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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打火缸,最先融化的是一把刀
水缸挑满,锅膛里的柴禾填满,地窖里的山芋藏满,西北风乱满,乌鸦嘈满,这时候,差不多就是雪要来时了。
雪落时,再穷的人家也会烧着“火缸”。用泥巴和水,裹着稻草,做成一个且深邃且圆滑的大泥盆子,即“火缸”,一缸子的火呀!
用来取火的物什有荻柴、苇子、树根、稻草、老壳子……柴烟漫溢时,透出的是水乡氤氲之气,洪泽湖的涛声与渔舟在火缸里唱晚,淮河的妖娆风月在光影婆娑中草木葱茏……
寻常人家的火缸里,并不多见荻、苇之物,荻、苇是要编成栅子、席子卖钱的,如何能任性拿来烧呀!“老壳子”—稻米的外衣,就成了火缸里的绝对主角。经济、耐烧、烟少、火旺,烧老壳子取暖的优势明显。一缸老壳子取暖火,慢火熬炖的一锅母鸡汤。
雪更大,屋外不时传来树木压断的咔嚓声,夜愈发寂静撩人。一家人围坐在火缸边,老祖母和小花猫在假寐。火缸睡着了。埋在火缸内的花生、山芋、跳蚤,搭在火缸边上的棉鞋、尿布睡着了。睡熟的山芋,发出嗞嗞地呼噜,丝丝入扣的香味诱惹得雪闲更长……
但缸里的“老壳火”却一直醒着,像一位铁骨铮铮的戍边战士,警惕地望着窗外的雪花。在年少雪夜的火缸里,它可以长时间不以火、不以苗、不以光的形式凸现、叫嚣,只是内敛收缩成一团没有欲望的红泥,甚至貌似心意阑珊的冰冷灰烬。它以“死”的形式藐视着生!它是暂时休眠的一个火山口,哪怕是轻吹樱桃小口,你就能看见一簇簇赤裸惊艳的精灵刹那间满血复出,在火缸里曼妙歌舞。
风雪复至,家里的母羊临盆生子了,一胎五个小“骚虎”子(即小公羊)。母羊原本是要留着过年宰杀的,后来发现她已有身孕,祖父执意扔掉准备的刀,说,留着她。整个冬天的寒雪都在一个农夫的一句话里悄然融化了。从此,我知道,这个世界最终抵挡风雪的是善,唯有善。
“骚虎”子出世后,我们小孩一人抱一个坐在火缸边,慢慢地,小羊不叫了,我们不吵了,火苗熄灭了,时光柔软,万物祥瑞,诸神归元。腊梅花提着黄灯笼倚着墙角悄然怒放,为新生的小生命祷告、照明。近年的爆竹声从皑皑的雪原上酽酽袭来……
“不叫唤”,我们到雪地里撒把野
我以前喂过一条狗,浑身油黑发亮,尤爱在落雪天卧在门前的草窝里,哲人似的45度角看天。复又低头怅然,想念春天的一根骨头,或为秋天邻居家小花狗的早逝而神伤。
它是稀缺品种“四眼狗”,两眼上方各有两个黄圈,下巴上还有一撮山羊胡,神似我小学时恨之入骨的一个男老师。雪紧风厚,我爱带着它在麦地里追雪兔。虽然从没有一次在苍茫大雪里得手,但我和它的年少都很快乐,躲在雪洞里放假睡觉的野兔也快乐。
平日里,我每每下晚自习回家,刚到村口,就听一阵急促细碎的狗蹄敲地声,比屋瓦上的夜行侠还疾速,只几十秒,它已咬住了我的裤腿。它始终一言不发,眼眸平静,谦谦如君子。
它离我而去是在1985年的腊月某天,大雪前。村里打狗队员一边用白馒头饲它,一边用黑绳套子勒它。它太相信人了!盡管我在不远处流着泪,撕心裂肺地喊着叫它不要上当,但它还是在当天黄昏雪落时,耷拉了忠诚的狗头,停止对漫天欲雪的思考。
打狗队走了,整个村子跌入死一般的沉寂,却并不防碍炊烟照常升起。与凡间生活相比,几条天堂狗命轻如炊烟。常常是打狗队刚走,平日忠义之物就被剥皮、割肉、焖烧、装盘,大快朵颐。
巨大的迷惑和不解灌在少年那双清澄的眼里,成为他日后难以磨灭的梦魇。1985年后,我不再吃狗肉。它也没有名字,就是一条狗,不爱说话,就叫“不叫唤”吧!
光阴皎洁,愿为一只麻雀慢下半拍
落雪前,外婆在大地的桌子上撒下谷粒与麦粒。
盛宴开始,鸡、鸭、鹅都心安理得地来了。鸡咯咯小跑,鸭踱着美妙的外八子步、鹅晃着性感的水桶腰。家禽和自家的孩子,谁也不拿自己当外人。
一只麻雀不请自到,从远处一瘸一拐跳过来,拖着残缺的尾巴,爪子上还流着血。显然是刚刚落败于一场同类间的争风吃醋、抢权分利,或刚从与异族争端的炮火里撤出。
总之,惊魂未定,瑟瑟发抖,但目光坚定。一个战斗的麻雀是有尊严的。
它的尊严显然威胁到了鸡、鸭、鹅的尊严。这还了得,立马驱“啄”出境,并齐声联名向外婆报警、控告。
外婆见状,严厉呵斥了鸡、鸭、鹅落井下石的下作行为,驳回上诉,不予理睬。还特意为受伤落难的小麻雀划定了一个“国际安全区”,用专门的碎米粒侍候。
这一天始,每到黄昏时,一只麻雀伤兵就会准点飞入“国际安全区”,一边从容不迫吃着外婆提供的大餐,一边享受鸡、鸭、鹅羡慕嫉妒恨的眼光。
雪来势汹汹,一夜倚门。外婆仰头皱眉看着门前的树,雪刚停,立刻带着我们在树下扫出一块空地,撒谷、支匾、放绳,坐等雀来。
啪,棍倒、匾落。外婆亲自操刀,还是慢了半拍。身手敏捷者悉数飞走,只捉住一位行动迟缓的“伤兵”。她是有意的吗?它是有意的吗?
外婆将它放在西厢屋里,每天撒米粒。天晴雪化,“伤兵”一飞冲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