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牛的父亲
　　我想起姐姐出嫁
　　那天早晨 躲在唢呐后面的父亲
　　像个胆小的孩子 木然地望着欢喜的人群
　　仿佛算不通一季作物是赢是亏
　　这次卖牛 谁也不敢与父亲说话
　　风这么硬 父亲的头发
　　比他的心情还乱
　　牛低头吃着
　　父亲则在一旁沉默
　　父亲粗糙的五个指头
　　变成梳子 从牛的背梳到胸
　　从牛的脸梳到胃
　　从此以后 犁头只能低头认锈
　　犁挂在老墙 装点惊蛰与夏至
　　那些饱满的牛阙 渐渐枯萎
　　再也没有人给泥土翻身 给沙哑的蛙声灌水
　　牛走在后面 走在前面的父亲
　　还在说着什么
　　杂种的天气这么臭
　　牛在众人面前 接受
　　挑选 指责或形容
　　嘴被撬开七次 牙被数过十回
　　这真是一头好牛 毛色
　　比阳光还纯 牛沉默着
　　看了父亲一眼 仍然有
　　十条八条对牛的意见
　　牛没有卖成
　　不是十条八条意见
　　压低了价钱
　　南方 一场有点突然的大雪
　　石洞寺的道士说 16日凌晨一点差十分
　　他见风神 披着漆黑的长袍
　　踩伤无数叶子 接着扯高嗓门
　　动作有些诡异 山冷着谁也看不见
　　是睡是醒 反正凌晨一点
　　许多人的梦都比石头安稳
　　突如其来的大雪
　　在南方 算是稀客
　　一万节课没有收成 无数孩子
　　都有无数个形态各异的雪人
　　雪战开始 再严厉的老师
　　鸣锣却收不了兵 偏偏有些雪花
　　贴窗而落 离孩子们最近的那些
　　都带着挑逗的眼神
　　雪花 开遍天空
　　人间 收到寒重
　　人们纷纷逃离城池
　　像躲避一场瘟疫
　　雪人是谁的孩子 凉在路边
　　脚印落处 雪花低泣
　　阿定山
　　它并不高 三十年
　　总共才接着过一场大雪
　　从头顶下到腰部 一座寺院
　　只有六块石头两米老墙
　　无数彩布数不清的香头烛屑
　　春天 是想了无数办法
　　进村的 桃花太俗 柳絮太娇
　　风手脚太重 迎春花总是迟暮
　　穿得太少的屋子 就受不了寒
　　烟熏火爎的灶台 咳嗽一声接一声
　　最老的树越长越小 像拾粪的奶奶
　　指路碑上有人写下情诗 叶子有灵
　　夜夜有裹挟而下的歌声
　　一场雨让一山坡的地瘦去一截
　　再瘦的地 也没有人舍得让它闲着
　　学校已经搬走 比孩子们热闹的是一掌南瓜
　　干净的月色泡在井里
　　每次回阿定山 会在半路
　　与一群山羊相遇 我停下车
　　看着老老少少的山羊 突然想
　　与它们走上一段
　　种树的父亲
　　他种下的树 长得很慢
　　父亲有足够的耐心
　　等一棵树成长 十年八年
　　树就追上父亲了 那么多的树只有一棵
　　立在父亲的坟后面
　　更多的树 带着斧的痛
　　刀的翅膀 逗风的成为出头的椽子
　　也有的上了中梁
　　父亲不是预言家 一锄头种下去
　　就有一棵树长成了父亲很倔的脾气
　　种桃或梨 桔或泡核桃
　　只要能长高的
　　他都种 不管成不成材
　　结多少果实
　　父亲种树 有点像养孩子
　　不指望能当官发财
　　最功利的是让孩子们出去吃碗软饭
　　揣着国家供应本 为国家做事
　　工作了一辈子
　　我们兄妹什么也不是 这其实就是
　　父亲的安慰
　　一棵药草
　　长在阴谋家的舌头
　　餐风露宿 就是这棵药草
　　最远的方位
　　可以入心筋 镇静安眠
　　可以排毒打石消除一切肠道杂物
　　乌云下面 它生长得晴朗
　　它所有的功能 都不能排除自己身带的毒性
　　尽管很少 医书上叫小毒
　　小到多少 只可以入口
　　父亲的病只知道现状
　　不知道开始 只知道起初失声
　　再不能让牛曲从他口里心情激动
　　这一切来得突然 不疼
　　就是好伤人心的隐蔽 以至父亲
　　仍然按常规的单方 拯救
　　难以喘息的宿命
　　只到医生望了父亲一眼 说开些维生素
　　能量针剂 说可以好好陪陪父亲
　　牛就不要使了 地上有农业安排的作业
　　全部交给弟弟
　　我知道这棵药草 就是作为儿子
　　报答父亲的一线希望
　　寻找就是挽留父亲
　　最实际的行动 这棵药草
　　一定也很老了 天地玄黄
　　只有马牙霜 与杂乱的枯枝
　　母亲又长矮了一截
　　从老家到坐车的地方 还有一段距离
　　已经安顿好了 母亲也同意
　　不再送我 倒车镜里
　　我发现 母亲仍旧跟着
　　带着她的哮喘
　　走得上气不接下气
　　突然发现 母亲又长矮了一截
　　长矮的长度 都变成她弯曲的腰椎
　　母亲怎么说哭就哭得像个孩子
　　说怕我再回故乡见不到她了
　　笨啊 我怎么也找不出安慰的支言片语
　　我搂住母亲 像小时候委屈
　　被她搂到温暖的怀里
　　母亲又长矮了一截
　　刚好是我离开故乡的身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