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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2015年5月伊拉克安巴尔省首府拉马迪沦陷于“伊斯兰国”(IS)之手时,3月初伊拉克政府军、逊尼派部族武装与什叶派民兵组织,连同美国领导的空袭大军形成的“豪华”反恐阵容瞬间分崩离析。一些伊拉克逊尼派人士抱怨,逊尼派聚居的拉马迪失守,与政府不信任逊尼派而拒绝武装其民兵难脱干系。而此前库尔德自治区领导人巴尔扎尼绕过阿巴迪领导的伊拉克政府,向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索要军援,表明伊拉克权势历经短暂整合后再度碎片化。
罗伯特·卡普兰在《即将到来的地缘战争》一书中,把中东地区称为一个压缩版的“不稳定轴心”。伊拉克正位于这一轴心的中心线上,其走势牵动着地区和平;能否铲除IS大本营、实现伊拉克民族和解,对中东秩序重构有着关键性影响。
马利基的上位与下台
在后萨达姆时代,美国遴选代理人的标准无非两条:一是“服众”,二是“听话”。
从临时总理阿拉维到过渡当局总理贾法里,都没能在“服众”上有建树,结果都是干了一年就下台。而贾法里在达瓦党内的重要盟友努里·马利基,被认为是什叶派中的强硬人物和一位坦率直言的教徒。他曾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辗转从事颠覆萨达姆的活动,还以对美谈判强硬出名,具备“服众”的人心基础。
然而,马利基能干却“不听话”。一方面,他未曾按照美国意愿建立“团结政府”,而是奉行狭隘民族和教派主义政策,阻挠议会制定吸引逊尼派重回政府的法律,故意疏远逊尼派和库尔德人部落,引起这两个群体的强烈怨愤。另一方面,马利基在拿美国好处的同时,与所谓“什叶派邪恶轴心”暗通款曲。例如其在叙利亚问题上长期支持巴沙尔政府,并允许伊朗飞机过境向叙政府输送物资;又如2012年美媒曝出,巴格达金融机构曾协助伊朗逃避因核计划而受到的经济制裁。
马利基政府愈发倾向于中东什叶派阵营,这触动了华盛顿最敏感的神经。
上一轮伊拉克战争,美国拉倒萨达姆政权的一个副产品,是打破了原有的地区力量平衡。首先,阿拉伯人阵营“主位虚悬”,让埃及、沙特乃至卡塔尔等国虎视眈眈,为谋求地区大国地位而“不安本分”。其次,巴格达经战乱而破败,致使伊拉克、土耳其和伊朗“鼎足而立”的局面不再,中东三大族群的势力天平朝向有利于后两者特别是伊朗的方向发展。曾与伊朗交战8年的近邻与宿敌伊拉克顷刻没落,使德黑兰在中东地缘政治中步步坐大。
而伊战后美国用“票箱”和“刺刀”扶持伊拉克人数最多却长期“被统治”的什叶派阿拉伯人上位,则不仅激化了阿拉伯人内部两大教派的矛盾,而且为什叶派伊朗扩张势力、置喙伊拉克事务提供了绝佳契机。纵然奥巴马上台后审时度势从伊拉克撤军,试图绥靖伊朗,但华盛顿后来一手制裁伊朗,一手策动巴沙尔倒台,对伊拉克危机产生“外溢效应”,让IS在周边力量势衰的情况下“猴子称王”,并在“建国”数月内取代“基地”,夺取了“恐怖世界”头把交椅。
这时候,美国需要为2003年以来对伊拉克乃至中东地区的政策失败寻找替罪羔羊,而自2006年以来主政伊拉克长达8年的马利基就成了不二人选。
阿巴迪:马利基第二?
2014年夏,IS异军突起,马利基终被羞于承认自身战略失误的美国一脚踢开。8月组阁僵局中,伊拉克总统马苏姆无视联邦法院有利于总理马利基的裁定,指派议会什叶派“全国联盟”提名的海德尔·阿巴迪出任新总理。3天后,马利基背负着“对待逊尼派不公正,而把后者推向IS怀抱”的罪名,让位于阿巴迪。
阿巴迪15岁加入达瓦党,流亡英国期间,其两个兄弟被萨达姆政府枪毙。阿巴迪是曼彻斯特大学的电子工程学博士,有自己的技术公司,2003年被任命为通信部长,2005年后当选议员,后为副议长……尽管美国等各方对临危受命的新总理期许颇多,但从他执政近一年的成绩单来看,阿巴迪更像是马利基第二。
就二者的背景而言,阿巴迪与马利基有不少共性:同属达瓦党,同为什叶派阿拉伯人,拥有同样的宗教精神导师……虽然阿巴迪政见更为温和,在上台后与库尔德自治区签订石油出口协议、解决马利基主政时与库区的资源分配争端,并争取逊尼派部落武装人员参与打击安巴尔省恐怖分子,但在拉马迪失守后,伊拉克反恐同盟罅隙丛生,似乎都预示着阿巴迪力有不逮。
这其中,固然有阿巴迪整顿军队与吏治不力、军费贪污严重的问题,也包括阿巴迪在统治集团内部控制力有限、马利基背后搅局(企图重新执政)等因素,但根本的原因在于,美国2003年发动伊战所留下的政治真空迄今未被填补,伊拉克政府、各族群民兵武装与恐怖主义武装一时间势均力敌,政府军不足以单独对付IS,而所谓的反恐联盟又貌合神离,各有算盘,无法建立有效的统一战线。
在美防长卡特将IS长驱直入归咎于伊军“畏战”后不久,伊拉克议会国防与安全委员会主席扎米利“吐槽”伊军缺乏精良装备,总理阿巴迪也帮腔说,西方对俄和乌克兰的制裁让伊拉克很难购买武器,近期“几乎没有”收到武器;伊拉克很缺乏帮助,且帮助很少来自地面(针对卡特曾抱怨伊军将大量美制武器装备丢弃给IS)。美伊口水仗爆发后,奥巴马公开承认打击IS缺乏总体战略。而在此前后,伊拉克总理和外长先后造访俄、中寻求反恐支持,G7峰会上伊总理欲与奥巴马攀谈却遭“忽视”,似乎印证了美伊的离心离德。
美国不肯放手
时下,伊拉克库尔德人、什叶派阿拉伯人与逊尼派阿拉伯人三派之中,尚未形成压倒性力量,纵然短期内国家分裂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诸侯割据的胶着状态或将延续。这种前景恐怕会给IS的野蛮生长提供沃土。
伊拉克政治重建,最现实也最无奈的选择,似乎是在外部干预下形成某种秩序。对此,美国虽有心却无力。鉴于欧洲(乌克兰)和亚太(南海)在美国的战略考量上先于中东,美国缺乏完全重返中东的精力与经费,这也是奥巴马迟迟不肯出动地面部队,仅以空袭打击恐怖目标的主因。
放眼世界,美国以外最有兴趣插手伊拉克事务的大国要数俄罗斯了。近几年来,俄罗斯在中东的外交可谓得分不断,不仅其代理人叙利亚巴沙尔始终“稳坐钓鱼台”,而且莫斯科将美国传统盟国埃及给挖了过来。今年年初,俄埃两国领导频繁互访,商讨核电站建设、地中海联合军演及利比亚反恐合作等事宜。5月21日,伊总理阿巴迪访问克里姆林宫,俄外长拉夫罗夫表示,会尽最大努力满足伊拉克的武器需求,保证其打击IS的能力,此外还准备在伊拉克投资数十亿美元。
地区层面,伊朗则是最具实力干涉其西部近邻的中东国家。今年3月,伊朗革命卫队“圣城军”司令苏莱马尼指挥主要由伊朗武装的伊拉克什叶派民兵英勇作战,展示了堪与IS一战的军事能力。
问题在于,美国不肯放手。美国共和、民主两党,都在不同程度上表现出对伊拉克“想割舍又不甘心”的心态。6月初,共和党总统竞选人杰布·布什在接受CBS采访时,主张增派美军到伊拉克,帮助当地部队确定作战目标,但反对在伊大规模部署美作战部队。日前,奥巴马决定增加派驻450名军事人员,使奔赴前线训练伊拉克士兵(已训9000,尚余3000)的美军达到3550人。
可悲的是,在美国放弃“我干预不了也不让它国干预”思维之前,有意介入伊拉克事务的几大外部力量仍将忙于制裁与反制裁斗争,其结果恐怕是伊拉克危局的无限延期。
(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哈全安教授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