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哲族史诗传统与“伊玛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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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荷红,民俗学博士,助理研究员,中国民俗学会会员,主要致力于东北少数民族口头传统的研究,发表过学术论文《满族说部传承圈研究》、《满族说部搜集史初探》、《满族“寓车库乌勒本”辨析》等,现正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口述与书写:满族说部传承研究”和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所级课题“满族说部《乌布西奔妈妈》研究”
  
  赫哲族人口较少,而且没有文字。一直以来,他们主要沿江居住。以往的聚居地有富锦的噶尔当、大屯、富克锦;桦川的苏苏屯、蒙古力、万里霍通;同江的齐齐哈、穆红润、哈鱼、额图、勤得利。日本人在侵华期间,将赫哲人赶到一部落、二部落、三部落。现在赫哲人主要有四个聚居地——街津口乡、八岔乡、四排乡和佳木斯附近的敖奇镇。
  由于没有文字,赫哲族的历史、习惯、艺术等所有的精神、物质文化都靠言传身教,长篇说唱“伊玛堪”便是它的知识体系,是它的精神意识的“活书”。对这一文体形式的争论也很多,在此就不一一细数。“伊玛堪”指一种在赫哲族中流传的无乐器伴奏的说唱结合的叙事文学作品。广义说来在满一通古斯各民族内也存在题材类似的叙事作品,它流传于黑龙江、乌苏里江流域即远东地区中国和俄罗斯境内的通古斯人中,像鄂伦春、埃文基、那乃、奥罗奇、涅基达尔等民族中都发掘到这类民间作品。前苏联学者称之为古老叙事歌、壮士歌、勇士歌。20世纪30年代,中国民族学家凌纯声将它的演唱形式比喻为“北方的大鼓”、“南方的苏滩”。如今,学术界普遍认为,“‘伊玛堪’是赫哲族的民族英雄史诗或尚未发展成熟的英雄叙事诗,民族历史、宗教、文化、科学、传统、知识的总汇。”
  2006年,赫哲族史诗“伊玛堪”被列入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8年,民间艺人吴明新获得国家级“伊玛堪’’传承人称号。现在,从国家到地方都非常重视对“伊玛堪”的研究、保护与传承。
  
  “伊玛堪”史诗文本和母题
  
  “伊玛堪”主要以口头形式流传,在凌纯声《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中,第一次记录了19篇赫哲族故事,这些故事仅为梗概,有6篇亦非史诗,它们或为萨满故事,或为狐仙故事。后到20世纪80年代,尤志贤编译的《赫哲族伊玛堪选》中选了4部“伊玛堪”,分别为《满都莫日根》、《沙伦莫日根》、《木都力莫日根(片断)》、《木竹林莫日根》,有赫哲语音国际音标标注、赫哲语汉语对译和分段汉语意译三种形式。《黑龙江民间文学》第2集中有《满都莫日根》,第20集中有《希尔达鲁莫日根》,第21集有《木都力莫日根》、《牟都里莫日根》。1995年《满语研究》发表了尤志贤编译的赫哲语与汉语对译的《希尔达鲁莫日根》。1997年,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汉语版的《伊玛堪》(上、下),共13部长篇“伊玛堪”。《赫哲族民间故事》中9篇英雄故事,也是莫日根的故事,分别是《毕尔达巧克乔莫日根》、《少得拉莫日根》、《西尔达鲁莫日根》、《马尔托莫日根》、《乌力莫日根》、《哈特找师傅》、《乌杜鲁莫日根》、《斗商人》和《乌力格莫日根》。在已出版的研究著作中亦有“伊玛堪”的书面文本。以往的研究更多地关注文本,而对歌手演唱过程中的一些因素,如自我创编、自我创作的部分,对同一歌手演唱的不同“伊玛堪”作品的比较,以及不同歌手演唱同一部“伊玛堪”的比较则关注较少。
  我们见到的“伊玛堪”中,基本上都有英雄莫日根和他的助手(通常是阔力,或青鹰,总之是一种神奇的鸟,可以人鸟之间变换形状,具有萨满的神通)。“伊玛堪”的母题可归为:(1)莫日根的出身;(2)莫日根的助手和朋友;(3)复仇;(4)遇敌、战斗;(5)英雄的计策、魔力;(6)求婚;(7)婚礼;(8)返回家乡;(9)祭祀神灵。但是有的母题是相伴而生的,如失去双亲或双亲被掠,与之相对应的是复仇或征战母题。莫日根遇敌、战斗都离不开后来成为他妻子的阔力的帮助,因此引发求婚母题。
  
  曾经的“伊玛堪”歌手
  
  说唱“伊玛堪”的歌手被尊称为“伊玛卡乞玛发”、“伊玛卡乞尼傲”或“伊玛卡乞奈伊”。“伊玛堪”是从上辈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主要靠传承人的耳听心记,口耳相传。这些传承人,早年都是一些不为人所知的“聪明人”。他们中间有部落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有能歌善舞的歌手,有众人信仰的萨满。他们是“本民族文化的保存者和传播者,又是本民族文化的创作者。,一些著名的歌手往往是民族的一部活的历史、活的百科全书,他们对本民族口承文学的继承和发展有着不可忽视的贡献。近百年来,赫哲人还记着的老歌手有莫特额、毕根尔都、三福玛发、尤贵连、古托力、吴高利、干江玛发、周令额、傅哈弗、傅长春、尤安喜、毕方古、芦申、芦明、尤卢氏、毕张氏、葛长胜、吴连贵、吴进才、葛德胜、尤树林、董凤喜等人。我们将其情况大致介绍如下:
  莫特额,生平不详,同江县三江口莫勒洪阔人,能演唱《安徒莫日根》、《莫特格格富真》,吴连贵系其弟子;
  毕根尔都,1946年去世,终年约70岁,演唱特点是嗓音洪亮;
  三福玛发,建国前死于三部落,终年44岁,同江县三江口莫勒洪阔人,能演唱《木竹林莫日根》、《木都里莫日根》,演唱时极为风趣,风格是流畅自如,尤树林、吴连贵等师从于他;
  尤贵连,1930年前后去世,同江县董克八亮子人,能演唱《空古鲁莫日根》、《马尔托莫日根》,多才多艺,唱得极好,听的人很多,尤树林师从于他;
  郭托力,姓尤,绰号“古托力”,生卒年代不详,开始住在噶尔当,后长期住在勤得利,能演唱《希尔达鲁莫日根》,嗓音好、字眼清、才思敏捷、套路多,善于触景生情、即兴发挥,吴连贵、吴进才、葛德胜、尤树林都曾向他学习演唱,1942年日本人为他录音,被公认为是最好的歌手“伊玛堪奈”;
  傅哈弗,街津口人,善于绘声绘色地唱老头调、少女调,除演唱伊玛堪外,还善讲故事;
  尤安喜,85岁去世,同江县八岔乡人,能几天几夜接连不断地唱,是打鱼能手;
  芦申,生卒年代不详,在四部落患伤寒去世,原为噶尔当人,后迁居同江,尤树林与其有传承关系;
  葛长胜(1915—1975),富锦县下吉利人,能演唱《希尔达鲁莫日根》、《淑艳马赫莫日根》、《满格木莫日根》、《松香德都》,出生于伊玛堪世家;
  葛德胜(1911—1997),富锦县下吉利人,后迁至四排赫哲民族乡,能演唱《希尔达鲁莫日根》、《木都里莫日根》、《香叟莫日根》、《满都莫日根》、《阿格第莫日根》、《吴胡萨莫日根》、《沙伦莫日根》,他将赫哲族演唱传统与现代思想为基础产生的情节结构完美结合,师从傅寿山,被称为“最优秀的演唱家”、“赫哲族演唱家”和“史诗演唱家”;
  吴连贵(1908—1980),莫勒洪阔人,能演唱《木都里莫日根》、《希尔达鲁莫日根》、《木竹林莫日根》、《走进大会堂》、《白云胡萨》,真挚细腻,富于抒情意味,时代特色鲜明,有较高的音乐修养,会自己创作;   尤树林(1915—1989),三江口齐齐哈屯人,后迁至街津口,能演唱《马尔托莫日根》、《木竹林莫日根》、《空壳灭阿塔》,语言质朴粗犷,富有古风,情节充满了神幻色彩;
  吴高利,生卒年代不详,桦川县万里霍通人,能演唱《香叟莫目根》、《莫土格格》,能十天半月连续不断地唱;
  干江玛发,生卒年代不详,噶尔当人,后迁至四排,当时很著名的歌手;
  傅长春,1979年去世,饶河县四排,能成宿成宿地讲;
  尤金良,2002年去世,主要演唱《希特莫日根》。
  曾为萨满的歌手有三位:周令额(贵福),建国前去世,额图人,会跳大神;芦明,“文革”期间去世,桦川县万里霍通人,能演唱《西雅丘》、《希尔达鲁莫日根》、《哈斗》、《木都里》等数十部;吴进才(1918—1977),同江得勒乞村人,迁至八岔,能演唱《安徒莫日根》、《杜布秀》、《尼山萨满》,能歌善舞,记忆力特别强,善于说故事,演唱中糅进某些萨满跳神内容;
  女歌手有三位:尤卢氏,生卒年代不详,桦川县苏苏屯人,能演唱《木出空》、《阿格丢莫日根》、《莫土格格》、《希尔达鲁莫日根》;毕张氏(1895—1980),饶河四排人,能演唱《爱珠力莫日根》、《满格木莫日根》;葛毕氏,富锦县下吉利人,著名歌手葛德胜、葛长胜之母。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歌手们所讲的篇目不同,能力也不一样,演唱最多的有十余部,也有只会唱一两部的,还有的因为年代太早没有记录下来。但是恰恰通过他们的耳濡目染,后辈歌手才得以不断涌现。
  歌手的居住地很集中,多半在同江县、饶河、富锦,还有几个人有过搬家的经历。他们中没有专业的民间艺人,多半是些渔民。吴明新曾说:“‘伊玛堪’内容以打渔打猎为主,解放前,日本人把赫哲人的枪收缴了,不能打猎了,就转而打渔。”丰富的阅历使得他们的演唱别具特色。
  歌手中只有三名女性,占的比例很小,这和女性的生活圈子、职业特征及她们主要的演唱场合有关系。女性很少出门,多半只会讲家庭故事,听众也多半是妇女和小孩。渔猎季节留在家中的妇女和老人在这个时候夜夜讲唱“伊玛堪”,祝福外出的人们交好运,事事有神灵保佑。
  歌手中有三名曾是萨满,在演唱中加入了萨满歌的形式。张嘉宾认为,“‘伊玛堪’在语义上有‘跳神’和‘说唱’之义……这种夹叙夹议的文学体裁,是由萨满跳神时的说唱发展演变而来的。”“伊玛堪”最早可能源于萨满跳神活动,有其宗教渊源。最早演唱者十之八九是萨满,保留了古老的形式,可以说,宗教幻想是“伊玛堪”创作的源泉和动力。
  “伊玛堪”表演有一定的规矩,总的情况是:叙述情节为讲,人物独白为唱。不过,个别歌手(如吴连贵)在演唱到抒情部分时也会用唱段来表现。凡遇感情大起大落,如主人公遇难得救、亲人相逢互诉衷肠,或者欢庆胜利时,往往就要起唱。可见,讲的部分一般负担着叙述情节发展的功能,而唱的部分则主要是在抒发情感,分工是相当明确的。衬词没什么实际意义,吴进才的衬词往往是“赫力勒,赫力勒那尼,赫力给格”;葛德胜的衬词非常丰富,有“赫力勒尼,赫力,赫力,格以赫力”、“赫力勒尼,赫力那尼,赫力赫力”、“赫力拉尼,赫力勒,额讷讷那,赫力”、“赫里拉,赫里拉给赫来”、“赫力拉尼赫力勒,赫力拉尼,赫力那尼赫力”等;吴连贵习惯唱“格给嘎那格给嘎,给嘎哪呀给不那”。
  “伊玛堪”歌手不是原封不动地照抄照搬,他们每唱一次,都是一次创作,用他们的话讲是“唱伊玛堪,一人一个样。”只要记住了整部《伊玛堪》大概的路数、人名,主人公打了几次胜仗,遇到几次难,向萨满求助几次,有几个主要人物,至于具体情节,就完全靠歌手见景生情,即兴发挥了。
  
  渔猎生活影响下的演唱传统
  
  “伊玛堪”演唱传统是赫哲族渔猎生活的一部分。为了祈求丰收、健康和好运,“伊玛堪”歌手要取悦各种神灵,如家神、各种自然神、山林、水泽、渔猎之神等。比如葛德胜曾说道:“在早,打鹿茸、撵皮子,上山,回来喝圈儿酒,歌手都参加,好顿唱呀。男人唱,老太太唱,闺女们不唱。一唱就唱一宿。有的唱到嘴不好使了,因为喝醉了,就倒在炕上了。哪家有红白喜事,也是这样,不管老的、少的,成宿唱唱咧咧地唱呀、讲呀……过年过节也唱……五月节,八月节,热闹几天。讲‘说胡力’,唱‘伊玛堪’……在山上,主要打猎了,不咋喝,可打着鹿茸了,高兴,又唱起‘伊玛堪’。
  赫哲族人做客时要唱“伊玛堪”。每当谁家远道来了客人,吃喝之余,客人一定要为主人讲几个故事,说唱几段“伊玛堪”,表现一下自己说故事的才能,以报答主人的殷勤好客,同时也驱赶身后跟来的恶鬼,使它不敢危害好客的主人。
  演唱“伊玛堪”是婚丧嫁娶必备的内容。丧葬时说唱故事自古以来就是一种极为重要的习俗。赫哲人不分男女,常常在死者身边整宿整宿地讲唱“伊玛堪”和“特伦固”,为死者祈祷。婚礼上,演唱“伊玛堪”则是为新人祝福。“谁家娶媳妇,也热闹几天。白天,杀猪、整鱼;晚上,喝酒、讲唱。讲‘特伦固’、‘说胡力’,唱‘伊玛堪’、‘萨林阔’。”
  “伊玛堪”的演唱场合决定了歌手以男性为主。当渔民、猎人捕鱼、狩猎归来宿营的时候,在节日喜庆、婚丧嫁娶,特别是守丧的时候,为了防止打瞌睡,都要演唱“伊玛堪”,否则神灵要怪罪下来。在东北冬日漫长的夜晚,讲“伊玛堪”能帮助人们消磨漫漫长夜。
  
  非遗下的国家级传承人
  
  现在,渔猎生活已经不是赫哲人的主要生产方式。随着老一代歌手的逝去,新一代的歌手人数寥寥,他们的传承方式有很大变化,由以口头传承方式为主发展到以书面传承为主。
  由于赫哲语的逐渐衰微,会听的有不少,会说的已经不多。2000年8月,于晓飞等人到四个赫哲族聚居乡调查了年龄在30岁到81岁之间的33人,会说赫哲语的有22人,其中60岁以下的仅两人。2005年8月,笔者经调查发现,上述人群中有些人能听懂但不会说赫哲语。“伊玛堪”是通过本民族的语言传承下去的,若不会赫哲语就谈不上会唱“伊玛堪”。目前,统计出来的“伊玛堪”歌手只有寥寥数人,如佳木斯市将近70岁的吴明新、90岁的老人傅文祥、街津口乡的吴宝臣、葛德胜的女儿葛玉霞(演唱伊玛堪片段)等。
  吴明新现在是国家级传承人,会自己创作“伊玛堪”,2005年在抚远举行的乌日贡’大会上获得了“伊玛堪”演唱一等奖。他自己编词编曲,故事中有抗日内容。他用“赫里拉,赫赫尼哪,嗬来嗬那乃”这个调子开头,曲调稍微改了一下。他父亲演唱的内容也有打渔的、结婚的、送媳妇的,其中情歌较多。在2009年第八届乌日贡大会上,吴明新和郊区伊玛堪讲习所学员说唱了《东方赫哲》。
  
  让“赫哲绝唱”长吟
  
  在国家日益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大背景下,赫哲人也开始重视“伊玛堪”的演说传统,为此做出了相应对策:
  
  一、赫哲族语言的传承。能唱“伊玛堪”必须懂得赫哲语,目前懂赫哲语的人已经很少,吴明新成为国家级“伊玛堪”传承人后,在佳木斯市郊区敖其镇赫哲族村建了一个传承学习点,当时学生有82人,年龄最大者62岁,最小者8岁。这个村子原本没有一个人会赫哲语,吴明新利用每周日下午一点至三点在村小学授课,一天教一句,经过长期坚持,如今有的学生已经学会100多句赫哲语了。
  
  二、定期举办乌日贡大会,为传承人“伊玛堪说唱表演”讲:座和比赛提供必要的舞台。在每3—5年举行的乌日贡大会上,参赛队晚上要聚集在一起进行文艺表演。文艺表演除传统的“伊玛堪”、“嫁令阔”、“口弦琴”、“萨满舞”外,还有创作的歌舞节目如天鹅舞、鱼鹰舞、神鼓舞等,“伊玛堪”说唱艺术已经成为乌日贡大会的固定节目。
  
  三、举办“伊玛堪”培训班。现已举办过两次培训班。2008年4月21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赫哲族伊玛堪培训班”开课,40余名会说唱“伊玛堪”的艺人及相关学者参加了为期3天的培训。
  此外,地方文化部门将对传承谱系的歌手掌握的“伊玛堪”做详细采录,用文本、录音、录像等技术手段加以保护,并计划建立街津口、敖其等两处“伊玛堪”文化生态保护区,对传承谱系的歌手进行重点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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