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蜜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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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蜜蜂无牵无挂,孤独地飞在山野的灌木上方。一只肚子细长的黑蜜蜂在岩石的壁画前飞旋,白音乌拉山上有许多壁画——古代人用手指头在石上画的图形符号。我觉得像是古埃及人来蒙古高原旅游画的。黑蜜蜂盯着壁画看,壁画上有一人牵着骆驼走的侧影,白颜料画在坚果色的黑石上。黑蜜蜂上下鉴赏,垂下肚子欲蜇白骆驼。古代骆驼你也蜇啊?我说它。黑蜜蜂抻直四片翅膀,像飞机那样飞走。
   草原上有许多黑蜜蜂,长翅膀那种大黑蚂蚁不算在内。盛夏时节,草地散发呛人的香味,仿佛每一株草与野花都发情了。它们呼喊,气味是它们的双脚,跑遍天涯找对象。花开到泛滥时节,人在草原上行走没法下脚,都是花,踩到哪朵也不好。花开成堆,分不清花瓣生在那株花上。野蜂飞过来,如柯萨科夫——李姆斯基在乐曲里描写的——嗡,嗡,不是鸣叫,传来小风扇的旋转声。黑蜜蜂比黄蜜蜂手脚笨,在花朵上盘桓的时间长。我俯身看,把头低到花的高度朝远方看——花海有多么辽阔,简直望不到边啊,这就是蜜蜂的视域。蒙古人不吃蜜,像他们不吃鱼,不吃马肉狗肉,不吃植物的根一样。没有禁忌,他们只吃自己那一份,不泛吃。野蜜蜂的蜜够自己吃了,还可以给花吃一些。蜜蜂是花的使者,它们穿着大马裤的腿在花蕊里横蹚,像赤脚踩葡萄的波尔多酿酒工人。晚上睡觉,蜜蜂的六足很香,它闻来闻去,沉醉睡去。蜜蜂是用脚吃饭的人,跟田径运动员和拉黄包车的人一样。
   草原的晨风让女人的头巾向后飘扬,像漂在流水里。轧过青草的勒勒车,木轮子变为绿色。勒勒车高高的轮子兜着窄小的车厢,赶车的人躺在里面睡觉,凭驾车的老牛随便走,随便拉屎撒尿。黑蜜蜂落在赶车人的衣服上,用爪子搓他的衣领,随勒勒车去远行夏营地。月亮照白了夏营地的大河,河水反射颤颤的白光。半夜解手,河水白得更加耀眼,月亮像洋铁皮一样焊在水面。那时候,分不清星星和萤火虫有什么区别,除非萤火虫扑到脸上。星星在远处,到了远处,它躲到更远处。虫鸣在后半夜止歇,大地传来一缕籁音,仿佛是什么声的回声,却无源头。这也许是星星和星星对话的余音,传到地面已是多少光年前的事啦,语言变化,根本听不懂。等咱们搞明白星星或外星人的话,他们传过来的声音又变了。
   黑蜜蜂是昆虫界的高加索人,它们身手矫健,在山地谋生。高加索人的黑胡子、黑鬈发活脱是山鹰的变种,黑眼睛里藏着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他们剽悍地做一切事情,从擦皮靴到骑马,都像一只鹰。黑蜜蜂并非被人涂了墨汁,也不是蜜蜂界的非裔人,它们是黑蝴蝶的姻亲,蜜蜂里的山鹰。蜂子们,不必有黑黄相间的华丽肚子,不必以金色的绒毛装饰手足。孤单的黑蜜蜂不需要这些,它在山野里闲逛,酿的蜜是蜜里的黑钻石。
   一位哈萨克阿肯唱道:
   黑蜜蜂落在我的袖子上,袖子绣了一朵花。
   黑蜜蜂落在我的领子上,领子绣了一朵花。
   黑蜜蜂落在我的手指上,手指留下一滴蜜。
   我吮吸这一滴黑蜜,娶来了白白的姑娘。
   晨光在草原的石头缝里寻找黑蜜蜂,人们在它睡觉的地方往往能找到白玉或墨玉。黑蜜蜂站在矢车菊上与风对峙。它金属般的鸣声来自银子的翅膀。图瓦人说,黑蜜蜂的翅膀纹络里写着梵文诗篇,和《江格尔》里唱的一样。
   黑夜如果延长,月亮会不会熄灭?
   如果黑夜延长,月亮怎么办呢?会不会黯淡无光?夜只在夜里出现,就像葵花子在葵花的大脸盘子里出现,这个道理不言自明。如果夜延长了呢?小时候,我不止一次有过这个想法,但不敢跟别人说。它听上去比较反动,会给你戴上怀念旧社会的帽子,尽管我根本不了解旧社会。夜如能延长,不上学只是一个轻微的小好处,睡懒觉是另一个轻微的好处。我想到的大好事是抢小卖店。这个想法既诱人,又感到快被枪毙了,那时候,任何一处商店都归国家所有。任何“卖”的行为都由国家之手实施,个人卖东西即是违法。可是小卖店里的好东西太多,它就在我家的后面,与我家隔一个大坑。人说这个坑是杀人的法场,而我们这个家属院有一个清朝武备系统的名字,叫箭亭子。小卖店有十间平房,夜晚关门,闭合蓝漆的护板,好东西都被关在了里面,那里有——从进门右手算起——大木柜里的青盐粒,玻璃柜上放五个卧倒、口朝里的装糖块的玻璃罐。罐内的糖从右到左,越来越贵。第一罐是无糖纸的黑糖,第二罐是包蜡纸的黑糖,糖纸双色印刷。第三罐是包四色印刷蜡纸的黄糖。第四罐是包玻璃纸的水果糖。这三罐的糖纸两端拧成耳朵形,只有第五罐不一样,它达到糖块的巅峰,是糖纸叠成尖形的牛轧糖。我们都不认识这个“轧”字,但知道它就是牛奶糖。这里面,我吃过第一罐、第二罐和第三罐的糖,憧憬于第四罐、第五罐。家属院那些最幸运的兔崽子们也只吃过第一罐的黑糖,可能在过年时吃过一块,嘎巴一嚼,没了,根本记不住什么味道。他们其余时光都在偷大木柜里的青盐粒舔食。如果夜晚延长,我们可以从后院潜入小卖店,把打更的王撅腚绑上。我先抢第四罐和第五罐的糖,如果还有时间,再抢糕点——大片酥和四片酥,各一片。家属院的小孩有人说抢白糖,冲白糖水喝。有人说抢红糖,冲红糖水。烂眼的于四说他要抢一瓶西凤酒。因为他姥爷临终时喊了一声“西凤酒啊”命结。有人说抢铁盒的沙丁鱼罐头,我们没吃过,不抢。至于小卖店里的枕巾、被面、马蹄表、松紧带、脸盆、铁锹之类,我们根本没放在眼里,让抢也不抢。然而在我的童年,夜晚从来没有延长过。它总是在清晨草草收兵,小卖店一直平安在兹,我们每天都去巡礼,看糖。
   月亮每夜带着固定的燃料,满月带的最多,渐次递减,残月最少,之后夜夜增多。如果夜延长了,月亮虽然不会掉下来,但会变灰,甚至变黑。黑月亮挂在空中,有很多危险,会被流星击中,也会被人类认为是月全食。它燃尽了燃料之后,像一个纸壳子在夜空里飘荡,等待天明,是不是有些不妥当呢?如果月亮不亮了,传说中的海洋也停止了潮汐这种早就该停止的活动,女人也有可能停止月经,使卖卫生巾的厂家全部倒闭。而海,不再动荡,不再像动物那样往岸上冲几步缩回,海会像湖一样平静。这也很好,虽然对卫生巾不算好。
   人们在无限延长的夜里溜达,免费的路灯照在他们头顶。道路在路灯里延长,行人从一处路灯转向另一处路灯下。菜地里的白菜像一片土块,哗哗的渠水不知从何处流来又流到了何处。被墙扛在肩膀上的杏花只见隐约的白花却见不到花枝,如江户时代的浮士绘。路灯统治着这个城市,他把大量的黑暗留给恋爱的人。夜如果无限期延长,每只路灯下面都有学校的一个班级上课。下课后,赌博的人在这里赌博。多数商店倒闭了,路灯下是各式各样的摊床。人们在家里的灯光下玩,然后上路灯下玩。不玩干啥,谁都不知道夜到底什么时候变为白天。在夜里待久了,人便不适应白天,眼睛已经进化出猫头鹰的视力。他们可以在没路灯的地方奔跑,开运动会。他们开始亲近老鼠,蚊子取代狼成了人类的公敌。
   如果亲爱的黑夜真的延长了,河流的速度会慢下来。河水莽撞地奔流容易冲破河堤。侧卧的山峰在夜里吉祥睡,在松树的枝叶里呼吸。星辰在此夜越聚越多,暴露了一个真相——每一夜的星辰与前一夜的星辰要换班,它们不是同样的星星。在星辰的边上,站着另一位星辰。猎户座、天狼星在天上都成双成对。连牛郎织女星也双双而立。夜空的大锅里挤满了炒白的豆子般的星星,银河延长了一倍。动物们大胆地从林中来到城市,它们去所有的地方看一看。比如超市和专卖店,它们坐在电影院的座椅上睡觉,猫在学校的走廊里飞跑,猴子爬上旗杆……
   (选自《花城》201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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