔫蔫的,我问他,马福叹息说:她是我妹子。我就是因为用刀砍伤了她小儿子,才进的监狱。
  1
  马福生于一九三○年腊月,按当时的算法,即民国十九年。那时麻石峪依旧是燕山余脉下的一座小村庄,人丁三百六十,背山而居,麻河绕村而过,春天时可见青色圆石在水中露头。
  马福的父亲马冬至那年整三十岁,在县城的张记猪鬃行当二掌柜,月钱三块大洋,按当时物价计算,能换回四斗麦子。家里还养条五岁口的毛驴,算是村里光景不错的人家。
  逢着二八日的沙河镇大集,马冬至带几个伙计,赶着马车从县城下来收猪鬃,顺路回家瞧瞧。路是老路,上百年了,路中的碎石磨得像驾辕老马的蹄铁一样光滑。伙计们手抄进棉袄袖筒,呼出的哈气凝在眉毛胡子上,很快就冻住了。伙计们说外面在打仗,谁和谁打不清楚,好像是南边过来的军队,北伐来了。到处乱糟糟的,猪比人少,这猪鬃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
  马冬至的耳朵却没怎么在意,仗不时就打起来,你打我,我打他,传到这里后早成了旧闻。县太爷,不,县长大人,依旧长袍马褂地坐在衙门里办公,收税,接百姓呈上来的状纸,断案。乱兵也有,胡乱抢些盘缠也便走了。只是山里土匪厉害,绑票什么的,但盯着的都是大户,还轮不到他马冬至。他媳妇前几日托人捎信来,生了个大胖儿子,六斤九两,等着他给取名呢。
  离麻石峪还有几里远,马冬至想好了儿子的名字,年景乱,能过安生日子就托祖宗的福了,就叫马福。一福压百祸。他正在为即将见到尚未谋面的儿子而满心欢喜,忽然车夫“吁”地一喊,扳起车闸,马车停下了。
  路上卧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像已死了。有个老伙计胆大,过去吆喝两声,妇人仍不动,老伙计伸手探她鼻息,说还有口热气。几个伙计瞧二掌柜,等他拿主意。马冬至本不想理闲事,这年头倒毙在路边的乞丐多了,谁顾得了呢,可又不能从她身上轧过去。见那妇人肚腹凸起,像是有孕在身的,想起自己坐月子的媳妇,心便软了,说:救吧。
  马冬至家是单门独院,祖上传下来的。迎门一堵青砖照壁,三间正房,东面间半厢房,西面是驴棚、猪圈、茅坑。他老娘颠着小脚帮忙将丐妇抬进西屋,灌进半碗热米汤,又往西灶膛添进几把高粱秸,烧热了炕。
  趁老娘指挥伙计们救人的当儿,马冬至溜进东屋,和儿子见了第一面。儿子小脸黑红,鸡爪似的小手挣扎着,像要挣脱襁褓的束缚。马冬至心痒痒的,伸手想抱,被媳妇打开了,说:手凉,冰着了娃儿。
  马冬至嘿嘿笑,说等你出了月子,我跟掌柜的告几天假,给咱儿子过满月。
  媳妇问:西屋那个,不是你讨的小吧?
  马冬至赶忙向媳妇禀告经过。媳妇说:可怜啊。万一救不活,赶紧送走,别冲撞了家神太岁。
  万幸救活了。那妇人是河南人,夏天黄河发大水,丈夫被卷走了。家中再无亲人,有个姐姐,十几年前嫁在河北,便一路乞討着来投亲。走错了路,一头扎进这山旮旯了。
  来年开春,妇人身子弱,生下一个女儿后不久便死了。临死前用眼睛盯着婴儿不放,马福娘明白她心思,说:我当自己闺女养,大了给我家福儿当媳妇。
  妇人点点头,把眼闭上了。
  马福从此多了个妹子,乔山枣。
  马福五岁时,马冬至想送他去县城学堂念书,每年两块大洋的学费家里还出得起。马福问:枣儿去不?马冬至心里盘算一遍,摇头。马福耍赖:那我也不去。   山枣懂事早,已经学会了帮奶奶烧火,喂猪。劝马福说:念了书才能像爹一样,会打算盘,坐大马车。我在家跟娘学做鞋,做出来给你穿。
  马福跟爹进县城念了两年书,学算术、国文。晚上回猪鬃行住。事实证明两块大洋没有白花,马福用洋数码子算账和他爹用算盘一样快。大掌柜也很待见小马福,说这娃儿脑瓜儿灵,日后准能出息成个好账房先生。
  马福越来越喜欢念书时,念不成了。日本兵来了。一个连的日本兵攻占了县城,原先守卫县城的一个营的杂牌国军弃城而逃。虽然百姓们见惯了军队此来彼往,但那都是本国人,换面旗子挂就是了。这回可是东洋人,八国联军的后代,传说里挖小孩心吃的鬼子。
  马冬至背着儿子连夜逃回四十里外的麻石峪。有钱人可以往南逃,平头百姓往哪儿逃?只能往自己家逃。
  马福倒自在了,天天领着山枣爬帽儿山,掏鸟窝,摘酸枣,酸的自己吃,甜的给山枣。马冬至虽没了饭碗,好歹家还有几亩山地,再说这里偏僻,日本人未必追来。带马福下地干活时,还教他算流水账,想着等世道太平了,儿子可去县城商铺当学徒。
  那一年麻河结冰的时候,替日本人收粮税的几个“二鬼子”穿着大头翻毛皮鞋,骑着骡子来了,找去保长家,说今年钱粮都要缴足,别等皇军亲自来催,那时哭你都不会哭了。
  打躬作揖地送走那几个瘟神,保长敲锣召集全村人,说缴完了,咱还过咱日子。没法子,人家有枪。
  问题是已经缴过国民政府的税了,家家都没余粮,再缴二茬税,就得饿死人。全村人多半都姓马,一个老祖宗的后代,扯着骨头连着筋。几个见过世面的爷儿们关上门商量一宿,结论是缴一半,还能捱到明年夏粮熟,大伙再搜罗搜罗箱子底,值钱的东西凑一凑,贿赂那几个二鬼子,阎王不敢见,小鬼也难搪啊。
  居然蒙混过去了,日本人没来。大伙悬着心把年过了,家底厚实些的人家年夜饭桌上还能有条筷子长的草鱼。
  山里有了游击队,不时下山放冷枪。打死了几个二鬼子。后来伪军也多起来,隔三岔五地下乡讨伐,讨伐老百姓。第二年春天,大旱。
  麻河水干了。马福奶奶每天早晨拿一小块布,蘸点水瓢里的剩水,擦一擦脸,算是洗过了。老太太是个干净人,祖上曾是大户人家。保长组织村人淘井,淘出来的全是泥汤。
  马福奶奶坚决不让动一颗种子粮,说还没到那时候。她这辈子经历过多少次饥荒,坏的年头人吃树皮草根,野狗吃人的尸体,后来活人和野狗互相想取了对方性命,因为彼此身上都还有些肉。
  当着俩孩子的面,马福奶奶的话没有说完,怕吓坏他俩——最坏的年头人吃人,先吃小孩,吃别家的,自家的,或者交换了吃,因为尚存一点舐犊之情。再吃那些老的、无力反抗的、死了的,到了连死尸也寻不见的时候,就等死。
  一家人每天只吃一顿稀饭。马福是全家人的命根子,可以多吃半个窝头。山枣瘦得像根树杈,勉强挂住衣服,马福啃窝头时,她就背过脸去。他俩去麻河边寻草根草籽吃时,马福将手心攥着的半个窝头的半个塞进她嘴里,山枣费劲地咽了,噎得眼里冒出了泪花。
  猪圈早就空了,驴也牵到牲口市卖掉,舍不得杀掉吃肉,但它们又和人争粮食。马冬至把家里的大洋拿油布裹严实,藏进驴槽下的窟窿,十三块。不到万不得已,是万不可动用的。他不准俩娃再出门,害怕村人饥饿的眼睛。
  六月间终于下了一场雨。麻河里有了水,浮起小群的麦穗鱼,泛上些活气。地里种上了苞米和谷子。尽管那时村里已饿死十五口人了。
  收完秋,人心不那么慌了。收成是差了,但总比没有要强许多啊。
  日本兵坐着卡车来山口了,九个日本兵,二十几个伪军。村人头回见到卡车,铁壳的,胶皮轱辘,屁股冒黑烟,叫起来吓人一跳,跑得贼快。日本兵和中国人模样差不多,很精壮,黄军服、背钢盔、穿的是大脚趾分瓣的牛蹄子鞋、扛大枪,哇啦哇啦说话,笑嘻嘻地掏出带糖纸的方块糖给小娃娃吃。翻译告诉保长,皇军要在山口修建炮楼,摊给你们村一百劳工,干一天活给五斤棒子面。又大讲“大东亚共荣”,皇军就是咱亲戚。保长唯唯。
  晚上一群本族男人在保长家商量,谁也不知大东亚在什么地方,更不懂共荣。看情形,不像传言中那么凶恶。保长媳妇插言说:我领几个妇人给他们做的饭,米是白米,面是白面,做饭时有兵看着,做熟了让我们先尝,像怕我们下毒似的。走时每人给了一小袋白面。
  保长媳妇拿出那小袋白面,确实很白,雪花似的。众人惊叹,要是天天给咱吃这个,那就共荣了吧。年岁最老的马九爷阴着脸,说等着瞧,拿枪带刀的,占咱家门口,自古没有这号亲戚。
  马冬至也想去修炮楼,棒子面正经是粮食啊。他娘不允,说人不吃狗粮。你带孩子进山捡橡子,拿碾子碾了,也是粮。还有,踅摸踅摸哪处旮旯能藏人。
  马冬至寻思,娘岁数大了,不定回想起哪年月的事情,明摆着又想逃乱嘛。大伙都不怕,一个小脚老太太倒替大伙担心。
  想归想,马冬至还是带俩孩子进山了。奇怪的是,一夜之间,河边山坡上多出了一溜儿土坑,一人深,土在旁边堆着,不像树坑不像抓野兽的陷阱,说不清来历地在那儿卧着,谁也不敢去填上。
  马福的印象里,那年秋天是他儿时少有的快乐时光。山不甚高,也不险峻,树木稀少,但山连着山,却有着不一般的气势。像趴着一窝急了敢咬人的兔子。
  爷仨儿捡橡子、松子、风干的酸枣。山枣发现树洞里的一只松鼠窝,让他们捡了个大便宜,里面存的橡子装了半布袋。临走,山枣偷偷放回去一捧橡子,担心可怜的松鼠会饿死。
  那时山里除了土匪,还有狼。马冬至寻到可住的山洞,看看没有狼粪,便升起火,解开铺盖卷,安顿俩孩子睡觉,自己提把柴刀,守在洞口。回头看看黯淡火光映照下的儿子和未来儿媳的小脸,心头便有了暖意。
  大雪封山前,炮楼建成了。大约是麻石峪有史以来最高的建筑,三层,全部用石头砌起,浇筑了水泥,隔半米一处射击孔,炮楼外圈架了铁丝网,挖了壕沟。挡在西去县城、东至沙河镇、北面进山的路口,白天还不怎么扎眼,晚上可着實吓人。   村人说话变得小心翼翼,像怕炮楼里的人听见。眼瞅到了年根,马冬至起个大早,从驴槽下抠出两块大洋,打算去沙河镇置办些年货。走到北河沿,吓得一屁股坐地下,挣扎不起身子。
  河沿山坡上长出了四颗人头。
  是被活埋的四个伪军。据说都在村里有相好的妇人,偶尔接济些粮食——饥荒年月,廉耻顶不得饭吃。晚上溜出炮楼寻热被窝,却教人在半路下了手。
  现在连日本兵也知道那一溜土坑是给谁预备的了。
  眨眼到了民国二十九年,对于孩子们来说,这年夏天比以往夏天稍好一些。河里有鱼,泥里有蛤蚌,好些野菜野果可以吃,可惜满树的树叶老了,不能再混在粮食里当饭了,胀肚。别去炮楼跟前玩耍就是了。马福和一群男娃光着屁股在河里摸鱼时,山枣在岸上等,甩上条寸把长的小鱼,她也会高兴地拍手。
  沙河镇那边传来的消息可着实怕人,三个日本兵领着五个伪军围住了邻县皇各庄两千多口子人,搜“抗匪”,在两千多双眼睛的眼皮子底下,拿刺刀挑开两个大闺女的肚兜——抗匪能藏那里面吗?一个闺女的爹上前拼老命,日本兵便收下了他的命。然而这只是开头。
  开了杀戒的日本兵捅死那两个闺女,并且割下了她们的乳房。拽出十几个男人,告诉他们,把俩闺女的衣服扒了,尸体挂树上。男人们照办了。有个手脚抖得不听使唤的男人,后背挨了一记突刺,趴在自己的血窝里继续抖,没人敢多看他一眼。
  日本人要树立一个“良民示范村”,给占领区的老百姓看。
  村人不敢信。日本兵来麻石峪快两年了,只打死了一个老疯子,怨老东西自己,半夜三更你去炮楼前唱什么皮影戏,日本兵听得懂?天亮了还得去人弄走,埋在北沟里。
  庄稼高过人头的时候,游击队半夜从山上下来,找村人讨吃的,宣传抗日道理,慢慢地便有人信了。大约有十几户人家。不敢声张,怕有良心坏的、胆小怕事的去告密。给游击队做鞋子、弄点干粮、提供些消息。
  收了秋,照例向炮楼纳粮。有个日本兵,大约在炮楼呆久了憋得慌,斜背了大枪,独自去麻河边欣赏傍晚的山色。
  第二天,帽儿山的一棵老松树上挂着那个迷路的日本兵。头被切掉了,摆在自己脚下,一脸惊骇表情。在村里翻腾一夜的日本兵把尸体背下山,咬牙切齿地哭,然后将全村人驱赶到炮楼前,向尸体磕头。马九爷不肯跪,被当场毙了。
  那年冬天,麻河比往年结冰早,各家米缸里的高粱米也比往年少。橡子面倒是经饿,却团在肚子里不消化,人蹲茅坑许久,好容易屙出来,像掉下一块石头。马福奶奶生了病,说:怕是熬不过今冬了。
  马福和山枣跑去河边,为想喝口鱼汤的奶奶抓鱼。他俩当真发现一条小孩巴掌那么大的,伏在冰下一动不动。马福拿柴刀砍冰,砍出个窟窿,伸胳膊去抓,抓住了。回家路上,棉襖右袖筒冻直了。
  回家挨了狠狠一顿打。马福记忆里,那是他父亲唯一一次打他。许多年后老马福回想父亲,已模糊不清,但还记得那次打,细节清清楚楚,就像昨天挨的打。
  马福奶奶是腊月二十九过世的。那天夜里,村北一个小名儿叫“喜凡子”的十七岁闺女,被日本兵抓去炮楼,罪名是“勾结抗匪”——其实只给游击队做过几双棉鞋。如果非得有什么罪过,那就是模样俊了些。
  老马福说那夜下大雪。小马福和小山枣蜷在炕头,心像一根线似的绷着、揪起,听着奶奶捯最后一口气,游丝般细弱的气。炮楼里传出喜凡子的哀叫、哭喊。后半夜,传来的已非人声,那是酣睡者也被悚然惊醒的呜号,在麻石峪的夜空回荡。整整一夜,全村的狗没有一只敢吠叫。
  天亮后,马冬至找了几个本家亲戚,将老娘装进薄板棺材,埋了。那年月,尸首不被野狗吃就是大幸。在北沟口遇见另一支小小的送葬队伍,喜凡子的头发和眼睛还在,余下一副血迹斑斑的骨架,拿白布裹了。据一个知道内情的伪军说:糟蹋够了,再用刺刀一条条割肉,喂了两条东洋狗。
  村人这才确信,炮楼里住着人头畜生。
  马福十二岁那年夏初,村里闹起了瘟疫,起初是几个人拉稀,一天跑十几趟茅坑,扶着墙走路,没两天就上吐下泻,发烧,等烧退了,人也蹬了腿。
  染病的人越来越多,炮楼里也知道了,抬一箩筐白灰,沿村子画一道圈,告诉保长:别出圈,出了用枪打。
  村人便囚在白灰圈里等死。
  马福娘也染上了病,告诉马冬至:带俩娃进山,兴许能躲过一劫。咱娘活着时,我听她说过,这是霍乱。
  马冬至咧开嘴嚎哭。抹去眼泪,连夜带着马福和山枣爬上了帽儿山。喝泉水,摘青野果,捉到蚂蚱用火烧糊了吞吃。在晴朗天气,数村子里升起的炊烟——一日日地在减少。
  山枣惦记娘,满山采集药草,她只认识几种,闻着有药味的便扯拽下来,摊在山石上晒。俩孩子的手被藤蔓的锯齿叶子拉出一条条血印。一天夜里,山枣不见了。马冬至牵着马福绕山间寻找呼唤,不敢高声,怕炮楼里的人放枪。
  天亮时,山枣回来了,她下山给娘送药草去了。说我娘还活着,我把药草捣碎了,掺和在棒子面里,捏了三个窝头,娘吃了一个半。我回来前,娘只去了一趟茅坑。马冬至捧着山枣的小手呜呜哭,山枣说咱多采药草,救娘,也救咱村人。
  老马福把这归结于山枣的孝心和善心。或许那一堆草中确有一两种对症的草药,但没有小姑娘一夜的奔波,且不论她在炮楼下爬了个来回——大人也未必有这个胆子,麻石峪在民国三十一年年末,未必能剩下二百六十九口人丁。
  到了民国三十四年春天,连村人都看出日本人抗不住了,炮楼里的日本新兵个头矮了,干巴瘦,嘴唇上没几根毛,看来他们是把本国的种子粮都献给圣战了。轻易不敢离开炮楼,游击队盯着呢,落了单就会身首异处。
  马冬至和他媳妇显出了老相,四十多岁的人了,常年在地里劳作,腰开始佝偻了。马福已是半大小伙,瘦是瘦,筋骨倒结实,后腰老是别着柴刀。山枣出落成一个秀气少女,村人知道她是童养媳,不然早有人上门提亲了。
  钱也不是钱了。华北自治政府发行的伪币——外观和如今清明节前地摊上成捆出售的“冥国银行”货币相似,当手纸都嫌硬。只有大洋和铜圆能买到大粒盐、火柴、土布、针头线脑。不然就用东西换。以物易物虽然原始,但这是买卖双方都放心的方式。   驴槽下只剩四块大洋。这,还是一家人勒紧裤带省下来的。马冬至掰着手指头,从村东毕老财家数到村西马拐子家,被日本人、二鬼子、饥荒、瘟疫祸害过的,还剩几户人家?没几户完整人家了。
  下过雨,一家人去种地。马冬至父子背着绳套,弓起身体在前头拉,马福娘扶着犁,山枣点种,用脚把垄沟踩平。
  天气热起来的时候,麻河的水也暖了。七月里的一天傍晚,马福去河边接洗衣服的山枣。山枣说身上都是老泥,你看着人,我去树下洗洗身子。
  马福蹲在岸边,认真看守着那只大木盆、盆里拧成卷的湿漉漉衣裳、一根呆头呆脑的捣衣杵。暮色渐渐浓了,他向树下瞥一眼,望见一个淡白色的轮廓,心头慌慌的,忙扭过脸。
  偷窥的不止他一个,炮楼上一个日本兵也用望远镜看见了。扛着枪跑出炮楼,直奔河边。马福正做黄昏梦,幻想着几年后和山枣成亲,突然看到一把闪亮刺刀顶在自己胸前。日本兵摆摆下巴,示意他滚开。马福慌忙爬开。日本兵扑向山枣,山枣抗拒着,叫:哥,救我!
  一股血冲进马福头顶。山枣是他妹子,还是他未来的媳妇。他抽出后腰的柴刀,奔上前,朝日本兵后颈斩将下去,日本兵回头时,马福看见一张溅上血水的、被惊惧和愤怒扭曲了的脸。马福眯起眼,剁下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
  直至柴刀被死人的颈骨卡住。
  一家人趁天黑逃进了深山。当他们在山石缝下的凹洞里浑身哆嗦着后怕时,马冬至回想起五年前过世的老娘,想起老人歷尽苦难得出的生存经验,潸然泪下。
  两个月后,一支近百人的游击队围困攻打麻石峪炮楼,日本兵让翻译喊话:我们战败了,已经知道天皇宣布投降了。如果能保证我们战俘安全,可以向你们缴枪。
  游击队长想答允,毕竟炮楼很坚固,好打的话早容不得这根硬刺了,手底下的战士也会有很大牺牲。但闻讯赶来助战的四邻八乡的老百姓不干:远的不说,就说两个月前,麻石峪赔了十条命给那个该千刀的小鬼子,整整十条人命,全村十六岁以上男丁抓阄活生生凑齐的十条人命啊!利息咱不要了,叫他们把本钱还出来!
  千多人的叫嚷声就是民心。最后开给炮楼的条件是:准许你们自杀,给你们留全尸。等我们打下炮楼——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所有的头都将挂起来。
  日落前,十一个日本兵用枪和刺刀自戕。七个“二鬼子”打开炮楼投降,没等跪地求饶,被卷进上千人的漩涡,死于镐、镰、锹、钉耙、铡刀诸般农具之下。
  那是当时华北平原上,极少的一例拒绝接受敌人投降的事件。
  老马福说,听说日本是个崇尚佛教的国家,相信人死时若尸首分离,便永世不得转生。真是个奇怪的风俗。
  2
  马冬至一家成了麻石峪遭人恨的一家人。若不是你全家跑了,鬼子能拿咱村人撒气吗?抵了十条命哪。“好汉做事好汉当”的道理后生家不懂,当过二掌柜、见过世面的你马冬至也不懂吗?呸!
  马冬至的腰一日日佝偻下去。直到四七年冬天他患吐血症死之前,仍为这桩旧事愧疚,说早知如此,我该留下来挨鬼子的枪子。死后哪有脸面见屈死的乡亲!
  四八年开春,解放区政府派出的工作组进村,宣传土地政策,发动群众,翻身做主人。那时麻石峪又迁进了几十户外姓人家——多数与村人沾亲带故,这里撂荒地多,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多种一把粮,就能多活一日命。
  只打了毕老财一个土豪。他算不得多大的地主,全称应是毕老财迷,特别会算计、过日子仔细罢了。据村人皆知的笑话:他家涮咸菜坛子的水都不舍得倒掉,还要晒干,刮几粒盐下来。是麻石峪所剩不多的人丁较完整的人家,四六年趁乱占了十几亩绝户人家的土地,加上自家的三十亩,四八年一清算,成了地主。
  斗争会开半截儿,毕老财尿湿了鞋子。大伙便放过了这只土耗。他家只有一个哑巴长工——想揭发都没话可说,农忙时雇几个短工——饭食较稠,倒不小抠。
  日子有了盼头,马福却不肯安心种地了,他想参军,为他爹、为家人、为自己争一口气。不能老这么耷拉着脑袋过日子。他家欠麻石峪的,他还!马福娘哭天抹泪地不依,说老马家就你一根独苗,有个好歹,我和山枣咋办?
  那年秋后,各家都有了余粮,粮多的人家还养了狗。土匪基本绝迹,山里只剩狼一门祸害。能睡安生觉了。
  农民协会组织村人交过公粮,又号召后生们入伍,保卫胜利果实。村里五个后生,三个报了名。农会主任知晓马福是独子,不肯填他的名字,马福抓过笔填上了,好歹念过两年书,会写自己名字。
  马福娘跌跌撞撞跑来时,已经白纸黑字,按下红指印了。马福娘硬挺着没在众人面前哭,回家躺炕上发烧。马福后脚跟进门,趴炕下磕几个头,收拾个小包袱走了。
  麻石峪的四个后生被送到区上,先集训了三个月,发了新军装。过年放五天假,马福回家了,把发的饷钱交给娘贴补家用,两块大洋,四张“解放票”。他娘摩挲着他肩膀,哭不出,也笑不出。山枣做熟饭,菜里多舀一勺油,倚着门框不做声。
  四个后生回区上报到那天早晨,山枣送到村口,另三个后生都还没定亲,光棍三根,挤眉弄眼地看他俩笑。老马福说那时年轻呵,不知岁月无情——催山枣回家。山枣硬拽他到坡底下,塞给他一双绣花鞋垫和两双布鞋。说:等你回家,咱就成亲。
  那是一九四九年年初,麻石峪村口发生的一个寻常送别场景。
  四个同乡像两双筷子一样友爱地回到区上,继续操练射击、刺杀、投弹、匍匐前进。不久,二百新兵开拔,编入作战部队。
  马福平生第一次穿上了新胶鞋,又轻巧又结实,解放鞋。一晚宿营后,他帮一个战友写家信,俩人头碰着头在那儿凑字,连长看见,问:你还认识字?马福很难为情,答:识不多几个,不会的就画个圈圈。连长又问:认得洋数码子不?马福说认得,我还会用它们算数哩。
  当场演算给连长看,连长大喜:人才呀,放步兵班可惜了。新发给咱连一门山炮,你去炮兵班,好好练。身后架着炮,打起仗来就有底气。   就这样,马福进了炮兵班,当了副炮手。
  那年红脸高粱黄脸玉米堆进麻石峪各家粮囤时节,四支扎满红绸、喜气洋洋敲锣打鼓的队伍从县城四门出来,向经过的每个村庄报喜:建国了!新中国!
  山枣奔回家告诉娘,娘俩相抱而泣,都建国了,马福也該回家了吧?这狠心的娃,咋连封信也不给家来呀。
  马福的家信是年前送到家的,农会主任亲自送上门,说:娃出息了。看这信皮儿,看上面这大印!
  其实是邮戳。农会主任也不识字。信瓤儿不薄,字也很多,三人眼睁睁看着,没下手处。山枣飞跑出门,把下乡的工作组组长请来了,读给三人听,大意是:我成长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炮兵了,也参加过几次战斗了,我们都打胜了。部队正在南下,要打倒所有反动派,解放全中国。我们决心为这一壮丽事业献身。革命胜利后我们会重逢。我很想你们。好好种地,多打粮食。我的旧柴刀别扔掉,有空磨磨,别生锈了。山枣照顾好娘。
  娘俩晚上睡不着觉,信有些可疑,马福不是个说话顺溜的人,字也不是他写的,只后半截话是自家语声。但,信底下那歪扭的“马福”俩字千真万确是他的,和报名册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娘俩唠了一宿家常。马福娘说起那些早已死去的人,山枣亲娘、马福奶、马福爹、马九爷……甚至包括老保长,他若非抽中了十个死阄里的一个,如今也能在农会里当个头头吧?还有喜凡子,若活着,早就能抱上自己的娃了。
  天亮了。
  冬闲时节,各村搭戏台,请皮影班子。唱戏的几个老头刚在这村拉开架势,那村来请的人已在台后候着了。接待规格很高——热水热饭侍候,走时每人三升小米。大村镇能请来唱梆子戏的剧社,新戏《白毛女》、《血泪仇》,还能演老戏《秦香莲》、《蝴蝶杯》。板胡笛子、琴鼓锣笙,新浆洗的旧戏袍。不得了,真正阔气——村民提前几天给附近亲戚捎话,还有套车去接的。
  山枣参加了学习班,学数数儿,认字。多少存了私心,认了字,就能看懂马福哥的信,也能给他写信了。硬记住几个,白天烧火时拿黑头柴禾棍在地上画,难免缺胳膊少腿的,比在鞋垫上绣花费力。
  第二年麻河涨水时,农会主任给村里两户人家送去了烈士证书、抚恤金和粮食。牺牲于同一场战斗。本想召开全村人参加的追悼大会,可那两家人实在哭得厉害,便作罢了。
  山枣盼马福来信,又怕来信。晚上做噩梦。做的好梦就是小时候俩人玩耍的情景,忘了那时的饿。却梦不到现在的马福。
  村庄被白雪覆盖的时候,收到了第二封信,家信。信上说部队在福建,又要开拔了,去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叫山枣等他。
  马福娘的身子骨越发不济了,和马福爹一样的病,大约是那年全家人在山上躲藏时落下的病根——她和马福爹轮流守在山洞口,不敢生火,提心吊胆,怕日本人搜山——洞口风硬啊。
  山枣掏净驴槽下的窟窿,拿石头堵上了。六块大洋,八张“解放票”。去沙河镇请老中医,号脉,下药单。小院里满是草药的苦味。
  不久钱花净,马福娘不许山枣再去跟农会借——已经给咱送过三次救济了,再伸手讨要就是打咱自家脸了。山枣哭,说我哥回来,见不上你一面,不得埋怨我一辈子呀。
  马福的本家兄弟叫马祥的,当年五后生中唯一没参军的那个,偷偷跟山枣说:山枣你嫁给我,我爹当年埋院子里半瓦罐大洋,挖出来给你娘瞧病。
  山枣一咬牙,答应了。
  等半罐大洋全变成药渣渣,马福娘也到了寿限,临死前拉着山枣的手,光淌泪,说不出话。
  村人帮忙料理完丧事,小院登时空得怕人。山枣自己扛锄下地,自己烧火做饭,自己纳鞋底,看油碗里的灯捻儿——村里老人说,灯花儿开成双儿,亲人就该回家了。
  马祥娘嘴碎,传出要娶山枣过门的话影儿,被有嫌隙的人家告到区上,突然下来几个民兵,一绳子把马祥绑走了。村人都说马祥“抢夺胜利果实,这回要挨枪子”。山枣丢下锄头,跑去区上,一口咬定“我是自愿嫁马祥的”,民兵营长把马祥放了。
  马祥不敢再提娶山枣的话了,见面就躲,倒像他欠山枣钱。山枣说等我马福哥回来,一准儿还你半罐子大洋。马祥嗫嚅着。
  等啊盼啊,等来的却是一九五二年秋天送来的两封阵亡通知书。麻石峪的另一双筷子也没了。
  一九五三年的一个春日里,马祥娶山枣过门。先从区里领结婚证,然后再套上马车接回家,新社会了,老习俗得改一改。本村闺女嫁在本村,村人按亲疏分成两拨,一拨迎亲,一拨送亲。晌午坐席,正吃喝得热闹,有人喊一嗓子:马福回来了!
  都以为见了鬼。然而真是马福,二十三岁的退伍军人马福背着绿布挎包,回家了。村人吓坏了,他在战场上开炮炸死多少敌人咱不知道,十五岁拿柴刀剁鬼子脑袋可是千真万确,娶他的童养媳……这不眼瞅着要出人命吗?
  山枣哭了又哭,说:“我的命呵。”马祥一家三口在当院给马福跪下了,马祥爹是马福的叔伯辈,这如何使得?马祥说:半罐大洋不要了,结婚证退回去,你领山枣回你家吧,我只拉过她一回手。
  事已至此——马福说:往后山枣就是我亲妹子,你待她不好,我打断你的腿!
  马福爬上帽儿山,搭间草棚,开荒种地。轻易不到山下来。夜里山风呼啸,有狼呜咽声,如泣如诉,忽远忽近,马福吼两嗓子,狼也就安静了。
  阵亡通知书的事很久才搞清楚,是邻县一个叫“麻福”的烈士。但搞清楚又如何呢?当年的两双筷子只剩他一根了。
  那年秋末,县里开大会,庆祝抗美援朝胜利,请各村的退伍军人上台,戴大红花,台下上万群众使劲拍巴掌,那天大概是马福一生中最光荣的一天。又组织英雄们做报告,马福嘴笨,炮弹大的字凑不够一架独轮小车,别人代他写好的报告稿都背不全,吃了几天小米干饭就回麻石峪了。邻村一个退伍兵,胸前挂的奖章比马福少两枚呢——十几场报告做完,留在了县上吃公家粮,穿四个兜干部服,后来当上了副县长——啧啧,各人有各人的命,别的啥也别说了。   村里开始成立互助组,三五家一组,生产劳动互帮互助,丢下哪家都不好。马骡驴牛一类大牲口少,调剂着使唤,可不敢误了农时。还要彻底肃清敌特分子,严防阶级敌人反攻倒算,抢咱胜利果实——毕老财闲几年了,得斗一斗,别把他撂得长绿毛了。
  结果斗出了情况。來源于毕老财四六年吹过的一个牛:有天早起,我挎粪筐拾粪,县城官道上开来辆轿车,到我跟前,“咔”地撂车闸了,下来一个穿军装的人,“啪”地立正敬礼,我一瞅,谁呀?介石!
  这牛飞上天了。谁也不信——谁也不敢说不信——蒋介石向你敬礼,你是谁啊?
  差点将老地主打成“敌特”。毕老财从此落下了病根儿,听不得“国民党”“反动派”“蒋介石”这些词语,一听鞋就湿。
  那年冬天,县剧团下乡演出,还排了烈士喜凡子的新戏,来麻石峪演,台下一片哭声。又去邻县演,演至喜凡子义正词严怒斥日酋那一幕,台下一个白脸庄稼人嘀咕:“哪儿呀,不是这样子的。”那时群众警惕性高,旁边一观众心中起疑:他咋知道不是这样子的?
  跑去向民兵们报告,当场将那人擒获,连夜审问,竟是当年炮楼里的一个“二鬼子”,眼见日本人要完蛋,跑了,躲在外县做小生意,不料一句话露了原形。押回麻石峪,公审大会开完,那个追求历史细节绝对真实的汉奸已骇得屎尿俱流,被拖去喜凡子墓前,乱枪毙了。
  来年开春,山枣生个男娃,马祥去山上报信,说山枣说了,让娃他舅给起个名字。马福蹲地上,手指拨拉着红薯,说:咱还得往前看,向前进啊,娃儿就叫‘前进’吧。
  青黄不接的时节,狼下山找食,叼鸡啃猪,闹得鸡飞狗跳。民兵排改成打狼队,请马福当副队长,进山剿狼。说实话,马福的枪法实在令人不敢恭维,马福说:“六零炮、八二炮我都能放得准,指哪儿打哪儿。”——可总不能架起迫击炮轰狼不是?忒大材小用了。
  和一帮青皮后生钻沟掏洞撵狼,马福的言语还是挺稠的,晚上宿营,拢起篝火烤野兔,讲战斗故事,听众们一惊一乍:马福哥,群众大会上你咋啥也说不出来呢?脸憋得比胸前大红花还红。鸡下蛋还会咯哒两声,你咋比草鸡还笨哩?
  正儿八经的,马福没打中过一条狼。打狼队解散时,却分给他三张皮毛最好的狼皮。由此可知人心。所以他外甥马前进小时候,睡的是正儿八经的狼皮褥子。
  马前进五岁就下河凫水摸鱼,他舅教的。马祥怕儿子淹死,心揪揪着,却不敢管教——马前进嘴刁,小嘴儿“叭叭”地向他舅告状。马祥怵马福,极其特别严重地怵。
  马福虚岁二十八,还在打光棍。山枣四处托人给哥说媒,独个在山上住着,野人似的,衣衫破了也没个人补。小院满是荒草,驴棚也塌了。不久有了好消息,沙河镇一个老地主的闺女,或者说地主的老闺女,愿意嫁马福。
  除了家庭成分高,那闺女没的挑,模样俊,手也巧,过日子仔细,比马福小四岁,在农村已属老姑娘。山枣先去相看过,回村请“介绍人”正式去说亲,已不时兴叫“媒人”——封建思想残余的称呼,有包办买卖婚姻嫌疑——“介绍人”便好听多了,与盖了红戳戳的“介绍信”属同一性质。介绍人跑俩来回,亲事便定下。马福提了点心匣子上门,丈人老头欢喜得满面放光,杀鸡留客。
  收完庄稼打下粮,小院铺层细河沙,屋里清扫干净,糊了新窗纸,很像一个家了。山枣将剪出的红喜字一一贴整齐,莫名的有些伤感。
  马福结婚了。全村人凑份子喝喜酒,称赞夫妻二人是新旧结合的典范。
  来年村里开大会,“大跃进”,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乡改公社村改大队,下面再设生产队,土地收归大集体,各家不许单干,农具牲畜粮食一律归公,做饭锅子统统砸了——大炼钢铁。吃饭?大食堂!
  村人喜气洋洋,以后再不用生火做饭,下完地就去食堂打饭,只吃稠不喝稀,旧社会地主老财也过不上这般饭来张口的好生活。也有家底厚实不愿入伙的人家,大队干部登门做工作:“三面红旗”懂不懂?每一面都要红彤彤的!你给红旗抹黑,那会是个啥下场?
  老马福说刚开头时确是好日子,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人人干活卖力,坐地头休息时还拉歌呢。娃儿们送幼儿园,有馍吃。学校不收学费,学生们放学后去拾粪,悄悄倒进生产队的粪堆里,争做无名英雄。
  麻石峪一九五八年人丁兴旺,六百三十四口。民兵排升级为连,挨家挨户清查,私藏粮食的要批斗,菜刀铁勺铲子门锁也要上缴,公社的炼钢炉等着出产量放卫星呢。马福犹豫半天,旧柴刀藏进驴槽下,没舍得交。
  秋后各大队抽派社员去沙河公社炼钢,马福马祥同组。马祥不乐意去,山枣快分娩了,又不敢不去,公而忘私的革命态度很重要。
  砖砌的土高炉确实很高,两丈多,头顶竖着烟囱帽,一股股喷烟。炉口大开,火光熊熊,一群人挥汗如雨地往里添木柴,木柴光了就添柴禾秸。正自热火朝天,有人喊马祥:你村人捎话来,你媳妇生了,一个腰挎“盒子炮”的娃。
  马祥问马福:又是个男娃。哥,你说取个啥名字?
  马福说:赶这节骨眼上,就叫跃进吧。
  炉火熄后,挖出来一个黑不溜秋浑身棱角奇形怪状的胖家伙,有几千斤重,众人围绕着它,被这个陌生的奇迹惊呆了。
  3
  马跃进尚在吃奶,便知道了饿。从大食堂打来的粥能照见人影儿,拿筷子一搅,泛起百十粒高粱米,当娘的喝下去,能产多少奶水?
  一九五八年的革命化春节是麻石峪人的散伙饭,也是饥饿记忆的序幕。年三十晚上,村人齐聚大食堂,坐小板凳或蹲着,围住百张炕桌,捧着老碗吃小米干饭,有菜,炒萝卜丝等于炒瘦肉,熬萝卜块充当炖五花肉。热气腾腾的,有人喊:来,尝尝这块,这块肉肥——
  因为管够,人人放开肚皮吃,饭顶到嗓子眼了,还要求再添一碗。马前进撑得走不动路了,被他爹背回家去的。
  人,人世,人世间的戏剧,常常是个悖论。比如分明发高烧却冷得发抖,分明冻僵了却觉得身上暖烘烘,分明是集体饥饿的开始,却是记忆里的饕餮之餐。   大年初一,村东头毕老财家传出哭声,毕老财过世了。麻石峪农历一九五九年的第一个死者并非饿死,而是活活撑死的,他吃了七碗小米干饭。已经谢幕的老地主躺在两只条凳架起的门板上,脸上有微微笑意,似乎很满意脚上的鞋子这次是干的。
  开始吃定量了,每人每天三两六钱带壳高粱米。马福把自己和媳妇的当月口粮背回家,媳妇伸手摸摸马福胡子拉碴的脸,不出声地哭了,说要是小米就好了,小米禁饿。
  哭过了,和马福商量一起去公社买锅子,顺便给娘家送点粮食。给老丈人带啥礼物呢?马福爬上山,查看自己安置的捕兽夹,丢了一个,看来有人比他起得早。山上光秃秃的,树木都被伐去炼钢了,山下有几个人在结霜的田野里低头寻觅什么,走走停停。幸运的是,在隐僻山道上马福找到了收获,一只套中的野兔,已冻僵硬了。藏进怀里,回家。媳妇拿碗舀米,装进小布口袋,舀了两下,第三下又倒回去一半,不能再舀了。
  沙河镇的老地主一家六口也在挨饿,看到那只瘦小野兔,全家人眼睛放出光来。关紧门,剥兔皮,手指颤抖着,鬼祟得像在进行一场谋杀。只恨不能连皮带毛一起炖。媳妇悄悄抻马福的衣襟,道别了家人,走去供销社。
  供销社的货架上几乎是空的,但铁锅还有,新崭崭的,不知哪里制造出来的。马福媳妇花两块三毛钱买了锅,马福拿草绳绑牢,背起回家了。
  马福媳妇用石磨将高粱连壳磨碎,加上干菜叶、红薯蔓,熬糊糊。当地人称作“糊涂”的一种混合型食物。不是“难得糊涂”的糊涂,老马福不认识郑板桥。
  生产队照常敲钟出工。排队下地的队伍稀稀拉拉,像羊拉的线粪,队长吹哨休息,社员们就地坐下,盼天黑,记完工分好回家喝糊涂。
  干菜叶红薯蔓也净了的时候,树木野菜尚未发芽,于是将玉米棒芯、高粱穗磨碎混进糊涂。十几个患“浮肿”的村人,多数是老人和饭量大的人,当地俗称“大肚汉”的青壮劳力,躺家里养病。的确是病——手指按一按腿,出个坑,许久坑才消失。慢慢浮肿退了,人愈发浑身无力,待得三肿三消,人瘦成一把骨头,很轻,抬去埋掉时不比挖坑更费力气。
  村头仅存的几棵老杨树刚度出铜钱大的鹅黄色叶片,便在一夜之间秃了头。社员们在休息时、收工后去田埂寻觅野菜,捞麻河里的水草,队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乡里乡亲的,眼不见心不烦。种地时,干“点种”活计的社员有福了!玉米种、高粱种,偷偷塞进嘴,嘴角溢出白色浆水,噎得翻白眼也舍不得吐。后来粮种浪费的情形严重了,队长怕担责任,提前用农药将粮种泡过,从根本上解决了这一偷盗浪费集体财产的问题。
  那年七月底,连续数日大雨过后,麻河暴涨,淹了大半个村子,村人跑上帽儿山躲洪水,哭天抹泪,害怕老天发怒。大队干部不再说“战天斗地”——头顶是天,哗哗下雨,脚下是地,被水淹了。
  洪水退去,下山回家,各家土炕泡塌了,和泥脱坯垒炕,忙了好些时日,种的庄稼多半是高粱玉米红薯,损失不算严重。
  老书记,即当年的农会主任,收秋前去公社开会,发了几句牢骚,“败家子、打肿脸充胖子”一类的话,当场打成“右倾分子”,捆翻批斗。年轻忠诚的民兵连长接替他的职务,保证不但要抗灾还要增产,坚决完成上级交给的征粮任务。
  粮食定量依旧不变。社员们下地时都穿上了带兜的衣服,民兵连长兼现任大队书记发现后,安排民兵检查,社员们收工回来后一律在打麦场集合,衣兜抖搂干净,不许带回家一粒粮。胆敢违反的,轻者扣工分口粮,重者批斗游街。批斗就是挨打。游街则是由民兵押着,敲锣在村里游行展览——比批斗可怕,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脸皮没了,还怎么往下活。
  马福媳妇回趟娘家,回来后哭。她娘快不行了,有点吃食总是留给孙女,自己能省一口是一口,慢慢身子羸了,前几日受了风寒,躺炕上捱日子,对外人不敢说饿,说害病。
  那年入冬,很多村人报名去修水库,给粮食补贴。马福马祥也去了,能吃饱。高高架起的大喇叭不停地广播上级文件、决心书、表扬稿、革命歌曲,播音员比抬泥筐搬石头的民工们还累,嗓子都累沙哑了。晚上睡工棚,马祥问马福:哥,想家不?马福说想。马祥说我也想,家里俩娃张着小嘴要吃的,我心难受啊。
  六○年开春,又有几个村人得了浮肿,人心惶惶,有的人户领了当月口粮作干粮,家里多少值几个钱的粗笨家什卖掉,去东北找饭吃,当地人称作“下關东”,泛指山海关以东,清朝时就有这称谓了。传说那里活路多,伐木、垦荒、下煤窑,河里有鱼,地里有粮。举家而去的人户越来越多,上面遂下了命令,各村民兵站岗放哨,没有大队、公社介绍信的一律不准外出,严防死守,不准“盲流”,更不准外出讨饭,给“三面红旗”抹黑。
  麻石峪原大队书记已被“打出原形”,缩回去做社员,论辈分,马福叫他“六爷”,在村口遇见马福,爷儿俩蹲墙角唠嗑,六爷说:总得给人家留条活路吧,你去劝劝那小子。
  马福去劝那小子了。他直接走进大队书记家,借磨石和水盆。拔出后腰的旧柴刀,坐人家门槛上磨,磨完刀刃磨刀背,磨了很久,一言不发走了。
  口粮定量加到了四两八。这已是麻石峪大队书记所能尽到的最大力量了,据说还是沾了去年发大水的光,申请出来的救济粮。先后有二十几户人家离开麻石峪,有被遣返的,有不知所终的,有在东北落户扎根的,也有多年后落叶回乡的。是后话了。
  那一年麻石峪风调雨顺,粮食产量也很高,但仍吃不饱。留下社员口粮、种子粮、牲畜饲料粮,余下的上缴公社粮库。说是还苏联外债。村人都骂苏联人坏,拿大眼儿筛子给咱还债的粮食过一遍,漏不下去的才肯收,比旧社会地主借粮的小斗出大斗进还狠。亲眼目睹一般。似乎骂完苏联人,肚子就能不饿了。
  马福领着媳妇,去收割过的田里挖红薯,早有人挖过了,夫妻俩挖半天,挖到五个小的。回村,路过马祥家,马前进蹲门口,吮自己手指头。马福心疼,给外甥三个,说让你娘塞灶膛里烧了给你吃。
  挺到六一年开春,马福掂把锄头上山,开出小块荒地,种红薯。村人有效仿的,拿酸枣棵子遮住秧苗,掩耳盗铃一般。大队干部们佯装不知。那年依旧风调雨顺,山上的红薯谷子等杂粮收成不赖,一年级小学生马前进常跑去舅家吃烧红薯。马福媳妇往娘家送红薯和黄豆,三年里头回留下吃饭,老地主啃着生红薯伤心地哭了。   六一年底,麻石峪的人口册上,由五八年的六百三十五人降至五百六十三人。依旧同三个数字,只是调换了位置。三年内共有三户人家生了娃,分别是大队书记家,会计家,库管员家。至于别家妇女,多数闭经,或子宫脱垂,成了撂荒地。
  到了六二年,村人基本都能吃饱肚子了。依然大集体,记工分,马福夫妻下地劳动一天,所挣工分折两毛八分钱。秋后结账,按工分多少折算钱粮。光用钱也不能买所有东西,好些商品凭票供应,布票油票糖票……听说城市里各种票证更多。
  六三年夏初,马福媳妇大了肚子,在村口遛弯时,碰见同样大肚子的山枣,两人靠石碾盘旁边唠嗑,最后商定:若一个肚子生男,一个肚子生女,便结成儿女亲家。
  马福媳妇先生个闺女,夫妻俩为取名问题发生争执,马福说叫小枣,媳妇说叫小花。最后折中了,马枣花。没几天,山枣也生了,马祥拿五个红皮鸡蛋去马福家报喜:你妹子又生个男娃,让你给取名字。马福想半天,想不出,有些恼火:前进,跃进……她还越生越来劲了!
  马祥回家,说三儿老丈人给取了个好名字,叫来进。
  马来进在家门口尿尿和泥玩的那年夏天,他大哥马前进考进县一中念书,村人夸这娃聪明,搁在前清,也算“童生”了。马祥颇觉面上有光,万一祖坟上长青蒿,出息个吃公家粮的中专生或大学生呢。
  马前进同学念到初二,学校停课闹革命,老师们戴上纸筒高帽挨过批斗,排队去扫大街了。马前进背铺盖回麻石峪,在马福家翻箱倒柜,翻出一套旧军装,披挂整齐,随一帮高年级同学出门大串联。过大半年回家了,穿着烂军装,胸前别一个海碗那么大个儿的毛主席像章,满口吓死人的神圣词语。
  那时村里分为两派,打语录仗,互揭老底,难免掺杂诸多家族矛盾和私人恩怨。目标却一致,村革委会公章。马前进是造反派。许多年后还有村人半开玩笑地骂马前进,说你小子可把咱村祸害苦了,破四旧砸了那么多老物件,连你奶奶的陪嫁掸瓶也抬当街砸了,你革命到家了。
  后来两派开始“大辩论”,村人越听越糊涂,这个糊涂不是可以喝的“糊涂”。双方都引用语录里的话攻击对方,新名词层出不穷,听着谁讲得都振振有辞,真理在握。
  社员们常常被大喇叭喊去集合,开大会批斗“地富反坏右”,喊喊口号。比下地劳动轻省,照样记工分,反正肚子饱着,闲着干啥,又没啥文娱活动。
  村里唯一的地主——毕老财已过世多年,他的“狗崽子”们夹着尾巴规规矩矩,再欺负人家也没啥意思。也不能老去别的村借地主来斗啊。不久有人揭发出马福媳妇是地主后代,马前进带领一群红卫兵闯进马福家,再次翻箱倒柜,搜查沙河镇老地主留下的“变天账”,马福大骂:红薯喂狗肚子了!
  马祥夫妻急急跑来,叫儿子回家,马前进义正词严地回答: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造反总是有理!
  他娘当场气得不会说话了。马祥把山枣背回家,说他还是咱儿子吗?我都不敢认了。就当没生他,咱把他献给国家了。
  立场坚定的革命小将马前进同志,被推荐去县里学习了。没等学成归来,村里敌对一派抓到了他家小辫子,马祥是“漏网富农”——解放前你爹埋院子里半罐大洋呢,不是富农老财是什么?
  馬前进转学,进了另一个“学习班”。此班非彼班,前者学习斗人,后者学习被人斗。毕不了业的就自己解决自己,跳楼自杀什么的。马前进同学吓哭了。
  马前进也尝到了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滋味。陪过几次斗,因为不够进“牛棚”的资格,他被送去公安局,跟几个“坏分子”关押在一起,公检法已被砸烂,一群红卫兵小将手持红宝书办案,几个坏分子陆续被判刑,罪名五花八门,有个偷猪的,定“偷赶老母猪罪”,有个老头没赶上公共汽车,跳脚骂:“你咋不半道上翻车!”结果真翻了,定为“骂翻公共汽车罪”。还有个文盲,拉稀上茅坑,扯下几页语录当手纸,屎证如山,“现行反革命”。
  马前进想不出自己会判什么罪。正因为想不出才更加害怕。一天夜里,他趁看守疏忽,跑了。跑回麻石峪,躲山里不敢出来,偷生产队的青玉米和白萝卜充饥,听见山下大喇叭响就浑身发抖。终于一天夜里,他溜进马福家,一声不响地跪下了,说:舅,我还想吃你家的烧红薯。
  麻石峪造反派夺权当家,邀请马前进回队伍。马前进笑着说不去了,我跟我舅当逍遥派,安全自在。
  他舅说的更像在求饶:咱是满脑袋高粱花子的老百姓,碗里有啥吃啥,教咱啥词儿咱用啥词儿说话,中不?
  的确,随着枣花一天天长大,马福越来越胆小,生怕惹出祸来牵连闺女。心尖儿一样宠着,他几年没穿过新衣,省下布票给闺女做花褂子,供销社卖的黑皮面包八分钱一个,小枣花没少吃,很奢侈的。
  马福请求带马前进上山放羊,生产队长批准了。爷儿俩放十二只山羊,整天游山玩水,真正的逍遥派。十几年后,爱读闲书的马前进看《天龙八部》,大为感慨,说原来我派早就有了,掌门乃是无崖子。
  马枣花和马来进上小学了,分在同一个班。先跟老师念一段语录,然后上课。星期天跟马福上山玩耍。闲极无聊,马福面对苍茫青天发出浩叹:天上有啥呢?来进说:我娘说天上住着玉皇大帝。枣花扯她爹衣襟,脆生生答:老师说了,天空里是空气。
  来进摘一捧酸枣,往枣花手里塞,你吃你吃。枣花一掌打开:马来进,都上学了你还流鼻涕,我藐视你!
  来进比别的孩子鼻涕拖得长,鬼心眼却多。领一群娃上树下河,偷生产队的瓜,自己坐镇指挥,安排放哨、引开看瓜老头、偷瓜娃的撤退路线,井井有条。虽然有的娃会挂破衣裳,会被捉住——挨一顿鞋底,多数情况下,来进总能吃到瓜。
  同学们都知他俩是指腹为婚的一对,难免指点嬉笑。年岁既长,知道了羞臊,枣花处处躲着来进,偏偏来进不知,时常献些小殷勤。若枣花受人欺负,来进拔出小拳与其对垒,打不过便骂,骂不过便弄些在对方板凳上安枣刺一类的小报复。
  可来进的学习成绩不好。不好就是孬。屁股挨他爹的百多下鞋底,总算记住字母a的尾巴是往外拐弯的。年年有蹲级危险,始终没有蹲,那等于老师把困难下放。混到五年级,作文课题目《枣树赞》,老师念两篇作文,一篇马枣花的:“小小的枣花在夏天做着小小的梦,梦见秋天红红的果实。”另一篇马来进的,干巴巴地直抒胸臆:“枣花真好看,比桃花、杏花、梨花、苹果花……都好看。”女同学里有叫桃花杏花的,不免引发些小事端。还好没有叫苹果和梨的。   说来惭愧,马跃进比来进大五岁,却只高一个年级,倒不是比弟弟还笨,而是上学晚。到了上学年龄,学校停课闹革命,好容易复课了,老师们已是惊弓之鸟。马跃进很用功,笨鸟直飞的劲头,蹲灶坑烧火时还溜两眼课本。继马前进之后,成为第二个考入县一中的麻石峪考生。
  七六年十月,粉碎“四人帮”,十年动乱结束。村人在大喇叭里听到的广播。那时麻石峪还在用有线喇叭,传达文件、放样板戏唱段什么的。第一台黑白电视机出现在麻石峪尚在七年之后。
  那一年枣花小学毕业,获得的各种奖状贴满半面土墙,她的理想是像二哥一样进县城念书。真如所愿地考上了。马福两口子乐得合不拢嘴,都说闺女家是棵草,不如养儿防老,我家闺女也是草,灵芝草。
  县一中学生多数是农村来的孩子,没有粮票,从家背粮交到食堂,换饭票。飯票分粗细,高粱玉米换粗票,麦子小豆换细票。马跃进属于常年就着咸菜疙瘩吃粗票的,枣花娇气些,一半粗票一半细票,有时偷着塞给二哥几张细票,马跃进说啥不肯接,脸涨得像红墨水瓶。
  月底放两天假,马跃进领着枣花去汽车站,坐涂成红白两色的短途客车回家背粮。中考前,他只填了中专志愿,原因一是家里供他上学着实吃力。二是超龄,上唇冒出了小胡子,常常被初一新生误认作老师,实在难为情。
  离中专的录取分数线差了二分。马跃进不肯再读高中,把课本文具留给枣花。枣花神色凄惶,跃进哥,你走了,谁替我背行李和粮。马跃进笑,嘱咐:小丫头好好念书,考上大学,也替二哥争一口气。
  回家种地那年冬天,部队来人征兵,马跃进报名,被挑选上了。麻石峪当年唯一入伍的,极其光荣的事情,马祥趿拉鞋在街上晃悠几个来回,瘦脸冒红光,说:我是军属了!看哪个狗日的敢再说我是漏网富农?
  马跃进当兵走后几个月,寄来两张照片,手执钢枪,英姿飒爽。信上说送我舅一张。
  四寸大的彩色照片被他舅郑而重之地镶进相框,挂在躺柜上方显眼位置。马福端详半天,回想自己年轻时,半是欣慰半是感伤。
  马祥张罗着给长子找媳妇,前进二十六岁了,生生被“富二代”的帽子拖累得寻不上媳妇,常年放羊,人已像羊一样诚恳。马福好生后悔,说怨我,不该图清闲带他去放羊,把他的伶牙俐齿劲儿都放没了啊。前进劝舅:我嘴上懒得说话,事情都在心里装着哩。
  最后还是马福媳妇解决了前进的终身大事,回趟娘家,把二十四岁仍待字闺中的侄女带来,相看前进,互相看中了。马福媳妇一拍巴掌,“扑哧”乐了,说兜一大圈,丢了家里人,地主富农,天生一对。
  马前进结婚那年夏天,枣花考上县一中高中部,继续品学兼优。马来进在沙河镇中学混日子,调皮捣蛋,写过的检讨比作业多,竟也初中毕业了。回家,顺手将书包扔进猪圈,让那头小克朗猪也吃到了精神食粮。
  村人依旧穷,或者说,谁家也不比别人家更穷。喂猪养鸡换油盐钱,这等小“资本主义尾巴”谁屁股后都有,韭菜一样,割过一茬长一茬。
  烟囱里拱出的烟有时浓有时稀,土里刨食的日子难免拮据。每月到了县武装部发放退伍军人困难补助金的日子,人穷志短的马福,将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扣整齐,搭车或是走路,领钱去了。
  八一年冬,麻石峪的大集体已摇摇欲坠,村人蹲墙旮旯晒日暖,窃窃私语:听说有的地方已经分地单干了,各家粮囤冒了尖。咱村的大队干部还在冒充大尾巴狼。
  包产到户的文件一下,村人扑向自家田地,上肥松土浇水,使出了吃奶力气。马福老矣,地里活计忙不过来,前进夫妻来帮忙,将就着把地种上了。
  玉米苗在地里探头张望时节,复员军人马跃进回家了。马祥夫妇在地里间苗,远远望见二儿子从县城官道上走来,喊一声,跃进停住脚,迟疑着。马祥山枣三步两步赶过去:没良心的娃,许久也不给家来信,忘了爹娘咋地?
  怨语骤然变成惊呼,紧跟着化作嚎啕,当娘的摸见儿子右衣袖空荡荡的,里面的手臂没有了。
  丢在中越边境一个名叫法卡山的地方了。马跃进说上前线的事不敢告诉家,怕家人担心。本来写好十封信,托一个当炊事兵的战友定期给你们寄,后来他踩地雷上,信就断了。
  马跃进学会了抽烟,左手熟练地卷莫合烟筒,表情坦然地跟围过来的村人打招呼——大妈二婶三叔四表兄,辈分称呼清清楚楚。只是当马福急匆匆赶来,两个退伍军人用左手握手时,马跃进才掉了几颗眼泪。
  晚上来看望跃进的乡亲们散去,甥舅俩坐炕梢唠嗑,麻石峪各家已有了电灯,不必担心唠闲嗑耗费煤油了。马跃进说前线饭食好,各种罐头吃腻了,反倒馋咱家的棒子面饽饽。部队的炮火猛,替我们步兵省了不少力气,只是地雷忒招人恨。
  马福呵呵笑,说今非昔比啊,当年在朝鲜,干吃炒面像嚼枪沙。头顶成群结队的联合国军飞机,羊拉粪般丢炸弹。地面上,人家的炮弹个头大,一零五口径的榴弹,凶啊。我能囫囵身子回家,沾了当炮兵的光,前沿步兵死命扛着,给身后的炮兵弟兄留出撤退时间。唉,不说了,想起那仨同乡,怪难受。
  马跃进的婚事成了他爹娘的愁肠事,那时姑娘们愿嫁绿军装,但不愿嫁没了帽徽领章的旧军装,何况这旧军装还空了一只袖筒。
  燠热的夏天来临,枣花参加完高考,回麻石峪了。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在马跃进面前,仍时不时耍小性子。跃进哥,给我抓只蝈蝈玩。跃进哥,杏酸,你吃,桃甜,不许和我抢。
  马跃进问:几时能来录取通知啊?咱村还没出过大学生呢,你这次若考上了,二哥替你把行李背到大学去,我也光彩一回。
  枣花说考不上才好,我不复读了,出嫁。跃进哥,你娶我。
  许多年后马跃进回想起这一场景,晃眼的正午阳光、烫手的青石凳、聒噪的蝉声、低垂的柳条、远处满目青翠的庄稼,凝固在记忆的镜框里,永远无法移除了。一如那张渐渐黯旧的四寸彩色照片。岁月,确然无情。情何以堪?人何以堪?情是人间事,与岁月何干。
  如果不是仲夏的麻河涨水,如果村西老李家的四岁女娃不去捞空玻璃瓶玩,如果不是枣花路过河边,拼力想抓住那双求救的小手,如果被河水冲刷得松懈的泥岸不坍塌……   十几个通水性的汉子一遍遍将身体扎入水中,张开手臂摸索河底,马跃进用他不中用的左臂疯狂寻找,徒劳抓握着浑浊河水,直至它抽筋,像一截断折的树枝。岸边,挤站着脸孔灰暗的村人。她俩被打捞出水,一大一小,大的兀自紧紧抓着小的。生命已被强行夺去。
  两天后大学录取通知邮到,几个村人拿了,去县教育局,请求给枣花个名分,烈士证书什么的,让闺女走得安心些。教育局很为难,说她已经毕业了,不归我们职责范围。村人们又去找民政局,同样为难——是一次失败的见义勇为,因为那个女娃也淹死了。
  已然半疯的马福挥舞着柴刀,闯进民政局长办公室。奖状发下,贴到土墙上。最后一张奖状。
  依照老例兒,没出嫁的姑娘夭亡,不能进祖坟。遂葬在北沟,与喜凡子的墓相邻,两个年轻姑娘也可就伴儿。虽然相隔四十余年,但那里已非阳世,岁月可以忽略不计。
  县复员军人安置办为马跃进安排了工作,沙河镇邮电局的信件分拣员。他在那里默默工作四年,直到全国通行邮政编码。辞职后开家小淀粉厂,凭一台粉碎机一台滤浆机起家,多年后已是远近闻名的企业家,喜好助学,却一直未婚。颇多年轻女子或托人、或毛遂自荐,愿依傍左右,马跃进亦感惶惑,不明何以至此,自己残疾,不过有几个钱。有女子坦言:仰慕你酷酷的男人气质。马跃进对镜自照,镜中人西装革履肚皮发福,已不复是当年枣花妹子眼中的英俊青年。
  马福媳妇一九八五年过世,临殁前,跟老伴讲:别把我埋你家祖坟里,我要和闺女住一起。跟了你一辈子,你依我最后一次。
  马福思前想后,说:那就多留出一块地儿,等我殁了,咱俩并骨,住闺女旁边。我绝户了,清明节没人烧纸,我奶我爹娘也不会怪罪。
  前地主女儿微笑了,又说:你年轻那会儿,万人大会上戴红花,真帅气,我那年十八,在台下望你,心慌慌地。也听说过你和山枣姐的事,反倒我嫁成了你。人这辈子,各有各的苦,也各有各的福气。
  出殡那天,马前进披麻戴孝,充当孝子,放声嚎哭,将烧黄纸的瓦盆摔碎在棺木前,一步一叩首地恭送起灵。在当地,已是甥侄辈所能表示的最大礼仪。
  马福日渐邋遢,脾气顽固且暴躁,闷时喝几杯老酒,醉了骂人,上至县民政局长下至村干部,不骂人时他骂老天瞎眼。村干部们开会达成共识:马老头若醉着,绕道走。
  马前进跟媳妇商量:这么下去我舅你姑父非把全村人得罪光不可,咱把帽儿山承包了,盖间房,让他看护树苗,权当疗养。
  前进媳妇并无异议。翻箱倒柜东挪西借,签协议将山承包了,盖房种树养羊,请他舅上山。马福倒也明白外甥苦心,只是醉了管不住嘴。收拾被褥衣物,老老实实去放羊了。
  几年后满山青翠,村人都说马前进那小子不愧当过“童生”,有眼光,硬是把秃山变成了果园。马前进那阵子在山上闲书看多了,爱引用成语——用麻石峪人的话讲就是“拽文词儿”,说:无心插柳柳成荫——全是我舅的功劳。
  马祥的三个儿子中,小儿子来进最不着调,嘴馋手懒,在家逛荡两年,他娘一狠心,搡他出家门,说跟村人上外地干小工去。
  那时有不少先富起来的农民翻盖新房,村人中有木匠瓦匠油漆匠,也愿意教他,马来进学来学去,仍旧只会搬砖一门手艺。走乡串县混吃喝,跑腿打尖讨价还价的业务渐渐精通,人缘也来得,拉起一班人马,自己做小包工头揽活,慢慢队伍壮大,盖高楼的工程也敢下嘴,先签下合同,再找真材实料的技术人员把关。居然发了。
  发达了的马来进大步跨入九十年代,自知队伍乃是乌合之众,早晚弄不过正规建筑公司。便收手,衣锦还乡。那时麻石峪人口逾千,各家都有了电视机,平日也舍得割上二斤不走油的肥肉解馋,生活水平明显上升,都致力于解决钱包瘪的问题。马来进背着手绕村转几圈,对村支书说,咱村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正好搞旅游开发。
  村支书大喜,力荐马来进参加村长选举。马来进站村人面前,衣冠楚楚,讲得头头是道。选举结束,高票当选。
  其时马来进已婚,却喜欢往有姿色的大姑娘小媳妇跟前凑,花言巧语。难免惹人非议。麻石峪的旅游开发有些成效,名声渐起,乡长亲自带队参观指导。马村长设宴款待。
  席间气氛热烈,副村长称赞马来进年轻有为,又夸他小时候便知礼懂事品学兼优,喝到后来,连马来进自己也信了。
  酒席即将圆满结束,却被马祥家的黑驴搅了局,挣脱拴在树上的缰绳,大啃村委会门前花坛的花草,马福路过,识得是马祥家的驴,牵它走,那厮不乐意,跟马老头较劲,马福的不平家脾气发作,用柳条抽打,骂:你咋走哪儿吃哪儿,以为自个儿是村干部?噢,你还拨楞脑袋,嫌官小?那你是乡长啊?
  副村长闻声出来,呵斥马福,马福说我骂驴,你是驴啊?后面压阵的马来进大失颜面,喝道:那是我家的驴!
  副村长偷偷拽他:注意村长形象,他差不点成了你老丈人。
  马来进怒了,说他那丑闺女,我才不稀罕!
  马来进小时候从不捅马蜂窝,知道马蜂蛰人。但这次他捅了。愤怒的马福,被地瓜干酒烧红眼的马福,老山羊一般跳到马来进村长面前,抽出后腰的破柴刀,触犯了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
  尾声
  我拙于人物肖像描写。不过,还是试着描述一下马福的相貌:中等个头,背微驼,脸孔黑瘦,垄沟状的皱纹,短眉小眼,嘴里仅存几枚牙齿(包括俩门牙)。耳背,和他说话时需放大嗓门,那是四年炮兵经历留给他暮年生活的遗迹。眼神儿清澈——有如此干净眼眸的成年人很少见。呵呵笑时像个小孩,挺天真的形象——我实在找不到更恰当的形容词。你看着他的笑脸,自己也忍不住会笑。
  九五年秋天,乔山枣又来接见。神情哀戚,黑布鞋面缝绺白布条,是守寡的习俗。初夏时节马祥过世了。临闭眼前,对守在炕前的仨儿子说:我这辈子只对不住马福,我走了,让你娘改嫁,谁拦着我托梦给谁。村人敢笑话,打歪他的嘴。
  乔山枣哭,说:他老糊涂了,光顾着自己心安,当我是啥人了。
  马福老泪纵横:你是我亲妹子,你一出生就是了啊。
  接见谈话记录到这儿就结束了。我放下笔,走去接见室门外,湿润海风吹来,已有咸涩冷意,更远处,可见零星飞起的灰白沙鸥。
  九六年春,马福刑满释放,他蹲看守所的六个月也折抵计算在刑期之内。
  入冬时,有个四十多岁的农民来监狱找我,自报姓名:马前进。
  他手拎的小布口袋解开绳扣后,几十颗胖红薯在里面探头探脑。说:我舅种的,山上的红薯可甜哩。
  我请马前进去小饭馆吃饭,他没多喝,我没少喝,算是打个平手。
  买了票,送他上长途汽车。马前进想起什么,说:我舅说了,甭惦记他,他在山上种红薯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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