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哥哥上初中那年，学校搞十周年校庆，举办了一次马拉松长跑比赛（那是个大“放卫星”的年代，各行各业都在“放卫星”，学校校庆，正是“放卫星”的大好时机。后来，这所学校五年一小庆，十年一大庆，但再也没搞过什么马拉松长跑比赛，再也没有“放卫星”。那次马拉松长跑比赛是第一次，也是至今为止的最后一次，就像棉花棵子开出的雄花，花开一次就败下来了）。那次比赛早已结束了，但对哥哥来说，比赛仿佛仍在进行，伴着他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如今，哥哥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还对医生说：“我的生命像马拉松长跑一样漫长，久久望不到尽头……”
　　哥哥比我大十岁，哥哥学校搞校庆时，我还没有进小学的大门。当我长大了，上了大学，并在大学里谈了恋爱的时候，才知道爱情像阳光，像雨露，像面包，它给人力量，也给人勇气，就像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一样，还能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的奇迹。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哥哥是为了校庆，是为了“放卫星”才参加马拉松长跑比赛的，笑哥哥幼稚，可笑，爱校，爱出风头，其实不是，是我错怪了哥哥。哥哥一定是为心仪的女同学才参加比赛的，一定是为心里萌芽的爱情才参加比赛的。当我尝到爱情的酸甜时，我的眼前仿佛云开日出一般，让我一下子就看到了哥哥的爱情，想起了那次比赛。
　　当我自以为懂得爱情的时候，就问哥哥：“有没有心仪的女同学？她叫什么名字？”
　　哥哥犹豫一下，仿佛不好意思说出口，但还是说了——“她叫荣妍。”哥哥说起荣妍的名字时，眼睛一亮，闪现出朝霞般动人的光芒。
　　荣妍和哥哥同桌。在女同学里，荣妍的成绩最好，每次考试的总分都比哥哥多出几分，特别是语文成绩，每次都超过哥哥。哥哥不服，扬言下次作文要超过荣妍，但下次老师评卷时，教语文的郭老师仍把荣妍的作文作为范文。哥哥仍不服，但也只好在心里说：“好男不和女斗了。”
　　说是这样说，哥哥并没有放弃和荣妍比拼的念头，数学比不过就比化学，语文比不过就比体育。我知道体育是哥哥的长项，扔铁饼，掷铅球，游泳，长跑，哥哥的成绩都名列前茅，每次学校开运动会，哥哥总能拿到名次。家里堂屋的东墙上，贴满了哥哥的奖状，红红绿绿的，让我看了直咂嘴，心想：做人要做哥哥这样的人，为家争光，为班级争光，为学校争光。
　　哥哥的体育成绩，荣妍也是十分钦佩的。荣妍在和女同学一起扔铁饼时，说：“如果把我编进男子组，会扔得更远，说不定能超过保贵（刘保贵是我的哥哥，荣妍叫他保贵）呢！”也许在荣妍看来，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目标越高，走得越远，给她一个支点，她就能翘起地球。但女同学听了就笑成一团，嚷嚷说：“想进男子组？去呀！说不定刘保贵正等着你呢！”
　　后来，哥哥知道了这事，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仿佛荣妍的一句话，拉近了两颗心的距离。但不知为什么，哥哥却像心有不甘似的，反常的表现就是用粉笔在课桌上画了条楚河。荣妍看了就笑，就故意在楚河岸边制造摩擦。听哥哥说，那条楚河时宽时窄，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笔直，时而像蚯蚓似的弯弯曲曲，最后的走向宛如微型的黄河，九曲十八弯，弯进了哥哥和荣妍的心里。有一次，郭老师让同学们以身边的趣事为题写一篇作文，荣妍就写了篇《楚河的变迁》，被郭老师批了85分（这是郭老师批改作文的最高分），郭老师在班上朗读这篇作文的时候，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荣妍把楚河边的故事写得又有趣又生动，特别是描写哥哥心理活动的文字，写哥哥画楚河的动作、动机，非常逼真。哥哥说：“真不知荣妍是怎么想到的，简直和自己想的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时隔多年，哥哥还记得荣妍写的那篇作文。作文是这样结尾的：“像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样，一个人的行动无不反映出一个人的心灵。这反映有时是明显的，有时是暗示的，但总也逃不脱敏锐的眼睛。在棋盘上划出楚河汉界，让人们看到的是战争的烽火，是弥漫的硝烟；在课桌上划出楚河汉界，让我看到的却是迷人的风景，是友谊的象征。”那些哈哈大笑的同学们，暗地里无不把这友谊当成了爱情。
　　哥哥画的那条楚河，当初也许只是象征性地表示“男女授受不亲”的一点意思，不料被荣妍看穿，反倒成了欲盖弥彰的举动了。在郭老师读了荣妍的作文之后，哥哥对画楚河的举动后悔不已，几次表示要把桌子中间的楚河擦去，但荣妍不许，坚持要留作纪念。
　　“有什么好纪念的？”哥哥问。
　　“看到它我就想到了你！”荣妍说。
　　学校校庆，将举办一次马拉松长跑比赛。哥哥报名参加比赛，他对荣妍说：“如果我在马拉松比赛上拿到名次，就把这条楚河擦去吧。如要纪念，就拿这次马拉松比赛作纪念吧。”
　　“好！一言为定！”荣妍笑了，两个小酒窝笑得又深又圆，灌满了春风。哥哥说，他和荣妍不光是笑，还用小指拉钩了呢：“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是小狗！”在哥哥看来，他和荣妍都已不是幼儿园里的孩子了，那时的“拉钩”，也就相当于“牵手”了。
　　二
　　原计划的比赛路线是在徐淮（徐州至淮阴）公路上，从学校到县界，长达42公里。但为了学生安全，最后决定比赛就在学校体育场举行。
　　比赛那天，天空蔚蓝，几抹白云在天边漫游，几只飞鸟越飞越淡。体育场上临时搭建了戏台似的观礼台，观礼台上有迎风招展的彩旗，有满头白发、脸如“贝”字的老校长，还有身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观礼台两边，两个柳笆大的气球拉着两幅大红标语升到高空，一幅上写着“马拉松长跑喜迎十周年校庆！”，一幅上写着“史无前例勇破记录敢放卫星！”。校长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校庆讲话，唾沫四溅地声称“为校争光报效祖国的时刻就要来到了……”总裁判宣布了比赛规则。所有参赛运动员各就各位，像百米赛似的在起跑线上弓腿弯腰，目视前方。发令枪响过之后，架在体育场东北角那棵老槐树上的高音喇叭，就开始播放激昂雄壮的运动员进行曲。声音时高时低，还不时地跑调，听上去很很刺耳，像有十多头叫驴在齐声长嘶，但不多久就恢复了常态。刚恢复常态又高喊肚子疼：“肚子疼！肚子疼！肚子疼请速到观礼台前！速到观礼台前！”观众笑得肚子都疼啦，后来才知有个叫杜子腾的护士擅自离岗去厕所了。跑道是用石灰画成的鸭蛋圈，圈外边站满了观众，观众大都是学校的师生，师生外边是附近的群众。郭老师带着他的得意门生站在观众席的前排。早在上个星期五他就给学生出好了作文题：《记一次马拉松长跑比赛》。此刻，荣妍就站在他的左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运动员，主要是盯着我的哥哥，一会儿看着哥哥的脸，一会儿看着哥哥的脚，从上到下，从下到上，上上下下都看不够，就像孩子看新买的玩具似的，怎么看怎么喜欢。 　　在此之前，也就是上一学期，哥哥参加过8000米长跑比赛，并在比赛中夺得冠军。但我哥哥从没参加过马拉松长跑比赛，连听都没有听过什么叫马拉松长跑。哥哥就问同桌的荣妍（在哥哥眼里，荣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好像还没有她不知道的），其实，那时荣妍也不知道马拉松是怎么回事，但她又不忍心让哥哥失望，于是就煞有介事地告诉哥哥，说早在三国的时候，蜀国有一个叫张翼德的大将，聪颖过人，他用马拉着一棵松树就吓退了曹操的军队，马拉松大概发源于此吧……哥哥听得一头雾水。马拉松长跑的全程是42公里零195米，这是个什么概念，哥哥也模糊不清，犹如雾里看花。他只知道跑，跑，他说：“总会跑到终点的。”
　　开始几圈，大家跑得都很轻松，就像跑着玩似的。哥哥在心里笑道：比赛前一刻，荣妍把他送到起跑线上，悲壮得如同送他去前线，眼里尽是担忧，甚至还说，“在参加比赛的运动员中，你是年龄最小的一个，现在退出比赛还来得及，实在不行了，中途也可停下来的。反正，我从你报名的时候起，我就同意把楚河擦去啦。”“你这是激将法吧？你笑话谁呢？年龄小怎么啦？有志不在年高，年龄小也照夺第一！”想到这些，哥哥不由地把目光向东南方望去，荣妍就站在东南角观众席的前排，手里还拿着个小本子，仿佛战地记者似的。
　　跑到荣妍跟前时，哥哥却把目光从荣妍身上移开，从荣妍手里的小本子上移开，瞟着高高的蓝天。天上有一只飞鸟像直升机似的停在空中，有几片白云像白手绢似的把蓝天擦得一尘不染。
　　“啊——”荣妍失声地尖叫了一声，把她身边的郭老师吓了一跳。郭老师看看荣妍，又看看跑道，原来跑道上有一个石灰蛋子，是画跑道时落下的，像一块小石子，把哥哥绊了一下，险些把哥哥绊倒，但哥哥只是紧跑几步，就稳如快艇了。此时，哥哥一点都没觉得累，连汗都没有流出来，但荣妍的双手已是满把的汗水了，仿佛参赛的是荣妍，不是哥哥。
　　但不久，也就是跑过二三十圈吧，哥哥就开始流汗了。哥哥看到风吹动观礼台上的彩旗，看到风吹动老校长的白发，看到风吹动自己额上的黑发，黑发像欲落不落的叶片上下摇摆，像燕尾一样合拢又分开。哥哥还看到了自己前后挥动的手臂，赤裸的手臂；看到自己左右闪现的膝盖，被汗水打湿的膝盖。
　　哥哥看见跑道边站立着的观众，听见观众清脆的掌声，他甚至在一阵一阵的掌声中，听见了荣妍的掌声，荣妍的掌声和大家一样脆响，但在哥哥听来仿佛与众不同。哥哥听到前前后后向他逼近的脚步声，前边的仿佛在不停地召唤，后边的仿佛在不停地追赶。哥哥微微地闻到了柳叶的清香，闻到了洋槐花甜甜的气味。哥哥知道这香甜的气味从观众后边溢来，从体育场正南的汪塘边溢来，从汪塘边的垂柳和槐树上溢来。闻到这香甜的气味，哥哥的面孔也就挂着香甜的微笑了。
　　一圈，一圈，又一圈，渐渐地，渐渐地，哥哥再听不到什么杂音，再闻不到什么气味。体育场像秋水一般单纯，运动员进行曲的节奏和音律，已被心脏隆隆的搏动所替代，呼吸仿佛扩大了十几倍、几十倍。这单纯而雄浑的声音，这生命的脉息，是哥哥的，也是跑在哥哥前面的人的，也是跑在哥哥后边的人的。
　　十圈，二十圈，三十圈，四十圈，哥哥跑到五十圈时，他看到跑道变成了发光的路，路面上还镀了一层亮色，像清水一样闪亮，像白银一样闪亮，像一面闪亮的墙壁树立起来。哥哥感到他的胸腔、他的腿脚受到了迎面而来的冲压，仿佛有面墙壁向他倒压下来。
　　哥哥的胸骨一张一合地在喘息，哥哥的双手像机械似的，轮番地向前刨，向前抓，向前砍杀，仿佛要刨出什么，仿佛要抓住什么，仿佛要砍杀什么。哥哥的每一个血球，都向前滚滚地飞驰，仿佛冒着火焰飞驰。这时，哥哥第一次感觉到空气是透明的实体，是一层层网，是一道道墙，是一道道炽热的火墙。
　　哥哥一步一步地穿透了沉重的空气，把直立的、闪光的跑道踏倒在脚下。
　　跑到八十圈时，哥哥胜出。哥哥开始领先，领先一圈，领先两圈。体育场上，二十多个运动员几乎均匀地分布在跑道上，如果你不是裁判，如果你记不清每人跑过的圈数，你将分不出谁在领先，分不出谁跑第一。那些刚进体育场的观众，只知道鼓掌，只知道不停地喊着：“加油！加油！”
　　哥哥看到东南角的荣妍嘴在动，手在拍（她手中的采访本不知放到哪里去了），但听不到她的声音，听不到她的掌声，只能看到她的笑容。这笑容如兴奋剂一般，让哥哥兴奋，兴奋得手脚都在弹射，兴奋得肌腱和骨骼都在隆隆作响，兴奋得浑身都是力量。
　　哥哥跑到一百圈时，站在跑道外边的荣妍和哥哥一同跑了起来。她边跑边告诉哥哥：“一百圈啦！一百圈啦！”哥哥在心里计算着，再跑十圈就是终点。
　　跑着跑着，跑道外边的荣妍就像脱轨似的跑不见了。“她到哪里去了？”哥哥想，“荣妍一定在终点等着他！”哥哥这么一想，就把终点想成了一块巨大的磁铁，把自己想成了一粒铁。是的，就像诗人说的那样，哥哥的骨骼里有铁质，哥哥的肺叶里有铁质，哥哥的血脉里有铁质，哥哥奋不顾身地向终点跑去。
　　在哥哥的想象里，终点是心头流淌着的楚河，终点是前方升起的地平线，终点是雪白的斑纹，终点是绚丽的彩带，终点是激情的拥抱，他将和终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哥哥想到终点时，荣妍也想到了终点。荣妍想，到了终点，不仅要跑着牵手，还要大胆地拥抱，还要有丰厚的犒劳。想到这里，她就返回了教室，在教室，在她和哥哥同桌的抽屉里，有一个烟台苹果，那是荣妍给哥哥准备的。那时候，苹果还是个稀罕物，好多同学见都没有见过，见过的同学一年也吃不到一个。这个苹果是荣妍从家里带进教室的，一直放在课桌抽屉的拐角，她每天都要偷偷地摸上几回，但始终没舍得拿出来吃。她要把这个苹果留给哥哥。教室里空无一人，似乎比没有一人还要空旷，空旷得有些怕人。荣妍一进教室，就看到了课桌上弯弯的楚河，她边笑边用袖子把楚河擦去，只是三下两下，仿佛三下五去二一般，就把楚河擦去了，擦得不留一点痕迹，像从没画过楚河一样。
　　荣妍拿到苹果，转身就向体育场跑去。跑到垂柳下汪塘边时，荣妍停住了脚步，她要把苹果拿到汪塘里洗一洗，可苹果刚一出手，就咕噜噜地滚落水底了。荣妍忙用手去捞，不料脚下一滑，荣妍身子一歪，就滑进了水里。荣妍不会水，她在水里挣扎没人看见，她在水里呼救没人听到，她的呼救声，被高音喇叭播出的运动员进行曲给淹没了…… 　　在哥哥跑到一百一十圈时，跑道边的观众，体育场上的观众，身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全都拥到了终点。终点仿佛成了最有磁力的一个圆心，一个被跑道切开的圆心，周边围满了黑压压的人。
　　哥哥打醉拳般地跌跌撞撞地冲向终点。
　　终点，老师和同学都在拥抱哥哥，但哥哥挣脱了他们的拥抱，又惯性向前冲出二十多米。哥哥刚站稳脚步，汗水就在哥哥的脚下汇聚成一个明亮的小湖。当医生和那个叫杜子腾的护士赶到哥哥跟前时，哥哥的双臂仍在不停地摆动，像钟摆似地摆动……
　　高音喇叭在老槐树上颤抖着，因声音激动和兴奋而颤抖（老槐树也仿佛跟喇叭和声音一同颤抖），颤抖的声音播出了哥哥的成绩：“全——程——四——小——时——零——三——分！”这个成绩，比当时国家三级运动员的标准还少两分钟。但当时，哥哥的耳朵里一片空白，哥哥什么都没有听到，张着不动的嘴巴轻轻地喊着“荣妍——荣妍——”仿佛病危的婴儿在喊着妈妈。
　　三
　　马拉松比赛那天，荣妍被水淹死了。
　　哥哥跑完了马拉松全程，累病了，病倒了。
　　四
　　比赛结束后，哥哥累倒了，汗水把衣服湿透了；躺在床上，把被子也湿透了。因体力透支过度，哥哥患上了心脏早博病，体质一落千丈。由于体质下降，后来，又陆续患上了肝硬化、肺气肿等多种疾病。
　　哥哥患病后，不再继续上学了，但他常到剧场里看戏。有一回，哥哥看了天津杂技团的演出，其中有个节目叫《火箭飞人》，主演是个九岁的孩子，大眼睛，高鼻梁，深酒窝，长相很像荣妍。她动作优美，和谐，让人惊心动魄又赞叹不已，哥哥被感动得泪流满面。哥哥暗暗地告诫自己，要不断努力，不能浪费生命。有一天，哥哥从荣妍送给他的一本书里，读到了都德的名言：“书籍是最好的朋友，当生活中遇到任何困难的时候，你都可以向它求助，它永远不会背弃你。”从那一天起，哥哥就和书结上了“良缘”，把书称为“神师”和“良朋”。
　　读书，提高了哥哥的文化艺术修养，让哥哥视野开阔，心胸坦荡，从整日抑郁转为乐观向上。哥哥特别爱读哲学、美学、文学方面的书，如《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宁全集》，还有尼采、弗洛伊德、培根、荣格、叔本华、黑格尔、杜夫海纳、桑塔耶纳、雨果、都德、泰戈尔、托尔斯泰等人的著作。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哥哥多病复发，卧床不起。医院会诊后预言：“最多只能坚持三年。”这话，哥哥听到了，但他不怕，只是想：三年，还能看好多书啊！这时，哥哥正在看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让哥哥变得更加坚强，更加乐观。
　　三年过去了，哥哥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如果说读书让哥哥视野开阔，心胸坦荡，那么创作就让哥哥有了成就感，感到生命充实，也让他找到了一种与荣妍接近的方式——追念的方式。为了写作，哥哥每天天明即起，从不睡懒觉。在做早饭时，他的脑海里都在构思，在酝酿，哪怕是饭前半个小时，甚至是锅开后用炆火烧煮的15分钟时间里，他都用来写作。饭桌上，哥哥摆放着纸和笔，一旦来了灵感就奋笔疾书；医院里，哥哥把病床当书桌，病情一好转，他就趴在病床上写。在哥哥的世界里，仿佛只有不停地读书和写作，才觉得自己精神轻快，也觉得自己找到了活着的理由。哥哥以笔名贵妍发表的散文《老槐树》《护神》《同桌》和小说《水》《冠军梦》等文学作品，都是在病床上写出的。有位作家在给哥哥的小说集写序时，是这样评价哥哥的：“他以贵妍为笔名发表的小说中，主人公大多都是小人物，他们有的是在校学生，有的是田径运动员，有的是失业工人，有的是无地农民，正是他们的苦辣酸甜，他们的曲曲折折，他们的恩恩怨怨，他们的不幸命运，构成了他五彩的小说世界。他在文字中和他们交流时，一定是流着泪的，字里行间的激情盈盈欲滴。但他又是那样的冷静与悲壮，把那许多平凡和不平凡的场景演绎得如此缠绵、激荡！他是蘸着自己的泪和血在写作啊！只要在写作，他全身的疾病仿佛都痊愈了，他心花怒放，他奋笔疾书，他纵情欢歌……”
　　五
　　“我的生命像马拉松长跑一样漫长，久久望不到尽头……”哥哥在花甲之年，对医生这样说。
　　“哥哥的生命像马拉松长跑一样漫长，久久望不到尽头……但是，哥哥一定会坚持跑下去，跑到终点的。我知道，这生命的终点，荣妍在等着你呢！”我对哥哥这样说。哥哥眼睛一亮，再次闪现出朝霞般动人的光芒。
　　我知道，是一度萌芽的爱情，改变了哥哥的命运；是一度萌芽的爱情，在支撑哥哥的生命，在延缓哥哥的生命。我知道，多年前的那条楚河，仿佛将哥哥的生命一分为二，生命的一端，是有荣妍为他加油的赛场；生命的另一端，是另一场与死神奔跑与荣妍无关的赛事……
　　“与荣妍无关吗？”
　　“荣妍已被水淹死了，淹死好多年了。”
　　“你不懂爱情！根本就不懂！在我心里，荣妍一天都没有离开！”哥哥激动得双手打颤，不容置疑地说。
　　哥哥告诉我，说他能活到今天，与看天津小女孩演《火箭飞人》有关，与读哲学、美学、文学方面的书籍有关，与文学创作激发热情充实自己有关，但关键的关键，是与荣妍有关，这么多年来，荣妍一直活在他的心里，一天都不曾离开过。
　　那次马拉松长跑比赛之后，哥哥就病倒了，当他得知荣妍被水淹死时，哥哥也不想活了。他说荣妍已经被水淹死了，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那些天，哥哥坐在学校的汪塘边，一坐就是一整天，谁也拉不起，谁也无法让他离开。他不离开，别人也无法离开——怕他轻生，怕他随荣妍而去。哥哥坐在池塘边，痴迷地看着一汪春水，仿佛能看到水底下的那个苹果，还能看到追着苹果而去的荣妍的身影。
　　荣妍被水淹死后，荣妍的父母伤心流泪，嚎啕大哭，痛不欲生，但当他们知道淹死荣妍的汪塘边还坐着哥哥时，就给哥哥送去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本书。笔记本是荣妍的周记（每日一篇是日记，每星期一篇是周记），书是都德的《磨坊文札》。哥哥说的那句都德名言，就是他在这本书的后记中读到的。 　　周记不多，只有三五篇。哥哥在他的床头柜里找到那本周记，像捧着一件古董似地捧给我，说：“你自己看看吧。”
　　这本笔记不知被哥哥翻过多少遍了。纸张泛黄，封面的颜色变淡，草绿色的封皮被磨得发白，特别是棱角的地方，已看不到是草绿的颜色了。打开笔记，扉页上是两句诗：“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接下来的几篇，大概有十多页吧，都被撕掉了，笔记上留下了参差不齐像锯齿一般的痕迹，不知是荣妍自己撕掉的还是荣妍的父母撕掉的，也许是哥哥故意撕去的，哥哥没说，我也没问。
　　有一篇周记是这样写的——
　　这一周无事可记，如果硬要记的话就是我在星期四当选为班级的学习委员。在我看来，语文课代表当选为学习委员，理应如此。我担任学习委员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想在班里成立读书会，把同学们的好书集中起来，交换着读，读后再交流读书心得。我准备的书是上周和父亲一同在书店里买的《磨坊文札》。这本书是法国的都德写的，以前我读过他的《最后一课》，作者通过一个童稚无知的小学生的自叙，生动地表现了法国人民对自己祖国的眷恋。都德把小弗郎士和教师韩麦尔先生写得栩栩如生，令人过目难忘。这本《磨坊文札》里写的是都德故乡的日常生活，抒发了作者对家乡自然景色和风土人物的怀念之情。这本书是我所喜欢的，我想先把他送给我喜欢的同桌同学保贵看，保贵看后再拿到班里交换。我一定要告诉保贵，这本书里有一篇《繁星》，非常有意思，是不能不看的。
　　五月七日
　　还有一篇，是这样写的——
　　不知为什么，上周向郭老师说起成立班级读书会的事，他没有同意。还提醒我们不要只埋头读书，不问政治。我想，这也许就是他不同意成立班级读书会的理由吧。
　　这一周，我又有了新的想法，想写点文章向报刊投稿。我准备和同桌的保贵合用一个笔名：贵妍（这两个字来自我们的名字，我还要跟他商量一下，我想他不会不同意的）。我写的文章第一个让保贵看，保贵写的文章也让我先看，然后再投给编辑看。我还要告诉保贵，凡是以贵妍这笔名投寄的文章，都是代表我们俩的……
　　五月十四日
　　看到这里我恍然大悟，一下子明白了哥哥发表文章的笔名为何老是用贵妍，难怪哥哥每写一篇文章都要通读两遍，一遍是读给荣妍听的，一遍是读给自己听的，并非仅仅像文豪说的那样——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
　　当我把荣妍的笔记本还给哥哥时，我问哥哥：“这周记都是荣妍写的吗？”——我看到扉页上和后边正文的笔迹仿佛不太一样。
　　“荣妍写的周记我都看过，但没有看到这两篇。你看到的，都不是荣妍写的。”
　　“周记也有假？”
　　“善意的谎言，是不能拒绝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那么，这些周记是谁写的呢？”
　　“这是荣妍的爸爸模仿荣妍的笔迹，写给我看的。”
　　“为何要这样呢？”
　　“为的是让我活下去！让我和死神赛跑，让我跑在死神的前头，让死神远远地看着我，却抓不到我。”
　　“荣妍的爸爸知道你识破他的笔迹了吗？”
　　“他的良苦用心，已让我死而复生了。在我的心里，荣妍也死而复生了，她一直没有离开我。我说过，她一直活在我的心里！”
　　哥哥答非所问。他把荣妍的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放回床头柜，又回头向我微微一笑，满脸红润健康的神色，双眼闪现朝霞般的光芒，根本不像生病的样子。
　　“有些事，有些人，放在心里挺好的，不必非要说出来，让人知道。”哥哥挥了挥手，像把什么挥去似的接着说。
　　我听了连连地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