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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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明光水亮的月华中,张老师眯缝着细眼,有些斑白的头在阳台上投下黑的剪影。母亲的话使张老师的心里很不平静,如夜风扰动沙沙的树叶。
  张老师是夜饭后又给母亲打了电话的,是在打了几次电话后经过一番考虑又厚着脸皮给母亲打的。这段时间,不晓得是咋的,自己老是想起母亲。可能是人上了一定的年龄的关系,老是回想过去的事情,小时候在老家的事情就电视图像样老是在眼前回返往复。这样的结果就是更想母亲。这几天都是这个样子,吃饭喝茶,举手投足,自己小娃儿时的样子和母亲年轻时的样子都会钻到眼前来。昨天早晨一醒,自己猛然一个激灵,难道是自己或者母亲要……
  这样一想,张老师就站起来,伸伸臂踢踢腿,还行呀!身体还活络呀!平时除了点伤风感冒等毛毛病,自己也莫得过啥么大病那?这样一想,自然就想到了母亲身上,难道是母亲要出啥么鳖门。母亲今年春就上八十七吃八十八岁的饭了,能活到这个岁数已经是古来稀了。可是母亲身体不仅活络,胃口还好,一顿要吃两碗饭。一样的上山砍柴,下地种麦,手脚虽不及年轻人灵活,但她蹒跚的身影却总是穿行在山岗上。乡邻们指着她的背影说,你看人家张老师的妈,身体多硬梆,哪像八十八九岁的人。母亲也得过一次病,那是不久前的事。张老师想,身体再硬梆也是近九十岁的人了,自己这几天老想母亲,难道是母亲真的要出啥么鳖门了。鳖门是川西土话,要出事的意思。于是自己又给母亲去了电话,想接母亲进城来耍耍。让母亲清闲清闲,自己也尽尽孝心。接电话的是侄女小翠,电话里传来小翠的声音,婆婆,二爸的电话,叫你接。张老师就与老母亲又在电话里说开了。
  妈,我说你明后天过来耍?
  你说啥?
  电话里一番窸窣声和电流的沙沙声。
  下去下去!
  小翠在桌子上吆喝猫的声音。他前一阵子听妈说过,那只吃饭就要上桌子的花猫。张老师接着说:
  我说你明后天过来耍?
  沙沙的电流声小了些。
  搞不惯。
  有啥子搞不惯的?我陪你。
  看不惯。
  拿条子打!
  一个妇女的声音插了进来,大概是兄弟媳妇。花猫又上了桌子。
  张老师说:
  有啥子看不惯?
  看不惯就是看不惯。
  你们城里人,净把好田弄来修房子修厂子修街道。
  看着心疼!
  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你就不要糟蹋电话费了。
  沙沙声又大了起来。母亲就把电话压了。后年就上九十的老母親在电话里依然口齿清楚,老伴说如果只听电话,谁也谙不到她是近九十岁的人了。话说到这个分上张老师晓得自己就再也找不到话说了。因为这样的话老母亲不是第一次在电话上说。
  先前母亲也来城里的。那时张老师刚从教师进修校毕业,分配到小县城的城西小学教书。那个先前是四十多年前的先前,小县城的保皇派和造反派搞得如火如荼,小街上不是戴红袖套的撵走了戴藤帽拿钢钎的,就是戴藤帽拿钢钎的撵走了戴红袖套的。高潮时学校都停了课,那段时间张老师呆在卧室里找不着北,不时有人来动员他去参加大串联,说是革命需要呢!毛主席处在危难之中,无产阶级专政处在危难之中,社会主义的金光大道处在危难之中,你要去参加红卫兵,要去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当时的政治气氛连空气都弥漫着红色标语的味道,是很容易被感染被鼓动的,况且如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扣上资产阶级或反革命的帽子。那天下午,自己在城西小学的小操坝走着,正在为明天是去与不去红卫兵大串联为难。城西小学矗在丘陵的一个小石山上,当时的印月井城廓也在小石山上,周围是不怎么出庄稼的红土,筏子河弯弯扭扭地绕过小石山流向稍远处的田垄,那可是连接着川西平原天府粮仓的沃野千里的田垄,只是一匹辽阔的壮锦样到了印月井县就变得柳条了,有人用了个很好的比方,说是印月井和周围几个县正好处在美人凹进去的腰上。
  站在空阔的操坝上,张老师想着心事,任有些凉的风迎面吹来,这时暮霭中就见一个人背着背篓弓着腰身走上山来。张老师眼前豁然一亮,那不是母亲么,当时母亲四十来岁,是女人年华中最充盈的那一段,就像甘蔗的中节子。走了很远山路的母亲满面红润,虽有些气喘吁吁,却一脸笑意。母亲说,托菩萨的福,我害怕你晃去了,碰不上你咯!自己说,正有这个打算,如果你明天这个时候来,真的就碰不到我了。边说张老师就与母亲进了简陋的宿舍,还好!自己烧的蜂窝煤炉子没熄,就准备给母亲烧口水喝。母亲却自己动起手来,洗锅拆菜,拿出背篓里白花蓝布包,里面是黄灿灿的玉米面,玉米面里卧着二十来个黄壳子鸡蛋。母亲之所以把鸡蛋卧在玉米面里,蓝布包打好结,在背篓里才放得稳当,一路跋涉才不会因摇簸而碰烂。乡里人赶集或走亲访友,鸡蛋都是放在盛着新米新麦的提兜或竹篮里的。母亲说玉米面是新磨的,鸡蛋是家里的花翅膀母鸡生的,头窝蛋,补人。你爸和我的意思,拿来给你尝个鲜。想着母亲天麻洒洒亮就在羊肠山路上走,青牛沱的山路光是离镇上就有三十来里,到了镇上才能赶着火车,那火车一天只有一趟,上午开出山来,晚上开进山去,一旦错过了,就只有拌脚板劲。母亲说本来是中午过后就要到的,先到了兴隆你姐那里,拿了一半玉米面和鸡蛋给她,她带了外孙才满月。张老师说,你该全部给姐,姐正需要营养,我配有粮票肉票油票,能过当得,唉——妈——你真是。母亲眼角上的笑漾起了细细鱼尾纹,那鱼尾纹极其的慈祥。母亲说,难得你这样体谅你姐,她说你教书辛苦,听说学校白天上课,晚上还要开会,叫我全部提给你,我说德娃子肯定不会同意,你两姊妹从小吃糟花生都互相让着,她这才勉强收下的。说要不是喂着几头猪,她就要背着外孙陪着我来的。又说这几天听说全城的学校都在搞啥么串联,说是要到北京去,也不晓得弟娃在学校不,如果找不着,你就转来。张老师又唉的叹息了声,把母亲煮好的蛋硬逼着母亲吃了两个自己才慢慢地品尝起来。
  边吃饭,张老师就把自己去与不去大串联的想法说了。母亲说,自古以来,做啥务啥,捡狗屎逮稳夹夹。当老师的本等就是一辈子教好娃儿,东跑西跑的哪是老师做的事,哪是当老师的本等?走时你爸也听说四面八方的学校都停课了,工厂停工了,就差农民莫有不下田了。你爸说,叫娃儿千万不要去瞎起哄,不要脱离了自己的本等。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的儿就打洞。我们张家屋里祖上是石匠,出汗的;现在青牛沱山上挖泥巴,也是出汗的,菩萨照应,难得出了你这么个秀才,误人子弟的缺德事千万做不得。自古不本等的人哪个有好下场,不知你还记得到莫有?哦!你那阵才几岁,可能记不到。你大爸的儿子赶三河场时听人鬼吹火,说是关口外好挣钱得很,运气好还能挑着银子带个女娃子回来。结果咋样?讨口要饭回来的,球钱莫有找到一个,还舍了一只手,是憋心慌了偷人家东西时被人家砍了的。还有你二爸,跟着李家碾的袍哥去关口撵了一趟子,后来就遭扣了顶四类分子的帽子,开会就挨批斗。你猜他跟着袍哥去关口干啥?去帮赵老太抵挡进山的解放军。天老爷!那都是能抵挡的?蒋介石那么多飞机大炮都莫有抵挡住,你几十个袍哥几十条土枪能抵挡?不是鸡蛋与石头碰么!也怪当时你二爸不晓得这些,当时谁又能晓得这些呢?就像现在的运动,今天在斗这个,明天又在斗那个,一会儿耀武扬威的人被绑起了,一会儿被绑起的人又耀武扬威了。你说这世道上的事老百姓晓得个啥?有钱难买早晓得。老百姓那!还是本等好!本分好!做啥务啥,捡狗屎逮着夹夹,不要穷人想古怪,还有几年沟子卖。川西人喊的大爸二爸,就是平常见叔侄辈喊的大伯二伯。沟子,就是屁股。不论男女,屁股上都有小沟状的,话丑理端,形象。母亲说的还有三年沟子卖是骂人的,意思是挖苦讽刺那些不本分的想古怪的人,你休想。见自己的儿子屏声静气地听着,母亲又唉的叹了口气说,人这辈子呀!莫穷人想古怪,本分本等就好,莫病莫痛,平安就啥子都好!母亲的话犹如点亮的灯芯把张老师心中的迷糊照得亮堂,同时也如一缕清凉的风把心中猩红的躁动拂得安静了些。   第二天一大早,自己手捂着肚子去向学校的造反派尖刀队的蓝胆大请了病假。蓝胆大是个其貌不扬的年轻教师,比自己小几岁。不管是上课还是下来,蓝老师说话时眉毛总是蹙着,透着一股狠劲。老墙里圈了根笋壳斑蛇,天晴要出来晒太阳,师生都不敢从那里过。蓝老师空手撂脚走上去,提起手膀子粗的蛇尾巴几抖几甩,丢在地下,那蛇却昏撮撮找不到方向了,蓝老师上前又提起尾巴,捉住三角形的蛇头,叫学生拿来两颗钉子,两手把蛇身哗兹拉直,一头钉在蛇颈上,一头钉在蛇尾上。从腰上取下小刀,往蛇肚上轻轻一划,众师生发出声尖叫,透明的肚腹和一颗黑色的蛇胆咕噜冒出来。一老师恭敬地递上牛眼睛大小杯酒,蓝老师摘下蛇胆,一张嘴,一仰头,酒和着蛇胆吞进了喉咙。师生又一声吼,不晓得谁喊了声蓝胆大,蓝胆大的歪号从此出名。炮打资产阶级司令部一开始,蓝胆大一声吼,许多师生都跟着他组建了印月井县红卫兵团尖刀队,拥戴他当了队长。蓝胆大说你有病不宜去大串联,大家造反还要来照顾你。那意思是怕张老师成了红卫兵的拖累,带有安慰的口气。
  回到宿舍,门上的铁锁挂着却没有锁。床铺碗碟收拾得整洁,却不见母亲的影子,门卫说你妈天麻洒洒亮就背着背篓走了。那时农村都搞合作化,出工收工挣工分点名,忙得很。母亲真是来得及时。
  第三天,小學就复课了。八月份,上面就大会小会大喇叭小喇叭屙吼连天地喊,所有造反的串联的,9月31日止,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该上班的上班,该读书的读书,该教书的教书,该干啥的干啥。超过9月31日没有返回原单位的,一律追究政治责任。天老爷,那个年代,不怕你啥子都不怕,就把上面说大话,追究政治责任就是最大的话。政治责任是啥么,就是把你打倒搞臭把你游街示众以至住学习班劳动改造。那个时候的人幽默,你进了学习班就相当于现在的干部被双规了。听说蓝胆大和印月井尖刀队的几个造反派骨干是被纠察队押回学校的。他在学校的操坝里跪下来,在张老师站着看见母亲从暮色中爬上小石山的地方,将一枚红咚咚的领袖像章尖锐的别针直接别进了赤裸着上身的胸肉上,红扯扯的血肥大的蚯蚓样流湿裤裆滴答地下。他面向着北方哭流洒涕,我们是你的忠诚卫士呀!我们在用生命和鲜血捍卫你呀!却没有人理他。见他哭流洒涕得厉害,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纠察队的几个人架起他,连拖带扯地把他弄进了宿舍。
  后来张老师对了象,结了婚,母亲也时不时地要从老远的山里来看看,照常是背着背篓,花蓝布笼着的不是蕨菜,就是鲜笋,还有六月韭。尤其是六月韭,这种只有川西北山岩上才长的巴掌大绿叶子的野菜,特香甜,摘了叶的白生生的茎杆,筷头子长大,泡进泡菜坛子里,过一两天捞出来,好吃得很,特下饭。还有侄娃子们打的山鸡之类,背来给有出息的儿子尝尝鲜,顺带也来看看媳妇和外孙们。母亲来去都会走过县城的土石山下一眼望不见边的田垄,回去时有时是自己送她,有时是媳妇。她往往会站在田垄间,望着五月里的麦田在风中卷着黄澄澄的波浪,密得不透风的油菜籽饭巴团样压弯了青青的菜杆,眼里是青青黄黄的颜色,和箭一样掠过的麻雀影子。母亲轻抬起手捋了下耳鬓的几根白发,幸福的笑容瞬间顺着耳鬓溢满了脸庞,赞美的声音脱口而出,好田那!难得见着的这么瓷实的好田那。然后脚步就分外地放慢,像是在看西洋镜般细细地看着一垄垄的麦子,一块块的菜籽,不舍地慢慢远去。有时自己折回身去了,偶回头,还看见一个小黑点游弋在黄澄澄的麦田中间。
  多数时候是大年过后,山里冷,张老师带信叫母亲来耍,想小县城里毕竟要暖和些,母亲劳累了一辈子,一年里也该休息休息,享几天清福。母亲来了,吃了饭,待自己的儿子和媳妇都上课去了,就走出小石山上的小县城,走过清波粼粼的筏子河,看有人撑着木筏,木筏上嘎嘎叫着几只白鹅,还有几捆木块子柴。母亲笑笑,过了石拱桥,往城边上的田垄走去。早春的田垄浴着潮湿的地气,小麦青青,一行行,整齐得如娃儿们用圆珠芯在白光纸上打的绿格子;挨地的莴笋白嫩得如小女娃挽起裤脚的小腿肚子,还有舒展开几片小手掌大小的菜叶子,叶子上闪动着几串银亮的水珠子,大的水珠子老远看着就银光闪闪的,晃得她的眼睛发花。母亲望着田垄里犁地的男人,和那透亮的犁铧犁起的油浸浸的黑土。
  母亲和那撒菜母子的妇女说着话,那妇女可能比她岁数要小些。母亲可能不是一两次来,已经与那胖乎乎的妇女不陌生了。母亲说,这田真好,真是好田咯!那妇女抬起手腕揩了下脸上的热汗,说大姐你说得对,这一带的田都是好田咯!川西坝子的田就数印月井和皇天坝的田最好,过去的贡米和贡烟叶都出在这里,大泉坑的叶子烟可是贺龙和毛主席爱抽的。随便撒把种子都能有收成,大米、麦子、蔬菜、瓜果都出的!母亲说,你们真是好福气,一辈子能在这样肥实的田里耕种真是好福气。唉——我这一辈子是莫有福气种上这么好的田咯,可我能经常来看看出这么好庄稼的田垄也饱眼福咯。母亲的眼里就有些动情的湿润。那妇女说,大姐你不是本地人吧!母亲说,是也不是,祖辈上是印月井城里人,几岁时随父母逃荒去了青牛沱大山里。
  小时候母亲给儿子讲述过印月井城的样子,几条老石板路,两条水巷子,几家豆腐店几家茶馆一家叶子烟作坊。莫有多少大,一杆叶子烟就可以走完石山上的小城;没有多少远,锅烧辣了都可以走下街沿去买菜割肉。多方便那!母亲家就住在不长的水巷子里。因为小城是建在起伏的石山上的,抬眼就望见山下无边的田垄,春天的油菜花金黄那,在风中起伏着的金黄色花浪的大海那。放蜂人的驴架子车来了,一辆接一辆的放蜂人的驴架子车接二连三地来了,沿着茶马古道轱轱辘辘地来了。住进了农家的草房瓦房,用酿得的蜂蜜作为房租作为回报,还有些拴不住自己裤带子的女人,一般是男人出去后三两年莫有音讯的,她们就来看热闹,来向放蜂人问这问那的。也有远远地听见驴子叫就心急火燎地跑出来的,欢欢喜喜地迎进自家的院子里,摸着喷着响鼻的驴子问还认得不,该不得你就成了黄脸驴就认不得了。那放蜂人一般是去年就住在她家的,约好了今年再来的。放蜂人是赶着花潮走的,追逐着花期走的,樱花李花梨花桃花油菜花几乎都是在阳春三月开的,花期的长短也就是五六天七八天,前前后后,最多也就是十来天,都要遇上好天气,如果一场绵雨,就只有零落成泥碾作尘了。五月的城里人还会听见遍地的嘭嚓嘭嚓的声音,一夜连枷响到明,那就是晒坝里乘着月色起落的竹连木枷打菜籽的声音和麦田里拌桶里打麦子的声音。焦干的菜杆可是一根也丢不得的,挽成菜把用竹篮子挑回去,那可是逢年过节才用来炒肉烧菜的好柴禾。好烧而火苗好。平时呢?平时就烧茅草稻草。哪像现在的人耍懒了,都跑到城里去挣钱去了,洗厕所擦皮鞋扫街卖坨坨肉当龟孙子都愿意跑到城里去,屋里就莫有劳动力了,毛糙地种毛糙地收,五黄六月收完了的菜杆子麦秆子就一把火点燃了,城里人就揉着眼睛鼻子地喊恼火了,坐火车坐飞机开车的人也都喊恼火了。五月过后是六月,五月的那个麦黄,六月的秧田。黄澄澄过后是青绿,波浪样翻卷着的黄澄澄像是刚从远天的边际中挣断了线的风筝的尾巴儿,水光就潋滟地把秧田装扮得俏丽。尤其是有月光的夜晚,站在老城墙上,望着一轮朗月照在静静的秧田上,清风中送来蛙鸣,突兀的城墙就被波光潋滟的水田包围了,就被十里蛙鸣包围了,而即使蛙声四起,都不会觉得烦躁。银月静静地把凉悠悠的光涂在剪影似的秧苗上,秧苗又把银月的凉悠悠的光涂进水田里,水田里竟有了另一重天,另一轮月,另一片剪影似的无垠的秧田。那是另一种以凉悠悠的画笔描出的静,是白天的阳光下的景致所不能相比的。人再累都不会觉得累了,再多的白日的烦躁事都会安静下来,思絮仿佛霜冻过后的空气样清冽,世界在人的心里由此变得这般的单纯。人在这样的夜晚往往会这样想,造物主叫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原来是让你来体会这些美妙的,人生能在这样纯净静谧的银夜中度过真的是足矣。   青绿过后是稻香,金色的稻香把小城的旮旯角落都熏透了,有人就说要吃新米饭了,吃了一年的陈米吃得生虫要吃新米饭了,白生生甜丝丝粘稠嘴巴粘稠牙齿的新米饭了。把猪油和蜂糖各撮一调羹和进新米饭里,那个好吃真的是莫法说,老年人说这样吃了才最补人。母亲的记忆里油糖新米饭就是那个时候最好吃的东西了。母亲恍惚记得自己四岁的时候,对了,是清明节前的一个早晨,自己还在懵懂的睡梦中,家婆就在隔壁的堂屋喊,凤娃子,快起来,吃油糖饭了。母亲的小名叫凤娃子。她睁开眼睑来,早晨清新的空气中一缕缕甜丝丝油香香的味道已经钻进了鼻孔。哇!这不是蜂糖和猪油拌新米饭那。今天是啥么日子咯?母亲一个筋斗从床上爬起来,哥哥和弟弟已经趴在灶头上,眼珠子都快要掉进黄亮亮的油糖饭的锅里去了。母亲说,风娃子咯,今天是你的生,满四岁咯!吃五岁的饭咯!凤娃子的生,多吃一点。她手中的锅铲色拉地响,一大碗黄亮亮的油糖饭,香甜扑鼻的油糖饭就端到了母亲的手里。而哥哥和弟弟们的碗里虽只有半碗,已经是欢喜得嘴都笑来合不拢了。母亲说,你们是巴着凤娃子吃,沾光咯!
  也就是那顿油糖饭后不久,母亲就跟着她的母亲和老黑张老师喊家公家婆的离开了印月井城。母亲长大了些,从偶尔来山里的二嬢和三嬢的口中得知,她的母亲和老黑的出走与那年的饥荒和年轻的母亲的不揽事有关。二嬢和三嬢叽叽咕咕地说,兄弟长年在外做石匠活,出力气的能挣几个钱,有活做就有饭吃,莫有活做就莫有饭吃。她在屋里又不揽事,连娃儿穿脏了的衣物都不洗,放蜂子的来了就往放蜂子的那里跑;唱川戏的草台班子来了就往草台班子的戏棚子里跑。嗨!嘴好吃,跟人跑,听说那放蜂人姓蓝。心还是好,还不是想娃儿吃上口油糖新米饭。兄弟在外累死累活就莫有了想头,加上那饥荒年,本来可以在城里再拖一下的,兄弟却带着全家人来了这山里。兄弟来山里还有个原因,是哥哥一家房子窄,六个人才住两间偏偏房子,咋个住嘛?兄弟也是起的好心,他带上五口人一走,哥哥就松口气咯!她俩说的兄弟就是家公。见母亲走过来,二嬢和三嬢立马就转移了话把子。
  山里的日子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对于在城里生活了四五年的母亲都是恼火的,进山的那一天就是母亲开始长久在回忆中咀嚼城里生活的开始,尤其是四季分明的花香麦香稻子香和着猪油蜂糖拌新米饭的香甜味牛鼻索样牵着她的思念。母亲做梦都盼着有那么一天能够回到印月井城里重温小时的日子。
  母亲接着给儿子讲,我对那妇女说,我儿子张正德和儿媳在印月井中学教书,我到儿子家里来耍,闷得慌,出来走走。那妇女马上喜悦起来,说就是教毕业班语文的张老师吧!母亲看着她没吭声,因为母亲弄不清楚自己的儿子教的啥子班。那妇女停下手里的活,走来说,我二女儿黄述芬就在张老师班上读书,张老师对学生好得很,是出了名的好老师。
  母亲脸上的皱纹笑了下,心想老师还有不好的?两人呱哒了一阵,母亲晓得了她姓叶,母亲后来就叫她叶妹子。临走时,她高矮塞给母亲一大包花生,叫带回去给张老师一家人尝尝鲜。这些都是母亲傍晚回来时说的。母亲嚼着花生有滋有味地说,好地方那,金土那!那话如满屋子散发着的花生香味。后来母亲来的次数少了,逢年过节偶尔来一下,脸色总不是以前的喜悅样,她皱眉洼眼的样子叫人看着心里说不出来的一种难受。张老师先还以为是母亲年岁大了,长途跋涉心里不舒服。后才慢慢地觉察出了苗头。
  那阵子小城开始大兴土木,满街的电线杆上都拉着再造一个印月井城的大幅标语,县上的大会小会都在讲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街头巷尾都在蜂子朝王样嗡嗡嗡地传着,要撤县建市了,城边上的乡村要建经济开发区了,农民就都要脱了农皮当街上人了。祖宗八辈子做梦都想当街上人的当真就农转非了,因为兴隆镇当真就建了几个磷肥厂化肥厂几个垃圾收购场,成了经济开发区了。就莫有田了,莫有田的农民当真就脱了农皮转成城镇居民户口了。当官的说这是一举两得,经济开发区既建立起来了,小城市也变成大城市了,城镇居民人口增加了,就可以撤县建市了。当真就撤县建市了,那年秋县城锣鼓掀天,比大跃进比文化大革命都闹热,大街小巷都站满了人,头挨头肩并肩脚踩脚。因为撤县设市的文艺演出请来了北京唱《十五的月亮》和《长城长》的大歌星,还有演《闪闪的红星》里的潘冬子和《红楼梦》里的贾宝玉的主角。这可了得,老远八远的人岂可错过这样看稀奇的机会。原来的老鸡市老猪市就变成演出场了,两个梆臭的市场经上面的头头特批就掀了围墙,砍了拴猪拴牛的疙瘩树连成了一个整体,挣得屁股上黑烟子直冒的汽车拖拉机就拉来了几十车沙石,把阔达的鸡儿猪儿市场铺得平整。新砖与新水泥就在几十个泥水匠的熬更守夜下变成了宽敞的舞台了。老百姓可不是来看撤县建市挂牌子发乌纱帽的,是来看演出的,看那北京来的闪亮的歌星和省城来的名演员的。据说是鸡儿和猪儿市场容不下蜂子朝王样涌来的人,市场里的鞋子帽子挤落了不少,市场外有搬了木梯端了高板凳来的,因为前面密密麻麻的人头挡住了呀!站在板凳上木梯子上还是只能看到红红绿绿的模糊的影影在动。太远了呢!好在组织者考虑得很周到,鸡儿猪儿市场内外的电线杆子上都安了高音喇叭,那蹦蹦喳喳的音乐和歌声确实把房瓦都震动了的,把阴沟里的耗子都吓得四下乱窜,母鸡上了屋架,如遇着入侵的黄鼠狼般咯咯咯地惊叫唤。母亲也来了。但母亲没去看演出,随便张老师和媳妇咋个劝,她就是不去。
  母亲去了金土村的叶妹子家。还好,叶妹子在家,母亲还以为叶妹子去看闹热了。她惦记着人家前些年给她送了一大包花生,不愿欠人家的情,这次来特地从山里带来了野生的毛桃子和几块山腊肉。山腊肉是自己用草料和玉米棒子喂肥的肥猪杀了后熏晾的,没用一粒饲料。儿子张老师及其媳妇吃着不住地夸,原生态的猪就是不一样,爽口化渣不卡牙巴;不像城里的猪肉绵扯扯、水气重,还一点也不香。她就用竹篼提了些去了,那胖乎乎的叶妹子和男人自然是感动得不得了,说不就是几包花生嘛!每年土里都要长的,你却这样高抬我们,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免不了的一番礼让,最终是收下了。胖乎乎的叶妹子晓得母亲爱吃生花生。俗话说几把泥巴籽,当只猪蹄子。可见生花生有多补人。   母亲吃东西讲究细嚼慢咽,再忙她在灶房里煎炒炖煮吃的东西都是不会忙的。小时候,老黑在饭桌上常把母亲说来眼睛笑得豌豆角样。老黑说我这辈子能遇着你妈真是好福气,逃荒要饭遇着的好福气。不光会料理家,还这么会弄吃的。张老师和姐弟们自然也眼睛笑来豌豆角样。母亲常说,老百姓的日子不求穿金戴银,不求荣华富贵,就图吃得饱穿得暖睡得香,一辈子有地种有田耕,坛里有米缸里有水,能过上安稳日子。催工不催食,老百姓和乐安逸的日子就在吃喝上,都在饭桌上,而最和乐最安逸的时候当是每天的晚饭,不求多不求好,只求有几个味道适口的家常菜,消除当家人的劳累,调匀一家人的好心情。所以就是五黄六月天,就是合作化农业学大寨早战加夜战高唱革命歌曲猴跳忠字舞那么火紧的年代,母亲也要在掌灯的时候弄上一桌香喷喷的饭菜,一家人围坐小木桌上。母亲一边细嚼慢咽着,一边看着老黑和我们几个娃儿安逸的吃相,眼睛笑来豌豆角样。
  母亲轻轻地剥开花生壳,轻轻地拈出红色的花生仁,轻轻地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起来。好花生出在好的泥沙地,这是一种花生衣为红色的花生,比较少有,家道好的人家往往是在大年或当家人的寿辰时才装一盘摆在八仙桌上,于是乎,就着红花生吃酒的人话就特别多,当然酒就吃得特别高兴。母亲咀嚼的动作使叶妹子很感动,叶妹子觉得自家种的红花生能受到母亲这般的喜爱是给自己长了脸。但叶妹子的感动只是一会儿的事,转眼她却焦眉愁眼的,叶妹子的男人也焦眉愁眼的。母亲自然是有所察觉,但却不好问。把细瞟了眼叶妹子,母亲发觉胖乎乎的叶妹子比往些时候瘦了些,焦眉愁眼的神色里藏着啥么心事样。
  叶妹子见母亲盯着自己,唉地长叹了一声,说祖祖辈辈耕种的地那,抓一把土就那个捏出油来的地那,种啥就能出啥的地那,他爷爷解放前把一大驴架子车和三十箱蜂蜜换了几个银子才租种的种啥出啥的地那,从来莫有叫过苦叫过累的地那,养活了一辈又一辈人的地那。就要被占了,就要从此不见了。
  母亲正剥在手里的红花生哧地落在了地上,停止了口中香甜的咀嚼。母亲问,你祖上是驾驴架子车放蜂子的?叶妹子点点头。母亲陷入沉默。
  咋啦?叶妹子男人口音浑重地说,要建啥么开发区了,说是招啥么商的引啥么资的,还说一亩地出产八九百斤粮食出产几吨蔬菜瓜果能值几个钱?能给财政创多少税?种地能致富吗?能提升经济GDP吗?永远都不能呢!叶妹子接过话把子,提高了大嗓门,听高山化工公司的蓝总讲,还要修啥么高尔夫球场,建啥么俱乐部,据说是可以把全世界的富人都吸引到印月井县城来打高尔夫球,县里的招商引资天上掉馍馍似的就会来了,说不定今后几万人口的印月井小县城就会成为上海广州那么大的城市了。叶妹子男人生怕母亲听不明白,打断婆娘的话说,那蓝总就是文革当中拉起杆子当造反派头头的蓝老师,人喊蓝胆大的,他的祖上也是驾着驴架子车在川西平原上赶花的放蜂人,和我们的祖上一起来的,人家就整发了。母亲的眉毛微微皱了下,似想起啥么陈年旧事。
  母亲讲到那过去的蓝老师人喊蓝胆大的现在的蓝总的根根底底张老师自然是清楚不过。常在街上碰见他坐着比脚上的皮鞋还锃亮的小车,时不时看见张老师他还是要从车上下来,拍着张老师的肩膀,蹙着眉毛,心情沉重地说,老张那!你有福气那,名牌教师那,桃李满天下,教书育人真伟大,受人尊重,活得清闲又自在,哪像我们,苦那!累那!今天中午和晚上还要赶四五个饭局,这个酒店喝到那个酒店,累那!说着,他的银光闪闪的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说李县长那,好的好的,随时恭候随时恭候。他接着说请吃饭的要么是生意上的伙伴,要么是县大老爷们。不敢不去那,累那!啥时空闲了,我请几个当年的老师聚聚。也不是啥么陈年八古的事,他却说得好像隔着几个朝代似的。虽然他是今非昔比财大气粗,张老师却永远不可能像其他老师见着他就像见着皇帝样卑躬屈膝的龟孙样。张老师不卑不亢地直着身子,不卑不亢地听着,不开腔,也不搭白。等他吹,使劲地吹。待他自知莫趣后说我忙我忙改天改天后登上车子离去,张老师才长伸伸出了口大气。心里想,就是有几个臭钱,就以为自己是人上人了!
  那年蓝胆大被纠察队押送回来后,蓝胆大的情绪就很不正常,时常坐在炙热的操坝里,手里摊着那枚曾别进他肉里的红咚咚的像章出神,路过的人有时还听见他在寝室里发出类似山羊的嘿嘿的笑声。课他是莫法上了,学校将他安排在了伙食团,还派上了用场,他把伙食团几个临时工管得服服帖帖,饭菜也不时有些新花样。比方说师生们就常发觉自己碗里不论是红烧土豆还是炒莴笋,菜里都多少有些肥的瘦的猪肉;大盆的豌豆尖汤也好,绿豆汤也好,汤面上总是漂着油珠儿,汤里总是卧着几根肋巴骨或棒子骨。师生们自然是欢喜。后来大家才搞清楚,他是买的一家饲养场的瘟猪儿肉。那价格便宜到叫人莫法相信,因为是人家都要埋了的瘟猪。张老师在老家青牛沱时也吃过瘟猪儿肉,是害了瘟的猪没倒桩时老黑拿来杀猪刀透进猪喉咙放了血的。烫洗干净,开边卸块,用松丫熏烤后煮熟吃起来比好猪肉还熏香。据说病猪只要没倒桩时放了血人吃了就不会生病。没多久,他居然给大家发了喜糖,在伙食团请了几桌,与伙食团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女临时工结了婚。有人酒桌上笑着说,你长期弄给我们吃的瘟猪儿肉放过血莫有?他微蹙着眉毛嘿嘿地笑两下。还有人笑他找了个姐姐,他依然雙眉蹙着,眉毛间像蜷着条毛毛虫,然后哧地喝下了杯酒说,女大三,抱金砖!
  蓝胆大还真给自己说对了,后来当真就抱金砖了。可见婆娘比男人大并不是啥么坏事。八十年代才开始改开搞活那阵,到处都掀起经济的热潮,单位都可以办企业,学校也大力开展勤工俭学办工厂。当时鼓励个人贷款发展经济。许多人都莫有那个屁儿劲,不敢贷,怕折了本还不起绑到监狱里去。而蓝胆大敢贷,他说怕个啥,胆大飘洋过海,吃香的喝辣的;胆小在家里受苦受穷,一辈子夹脚夹手。有学校担保,蓝胆大真是蓝胆大,一次就贷了十万。天哪,十万那!那阵新搞万元户,青牛沱钟队长家四世同堂,十几个男男女女壮劳动力,累死累活了一年,圈里的猪,地里的三木药材,竹篱笆里的鸡鸭鹅,鸡下的蛋,蛋孵的鸡,母牛生的小牛,小牛拉犁挣的工钱,啥子屁儿法都想交了,才戴上了大红花,当上了万元户。你说十万元在那个时候是个啥子数字,可以说毫不亚于在小县城放了颗卫星。信用社的人说,整个印月井县那阵一年的储蓄才二三十万,你蓝胆大胆子硬是大,一个人就端了我们半座金山。大家都在等着看蓝胆大的笑话,看他做生意还不起绑到监狱里去。大家却莫有看到他的笑话。他先是在兴隆镇租赁了原来的大队部,办了个凼凼肥厂,自己当厂长兼采购兼供销员,婆娘当会计兼出纳兼化验员质检员,请当地农民做计件工。何为凼凼肥,川西人土话说的凼凼就是大坑小坑的意思。凼凼肥就是在地下挖几个大坑,把打细的磷矿石粉与发电厂买回的炭灰用锄头铲子和起来,装进印制好的雪白的塑料编织袋。就远的近的人背着票子来买了,大车小车地拉出去了。蓝胆大不仅把贷款换了,而且还买了辆趴屁股的伏尔加轿车,在婆娘的金土村老宅基地上盖起了砖瓦房,码了雪白的围墙。这还了得,伏尔加是当时的县委书记才有资格坐的,安玻璃窗的砖瓦房和围着慈竹林子的粉得雪白的围墙比县委办公大院洋气得多。蓝胆大就摇身变成蓝总了,成了整个印月井县的大会小会上电视上的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了,成了比县长还响得远的红人了,就莫有人敢喊蓝胆大了。   他的信誉和知名度一下子就出来了,城里的各家银行找上门来请他贷款,说只有高山化工公司的信誉才好,才还得起贷款,贷给这样的企业银行才放心。上门来的副行长说,蓝总你一碗水要端平,照顾照顾我们的业务,款贷不出去,没有用于发展经济,银行里的钱就是死钱,就不能像繁殖力强的耗子样生儿下女,我们就拿不到奖金。蓝总笨锄样的脑壳昂着,微蹙着的眉毛下眼珠子傲气十足地乜斜着打着西装领带的银行工作人员,这些平时趾高气扬高高在上的掌握着万能的票子的人,企业单位要走多少关系送多少礼使多少屁儿法才能得到行长的贷款批复的人在自己面前居然颠倒过来了。这人呢真是人怕出名猪怕肥,一旦出名了,知名度打出来了,想都莫有想过的好事就找上门了。蓝总接过副行长打过来的红塔山,微蹙着眉头想,难怪那些影星动不动唱首歌登个台演个啥么角色的就要出场费几十万几百万的,原来是他妈的出了名那,是名人那!钱就接着接着地来了,空穴来风样,平地张水样。婆娘一个人数钱就数不赢了,手都数痛了都数不完了,婆娘就把他的兄弟妹子都喊来厂里上班,帮着记账数钱了。蓝总就不顾婆娘的反对,把当年跟着他大串联
  后来又因打架斗殴抢劫强奸服了刑出了监狱继续在社会上晃荡的弟兄伙都找来了,在新成立的化工有限公司的生产科供销科保卫科等部门任职。他对婆娘说,这个社会,嫌人穷恨人富,他们这些亡命徒关键时候能派上用场,才能把那些闹事的捣乱的工人镇住;现在的人,吃硬不吃软,不服你给他讲道理,红的怕黑的,穿皮鞋的怕打光脚板的,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孙悟空都有三根救命毫毛,学着点!一席话说得婆娘脑壳鸡啄米样不住地点。现在经济开发区建立了,市上的主要领导给蓝总做工作,叫他不能只满足于现状,要更新观念,做大做强,实现跨越式发展,你要成立集团,集团要下设多种行业,原来改制的国有氮肥厂、磷肥厂、农药厂你都要把他们兼并了,经济开发区以最优惠的价格划给你一百亩地,用于修二十层的集团办公大楼。蓝总打断了市上主要领导的话,说修十八层行不行?主要领导笑了下,心里想你还想发呢,猪蹄样厚实的手掌在发亮的桌子上一擂说,行!
  母亲是忧心忡忡讲述的,也是忧心忡忡离开自己儿子的家的。
  她走下土石山的县城绕過筏子河,在青青绿绿的田垄间站了很久,又才慢腾腾地远去。
  因为土地款的事,还有大多数像叶妹子和男人那样的总觉得离开了土地人就不踏实,就像鸟离开了树离开了林子样。镇上的村上的当官的有的想保自己的官帽,有的吃了蓝总的嘴嘴,得了些好处,自然是脚杆连枷样翻得勤地来做动员。可那些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的话过去又不是莫有听过,莫有上当受骗过,三反五反公社食堂合作社,说得天花乱坠,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结果是早晚乱跳饿得鬼叫。大多数的村民不愿意离开土地,因为兴隆经济开发区的失地农民经常都在市政府静坐,背上背着写好的标语:还我们土地,我们要吃饭!因为当初拆迁占田修开发区时答应的土地款和安排青壮年进厂务工,月工资不低于种粮食种蔬菜瓜果的承诺并没有兑现。只有少数读书回乡的年轻人叫山的麻雀般支持建立开发区,但也被黑嘴董脸的父母一阵乱骂后就不出声了。
  正在这节骨眼上,张老师姐姐所嫁的兴隆开发区出了件事,当地村民把前来视察的省长经过的公路给围了,省长的车也给拦了。村民们在背上写着标语:开发区是污染区,垃圾区,落后区、腐败区、犯罪区。省上的有关人员还是召见了围路的村民代表。问你们这标语说开发区是污染区、垃圾区、说明我们当地政府的工作不得力,招商引资项目档次不高,还有一定的道理。可你们说经济开发区是落后区、腐败区、犯罪区就纯属没有依据了吧?一个黄皮寡瘦的村民代表说,开发区有几百亩土地围着没有修厂,几年了围墙里的草长得腰杆深,肥沃的土地荒芜了,一颗粮食都不出,这是不是落后?这比粮食关还落后!开发区里修得最好的就数政府的招待所,还有游泳池、网球场,城里的饭店酒店高档茶楼还不够你们这些官儿玩,据说是政府用来接待上面来的官儿的,铺的是大理石、汉白玉,栽了几棵树是花了一两百万从外地买来的。这叫不叫腐败?紧挨着招待所建了一排矮房子,开的是歌厅、酒吧、乱摸房(实名叫按摩房,当地人就叫它乱摸房);还有几家个体医生的性病诊所。外地好吃懒做的女娃子白天黑了都往开发区钻,说裤子一松就要吃一冬,女人变坏了就有钱,男人有钱了就变坏。性病艾滋病就是从那里传播出来的,祸国殃民。你说这是不是犯罪?一席话把省上人员的脸色问得变成了猪肝色,很久才气愤地吐出一句话,竟有这等子事?
  这黄皮寡瘦的老头不是别人,是张老师姐姐的老人公,张老师喊吴亲爷的。防暴警察很快就赶来了,抓了几个跳得最起的村民,道路是疏通了,省长接着视察。后来,兴隆开发区的政府招待所转卖给了蓝总的舅老倌,金土村两千多亩良田规划为开发区和开发区里修高尔夫球场的事却没有再提。
  那时,青牛沱山里因为搞旅游,多数人家已通了电话。张老师是带着报功请赏似的心情给母亲去了电话告诉她这个消息的,哪晓得母亲在电话里的声音却没有他想象中的喜悦。母亲说,晓得咯,你姐和叶妹子都打了电话咯,可谁晓得那田究竟能保存得了多久?青牛沱镇也在搞新农庄建设。我始终弄不懂,咋一说到建设一说到发展就要推田占地呢!松软而泡酥得面团样的田,出大包大包的玉米棒子的地,一窝窝鸡蛋样光溜的洋芋的地,几千年几万年才形成的好地,说占就占了,说修了房子就修了房子,大片大片地占了。现在的人呢!不晓得是啥子投的生,咋会跟土地有仇样?难道说起先莫有占田人就都莫有房子坐。
  而据张老师晓得的情况是,当时农村正在推行新一轮的住房改造,新一轮的基础设施建设,官儿们都把自己所辖镇乡的新农房改造结合路通电话通光纤电视通等村通建设视为了政绩工程,上面的也把此项任务当成了与经济GDP指标一样的考核系数。于是乎统一规划统一划地统一施工就成了每个镇与新型集镇共赢的战略,五十年前大跃进时没有实现的集体农庄的梦想终于可以实现了。于是乎靠近街修靠近路修靠近南来北往的人的眼球容易看到的地方修就成了镇乡官儿们的盖面菜,于是乎原来出产的五谷丰登的最当道的地最好耕种的地里就不长庄稼长起了一幢一幢的新房新楼。不能说国家对土地管理对耕地管理没有当回事,国有土地耕地宅基地如何租赁使用的法律法规早就是有的。可这些法律法规一到了下面就走了形变了味,蜡头银枪样;真的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新占的宅基地是以原宅基地空出来还原为耕地调换,或以自己的承包地调换的方式获得土地管理部门批准的。有杞人忧天的好事者在红白喜事的酒桌上问到这方面工作的官儿们,说那些原来调换的宅基地乱石成堆山火土水泥地基加上老树疙瘩慈竹林盘根错节,哪里恢复得了耕地?还有那化工厂占的田磷肥厂占的田水泥厂占的田,哪有那么多自留地承包地来调换那?那人喝着酒吃着菜,笑扯扯,一点也不起气地答,你问我我又问谁去?你说这个是小儿科。你晓不得每个乡镇的每个镇长每个书记脑壳上都派得有招商引资的项目,如果没有引资新办企业,那些书记镇长是连年终奖都拿不到的,是连脑壳上的乌纱帽都保不了的;你晓不得那些引资进来的化工城稀土厂机械厂垃圾厂是书记镇长们花了代价甚至自己的姐儿妹子都陪着喝酒唱歌有的甚至把自己的女人都赔进去了的;你晓不得那些有钱的骗贷银行钱的骗借亲戚朋友钱的老板们来到乡镇选厂址是他们指那块就划那块的,都是最好的最当道的肥田沃地。乡镇的官儿们费了血本才请进来的项目,不可能不答应。你晓不得蓝董的百十亩集团用地,城边上的富人豪宅用地是咋么批下来的?是在鸭子河石亭江边河滩上拉些土猫盖屎般铺了面粉似的一层,给工钱动员村民熬更守夜栽了些活鲜鲜的瓢儿菜青菜萝卜白菜,冒充人造田混过上面的检查人的眼睛的,检查人是在又吃又喝又拿的情况下将土地换土地的材料上报上去批准下来的。过几天一场暴雨一场洪水就冲得不见了尸影,年年造年年报,以田换田又蒙过了多少人的眼睛,又有多少五谷飘香的良田变为了制造污染环境的工厂和城市有钱人想修啥就修啥的宅基地?这些难道上面的是晓不得?晓得,又不是瓜的,全国都是这样那!盘活土地经营城市已经是各个地方财政的一根救命稻草了,否则公务员连工资都发不起了,还搞啥么建设?   那杞人忧天的好事者是张老师的姐姐的老人公吴亲爷。吴亲爷黄皮寡瘦的脸因喝了些酒而有了些颜色,颜色里浮泛起难得的笑说,原来他们的日子也难过?
  这之后母亲进城的次数就渐渐地少了。随着乡村大肆地推进城镇化,兴隆镇、和兴镇的皇天坝、金土村、大田村、白沙村、玉泉村都成为了再造一个县城的城中村,手挽手肩并肩企图以血肉之躯护卫芬芳田园的吴亲爷他们被当地公安、应急民兵和防暴武警的强大阵容驱散了,姐夫几个冲在前的青壮年被牛高马大的警察提秧鸡儿样抓了起来。昔日的良田、堰塘、沟渠在推土机、挖挖机的屙吼连天中被推垮,挖烂,一车一车活鲜鲜滋润润的田土被胡乱挖掘被大车小车地载走,田野上是大坑小坑是千疮百孔,是修楼房修广场修街道挖的基脚。指挥施工的是蓝光集团的董事长蓝董和下属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总经理,人们已经习惯喊身体愈来愈胖壮走路愈来愈像肥鹅样走的蓝总为蓝董了,每当他从比脚上的皮鞋还锃亮的轿车里慢腾腾地钻出来时,那微蹙着的眉宇间仿佛有一股傲视一切的霸气,扩散在他的脸部和身上就恍若叱咤的云烟,再宽的街道似乎就都容不下他肥鹅样走路的姿势了。
  听说姐夫被抓了当天晚上又放了出来,张老师和老婆买了些姐夫爱吃的卤猪嘴和油酥花生米还有一瓶春沙酒前去看望。
  那是个傍晚,天上飘着小雨,经过兴隆镇的玉泉村时,张老师恍惚看见昔日一望无垠的麦黄稻香的田垄已变成大沟小沟大坑小坑大水凼小水凼的乌七八糟的建筑工地,工地上有个模糊的人影。几辆小车停在远处,几辆推土机挖挖机卧在小山高的烂泥中蜷着铁臂勾着挖斗垂头丧气。近前些,白亮的雨线中却有一个人影立着,分外的精神。他双手举过头顶,举得长伸伸的,向着灰蒙的天空振臂高呼,呵呵地叫着,大有一代伟人当年站在皑皑雪原,吟咏“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凌云气概。张老师觉得那人的身影咋有些熟悉,就更近前了些,睁大眼珠子,只见那人着一身过时的洗得发白的没有领章的旧军装,左手臂上戴着道很模糊的潦草写着红卫兵字体的红袖套,左胸上有一枚红咚咚的像章闪闪发光。张老师嘿地轻笑了下,这不是蓝胆大么,已是身价千万的蓝董了咋还在忆旧嗦!对当年那事还想不通嗦?张老师正要近前劝说下五十几好远的蓝胆大还扯啥么神经,婆娘却拉了他一把,说你去凑啥么热闹?你莫看见那边几个人正老鹰样盯着你么。张老师听人说过现在的蓝董手下有几个不要命的保镖,连他的女大三抱金砖的婆娘进他办公室都是要先请示后汇报的,总防白挨一顿还找不到地方养伤。张老师又想到自己和老婆主要是去看姐夫的,赶紧作鸟兽状远去。
  去就赶上夜饭,好不欢喜,欢喜的方式自然就是吃酒。姐姐也继承了母亲弄一手家常菜的手艺,每晚再忙再累习惯要弄几个可口的菜与男人娃儿一起分享。姐夫黄皮寡瘦的小眼睛笑眯了,他说先抓进去时可把我们吓惨了,我们想搞得不好要被打得鬼叫。因为以前的二杆子们偷鸡摸狗后被派出所抓进去都是打得鬼叫的,不死都要脱层皮,那里面可不是人去的。嘿嘿!我们这次进去了,不但莫有挨打,民政局的,市政府的副市长还哭流洒涕地给我们下话,说乡亲们那!我们这些端这碗饭的难那!就说这建立中西部中等城市吧!上面追得紧,列入工作目标考核的呀!年年都有目标考核的呀!中等城市的面积和人口莫有上去,经济GDP莫有上去,我们脱不了爪爪那!不做吧,上面挨批,乌纱都保不了;做吧!就要与基层的利益发生冲突,尤其是你们这些大爷大叔大嬢大姐的利益,还有拆迁户的利益。比麻还麻烦那!两头都不是人那!真的难那!大爷大叔大嬢大姐们那!你们就不要闹了,就不要为难我们了,除了土地补偿费,莫有上班的,没有生活来源的,政府还要每个月给你们发放最低生活保障费,今后可能还有农村医疗保险,上面正在制定政策,有可能一年交十来二十元,有个大病小病的就可以像城里人样全部给报销了。姐夫耳朵就听来立起了,问当真的?旁边的民政干部帮腔说,不是蒸的是煮的,黄市长说的那还有假,肯定是真的。广汉向阳那边的都在开始搞了呢!黄市长的实职是分管城鎮建设和工业开发区建设的副市长。称呼当官的在嘴上都是把副职去掉了的,以显尊重。黄市长说,今天上午那场面,如果不对你们动粗,成千上万的群众都来围攻,后果不堪设想。真的是委屈你们了,来一趟也好,平时请都请不来,来了给我们的工作提点意见,交交心,也好!回去后给乡亲们宣传宣传,乡村城市化嘛,城乡统筹嘛,城市是为了使大家的生活更美好嘛。李局长那!这次就不要他们认错或写检讨了,中午食堂安排一桌伙食,吃酒!吃酒!乡亲们那,请都请不来,请都请不来那。吃了酒用车子送回去,带头做好家里面的人左邻右舍的人亲戚舅子老表的思想工作,多宣传宣传党和政府的英明决策。拜托了,拜托大家了!黄副市长双手做拱状向着大家,眼腔里的泪花就流了出来,顺着脸泡子流了下来。姐夫他们五六个人的昏花老眼里的眼流水也就都跟着流了出来,也就都学着黄市长样拱着手向着黄副市长说,拿温你了!拿温你了,我们错了,我们错了,再不给政府添乱了。拿温是土话,难为感谢的意思。
  第二天几纵几横几撇几捺的新东城新西城就开始剪彩开工了,各级有关官员们还有蓝董手握迎宾小姐递上的燕尾般轻快的剪刀咔嚓咔嚓剪动大红绸布的地方就是几天前的傍晚张老师和其老婆看见蓝胆大戴着红袖章振臂高呼的地方。
  不久张老师与老婆也就退休了。本来是可以六十岁才退休的,还差几年呢!新从大学里毕业出来的鸭儿样伸着颈项等着吃饭的人多,张老师和许多工龄满三十年的就提前离岗待退了,腾出位置让年轻人上课,工资照拿,只是考核奖金比上课的少了三分之一。想得通了,自己落个清闲,耍了呢!这人呢!一清闲下来就特别地爱忆旧,小时候在青牛沱老家的事就一桩桩一件件地浮现出来。
  每天从山坳那边放学翻山回来,天就麻洒洒黑了,母亲已站在竹篱笆边的青杉树下,接过自己的书包,长声吆吆地喊姐姐,平娃子,开锅,喊你老黑吃饭,德娃子回来了!饿极了的弟弟站在屋檐下舔着手指拇。那时刚刚解放不久,青牛沱山里人烟稀少,几个山岩才有一个小学,一个小学只有一个老师。就是这样,许多人家也不把自己的娃儿送去读书,认为花些钱莫有出息,到头来还不是回来钻山,不如在家帮着大人捡柴扯猪草煮饭,减轻些大人的劳动。可母亲不这样想,母亲坚持家里要有一个去读书的,都去读也供不起,姐弟两选择,姐姐自然就让给弟弟了。农村人的习俗,女娃书读得再多长大了都是别家的人。所以自己就是家里的希望了。老黑每天从山林里或山地上回来,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了,几口烧二锅喝了就倒床大睡。每当深夜里睡醒,自己还看见母亲弓着背的身影投在松油灯映亮的板壁上,母亲不时把穿了线的针拿到额头上擦擦,那针就油光了,锥起她手中的鞋底就能锋快地穿透似的。姐姐来帮忙,她也只拈一两样单薄的简单的给姐,说学学也好,针线是女儿活,一辈子离不开的。冬天了,母亲总是给他穿得厚厚的,还叫老黑霜降前就砍来了荆竹子编了竹烘笼,小瓦坛是在起竹架编时就放进去的,编好的竹烘笼上面有一个碗口大小的圆口,上边有老竹片子的提手,上了一定岁数的人都晓得竹烘笼在冬天里的好处,暖手暖脚暖被窝烤夜晚受潮的内衣鞋袜真的还全靠了它。那时的山里娃子大多提个烂瓷盆,里面是些灶膛里撮出的木炭,用柴灰盖着,课堂上冷得招架不住了,就用竹棍刨开柴灰,现出火红的木炭,手脚立马就热和了。那瓷盆是大人们去十几里外的金河磷矿大茅坑担粪水时从矿工的家属区捡回来的,当然是盆底有眼的烂洗脸盆之类,用钉子打了三个眼,穿了三根细铁丝提着,可那瓷盆底有洞,又是敞口的,一阵风刮来,难免会吹得柴灰纷飞,加速了木炭火的燃烧,有时也就熄灭了。这样的烤火盆哪有竹烘笼精致又保温耐用,半夜里还可提进被窝里,在寒冷的冬夜里那真是一家人的乐和。不管吃啥么,即使是姐姐从老珙桐树下刨回一窝狗爪爪,母亲都要给他留着,望见他的身影出现在山坳口了,母亲就扯长声音长吆吆地喊,萍娃儿,德娃子回来了,搞快把狗爪爪从灶烘里刨出来。于是乎,德娃子刚爬上篱笆坎,就闻到灶膛里飘出的狗爪爪的香了。那是一种比山药苕野地瓜毛桃子都要好吃都要香的野味,藤蔓只爬在百年以上的老树上,夏天蓬蓬勃勃茂茂密密,秋天叶子落尽,顺着粗实的老藤摸下去,用锄在树下围着老藤挖,一窝洋芋大小全身长着毛样须根的酷似狗的爪子的东西就悄悄地现出来了。那狗爪爪的味道真的是不摆了,它香得呀面得呀巴舌头巴嘴那!总之,不管是家里的任何不起眼的吃喝东西,母亲总是生怕拉掉了德娃子。长大了,当了老师的德娃子才领悟到,那是母亲和一家人对自己寄予了光耀门庭的希望。   读初三的一个暑假,自己看见姐姐又要捡柴又要煮猪食还要忙山地里的事,自己就悄悄地背了柴刀去了山林,因为是平时间很少用刀,砍一棵干树子时,藤蔓一挡一弹,就把手背伤着了。倔强的自己还是把一捆比自己身体还长得多大得多的干柴扛回来了。见流了不少的血,姐姐挨骂了。老黑骂道。萍娃儿,你晓不得德娃子读书也是和你一样的在劳动,他读书并不一定比你做活路松活?每学期语文数学政治都考一百分,你以为那么好考嗦!全班三十几个娃儿就他科科满分,你以为他读书松活嗦?姐姐莫有吭声,埋着头躬着身在宰她的猪草。母亲说,萍娃儿,以后就不要叫德娃子去做屋外的活路咯,家里煮饭扫地喂猪的轻松活他写作业累了帮你做些就可以咯。姐姐还是闷着头宰她的猪草。自己终于听不下去了,昂着鸡公儿样的头说,不是姐喊我去的,是我自己去的。我又不是少爷,姐也不是丫头奴辈,人人平等,况且我还是个男人,有啥么不可以做的?老黑和母亲那里像掐了屁股的蚊子般莫有了声气。夜里,老黑和母亲在床上唧唧咕咕的说了很久,自己只模糊听得母亲说这娃儿懂事了,看样子,我们张家屋里有望头了。老黑说,也该有个望头咯,也该长个脸咯,你我几岁就跟着老黑老妈逃荒进山,就盼着祖坟上长弯弯树,出口氣长个脸咯!
  那一夜德娃子觉得傍晚不该对老黑和母亲用那样的口气说话。川西人喊老爸都是为老黑的。为了给自己交学费读书,老黑和母亲屋里屋外累死累活也不容易。德娃子心里就有些心欠欠的,心欠中一股毅力从血液的深处升起,如后半夜云开后照在床上的朗月样明光水亮着。自己一定要好好读书,一定要考上中专师专到城里去工作,把老黑和妈接到城里去安度晚年。
  后来自己当真就考上师专了,之所以填报师专的志愿主要就是想着能到城里去教书,尽快地上班挣钱,尽快地回报父母亲,尽快地把她们接到城里来,也过一过城里人的日子。
  可是呢!现在当儿子的以尽孝心的方式人情美美地请母亲来城里挨着自己居住,圆她的久违了的念想,重温几十年前那段城里人的恬适日子的时候,母亲却拒绝了。以往她只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屁股还莫有坐热和,老城新城都还莫有去转转就心慌慌的惦记着家里的人那畜生那没人照料。退休了十来年的张老师现在也有宽裕的时间陪陪八十八九岁的老母亲了,也该接来住下好好地陪陪了,不然的话想尽孝心恐怕都莫有时间了。可是呢!母亲却不来了,一次也不想来了。一打通电话,近九十岁还耳聪目明的母亲就说,不来不来,看着心里恼火。你们城里人不晓得是咋的咯,狗日疯了样,把那么好的土地拿来修了坝子,修了厂子,修了街道,修了房子,你们晓不得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土地才是真正的金那!
  要那么多坝子干啥?
  要那么多厂子干啥?
  要那么多街道干啥?
  要那么多房子干啥?
  又不能养活人。
  儿子说,坝子是广场,城里人活动透气;厂矿是经济发展需要,人均要创造国民生产总值和经济GDP;街道是车子和人走的地方;房子是越来越多的人想住得更好。母亲说,以前的人在城里和田里活络就不透气咯?说不定以前的气比现在的还新鲜咯!啥么姐弟打的屁。她错把GDP听成姐弟打的屁了,那英文字母的发音确实难听又不好记。她说,我看那好多工厂冒的烟出的气都是梆臭,是像人打的屁样,能当饭吃吗?以后的人都去吃工厂吗?听叶妹子说那街道是几百亩地的花生田那;车子是吃饱喝足了地母的油地母的血才开得起走的,才活蹦乱跳的,还不时要撞人吃人;现在的人住那么宽那么高的房子干啥?我们那阵五六个人七八个人住巴掌大两间瓦房还不是过来咯,听说你们城里人还有一个人住几套房子的,一户人住几套房子的。我看那么好的田都占了废咯,都变成坝子厂子房子街道咯,以后你们都去吃坝子厂子房子车子。晓不得将来咋样修起来的还得咋样把它们推倒呢?
  弟弟突然打来电话,说母亲生病了,肚子翻精倒怪的痛,吓得几个儿孙赶紧扶上她往医院里弄,现已经在青牛沱去县城的路上了。张老师和姐姐赶紧会合,去银行里取了钱就朝医院跑。而弟弟却没有要哥哥和姐姐去交钱,他说妈说了的,哪个的钱都不要。自己积攒有五千多元钱,先用了不够再说。都是逢年过节或往些年到你们城里来耍你们孝敬的,咋么也不好意思叫你们再花钱。还好!不是啥么大来头,母亲只是肚子里长了个小肿瘤,医生说出乎他们的意料,是良性的,动个小手术修养段时间就莫事了。
  与母亲同时入院的,还有一人,蓝董。那可是不得了了不得的一个人,医生护士一说到蓝董这个名字,脸上就分外有一股跟着沾光长脸的神色。管他啥么总啥么董,水总还是古董,还是倒懂不懂,反正张老师就在闲谈中称蓝胆大嘛!那个“文革”中把像章别进肉里的蓝胆大。蓝胆大肚子里也长了个肿瘤,是恶性的。医生却不敢说是肿瘤,当着蓝董的家人怯生生地说是个疙瘩,好像自己的医术在蓝董这样的人面前就矮了三分,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医术似的。他们不敢定论,建议到省城的华西大医院确诊下。人家蓝董的命贵,当天下午就专车转到华西大医院去了。后来听医护人员谈起蓝董确诊为恶性肿瘤,可能也活不了多久了,张老师心里就不是滋味,心想这蓝胆大比自己还小呢,咋说挨起就当真癌起了呢。
  也亏得老母亲得了这场病,张老师就有了宽裕的时间陪在母亲病床边,自然就与母亲聊起了一些老天八远的事情。
  母亲说,你晓不得过去的印月井城为啥么建在土石山上,过去的渝城,涪城,邕城,蓉城,彭城,还有大大小小的寺庙道观都建在土石山上或悬崖陡坎上?教了一辈子书自认为见多识广的张老师还真给母亲问住了,他眨巴了下有些斑白头发下起了皱纹的眼睛,说不晓得。略停顿了下,又向着母亲说,过去的人都讲风水,是不是那些地方风水好?
  母亲白发遮着的眼睛闪忽了下,浑浊里倏然划过一丝光,极像夏夜里萤火虫的闪亮。母亲说不是,也不能说不讲风水,但不是主要的。过去的人珍惜土地,他们晓得土地才是人的真正衣食父母,没有了土地人就得饿肚皮,就得活生生地饿死,随便啥么神谈火扯的事情,大得不得了比天还大的事情都是空事情。那些山上都是些累累的乱石或岩石,都是些瘦土薄壤,一场雨一阵风就要冲走吹走的薄壤瘦土,城子、庙子、道观建在那些地方,就不会占肥田、好田和平整的人容易去下种施肥除草灌水的耕种的田,人才有粮食吃。晓不得,那田是经过了百年千年的人世世代代的人手刨脚踩,刀砍火烧,积肥浇水,才由生地变成熟地,由熟地变成肥田的?他们晓不得能出五谷杂粮的田来得容易么?   你老黑原来是石匠,你老黑的老黑的祖上也是石匠,是专门修城子时在土石山上凿石錾岩的,修过长安街开封府的。主要是把码城墙的地方,下基脚的地方,立石墩子的地方凿出凹形来,錾出平顺稳固来。你老黑从你老黑的老黑手里得来了能在石头上雕刻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农历节气、二十四孝等的细活手艺,过去那些院子、房子、公园的石座子石栏杆石凳子石狮子上都是要做这样的细活的。可是后来就兵荒马乱的咯,棒老二和打闷棒的就家常便饭的样咯,连赶着驴架子车放蜂子的,走乡下唱川戏的草台班子,挑担担转乡的都不敢来咯,兵也抢匪也抢袍哥也抢,都往天府粮仓来抢。后来就闹粮荒了,人都饿死了,哪里还有心思修城子咯!你家公也是石匠,就带着你家婆和我们逃荒进了山里。一是山上石头多,可以施展手艺;二是山里人烟少,容易养活自己。走到关口时遇见了你老黑一家人。你老黑当时也只是个岁娃儿,你老黑的老黑你喊爷爷的也是个石匠,一个笨石匠,他逃荒呢啥子都不拿居然就拿着把手锤,你岁娃家的老黑手里握把錾子。以前他们都认识,就结伴逃往狮子王峰下的青牛沱大山里。
  母亲讲到这里,白发遮掩的脸上的皱纹舒展着笑意。母亲好像是来了兴致,说了儿子这一生印象里最多的话。
  母亲说平原和丘陵是宝物那,是天老爷可怜地上的人,垂怜地上的人赐给的粮仓赐给的吃饭的家当。能生五谷出麦子大米的土地真的是人间的宝物,那可是汇拢了天上地下的所有的宝物呀!儿呀!你莫事时可以在乡间的土地上去好生地听听,趴在田埂上好生去听听。那土地上有雨水的声响,云雾走动的声响,大鸟和小鸟的声响,树叶和青草枯黄飘落的声响,枯树倒下腐烂被蚂蚁和虫子啃吃的声响,獐麂兔鹿被猛兽撕咬咀嚼骨头的声响,人与猛兽的打斗人与人的打斗的威武得很的悲惨得很的声响。而这些最后都化为了土地,化为了大得很的川西平原上肥沃的土地,能养活世世代代的人在自己的身子上传宗接代兴家立业的土地。土地才是最了不起的那!是好多人的血和泪骨头和肉恩恩怨怨日月精华变成的那!
  张老师想不到不识字的母亲竟能懂得这些东西,能用这样几乎只有近似于说书人的话形象描绘出土地的演变与形成,这些只有在大学或政府职能部门里的专家学者教授才弄得透彻的古人与土地与粮食与城市与生存的关系。张老师不得不用从未有过的眼神打量着斜卧在病榻上的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小时候听得的二嬢三嬢对于有关母亲的母亲自己喊家婆的声誉的对话虽然随着岁月的长长远远淡淡泊泊了,也可以说与母亲多少有些关系,毕竟是为了母亲能吃上一口那油糖新米饭的那事儿水流里的沉渣样时而要在记忆深处浮起,现在那沉渣却彻底地在水流里沉没了。
  电视里播放着市工商局和市卫生防疫站组成的执法大队严查各大菜市场瘦肉精猪肉的问题,还有蔬菜农药严重超标,水果西红柿草莓喷洒催红素提前高价上市,避孕药饲养黄鳝,农家乐小馆子使用潲水油地沟油烧菜调制火锅,以及省城一家动物养殖厂给老虎的肉食里放万艾可使其打破常规发情使母老虎快速怀孕产下幼虎牟取暴利的事情。与母亲同病室的中年妇女不住地说,这个世道的人心都交给狗吃了,这些事情亏他们都做得出来。
  母亲半闭着眼睑,喉咙上像是啥么东西堵住了,好久才嗝出一声,唉——
  弟弟说,哥,说不定你们经常吃的都是瘦肉精喂出的猪肉呢?张老师说水都浑了,鱼又有啥么法子。老百姓就是菜板上任人家宰割的肉呢!难道不吃,等着饿死?病房里陷入了沉默,空气中飘散着刺鼻的药水味。可能是缺少活动或者是受了电视及病室里的人的议论,母亲对吃饭莫有胃口,孙女孙儿们变着花样给他煎煮炖炒,然后用饭煲送到医院里来,她却半闭着眼睑,摆着头。意思是不想吃。
  弟弟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下号码就到病房外去接了,母亲假睡着的眼睛觑着,耳朵警惕地听着外面很小的说话声。
  张老师和老伴商量,决定趁着老母亲在医院里住着做通她的思想工作,让她从今往后就在自己家里住下来,在印月井城住下来。因为做了小手术的她离伤口愈全拆线还有一段时间,当儿子的相信自己和老伴有这个自信。俗话说人上八十古来稀,百善孝为先,不尽孝还待何时。张老师觉得要留住母亲在城里住要圆母亲漫长的那个梦首先得有一个很好的开端,这个开端就是给母亲弄一顿她最喜欢吃的东西,唤起母亲美好的回忆,然后再与老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事情多半就成了。
  一家人为此还专门开了个小会,孙女和孙儿听说要接祖母来住自然是主动过来参与,并承担了蜂糖与猪油的采购。张老师特别叮咛蜂糖一定要去养蜂人的帐篷里卖,最好是找乡村的熟人一起去买,才不会出拐;而买猪油呢也要找熟人买,最好是老刀儿匠,才不会买到注水猪肉。自己和老伴呢则负责去买新米。这不是很难,虽然姐姐所在的兴隆镇已经变成了印月井城的一部分,已经改名为了兴隆小区,姐姐家里的成员都变成了没有工作自谋职业的城镇居民,家里当然也没有了一分田,但张老师桃李满天下,很快就通过一个学生打听到自己的学生黄述芬的女儿就在马井镇当镇长,黄述芬说张老师你放心,就冲着你老母亲和我母亲合得来,我叫女儿立马去落实,今天内就给老师送过来。我还吃过你母亲送给我们的毛桃子和山腊肉呢!黄述芬就电话安排女儿给张老师买一袋黄家坝大田的新米。那黄家坝可了得,过去是皇帝吃的贡米,又叫皇家坝。取缔两费和上公粮之前是省上指定的粮仓,生产的小麦大米可是川西平原上响当当的,直接供应省城的那些单位吃的。张老师结结巴巴地在电话里说一定要是今年秋的新谷子打的新米。因为有些做生意的骗人,爱把去年的陈谷子打出抛光后冒充新米来卖。你看着人家挑着谷子去动力站里打出来的,不敢说人家不是新米。黄述芬说,张老师那,敬爱的张老师,我听清楚了,就是今年的水稻结的谷子嘛!就是前两个月收了的稻子打的谷子嘛!我立马再给女儿说一遍,一定要叫黄家坝的老乡打今年的新米,下午上班保证就给你送来。马井镇离印月井城不远,坐公交车只要两元五角钱,啄会瞌睡就到了。哦,张老师还忘记了跟学生说最多十来斤就可以了,主要是老母亲想尝个鲜。可新米却送来了,送来了一大袋子,少说也有七八十斤。孙女和孙儿通过人托人面托面也把真资格的猪板油和蜂糖买回来了,孙女说买的还是蜂王浆,花了六十元守着河南的养蜂人摇的。看着蜡色的猪板油切成块在锅里冰样的融化,铁锅里的新米干饭也咕噜咕噜的冒着热气,张老师斑白头发下的眼睛眯缝着,心里也米锅样翻腾着从未有过的高兴。米汤倒干不干时,老伴歇了明火,张老师将一大调羹凝结的猪油和一大勺子蜂王浆舀进锅里,让铁炉子里未燃尽的木炭与红灰的余热将锅里的米汤慢慢地烘干,猪油和蜂糖的香甜自然是在米汤的咕噜里慢慢浸润进了白生生的新米饭里,新米饭在锅里发着吱吱的响,像小娃儿在被窝里抓着胳肢窝挠着痒痒发出的笑声。闻着满屋子飘散着的香甜,可以想象油糖新米饭正在烘干并散发出那令人流清口水的味道,还有那锅底黄酥酥的浸了猪油和蜂蜜的锅巴的味道。为了把这锅油糖新米饭尽量地煮到几十年前的那顿母亲吃的油糖新米饭的滋味,张老师专门从阳台的一角拖出了儿子几次想丢都让自己挡住了没丢成的老铁炉子,当初舍不得丢,主要是怕停气停电开不了火,现在还真派上了用场。一番打扫,这个生铁炉子居然还能用。又去邻居打家具的抱来一大堆余下的边角余料。据说用木柴和铁锅煮出來的饭才香,是天然气和电莫法相比的。这样的原生态煮法,张老师想与七八十年前母亲吃的那顿油糖新米饭可能也不相上下了,说不定蜂糖和猪油比那顿饭还要放得多些合适些呢!把油糖新米饭装进保温的饭煲里,一家三代人就一汪深情地往市医院去了。张老师一路上想象着老母亲看见孙女和孙女婿揭开饭煲把黄酥酥的油糖新米饭呈现在她面前的眼神,想象着她稀疏的花白头发下一张布满细密皱纹的脸在闻着那奇妙的饭香后绽开的笑。   然而,情况却不是一往情深的张老师一家三代所预料的。当他们傍晚赶到病室时,老母亲的床位已经空着。值班的医生告诉张老师,病人今天早晨不顾医护人员的反对已经出院,医护人员说还要将息几天才能出院,她却撑下床来弓着腰干头前头地走了,送她来的人照料她的人也犟不过她,也只有结了帐跟着她走了。张老师站在病床前,使劲地跺了下脚。
  过了好久,张老师才明白,原来老母亲连病都不在城里医了,不光是住不惯城里。某一天在楼道上看见了蓝胆大,他被一个蝴蝶样的女人和两个文静的小护士搀着,去楼下的绿荫道上散步。两个护士一左一右搀扶着的神情像是经佑着自己的老黑爷爷样,撒娇似的语气,蓝总吔你走慢点,蓝总你莫慌,跟着我走。又因为老母亲在电视上看到过蓝总的镜头,面前这位穿着病人服,头发稀疏近乎秃顶却红光满面的人决定就是了不得的蓝总了。想起与这样的人同住在一个医院,老母亲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这是一个原因。
  还有个老母亲决定离开的原因是她放不下山里的那个家,那个老院子。她生病的原因据说也与老院子有关。蓝总的手伸得太长了,他不知听谁说的青牛沱山里风水好,适宜休闲疗养,就在镇长的陪同下来看看那里最有风水。东转西看,结果就在禹王谷边珙桐湾把依山临水的母亲家住的老院子看起了。就对身边的人说,就这里了,非这里莫属了,花多少钱都要买下这个院子修栋别墅,春夏秋就可以来这里喂几桶蜂,吃资格的山花蜜了。老母亲想这个蓝胆大,就是当初与儿子一起教书去造反的蓝胆大了。祖上的嗜好他一点没落下,看来真是赶架子车的养蜂人的后代了。镇上的村上的官儿们脑壳就点得鸡啄米般,莫问题莫问题,蓝总啥都缺,就是不缺钱,我们尽快办,进快让蓝总在这里来修身养性,我们青牛沱人也跟着沾光。接下来,村上的组上的就找张老师的弟弟做工作。他们晓得找张老师的老母亲说是空事,说到太阳落山都说不到一条路上的。因为村上的对张老师的弟弟说,现在的穿斗房子全归你处理,拆不拆走包括地基蓝总都给你二十万;另修房子宅基地由他选。张老师的弟弟不想是假话。也是老天有眼,村路人都修了砖瓦房就他家是穿斗树皮房,现在天老爷垂怜,好事说来就来了,修几间砖瓦房最多七八万元,如果是把穿斗房子拆过去只换瓦,附带平地基打地皮至少净落十六七万,这不是天上掉银子么!但张老师的弟弟怕母亲不同意,说是等在山上打刺竹笋的母亲回来商量下再答复。可弟媳却等不及了,说是还等啥等,妈年龄大了,家里的事有我们做主,就同意了。镇上的就说那就改天双方签个协议。蓝总与镇上的人前脚走,老母亲就背弓弓地背着刺竹笋背篓回来了,一听儿子媳妇笑兮了的把好事一说,脸色就倏然变了,半天不吭声,放下装刺竹笋的背篓狠狠地说了句,要想卖这房子,除非我死了!说完就进了屋里,哐啷一声关了门。把儿子和媳妇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老母亲从病床上匆匆回去就是不放心房子。儿子先前接了电话就说水磨沟的肖三娃同他商量去新疆打工的事,说了就匆匆地出去了,引起了老母亲的警觉,她害怕儿子媳妇背着她签了卖房合同指使人把房子拆了。他心里想的是自己自从印月井小城逃到这里,祖辈人坐着这屋基都平平顺顺的,没出过啥怪,还出了张老师这样争气的儿子,怎么见钱就卖了呢!钱能买命买平安那?这是她对生活的简单要求所不能与兒孙们苟同的。
  老母亲从没在张老师面前说过蓝胆大去青牛沱山里卖老院子修别墅的事,弟弟弟媳更不会,他们晓得张老师是站在老母亲一边的,钱那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平安过当才是最好的。是后来张老师从姐姐姐夫那里晓得的。
  于是乎,我们就读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每当傍晚来临,张老师总是心里牵挂着给老母亲打电话,想请老母亲来城里住,而老母亲呢却总是重三八道地说着意思相同的话:
  不来。看着心痛!
  看着你们城里人把那么好的田,
  种啥出啥肥得流油的田全弄来修了房子。
  心痛!
  老母亲有时会在电话中问起儿子,与你一起教书,后来造反,后来占田修房子整发了的,与我住过一个医院的那位蓝总癌起了后咋样?张老师心里升起股怅然,略微停顿了下道,你是说蓝胆大那?他已经垮杆了。川西土话垮杆了是多义词,老母亲这时听来就是去了死了的意思。老母亲在电话里轻微地哦了声,就莫有了声气。实际上张老师对老母亲说的是假话,六十几好远了第一次对老母亲说了假话。事实是蓝胆大不仅莫有死,而且治疗效果出奇地好。许多人癌起了最多一年半载就垮杆了,蓝胆大却出了院。听熟人说他的房地产公司又盘下了块靠近城市郊区的良田,至少有五百亩,就是姐夫姐哥他们那片靠近城边的金土村的最后一片良田。张老师今晚还在电视上看见他挺直腰杆精神抖擞地宣布一个叫盛世华庭的商品房盛大开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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