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酒鬼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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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十年前那个玩疯了的暑假过后,我独自一人背着铺盖卷到那所远离市区的二中报到,却被门岗的保安拦住,不让进门。
   原因是我一身的酒气。
   我像受了极大的羞辱,涨紫了脸跟保安叫嚣“我没喝酒……”,吵闹的结果是学生处的领导和我的新生班主任老师到场。经过一番鉴别确认,我的确是没有喝酒,而是洒透了半条裤子的酒所致。
   这一切都缘于我临出门前和我那个酒鬼爸爸近乎挑衅般激烈的争吵。
   一直以来,在我的眼里,他根本就不是爸爸,因为他不配。
  2
   在我七岁之前,我一直跟着奶奶长大,对于爸爸、妈妈的概念就是每年过年时,他们突然的到来和塞给我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衣服、零食、玩具和唐突热情的亲热、搂抱,而我则是本能地惊慌拒绝。奶奶后来给我的解释和我所了解的真相是,他们生下我三个月就弃我而去了,他们要到城里去打工,不管事实究竟如何,他们的立场和决定表明了:城里的钱应该比乡下好挣,也挣得多,待在乡下是没有混头儿的。这个理由可以客观地充分,因为村里的年轻人多是如此。他们只不过比别人更坚决一点,更狠心一些,三个月就把我扔下,让奶奶冲着几十元一袋的奶粉把我养大。
   到了七岁,他们突然来接我,说要带我到城里去上学,就像当初突然决绝地扔下我一样。对于这样的突然,我没有任何概念,奶奶的表情看上去欣慰、高兴,但他们牵着我去坐那趟经过村边的城乡客运公交时,奶奶还是几步跑上前来,往我衣兜里塞了一把她自己用铁锅炒的花生,帮我拉了拉新得有些扎眼的学生服的拉链,而我只是麻木地像个被牵走的小羊羔,听任摆布,无奈无措。但当我看到奶奶一下子红透了的眼里滚出泪花来的时候,我竟也慌张害怕地哭了,挣扎着抱紧了奶奶的腿,扔掉背在肩上的“米老鼠”图案书包不肯跟他们走了……
   奶奶只是哭着哄我,说:“城里好着呢、城里好着呢,傻娃,你还没去,等你去了就不想回来了……”
   坐了汽车,又坐了火车,一路上陌生、新奇不断,我倒慢慢把那份本能的害怕与不舍渐渐抛之脑后了。他们只是不停地塞给我零食吃,给我饮料喝,一路上指指点点地向我介绍风景。下了火车,穿过迷宫般的通道,我们又坐带拱篷子的三轮车,迷迷糊糊地跟他们一路穿过眼都不够用的“繁华”,竟然一下子又来到一处荒凉、破败的像垃圾场一样地方,我一下子失望了,这里简直比村子里的房子还要破,后来我知道了那是待要拆迁的“棚户区”。我就这样住进了一个铁架、木板、塑料混构的房子里。我哭闹过要回去,但妈妈哄我说:“不要急,用不了多久,我们的新房子就会建成了,到时候我们去住大大高高的楼房……”
   后来,我知道,那时候他们已经交了一套小房子的首付。我被送进棚户区附近的一所小学,好在新学校还算新鲜、热闹。我一天比一天安分起来。只是我常常孤独。
   因为,我一星期才能见妈妈一面,妈妈在一家离棚户区很远的私人幼儿园上班,为了多挣些钱,她一连六天都要日夜守在那里,据说都是全托的孩子,是不准请假的。所以,我大多数的时间是跟爸爸在一起的,他送我上学,接我放学,给我做饭,让我看困了动画片上床睡觉。爸爸在一个大高楼的物业处做电工,工作相对比较清闲,所以,方便有时间照顾我。我渐渐习惯了新的生活,但这看似平静的习惯生活,却在我到来不到一年的时间一下子因为爸爸的一场事故打破了。
  3
   爸爸因为醉酒后误接电线給那座大楼造成了火灾,虽然损失并不大,但十几万的赔偿还是让我们这个因为买房在贫困线上挣扎的家一下子轰然倒塌、倾家荡产了。妈妈接连几天几夜的哭闹之后的结果,是不得不把那套在远郊交了首付的房子转卖出去,抵公司要求的赔偿金。爸爸当然也被公司开除。
   爸爸那段日子,一句话也没有,只是不停地抽烟,不停地喝酒,全然不顾妈妈的哭泣和叫骂,也不顾在一旁吓得麻木了的我。妈妈也嚷过“离婚不过了”,要带走我。但爸爸瞪着通红的眼睛,喷着浓浓的酒气,一脸的凶相,“你敢带孩子走,我就弄死你,谁也别想痛快地活……”
   妈妈本能地吓得不再吱声,只是搂紧了我躲在床角,一夜不放。
   好在几天之后,爸爸软着气说:“事儿怎么也出了,我就不信过不去这火焰山!世界这么大,总有一条活路是给我们这些倒霉人的吧……”因为出过事故,业内没人再敢雇佣爸爸去做电工。而爸爸的活路,是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旧三轮车,一套旧煤炭炉子,几张折叠桌子,锅碗瓢盆,在街口摆起了小吃摊儿,卖馄饨小吃,再进点现成的烧饼、豆浆,自己做几样简单的小凉菜,搬几箱便宜的白酒、啤酒,供那些和他一样在这城市里务工的民工们廉价地吃喝。
   他自己也常常喝得醉醺醺的,每每都是他把我从学校里接回来,就让我窝在路边的一张空桌子上写作业,他拈着几颗花生米,喝着五元一瓶的劣质白酒等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十几块钱的生意。他几乎不跟我说话,我不会的作业,试探着问过他几次,十回有八回都是说错,到了学校挨老师的批,我索性也不再理他。
   母亲还是每星期回来一次,脸一直都那么苦苦的,很少笑过。我不知她是被什么冷冻了、麻木了。
   爸爸的酒一天比一喝得凶,因为小吃摊的生意勉强够房租、水电、生活,还常常被城管抓、一次次地拖走他所有的家当,一开始,是他交的罚款,重新把东西领回来,后来他干脆和城管打,拚命,两三次被派出所拘留。
   渐渐,他成了那条街上“天不怕、地不怕”的无赖“盲流”,那些穿着没有编号的制服的临时城管也懒得和他计较了。他可以赖着守着他的馄饨摊儿,生活下去。而我则成了一个被斜视、被同学们羞辱的对象,像个“落水狗”被人讥笑、挖苦、追打。我只能本能地逃、躲、藏,像只流浪猫……
   一切仿佛都在不正常的正常之中继续,但妈妈没有丝毫迹象地失踪了,在我刚上小学二年级时。妈妈是在一个月都没回来之后,醉鬼爸爸才感觉到异常的,因为在这之前,妈妈也常有半个月回来一次的情况,理由是想多挣几个钱。爸爸带我去幼儿园找妈妈,园长说早辞工一个多月了。    手机一直都是关机,爸爸有些慌了,四处找人,找妈妈的同乡,我以往待过的所有地方的同事打听,都没有结果。爸爸带我坐上火车,去了两千里外的一个山区,找我的姥姥。妈妈不是我们本乡的人,是爸爸进城打工后认识的,两个人谈了对象,然后结婚,生了我。各自的家乡相距三千多公里。
   我和爸爸去的结果是,爸爸被姥爷、舅舅们狠揍了一顿,说,“跟我来要人,我们还要问你要人呢!”
   爸爸吓坏了,要报警。姥爷这才阴着脸说:“别报了,二妮儿就是不想跟你过了,人在哪里,你也别问了。你要是同意离婚,就给你见见人,不同意离婚,人你甭想见……”
   爸爸终于明白了什么缘故,跪地苦苦求饶,骂自己混蛋,骂自己无能,说不看他面,怎么也看看孩子面。姥爷一家人冷冰冰地说,“别拿孩子说事儿!你要觉得行,就把孩子留下,我们给你养,你要不留,就带着孩子滚吧……”
   姥爷一家的冷漠与决绝让爸爸没招儿可使了,他只好扯着我回返了。
   爸爸甚至天真地想过,这是妈妈一时的气恼、一时的想不开,有孩子,她迟早是要回来的。
   但结果,是没有。
   快过年的时候,爸爸又带我坐火车去姥爷家。竟意外地在姥爺老家的车站,撞见妈妈跟另外一个男人回乡。爸爸什么都明白了……
   爸爸揍了那个男人,也打了妈妈,妈妈报了警。
   结果是,派出所调解,姥爷家里来了一大帮人,还要揍我爸爸。
   我妈坚决要离婚,我爸不同意,调解不成。最后结果是,我妈起诉离婚。
   一个月后,我和爸爸又回到棚户区,他又继续支起了他的馄饨摊儿,除了招呼客人,他一句话也没有了,包括跟我。
   但我永远记得离婚时,他指着妈妈的脸骂的那句,“做娘做到这份儿,迟早要遭报应的。”
   其实妈妈哭着说过“要孩子”,但姥爷一家人坚决不同意,说要是个女娃你能要,“小子,你死下这条心吧。要了迟早是麻烦。”
   彼时,我是没觉得怎么难过的。因为,之前,我跟我妈待的总共的时间,加起来,也没多少。相反,我更依赖我的奶奶。我说过要回家找奶奶,但爸爸吼了句,“不回,回去丢人!”
   我渐渐成了一个对一切麻木的孩子,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我的麻木之下压了越来越多的仇恨、抗拒和某种危险的冲动。这“危险”终于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爆发了。
  4
   我把一个经常在班里耀武扬威的胖子用砖头拍成了脑震荡。
   我是被一个看工地的民工发现,送进医院的,因为我在这个工地已经躲藏了三天,被冻得发了烧,警察也赶到了医院,那个“酒鬼”(我再没叫过他爸爸)也赶来医院,扯起病床上的我还想揍我,被警察拦了下来。
   被我打的那个胖子的家长在医院里叫嚣,要“酒鬼”赔一百万。“酒鬼”看上去倒分外的安静了,苦笑着说,“赔肯定是要赔的,但你要我赔你一百万,那你把我的俩肾都挖了去卖吧……”
   胖子的家长气急败坏地不停地骂着“酒鬼”:无赖、混蛋、盲流……总之这世上最难听的骂人的话都骂了一个遍,然后又强烈要求警察替他们主持公道。
   事情拖了一个多月,胖子健康出院,警察主持公道的结果是:“酒鬼”交了一万两千元的医药费,另外给了胖子五千块钱营养费。还有一个结果是,我被“酒鬼”领回家后,他把我打了个“半死”,三天没爬起炕来。但我一滴眼泪也没掉。
   只是把嘴唇咬烂了。
   “酒鬼”那两天也喝酒喝得胃出血进了医院输液、洗胃。住了三天,他拔了针管回家又支摊儿去卖他的小吃,一声不吭。第二天,把我拖到学校,进了班主任老师的门,一下子就给班主任跪了,说,“这混蛋管打、管骂,再惹一点的儿事,我绝不再来求你……”
   班主任老师被弄得手足无措,我则觉得被打了脸一样羞愧难当,觉得自己怎么可以有这么一个丢人的“爹”。班主任老师让“酒鬼”写下了保证,我再惹任何事端,都与学校无关,并且一票否决,走人没商量。“酒鬼”唯唯诺诺地点头应是,走后瞪着眼喝我,“你要有种,你就争个脸,我没脸再怎么也没脸了,你从现在就没脸了是不是早点儿……”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是没什么脸了,但“酒鬼”说的“你从现在就没脸了是不是早点”还是让我心里起了某种狠劲儿。
   从那天起,我在学校不说一句话,不惹任何人。胖子后来找人在放学的路上堵住我揍过我两回,但我一丁点手都没还,我只任他们揍,直到他们揍得连他们自己都害怕了,就干脆再没理会我了。
   我成了一个无声的怪物在学校里,或者一个隐形的人,所有的人都不在我眼中,所有的人眼里也没有了我。
   这反倒让我有了暗自的庆幸,我只跟书本打交道,我偷偷地咬着牙在心里快意地暗骂,“这他娘的公式、单词、古文原来没想象的那么难……”
   谁也没想到,我这个“臭狗屎”在中考时竟然还考上了二中。其实,我考二中,不是因为它是什么重点,而是它在这座城市的另一头,是离棚户区最远的的一所学校。我想走了,我想离开,我想离开折磨我的噩梦,确切地说是要离开“酒鬼”。
   从此,再与他无瓜葛。除了,他暂时还要给我付生活费、书本费。
   但我考上二中这件事,却像地震般地把“酒鬼”给震撼了,他不敢相信地向学校打电话确认,看我是不是在骗他。他得到毫无疑问的确认之后,把我拽到小摊的一张桌子上摁我坐下,像审犯人似的看了我老半天,然后骂了句,“娘的,还算是有种!”他拎过一瓶白酒,倒了一大杯,一饮而尽,脸一下子涨红,然后又给我倒了半杯,递到我面前喝道,“喝!仅此一次,我看你是个男人了。”
   喝就喝,怕不成。我还真喝了下去,结果呛得食管都要炸了,他哈哈大笑,放肆地狂笑,突然又嘴唇抖动,眼里滚出泪来,像个傻瓜一样呜咽起来了……    然后,他拿起手机不停地打电话,所有他认识的老乡、狐朋狗友,他都给叫来了,请他们喝酒、吃饭,席间就不停地重复一句话,“我小子,他妈考上二中了,就像放卫星……”
   我被每个喝得醉醺醺的人无聊地恭维,有人说能考上清华,有人说能考上北大,有人说能考到美国去……
   对此,我毫无感觉。
   那顿饭,“酒鬼”花了一千多,他喝得烂醉如泥,人事不省。
   开学前的暑假,他破天荒地带我回了老家,而在这之前,他一直撒谎说我妈把我带到了姥姥家过暑假、过年。
   九年没见我的奶奶只是搂了我,不停地哭。也知道了离婚的真相。
   我在老家待了一个多月,返回城里上学。但在去报到的那天上午,我和“酒鬼”发生了有生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二中,是要住校的,这意味着每月回家一次,一年也就十次,至于暑假、年假,我打算去打工挣生活费。我想尽早一点逃离我厌倦了、早已过够了的生活。我说,以后你除了再给我几年的生活费,我们路归路、桥归桥,各不相干。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你想做什么、无法无天了,你不作能死,你到底要干嘛,翅膀硬了是吗……”
   我阴着脸说:“我觉得有这样的家丟人,有你这样的爹丢人……”
   “你、你……”他那句“混蛋”终于还是没骂出口来,只是气得涨紫了脸,只顾摸过酒瓶子一个劲儿猛往嘴里灌酒……
   一瓶酒见底之后,他又起开一瓶白酒,费力地抖着他的嘴说:“你他妈就是真长了翅膀,长他仨脑袋,我也是你爹……”
   我说:“你不配!”
   话刚落地,我突然觉得身子被重重一击,那瓶酒就洒了我半身,然后碎在我脚前……
   我没被吓倒,而是从裤兜里摸出一把水果刀,然后迅速地在手臂上划了一刀狰狞地喝道:“就按我说的办,要不这血就全流给你!”
   他一下子被吓到了,慌忙地上来抓我流血的手,无措地呜咽起来:“这他妈的是做什么了、做什么了……”
   我被他扯去附近的诊所,做了简单的包扎。然后,我就拿着他早早预备好的那个装了三千块钱的信封来学校报到了。
   高中新的生活,陌生的环境,让我多多少少有了一些轻松与安宁,因为没人知道你来自哪里,也没人了解你的家境、出身,甚至以前的种种劣迹。我希望自己在这个新的环境里得到一个新的自己。
   我好好地包藏自己,不露形色。但一年下来,我还是有了莫名的孤独,这孤独缘于我的相形见拙、捉襟见肘。
   因为学校里有太多官二代、富二代,他们衣着光鲜、花钱大方、耀武扬威。而我长年穿着校服,打着公式化一成不变的“一日三餐”(最廉价的那种),我的钱必须精算到“角”花。我本能地沉默寡言,甚至和我的同桌以及宿舍的下铺都说不了几句话,我是个沉默的“怪物”,男生们都不怎么跟我“厮混”,更没有哪个女生正眼瞧过我一眼。他们甚至怀疑过我“脑子有病”,我不得不接受主动“隐形”所致的被动“边缘化”,却也时常耐不住青春的莫名冲动与孤独……
   渐渐地,我喜欢上一个新游戏。
  5
   那就是半夜跳墙出去上网,为了省出上黑网吧的费用,我唯一的办法就是从伙食费里一点点地挤,由最初的减少每次的食量,到后来只买饭,不买菜,再到最后的一天只吃两顿,有那么半个月,我一天只吃一顿饭。
   高二的下学期,我不是被老师在黑网吧抓住的,而是网吧老板把电话打到了学校值班室。因为我晕倒在了键盘上……
   据说,我是被120拉到附近的医院的。“酒鬼”来了,不知所以,学校领导来了,只说了两个字:开除。
   “酒鬼”蒙了,但这次他没有下跪。他只是礼貌地客气与请求,然后眼光就破碎地不时扫着躺在病床上的我。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低血糖,已让我面黄饥瘦,双眼呆滞,看上去像个非洲难民。“酒鬼”不止一次担心地询问大夫我人会不会废。
   好在大夫的回答没让他失望。
   这次,他非但没有打我,竟连一句骂也没有。他只是从家里做好了饭菜,三餐准时地送来,有一句、无一句地说医院的菜又贵又不好吃,他还解释不必担心生意,因为他今年盘了一个小门面,还雇了一个打工仔帮工,好像他的生意做大了些,也正欣欣向荣。而我全没心情理会他这些。只是有一件事让我有些奇怪。
   那就是,他身上突然没了“酒气”。葱油味倒比以前重了些,也难怪,从他那油渍麻花的裤子上就看得出来。
   半个月后,我出院。他跟我去学校宿舍收拾行李,学校开除我的决定没有改变,他也没有办法左右,他只是向班主任告别时说了句“让你费心了”,请求班主任给开一张转学证明。
   我被送到一所民办的职业高中,报了数控机床专业。对这一切,我都无所谓,与我无关,由他而去。
   他的确是盘了一间门面,挂了个牌子“万喜饼店”,雇了一个农村辍学的孩子当伙计,烙葱油饼、各种馅饼、饼丝,也有几张零散的桌子,招待那些民工吃喝果腹、骂街解气……
   他在铺子的后面隔出一个六平米的格子,摆了一张上下铺的铁床,料定是他和那个伙计一块儿住。我苦笑着想,他去给我转到职业高中,大概也是只为我寻个便宜的旅馆,这里住不开,况且他也早知道,我是断然不会和他住一起的。
   送我进职业高中,他花的多少钱,我没心情过问,他只是每月都会准时送来五百块钱,有时叫门岗打电话让我来取,有时干脆就直接放在门岗。我也习惯,他也松心。
   职业高中的文化课程对于在重点高中待过的我来说“简单到傻子都会”,于是,我多半时间是待在实习车间跟那些机器叫劲。师傅喜欢我的聪明,却讨厌我的寡言倔强。
   一次同行类职校的技能比赛,让我出了点小风头,我拿了个冠军,得了三千块奖学金。他再送钱来的时候,我说,“这半年,你别来送钱了,我挣了。”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迷惑,门岗的老头儿笑嘻嘻地问他讨烟抽说,“你小子脑壳灵光,比赛拿了个头名呢!有三千块钱奖金呢……”    他眉头现出些惊喜来,忙应承地和门岗老头客套。临走说了句,“这五百还是给你摞下吧,你别省着花,长个儿呢,要不买两件衣裳穿。”
   我冷冷地回绝说,“不用。”
   他面色黯然。门岗老头儿倒不知个中缘由地还夸我,“现在这样争气的小子不多了。”
   他苦笑了一下,揣回那五百块钱走了。
   暑假的时候,我没回家。师傅给我找了个厂子实习,管吃管住,还有六百块钱生活费。我的代价是给师傅买了两条烟。
   我虽然认定要跟一个人死犟到底,但我觉得在外面油滑点还是有好处吃的。
   毕业的时候,学校里说有两条路走:一是可以考对口的学校,有不错的专科,也有一般的本科。二是校方负责安排就业,进厂入企上班。由同学们自由选择。
   我是想早早挣钱独立的,但学校却劝我考学,因为我的成绩好,不考有点可惜。其实我知道,他们也是为了那所谓“本校考上几个本科”的名额的名誉。他们理所应当地动员,我却抱守自己的决定。
   我所认定的独立,除了生存,还有我那伤痕累累的尊严。
   但就在填报志愿的那天,我意外地接到了医院的通知。
   他病了。
   胃癌晚期。
   已经恶化。
   他只剩下两个月的命。
   他说,他两年前就知道自己得了这个病。他说,他认了。他说,这病治也是白糟蹋钱。他说,他这一辈子活得失败。他说,他这辈子唯一不失败的就是生了我。他说,但他很愧疚,他不配当我的爹。他说,其实害人的不是酒,是倒了的人心,是灭了的念想……
   他说,明天出院,把铺子卖了,回老家。
   医院没有阻拦,只是象征性地开给他几针杜冷丁。
   我坐火车送他回家,回老家。
  6
   奶奶知道真相,哭得像傻了一样,直说命苦。
   面对这一切,不知怎么竟如此平静。直到那夜,他疼得厉害,断断续续地唠叨:他说从我去上高中那天跟我激烈的争吵之后,他再没喝过酒,不是不想喝,不喝觉得没活下去的耐力。而事实是他不能喝了,我走之后,他就发病被邻居抬到医院,得知自己得了胃癌。他说,他想过一死百了,但总又觉得有什么不甘心,想来想去,这不甘心,除了我,没别的理由。
   他吃着药顶过了这两年多,玩命地干活儿,还盘了铺面,竟然也挣了些钱,他抖抖索索地摸出一个存折,“这上面有六万,你去考个大学,不够的你自己再想办法吧……”
   听到这话,我一直死寂着的心像是被什么重重击了一下,竟然有种莫名的柔软泛上来,我强压抑着任它在心里冲撞、挣扎……
   我还是没有一句话,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
   在他面前,我早已失掉了这个能力。
   他说,你知道什么是最疼的吗?有人说是癌症这种疼,疼得死去活来,疼得好多人想自杀。但其实还有一种疼比这个更疼,那就是用伤害自己来伤害那个在意你的人。那天,你拿着刀子划自己的手臂,你割的不只是你自己,还有装在这儿的那颗心……
   他用手指指了指他的胸膛。
   我有些惊讶,一向醉鬼骂街的他怎么突然把话说得这么文艺,还是从哪里套来的台词。但看着不像……
   他说,“你得好好活,别像我。”
   我一直后悔,他这征兆,我没那么敏感。因为,他当晚真的死了。
   喝老鼠药死的。
   原来,他早有所准备。
   奶奶也哭得死去活来了好几回,我按照村里操办丧事的程序,披麻带孝,哭丧打幡,送他入土。
   但我却真的没有一滴眼泪。
   没有。
   奶奶说,把他的一切东西都烧了吧,免得以后看了伤心。
   我一件件地收拾,一件件地烧。我无意发现了他的一个小木箱子。奶奶说,当初他上初中时,暑假里用这个去卖过冰棍儿。
   里面有一个旧军用书包,有他初中同学的几张合影,有几本翻卷了页码的武侠小说,有他去城里当保安时照的照片,還有后来他培训电工时的几张工作照,还有一个蓝塑料皮的日记本,记着上学时的那些狗屁事儿,还夹着一封写给某个女生的蹩脚情书。再往后翻,便是一些账目了,给谁随了份子,进货、卖饭的流水账……
   最后的几句,大概不知从哪本地摊儿上买来的盗版的“心灵鸡汤”里写的一句:人活着,应该好好懂得爱,不再轻易恨……他说他下辈子还想再给我当回爹,绝对不能当成这辈子这样的。他要送我上最好的幼儿园;给我买喜欢的玩具;给我买座房子,娶上媳妇;帮我照看孙子……最后一句是:不再醉酒,不当让我丢人的爹。我突然一阵心酸,一股苦涩泛上口来,嘴唇抖动,眼涨得一阵阵生疼……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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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醒来的时候是六点四十。秦楚楚按亮了她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上面提示她有三条未读消息。一条是她在一个学外语APP的订阅服务,剩下两个看邮件标题,都是恭喜她获奖的邮件。   秦楚楚难以抑制地扬起嘴角,她负责的一个汽车广告最近被业内挺权威的奖项,评为年度最佳。广告公司待得久了,作息早就紊乱,熬通宵更是常事。咖啡从双份奶、双份糖到全黑,常常后半夜回到家里倒在床上,身体疲乏、精神活跃。大夫说,她
一   凌晨两点,我就该喊王自贤上班了。   王自贤答应一声,起来后打了个哈欠,问:做不做饭?我说做啥饭,时间不早了,到食堂吃一点就行了。这时候的王自贤穿上衣服,慢腾腾的样子。我催促了几次,他穿上工作服、戴上矿帽跟着我走了。   我一直认为王自贤是个老不急,不管什么情况下,他都会说,着啥急,天塌压大家,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则不耐烦地说,有啥路哇,现在实行的是打卡,去晚了是要扣工资的。再说,赶不上头一
作者简介:  夏艳平,湖北省作协会员,已在《山花》《长江文艺》《湖南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二十余篇,小小说数十篇,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等刊转载并入选《微型小说百年经典》及多种年度选本,获全国华语儿童文学邀请赛铜奖、全国微型小说年度优秀作品奖等奖项。  母亲连着喊了几声连生,没听到应答,就走出门来,大着声朝着对面竹林里喊。这次有了效果,母亲一声连生刚喊出,脆嫩的回声就小鸟般扑楞着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