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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艳丽不是不喜欢打扮。是舍不得。时间长了,大家都认为她不喜欢,她自己也就那样认为了。这就像大家都说一个人不好看一样,终有一天自己照镜子左端详右琢磨最后偷偷地默认了。这种他人的暗示和自我的确认是经过一番血肉模糊的辩证的,后来终于烦了,也妥协了,再加上时不时地有人猛力地推广,是个持家理财的好手。这最后的定性,让艳丽彻底地脱离了雌性地盘,成为了一个中性人。
  没有性别一般都是指五十岁往上的女人。但三十四岁的艳丽提前进入了这个行列,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装束都是早市地摊上一分一厘讲价淘来的,粗糙、变形、起球、充满褶皱。有一次,在早市她看到一个半截车上堆着一车衣服,插着一个白色的硬纸壳,上面写着四个字:一律五元。她兴奋地和一群人疯挤了上去,半蹲半跪在那里像淘米一样翻找,因为和一个女人共同看中了一条天蓝色碎花裙子而僵持不下,两个人撕扯着裙子都说自己先看到的,卖货的男人叼着烟卷像看着伸缩舞,中间的裙子在她们手里无辜地抻长,不但不心疼反觉得是乐子,最后还是艳丽拿到了,因为她说了一句关键的话,她对那个女人说,你就是买到手也穿不了,你看你的腰那么细,这个裙子这么肥。大家齐刷刷地向那个腰粗的女人看去,女人的手一下子松了。落荒而逃。
  带着胜利的喜悦艳丽心满意足地把好几件衣服抱回家,一路上像抱着孩子偶然考好的成绩单,激动夹杂着不敢相信。回到家,左试右试,肥的改瘦,长的变短,但一下水,就像一张纸掉进了水里,怎么用盐害怕掉色,用凉水害怕变形,用手轻轻揉搓,都没有用,因为是纸,经不起任何的信任,无论怎样小心翼翼都回天乏力。但还是要穿,有总比没有强,虽然有一些小小的暗伤时不时漏风透气,但谁又会注意呢,谁也不会趴到自己身上端详和摩挲,大老远的还没等看清,人已经过去了。艳丽这样安慰自己。
  艳丽留的是长发,因为长时间不用修剪,凭白的又省了很多钱,据说现在剪一个短头贵得很,一百多也不稀奇,抢钱一样。她这样多好,拿皮筋在脑后胡乱一扎,凌乱美。有时她也羡慕街上擦肩而过像画片上一样精致的短发,怎么可以梳理得那么细腻而富有个性,充满着张扬的闷骚。
  有一次她实在拗不过那种诱惑,自己一个人在家比划了一上午,终于咔嚓一下子从后脖梗子剪了下去,然后,她看到镜子里赫然出现了一个义正辞严的地下工作者。她放下剪刀颓然地坐倒在凳子上,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赶紧拿出所有可以掩饰的发卡把头发尽力地恢复到脑后,好让下班和放学回来的爷俩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个简易房是动迁办临时给大家安排的住处,仿佛一脚就能踹倒的单薄。婆婆说,把你们的细软都拿回来,放到抽屉里锁上。艳丽感动,倒是一家人,想得也周到,结婚十几年,自己口攒肚挪存了几万块钱等着上楼用,要是真被人一把捞去,就是要命。
  两个大姑姐,一个离婚了领着孩子又回到娘家住,一个也跟她一样下岗没有工作专职接送孩子上学做饭。一直以来相处的都还可以,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不犯,她也不太回去,过年过节了回去看看,也是下厨慢语不讨人嫌。至于一老一小两个男人,对她这个过早进入中性行列的女人,除了叹息还给予了中肯的依赖。
  艳丽很知足,什么是幸福,这个大街小巷让人过意不去的话题,她认为很简单,就是家里没有住院的出事的,就是幸福。所以她对儿子的学习成绩并不苛责,考好考赖都行,不进网吧不鼓捣出孩子不偷不抢不打不杀,就是好儿子。在这个基础上,多了是福分,没有是正常。
  但丈夫不同意她这个观点。他说,要是大家都像你这样保守和呆板,社会主义建设靠谁来推动,一点竞争意识都没有。
  儿子说,老师说家长是孩子的一面镜子,你总在哈哈镜里看我。
  丈夫照儿子的头上就是一巴掌,你还瞧不起我了,我告诉你,你看哪个爹好认他去,你看人家能像我这样好吃好喝地供你不!
  艳丽连忙把儿子拽到一边,快做作业去。
  晚上,丈夫骑到艳丽身上,艳丽说,小声点,孩子还不一定睡实呢。
  丈夫赌气地下来,感觉说不出来的愤怒,对自己的愤怒,在這个破简易房里,像小偷似的,太他妈窝囊了,他恨自己,骂的却是艳丽,又翻身骑上去,这回像出气似的不管不顾地大刀阔斧起来。
  艳丽听到儿子翻身的动静,试图把丈夫往下推,两个人一上一下在中间叫劲儿,最后丈夫抓起艳丽的头发往后拉,艳丽才想起自己的头发已经短了,她突然不动了,她感觉到了丈夫手上的悲哀,一任他在上面兴风作浪,只是侧头看着熟睡中的儿子,默默祈祷风暴穿过他的耳膜,只是一场梦境而已。
  现在艳丽能够做的就是让家里这一大一小的两个男人像帝王一样的生活。她给他们两个烧好水,挨个给他们洗头、洗脚或洗澡,他们洗完之后,安静地坐在电视前面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傻乎乎地笑,乖巧而柔顺,然后她出来进去地给他们递热水,切水果,两个人总嫌她挡着视线,大呼小叫地让她靠边靠边。她扫了一下电视问,演到哪了?
  儿子和丈夫争着抢着给她讲故事情节,她一个也对不上号,但她觉得很知足,有问有答,这个家就是幸福。
  那天,艳丽记得很清楚是周五,她给爷俩做的高粱米水饭,烀的茄子土豆蘸肉酱,切点小水葱,再拌个水豆腐,吃个热火朝天不费劲。儿子推门进屋脸色很难看,艳丽就知道一定有什么不对劲,她上前把儿子沉重的书包拿下来,观察儿子的进一步反应,果然,儿子一下子倒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
  她坐在儿子的床边试探地问,儿子,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儿子说,完了。
  艳丽吓了一跳。什么完了?
  这回一定完了。艳丽能感到儿子心里的恐惧一点点在往里缩,因为他的声音越来越弱。
  到底怎么了?艳丽把头向躺倒的儿子那里又探了一步。
  我爸今天一定不会饶了我。
  出成绩了?
  嗯。
  艳丽都没有问考了多少分,就直接说,去你奶奶家写作业吧,今天晚上不愿回来就在那住。   儿子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感激地看了艳丽一眼,想说什么忍住了,背起书包往外走。
  艳丽说,回来,我给你把卷子签上名再走。
  儿子说对,快点,一会儿我爸就下班了,快点。
  娘俩把书包又从肩上卸下来,翻箱倒柜地找卷子,却越是着急越找不到,最后还是艳丽果断地把书包彻底地倒在地上,一本书一本书地翻,终于,在音乐书中的中间夹层里翻到了。艳丽说,儿子,下次不要胡乱往哪里一塞,你看这多难找啊。哪科成绩就夹在哪科书里,一下子就记住了。儿子一边应答着一边催促,快点,快点,还往身后看了一眼,好像他爸就要推门进来了似的。
  艳丽打开卷子一看,没有想到儿子才考了57分,这属实过于少了,她抬眼看了儿子一眼,儿子羞愧地低下了头,她快速地在分数下面签了字,就说,快走吧,以后好好学啊。
  儿子低着头瓮声瓮气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转身走了。
  艳丽松了一口气,正收拾着儿子扔了一地的书本,听到丈夫的自行车进了院子,她放下书本迎了出去,把饭盒从车子后座上拿下来,给丈夫掀开门帘,丈夫一看零乱的一地,说,这是怎么了,打劫了似的。
  今天是周末,儿子想他奶奶了,去那边做作业去了,这不刚走吗,把作业翻出来拿走了。
  艳丽记得很清楚,从丈夫进门到邻居冲进来,前后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因为奶奶家离艳丽家也只隔一条马路再拐一个胡同,那个邻居跌跌撞撞地闯进艳丽低矮的简易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艳丽,你儿子,快去,快去,看看你儿子。快去啊。
  艳丽抬起第三次准备收拾好书本的头,有些恍惚地看着通风报信者,怎么了。她因为不相信会怎么样而狐疑地问。
  快去吧,那个人直拍大腿,简直痛心疾首。
  艳丽这才跳起来往外冲,一边冲一边扯着变调的声音喊丈夫的名字。丈夫正在上厕所,拎着裤子往外跑,一边跑一边系裤带,几步就把艳丽拉在了身后。
  儿子躺在马路正中间,旁边散乱着作业,他的四周围着很多人,艳丽站在他们的外面,怎么也推不开那堵墙,还是丈夫力气大,嘶吼一声什么冲了进去。抱起儿子就去拦车,艳丽紧紧握着儿子耷拉下来的一只冰凉的手,她想着不可能的,没事的,儿子看起来没有什么血肉模糊的外伤,一定没事的,就是被撞迷糊了而已,一会儿就会活蹦乱跳地冲她做鬼脸说,妈,逗你玩的。
  那天晚上丈夫骑在艳丽身上把动静弄得挺大,第二天丈夫上班走了,儿子问艳丽,妈,你怎么了?
  艳丽心中一凛,什么怎么了。
  你别骗我了,我全都看见了。
  艳丽没吱声。
  我看见我爸骑你身上,还狠狠地拽你的头发。
  哪有的事,你是不是做梦呢?
  才不是呢,我看得清清楚楚,当时我恨不得杀了他。儿子咬牙切齿地说。
  小孩别管大人的事,你爸没打我。
  你別骗我了,儿子再一次大声地喊出来,眼里有泪花闪动。艳丽过去把儿子搂在怀里,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我恨他!儿子说。艳丽知道这个恨其实是对丈夫平时对他拳打脚踢的愤怒和屈辱的反抗。
  她说,爸爸都是为了你好,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我不明白,儿子大喊了一声。挣脱艳丽的怀抱跑到院子里用小树枝抽打道边的石头。
  艳丽想到这眼泪哗哗地往下淌,她想,如果儿子就此离去,他是怀着对他爸爸的饮恨,对她的心疼离开的,这对他们三个人都不公平。
  如果儿子看到爸爸抱着他跪在医生的面前求他救自己,他一定会开心地笑了,哪怕只看到一眼,他在那边也是感觉到温暖的,他一直觉得爸爸看不上他,不爱他。现在,艳丽才知道,残酷的不是死亡,而是死亡之前和之后的冷。
  艳丽用头一下一下地撞医院走廊的白色墙壁,她恨自己为什么不给儿子解释清楚,虽然他才只有九岁,但也是可以尽力地让他懂得,那不是爸爸打妈妈。她更恨自己为什么让孩子去奶奶家,就是害怕丈夫回来踹他两脚。可是她为什么不送儿子过马路。那是条三马路,来往的车辆很少,以前儿子跑得快,在她锁门的时候,儿子已经过去了,她就一直觉得儿子可以的,但这一次,儿子被一辆从上坡下来的小货车拦截住了去路,那张57分的卷子成为他向这个世界呈现的最后的背景,这太残酷了,谁能确定儿子长大后不能成为一个大老板或是企业家。她早就看出了苗头,每次她带儿子把家里的废旧物品送去收购站,儿子都说,妈,我以后也要开一个这么大的公司。
  艳丽笑,这叫什么公司啊。
  儿子用手划一圈,你看看这里多大啊,怎么不是公司。
  艳丽这才好好看一下眼前的场景,压扁的纸箱整齐地码好像要摞到天上去,一排排参差不齐像废墟的遗址,还真是一个公司的架势,自己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可能在心里就是感觉这是一个废品收购站,都是一群废物似的。
  艳丽不失时机地鼓励儿子,你以后一定会开一个比这个还要壮观的公司。
  儿子说,妈,我要开到月球去。我们的科学少年上都写了,月球上的垃圾是文物,可以拍卖给地球的人做研究。
  那你怎么去到月球上去啊?
  想办法呗。
  是,办法一定有的,就看你想不想。艳丽那天把这句话送给儿子,她对自己很满意,她感觉很有成就感,她想儿子如果听进去了,会在学习生活各个方面有个小小的进步。虽然接下来的日子,儿子并没有她想像的那样,还是一如既往,但学校给家长的一封信上说,教育是个反复的过程,慢养才能成大气,家长就是把一些概念和理念反复地灌输给孩子,成为他们脑子中的一部分的时候才能有行动力,所以艳丽不急。但丈夫急。男人就是那样,干什么都急。想什么总要一蹴而就。就像晚上,一上身就得进去,艳丽干涩的身体闹情绪,一任她暗自央求也不配合。
  现在,丈夫抱着儿子冰冷的尸体跪在走廊上,谁拽也不肯起来。艳丽知道其实他跪的不是医生,而是儿子。只有艳丽知道丈夫爱儿子爱到骨头缝里,他踹他打他骂他,都是缘于他瞧不起自己,他用这种方式来惩罚自己的无能。每次打完儿子,都小声地对艳丽说,去,哄哄。   艳丽生气地说,你每次拉完屎都得让我给你擦屁股。
  处理完儿子的丧事,艳丽发现他们这个家一下子沉寂了。像移民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跟这个世界完全的陌生而隔阂。好像如果再像从前那样生活是对儿子彻底的背叛和打击。艳丽和丈夫默不作声的来来去去,更像是一种可信的祭奠,其他都是虚假和扇自己的耳光。
  艳丽试探着把手伸向丈夫,丈夫没有任何反应。但也不抗拒。艳丽知道其实他在观察自己。他在等待。但时间一点点过去,结局完全出乎意料。本来一开始还假装做一姿态,儿子去世不久,稍安勿躁。但本能的释放的想法降临时,却发现躁不起来了。丈夫一下子坐起来看着自己两腿之间,艳丽也跟着坐起来,陪他一起看,两個人看了一会儿心里越来越荒凉,一起抬起头看对方的眼睛,心知肚明的默契让两个人立刻躲闪开,朝后訇然坠落。
  在以后持续的很多个夜晚里,两个人忘记了儿子带给他们的伤痛,全力以赴地共同去拯救这个生命,仿佛它站起来了,儿子就起死回生了。因为,他们说好了,如果能要就再要一个。但无论艳丽用什么赤裸放荡下贱的办法进行激活,极尽温柔体谅和投入,丈夫都一头大汗无动于衷地躺在那里,然后对艳丽一顿非打即骂。艳丽就会哭,在他打完她之后,总是她先哭,然后他抱着她一起哭,两个人像在大海里溺沉的人,一起往下沉落,但紧紧地抱着对方,好像自己一个人承载不了死亡的重量,两个人才那么确定,一定会死,死得其所,也死得悲壮。
  后来,丈夫在艳丽的百般努力下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他就是直挺挺地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像进入一个香甜的梦境,但他对艳丽说,不许停下来。
  艳丽不生气也不妥协,就像拯救自己的儿子一样拯救着眼前这个小小的东西,她对它充满了怜恤,它自卑弱小无力恐惧到了极点,它躺在艳丽的手心里,它说,它想长大。但没有人能理解它此刻的幼稚和愚蠢。
  艳丽理解。因为她是它的妈妈。
  终于,一颗硕大无比的泪滴瞬间把它覆盖了,像盖了一层软软的被子,它惊了一下,因为热还是凉,它分不清,它本能地跳起来,再缓缓地落下去。
  然后,丈夫捂着肚子喊,疼。
  一开始艳丽和丈夫并没有注意,觉得可能是因为过于急迫地想要达成它的长大而有的心理反应,肚子离它最近,被牵连了很正常。
  那种疼也是时断时续的,在丈夫强烈的要求和艳丽的强烈拯救之下,被强烈地蹂躏着才把那种意外的疼显得渺小了。
  等到那种疼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后,两个人才感觉好像并不像他们最初想像的那么简单,肚子不是被牵连者,而是主犯。
  检查的结果让艳丽觉得苍天太让人瞧不起它了。它是个什么东西啊,它总说前世因果,那么现在它如此过分地做着一件没有人性的事,它不怕报应吗。它凭什么可以指手划脚地安排一切而不承担任何责任。儿子走的时候,她没有诅咒。因为还有丈夫,有丈夫,就意味着儿子还没有走。但现在丈夫也要走了,她就再也不相信什么老天有眼了。它的眼睛一定是因为沙尘划伤了,它闭了一会儿,就没有看到她是多么的努力,他是多么的卑微,他们这个家是多么的无所求,它再睁开时,她的世界已经毁灭了。
  从殡仪馆回来,艳丽要直接回婆婆家,她现在惟一可以抓住他们爷俩的就是和他们同一血脉的公公婆婆了,她想离他们近点就是离他们爷俩近点。以至于娘家人接她回去住几天,她都不去。她说,你们谁也别拦我,我就是想回那个家看看。
  是二妹陪艳丽回去的。二妹在殡仪馆时就提醒艳丽放在婆婆家的那些钱,艳丽狠狠地挖了一眼二妹,意思是小人之心。
  二妹说,你别跟我吵。我这是为你好,防人之心不可无。
  艳丽说,你们都回去吧,谁也别管我。
  二妹就哭了,说,你要不是我姐,我管你啊,我是可怜你这个大傻子,你要是再有什么事你怎么办啊,你告诉我你怎么办啊。
  艳丽气哼哼地往前走,二妹离她几步的距离跟着,艳丽几次回头说,你别跟着瞎操心,你快回去吧。
  二妹说,今天我必须跟着你,你就是跳火坑里我也跟你一起跳。艳丽气得不行,你这是为我好啊,你说的是什么话,我谁也不用陪,我自己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
  二妹说,好,好,姐,我们什么也别说了,我就是给你送过去还不行吗。
  事后艳丽想,二妹已经早就有所觉察但不好开口,在丈夫住院动手术离世的这三个月里,她像一头只顾着低头狂奔的驴,路上的任何艰难困苦都不是问题,关键是躺在这里的人,她看着他,只看着他。哪怕在这个路上,她的鞋子已经湿透了,皮肉划伤了,头发掉光了,甚至掉了一只手臂都感觉不到了。但二妹会看到,任何的蛛丝马迹都会暴露丈夫一家人将要以怎样的姿态席卷她此后的人生。
  在艳丽的头脑中,她反复为自己设计了一个场景,就是当她推开公公婆婆的房门,他们三个人一起血浓于水地抱头痛哭,让她哭吧,只有在他们的怀里,她才可以那么痛快地毫无遮拦地痛哭一场,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的命运是一样的,他们的失去是一样的,他们面临着的困境和委屈都是一样的,除此之外,还能有谁能如此体会到彼此血淋淋的心呢。
  但发生的事实是,艳丽和二妹推开公公婆婆的门,公公躺在床上,婆婆看着窗外,艳丽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妈,爸,就再也说不下去了,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这是多么长时间以来,最不节制的一次流泪。在儿子和丈夫的丧事上,她是悲痛地不舍地揪心地哭,现在她是完全地释放地回到了家躺在妈妈怀里委屈地哭,虽然她的哭还是无声,但汹涌的泪水再也不用遮掩,她感觉她的身体好像飘起来了,那么轻那么软,她向他们奔去,仿佛向着丈夫和儿子奔去,他们伸出迎接她的双手和温暖的怀抱,她一头扎了进去。
  患脑血栓的公公吃力地从床上爬起来,婆婆用一双呆滞的眼神看着艳丽。艳丽走过去,沿着她设计好的场景往前走,刚走到一半,二妹用手拽了拽她的衣角,示意她往某一个地方看,她看到锁着她和丈夫钱的抽屉已经被生硬地撬开了,可能是因为过于仓促和用力过猛,把白色的抽屉狠狠地划了一个大道子,起皮的地方像一处疤痕正在结痂。   艳丽正在往前的脚步就定在了那里,这跟二妹提醒她的正好吻合,但这不可能,这不可思议,这太可怕了,这怎么可以。
  艳丽的泪水就像正在往下奔流的河水,突然一道天然的屏障从天而降地给阻隔了,那么泪水已经在路上了,并且还排山倒海地向外涌着,就只能再生生地返回去流到自己的身体里,那是一种巨大的力,生硬而粗暴,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她甚至还没有看清楚,就瞬间被自己的泪水吞噬掉了,她拼命地挣扎,她不敢相信地摇着头看着公公婆婆,她多么希望他们能给她一个理由,让那些泪水再出来,彻底地出来一次。
  二妹说,把我姐的钱还给她。
  身后的两个大姑姐说,我哥住院的时候我们买菜做饭,护理误工,那不都是费用吗,我们就把抽屉里的钱拿出来顶上了。
  二妹说,那是你们的亲哥,你们怎么能算得这么清楚。
  关键是亲哥已经死了,亲侄也死了,我们还做什么模糊不清的事呢。
  二妹说,那我姐一个黄花大闺女嫁到你们家,生儿育女,侍候两个人走了,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吧,你们这么做还叫人吗。
  如果没有她,我哥和大侄还死不了呢,就是她克死的。
  怎么不把你们家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全都克死,二妹一边扶住门框一边破口大骂,你们家自己上辈子做什么损事了,这辈子来报应,我姐倒八辈子血霉了,摊上你们这家畜生,你们全家都不得好死。艳丽看着在家里最温和有文化的二妹,这些她一辈子都没说过的话,此时此地如此行云流水,源远流长,她先被吓到了。
  我的妈啊,要了我的命吧,快去吧,小鬼啊,你们拿走我的命吧,让我跟我的儿一起去,去见阎王听大戏,那里有天有海有吃喝,那里還有小妖孽……婆婆像事先练好了似的,唱得异常投入和声情并茂。这让艳丽身体里正在往回流的泪水不再流畅,突然抽搐地痉挛,瞬间结成了冰溜子。她被眼前的场景吓傻了,她们是在干什么,她往后退,一直退到二妹的跟前,她回头看二妹,眼里像个孩子一样的无助和恐惧,二妹心疼地一把紧紧地搂住艳丽。艳丽捂着耳朵发出惨绝人寰的喊叫。
  余下的事情都是二妹做的,她让他们家把花的钱都拿来票子冲抽屉里拿走的钱,其实这明显是小儿科的举动了,但也是要做,就像明知道强奸你的那个人是谁,但还需要验下体取出证据一样。全都是自己打的白条子,上面写着,大米粥一元,咸菜一元五,打车十元,金元宝三十,花圈一百八……
  二妹这么做是要他们知道,他们的儿子和哥哥到底欠了他们多少。
  跟他们把钱算完,谁也没有想到,艳丽躺在床上说,把他们儿子的抚恤金和自己儿子的赔偿金都给他们。
  姐,你疯了。二妹狠狠地摇着艳丽的胳膊,用手背摸艳丽的头,把艳丽的眼白扒开。
  艳丽把二妹的手打掉,我还没疯。
  你这样做,他们也不会感动的,他们就是认为你克死了他们,你越这样做他们越觉得是你认为欠他们的。
  那是他们的想法。
  那你怎么想的?
  你们不用管我是怎么想的,从今往后我一个人,有多有少都无所谓了。
  你才这么年轻,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得为自己留条后路。
  你们谁也不用劝我,我就这样决定的。你不给我送我自己送。
  那你动迁的房子不上楼了?
  不上了。
  那你住哪?
  租房子。
  你连一个正式的工作都没有,你拿什么钱租房子?
  我有胳膊有腿的我怎么就不能养活自己。
  很多年以后,二妹才明白艳丽当初这么做的真实意图。她从早到晚打三份工,早晨五点起床去小吃部包包子,包到九点下班去超市干到晚上八点下班,再去肯德基夜店上九点到半夜两点的班,然后走回家,倒头就睡。
  那些年,艳丽隔三差五就会梦到丈夫骑在她的身上,在梦里她获得任意驰骋的满足。儿子在不远的地方用树枝狠狠地抽打街边的石头,还有一些观众在一旁为丈夫鼓掌加油,这变态的梦境让艳丽不知所措,她想儿子是没有原谅他们了,否则他为什么还在梦里充满着仇恨。这个梦,一边是香艳一边是冰冷,把艳丽折磨得一身汗一身汗地醒来。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二妹,她觉得这巨大的隐秘如果让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知道都是对儿子的亵渎,她只有保持身体的纯净才对得起儿子对他爸爸的误解。
  那几年,艳丽就是那么过来的。她还是穿着五元一件的衣服,头发在脑后胡乱地一拢,像个没有性别的人,被身边的人漠视着也利用着,什么脏活累活苦活都让她去,本来一开始人家并没有那个意思,但她争着抢着去干,最后就顺理成章地都成她的活了。
  当有同事问她老公孩子,她总是笑呵呵地说,他爸在外地工作,孩子也跟过去了,总比在这边小城市强。人家会说,那你们这样两地分居,你能放心啊。
  她说,有什么不放心的,孩子是我的情报员,我们天天通电话,他爸的一举一动我都掌握。
  那他给你邮钱吗?
  当然了。
  邮钱你还这么拼命干活,在家享清福多好。
  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再说了,我老公在外面也不容易。一个家都往一起使劲才乐呵,光一个人累有什么意思。
  艳丽五十岁那年得了子宫癌。先是无症状流血,然后肚子疼,最后弥漫到整个下腹部。一开始艳丽并没太当回事,在这个年龄身体出现点反常反倒是正常,就像编筐收口,总有一点毛毛刺需要清理一样。而且她对自己很有信心的另一根据是,这十年间她没有找过一个男人,那么细菌啊病症啊就不应该找到她的身上来,但事实恰恰相反,没有细菌和撕裂的带入她的身体不但平庸了还锈蚀了。当医生把病历交到她手上的时候,她仰望苍天,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然后低下头,一直低着头往家里走。她的眼里全是泪水,她想她一定不能告诉二妹,她会痛死,其他人就更没有必要知道了。她惟一可以告诉的就是那爷俩。想到这,她再也停不住,低着头疾走快奔,简直要飞起来了,因为止不住泪水,她没法坐公交车,竟然足足走了三站地。   到家时,她感觉自己都要虚脱了,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她想着自己从三十四岁守寡到五十岁,十六年间,她处过三个男朋友,都是二妹强行给她介绍的,她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去相亲,男人一看眼前这个不男不女的中性人,怪罪二妹,这不开玩笑吗。
  只有一个男人对艳丽感兴趣,把艳丽招回家,给她一张时间表,什么时候到什么地点买菜便宜,什么时候他孩子回来给他们准备饭菜,什么时候给他煲粥,沏茶,擦鞋,换内裤,而且要天天向他报账。艳丽把那个时间表直接给了二妹,二妹一看拿起电话把那个男人一顿臭骂,你他妈的拿我姐当什么了,给你当保姆你也不看看你那个熊德性你还不配。
  艳丽看着戴着眼镜一副斯文样子却气急败坏的二妹,心疼地说,小妹,自从我摊上事,你变了一个人。
  二妹说,姐,你怎么就不能打扮打扮,你看你把自己糟蹋的。
  你这才是让我自取其辱,你别瞎忙活了,我还要上班呢,没工夫跟你闲扯牙。
  躺在床上,艳丽想终于要和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在一起了,她想着丈夫和儿子在那边一定等急了,他们一定脏得不成样子,在家的时候,艳丽都把他们惯坏了,每次给他们洗头的时候,要用指甲挠个通遍,还得按摩。有一次儿子说,妈,咱家要是有浴池那样的大床就好了,躺在上面你给我们洗头,还不用撅着多舒服。
  他爸上去就给他一小脚,你小子学习啥也不是,享福倒是一套一套的,還躺床上洗头,你爸我还没享受到呢。
  艳丽说,夏天在仓房扯一根管子还真行,要不你们两个不也拿大盆晒热水在里面洗澡吗。
  想到这艳丽笑了。后来他们还真就疯了一回,在简易房后面的仓房里,丈夫不知上哪淘到了浴池不要的搓澡床,上面锈迹斑斑,床腿断了三根,经过丈夫又磨又修的一番挽救又活过来了。他和儿子轮番躺在上面,艳丽扯着接到热水器上面的管子给他们搓澡洗头,阳光充足地照在他们健康明朗的身体上,发出眉飞色舞的光芒。两个男人用搓下来的泥球互相瞄准对方,有一个正好寸劲,扔进艳丽打哈欠的嘴里,三个人整整笑死好几个来回。
  本来艳丽是不想告诉任何人的,自己一个人挺到死算了,但这个病不同于其他的病,它会一直流血一直流,好像要把艳丽身上的血流干才罢休。艳丽想,就是死也不能像个漏了气的气球皮似的,软塌塌一片。再说了,二妹隔三差五地像审查一样地监督艳丽,吃饭没?吃的什么?告诉你了街边的东西没有营养,还不卫生,告诉你多少回了,你怎么还吃卷饼,里面都是烂菜帮子做的。当二妹看着一脸平静的艳丽一边啃着苹果一边让自己看诊断的那般无所谓的样子时,二妹哭着说,你还不如寻死觅活地哭天抢地,你这叫什么啊,你这叫什么啊。她摇着艳丽的胳膊。艳丽说,你不都看到了吗。
  都这么多天了你怎么才告诉我,我们现在就去医院住院去。
  不去。我现在什么症状也没有。除了流血,打点止血针就行了。
  艳丽递给二妹一个苹果,你尝尝,这个苹果特别甜。
  你什么意思,你这是故意折磨我是不是。你这样子给谁看啊,给他们爷俩看呢还是给他们那家畜生看呢。
  但婆婆家死活不同意,说艳丽在阳间克人,到了阴间也会让人不得安生,她这种不吉利的人不能进他们家祖坟。
  二妹是在陪艳丽去医院时接到这个电话的,那时艳丽正在医院的病床上打止血针,医生说,必须立即住院,再晚就来不及了。艳丽闷声不语。二妹帮艳丽整理衣服,告诉她那边对她的这个消息。她从病床上一跃而起,跪在床上狂笑不止,二妹吓得冲出病房跌跌撞撞满走廊喊医生。
  谁也没有想到,艳丽在一顿完全彻底的狂笑不止后没有疯掉而是投入到了热烈而紧张的治疗当中去。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精神科的医生。艳丽把卡拿给二妹说,帮我把所有的钱都取出来,我现在就住院,你马上给我安排动手术的时间。
  二妹眼泪哗哗往下掉,对着医生说,谢天谢地,我们家这个老大难终于重食人间烟火了。
  对于艳丽在化疗和放疗的痛苦过程中,像钢铁战士一样不流泪不呻吟不喊叫,二妹知道,她是做给他们看的,虽然那家人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但她在做给他们看。她还成为同病房里最热络的演讲家,把她的经历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说,你们再苦有我苦啊,我都挺过来了,你们还有什么不能挺过来的。
  那些日子,大家都依靠艳丽,总有屋前屋后的病人出没于艳丽的病房,听她讲她有多苦,艳丽像炫耀一样晒伤口,让它们呈现,结痂,成一面厚重的墙壁,再也刀枪不入。当然作为回报他们会给艳丽送点水果或者是鲜花,二妹在门口当接待员,一边扶着病人一边收礼。她说,姐,你现在可真是风光啊。
  出院之后的艳丽像换了一个人,不再穿那些烂衣服,她好打扮,还参加了社区的老年合唱团。现在五十二岁的艳丽,头发是烫过的,嘴唇抹着夕阳红唇膏,在合唱团里任主唱,跟那个当指挥的李老师眉来眼去已经有一阵子,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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