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扬:我不是纯粹躲进书斋的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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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画历来就有记录现实的功能,尽管在龐杂的传统绘画领域里不属于重要的门类。
  画家范扬跟身边的人闲聊,一边缓缓展开面前整齐叠放的宣纸。他凝神、运笔,白纸上很快就落下四个大字:“禅茶一味”,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笔墨沉厚,苍劲雄浑,正是标志性的范扬风格。
  范扬提起这幅字,仔细端详一会,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他收拾笔墨,随口向围在身边的人们解释:“从某种程度上说,写字也是一种练气的过程,你往这一站,步子一扎,气势就上来了。”
  他话锋一转,呵呵笑着对前来求这幅字的人说:“你看啊,你执意要我写这个,其实正说明你还没有参透它。”
  作为中国国家画院国画院副院长、当代中国画家,范扬被认为师承极为广泛,从宋元绘画到近代的黄宾虹,都是他吸取养分的对象。范扬的书画风格浑厚沉雄,同时又非常难得地拥有轻松睿智的特点,即使是最平凡的景致和画面,在范扬的画笔下,也意外地充满了一点生机,而这,正与范扬对佛教“顿悟”的参透有关。

新闻“世事绘”


  范扬今年63岁了,他大半生时间纵情山水,访遍名山大川,创作范围极其广泛,包括传统国画中的山水、花鸟、人物等题材,这在当下中国画界并不常见。
  从前些年开始,范扬突然对一种新颖有趣的题材产生了浓厚兴趣,“新闻画”。范扬每天早晚看新闻,偶有心得时,就顺手描摹下来。这种选用新闻图片,再以中国画的手法和范式创作的作品,范扬戏称为“笔记体”绘画,类似于我们每天写日记。
  在位于北京的工作室里,范扬每天清早起来,先泡上一杯清茶,开始翻看当天的报纸,首先从头到尾浏览一遍,然后选择感兴趣的新闻仔细阅读。遇到报纸上有意思的消息,所配新闻图片又适合画下来的,范扬就会“随手蘸了玄宗墨汁,就着面前一方红丝砚台,拿来随手裁就、大小不等的宣纸,信手勾勒下新闻图片中的内容。”
  范扬向《中国新闻周刊》展示了他的“世事绘”画集。这是一份绘画版本的“2015年度新闻事件记录”。这一年发生的很多新闻事件,包括丁书苗获刑、上海跨年夜踩踏事件、报纸上刊登的雷锋和生前女友易秀珍的照片、天津大爆炸事件现场新闻照、英国查尔斯王子春节期间走访唐人街、拳手邹市明澳门迎战泰国名将阿泰·伦龙的照片……都被画家画了下来,收集在这本集子里。
  世事绘,按照字面意思,意为对当下世事的描绘。画作此类绘画的时间长了,随手画下来的作品积累了大小上百幅,范扬对它们爱不释手,于是集结成册出版。他为画册起了个禅意十足的名字:《如是我闻》。

“笔墨当随时代”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中国画一直囿于自身漫长发展历程,缺乏表现当下新闻事件和风俗世情的能力。 传统笔墨如何表达当下社会现实和精神这一问题,在1949年新政权成立后变得尤为突出。以表达个人情趣见长的传统中国画,如何用来表达工人和农民阶级的情感?仅以国画中的人物画题材为例,传统国画大多用来表达身着长袍的士大夫形象,用笔线条潇洒飘逸,但这如何借以用来表达一身短打扮的农民和工人阶层,这一直是困扰画家们的问题。画家们随时就事,作出了一些创新,但这一问题从未得到根本的解决。
  仅从技法上来说,传统国画中千百年来多有创新,发展出诸多画法门类,但单就题材来说,中国画不外乎山水、花鸟、人物等。国画家们师承传统,要刻画一山一石、一亭一台,并不算难,中国画原本就擅长表达文人审美情致。但因其独有的线条、色彩等,在描绘现当代题材方面,中国画却素来就有诸多局限。
  但在范扬看来,仔细探究中国画历史发展脉络,“用笔墨表达时事,其实一直是有迹可循的”。
  用中国画表达当下事物,追寻起来可以溯及清末民初沪上一份名为《点石斋画报》的新闻画报。这份画报刊登的正是新闻类画作,由当时画家以漫画和小品的形式,画出当时的世俗人情。这份广受关注的《点石斋画报》刊登的画作,描绘了当时新兴的洋务买办、士农工商等各行各业人物,直至火车轮船等等万般新奇事物,可以说是“无一不入画。”
  “就如同巴尔扎克的小说一样,它真实生动地表现了时代印迹。”范扬这样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也正是他选择创作“世事绘”系列作品的目的之一。范扬说,他希望多年后,人们再回头看他这组以新闻图片为创作对象的中国画作品,“不仅能看到中国画的创新探索,还能从中看到一个时代、一个画家眼里的世情风物”。
  “笔墨当随时代”,清朝初期力主创新的著名画家石涛为中国画提出这个“千古命题”以来,一代又一代中国画家为此竭尽思虑,画家陈衡恪、丰子恺是沿着中国画反映风俗人情这条创新路进行实践的代表人物,也是范扬这组“笔记体”绘画学习的对象。
  范扬认为,事实上,中国画历来就有记录现实的功能。尽管在庞杂的传统绘画领域里不属于重要的门类,远一些的例如表现唐太宗接见吐蕃使者的《步辇图》,反映权贵寻欢作乐的千古名画《韩熙载夜宴图》,直至宋朝时描绘市井生活的《清明上河图》。它们都不属于传统的山水花鸟画范畴,却是传统中国画对现实生活的直接表达,除了在绘画历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也具有历史和社会学意义。
  在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范迪安看来,范扬的画难得地打通中国画山水、人物、花鸟原有的门类界限,早在世纪之交的中年时代,范扬就已经在中国画坛上“占据了一席风流”。他引用唐代张怀瓘《书议》中点评王献之书法的话:“子敬之法,非草非行,流便于行草,又处于其中间。无籍因循,宁拘则制,挺然秀出,务于简易。情驰神纵,超逸悠游,临事制宜,从意适便。有若风行雨散,润色开花,笔法体势之中,最为风流者也。”
  范迪安认为,“隔山有知音”,这段评论书法的话,用来评论范扬的画作,也“颇有几分恰当”。换句话说,范扬有“临事制宜,从意适便,信手拈来皆得理法”的本事。
  以世情人物为题材进行即兴式创作,虽类似于漫笔的形式,轻松随意是这类创作的主要特征,但对画家来说,要达到信手拈来的境界却是非常不容易的。对范扬来说,创作这类作品,有些类似于长篇小说家闲暇之余写些短篇或散文,虽然看似不像创作长篇巨制费时费力,但却最是讲究功力,没有上乘的绘画技法和思想,难以达到行云流水的出色境地。

“拈花为剑”


  尽管号称自己“十八般武艺样样皆通”,但具体到创作对象的选择,范扬当然也有自己的标准。
  范扬创作“世事绘”的题材,要么新闻事件本身十分重大、图片极具震撼力,要么诙谐有趣,“别有一番意趣在里面”。当然,最重要的前提,还是要“适合入画”,这大概是画家不能言传、只能凭借直觉判断的标准。比如图片中重要事物的颜色、人和物的造型等,都是需要思考的内容。
  2015年震惊全国的“天津大爆炸”事件,范扬连续几天跟进新闻,连着创作了好几幅作品。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其中一张表现成千上万辆被损毁汽车的照片,“非常震撼,那种感觉到现在也忘不了”。他当即就找来笔墨,快速画了下来。“我敢说,很少有国画家能画这个场景,黑压压一大片汽车,这是中国画很难表达的内容,没有人训练过这种技巧。”范扬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显得很是得意的样子。
范扬。

  “总结起来说,就是特别的事件,特别的场景,一直到特别的色彩,用特别的手法来表现。”范扬这样对《中国新闻周刊》总结他这批世事绘作品的特点。色彩是画家尤为敏感的元素,他仍然拿天津大爆炸事件中一幅描绘身穿防毒服工作人员的作品来打比方,“比如这个,工作人员身上鲜艳的柠檬色服装,这个颜色本身就很容易入画。我一看到这张照片就画了下来。”
  前些年,范扬的助手发过来一张照片,拍的是一名农民工骑着摩托车满载着一家老小的照片。范扬看后大吃一惊,当天晚上他就画了这幅画,并在旁边题上一句话:“摩托车是中国农民的主要交通工具。”范扬说,画面和文字都无意褒贬,画家自有其看待事物的不同角度,至于其背后的深意,“那就要留待看画的人自己慢慢体会了。”
  很多时候,是否有趣或有深意,这是范扬选择一张图片是否值得费心思画下来的重要标准。而这张农民工骑摩托车的图片,则难得地兼有了这两个特点。
  在画上题字,这也是中国画的传统范式之一。画面完成之时,偶尔兴之所致,提笔在空白处写下一两行字,或表达新闻出处,或简单描述事件,或不温不火地表达一点观点,寥寥数语,不乏意趣。
  范扬认为,自己虽然长年身在画室,却从来不是传统意义上将大量精力放在磨炼技法上,因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画家。相反,他认为自己身上“天生就有传统儒家的烙印。” 范扬笑言,家事国事天下事,他事无巨细都关心。
  他将这一部分原因归为自己的出身,“可能是家学渊源所致。”范扬出身江苏书香世家,“祖上一大家子都是中国传统的读书人,有关心时事的传统。”
  范扬1955年生于香港,祖籍江苏南通,著名国画家范曾即是范扬的叔父。考上大学之前,范扬曾在南通工艺美术研究所工作近六年时间,南通工艺研究所的前身是著名的沈寿女工传习所,这里的民间艺术种类繁多,朴素自然而又生气勃勃。范扬在工艺美术研究所工作这段时间,潜心研究民间刺绣、剪纸等传统艺术。这段时间里,庞薰琹、吴冠中等名家曾先后来这里讲学,这都是极为难得的学习机会,范扬自认也从中受益良多。
  1977年恢复高考后,范扬考上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在南师大美术系向国画界著名的秦宣夫、徐明华、尉天池等大家学习。
  1982年,范扬从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毕业后留校任教,此后一生与美术教育结下不解渊源。直到现在,范扬身为中国国家画院国画院副院长,但并无太多行政事务,画画之外,主业仍在带硕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

“当代名士”


  画家圈里众所周知,范扬除了画画和带学生之外,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广交朋友,朋友评论他“性情温顺,交游广泛”。因为主人身上这些气质,他的画室每天来客络绎不绝。来人中有志趣相投的画家朋友,有遍天下的桃李们,还有辗转认识的朋友,以及慕名前来求得一字半画的人们。
  在范扬的同事、中国国家画院副院长张晓凌看来,范扬称得上“狂傲之士,就人格行为论,颇有太白遗风,扣床而歌,仗剑而行,一副当代名士模样”。
  1999年,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改建美术学院,一直兢兢业业的范扬,这时被任命为美术学院院长。但就是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向来喜欢自由自在的范扬,逐渐厌倦了行政事务性工作,他辞去了学院的行政职务,干脆连老师也不当了,来到北京,进入中国国家画院国画院,“决定专心当一名画家”。中国国家画院前身是中国画研究院,正式成立于1981年,是致力于学术研究和美术实践创作的文化部直属公益型事业单位,它的成立被认为是改革开放后“新时期中国美术全面复兴的重要标志”。
  范扬决定“一心一意搞创作”,但阴差阳错,他来到中国国家画院这一年,画院正好开始招收学生,范扬又被要求带起了博士研究生。
  范扬坦承,自己长期在美术教育領域耕耘,也获益很多,所谓“教学相长”。但范扬认为自己并不擅长事务性工作,“性格太过直率,就像现在这样一开口说话就停不下来。”他哈哈大笑着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像他这样散漫洒脱的性格,其实“最适合做一名无拘无束的画家”。
  “像我这种性格是很容易得罪人的。说话没把门的。”范扬说,“还是最适合好好当我的画家。”
  关于范扬,张晓凌还另有一句话:“范扬者,维新之人也,率真之人也。”当下中国画界,对艺术家范扬其画其人,这句话被认为是最为精辟的点评。
  范扬的“世事绘”系列,现在已经出到了第二册。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个题材他还会继续画下去,他要像丰子恺一样,“至少连续出够六册八册”。
  范扬对自己做的事情一如既往充满信心。他相信这方面的实践将来会在中国画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这的确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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