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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突然可以辅佐一国之主,你会如何应付?这是古代中国知识分子常做的白日梦,也是今天哈佛肯尼迪学院、牛津剑桥政治学系学生的必修课。但是常春藤和牛剑不会教你:如果你爹是暴君,你该怎么办?
FX电视台的肤浅演绎
美国福克斯旗下FX电视台新剧《暴君》就试图解释这个难题。该剧讲述在美二十多年的医生巴萨姆,最终带着妻儿回到中东祖国“阿布丁”,在暴君父亲去世后,辅佐哥哥贾马尔执政的故事。6月24日第一集试播后,该剧立刻引起全球观众和媒体的兴趣。虽然FX台在宣传时,把《暴君》定义成中东版《教父》,但稍微了解点中东政治的观众,都能看出这个故事的原型:叙利亚现任总统巴沙尔·阿萨德。甚至剧中主人公的名字巴萨姆(Bassam),都和叙利亚总统名字巴沙尔(Bashar)拼法相差不远。
《暴君》的主人公以阿萨德为原型,似乎在暗示“暴君”不仅仅是剧中的总统父亲和继位的哥哥贾马尔,非常可能也是巴萨姆本人,而且这样才更符合电视台关于中东版《教父》故事线的暗示。所以,最后一集播放前,专栏作家连清川写了很长一篇文章,引导读者相信美国教育的巴萨姆才是编剧暗指的暴君。
现在第一季(10集)已经放完,各大美国影评网站给出平均C的打分,看来《暴君》的编剧不够成功。扮演巴萨姆的演员、英国白人亚当·雷纳(Adam Rayner)演得不好,一点内心戏也没有,不但没有演出阿拉伯人的味道,更让英国人的演戏传统蒙羞,让已经把中东政治书、叙利亚历史书买回来作观影参考的观众颇为失望——基本演成了家庭肥皂剧。如果不是最后两集的政变戏码把低迷的收视率抬高,该剧早就被FX台判死刑了。即便如此,截至目前,FX也还没宣布新季购买计划。
各国观众吐槽不断,除了批评剧情和表演,最重要的指责是,凭什么在虚拟的中东“阿布丁国”,总统家庭内部和国务会议上,大家都在说英文?FX同台的《美国谍梦》已经完全用外语对话、英文字幕,以让观众产生更准确的情境感。某种程度上,《暴君》滥用英文,也是“肤浅感”的观影来源,这和中国电视剧老外在自己家都操一口洋泾浜中文一样古怪。
看来当初李安拒绝执导该剧是明智的,即便是擅长处理极复杂人物关系的两届奥斯卡奖获奖导演李安,在看了剧本几个月后,也自认无法控制这个故事,所以在2013年担任戛纳电影节评委期间宣布退出。
逃跑的不仅仅是李安,还有最初的编剧作者、以色列人拉夫(Gideon Raff)。他是《国土安全》蓝本、以色列原版《战囚》的编剧。能写出让美国翻拍成总统最爱片的剧本,足见他的功力。总制作是《国土安全》编剧、《24小时》制片的高顿(Howard Gordon)。但最终拉夫无法同意高顿的编剧走向(太肤浅?),淡出团队。
一位以色列影评人在以色列《国土报》发文,同情编剧拉夫的淡出,认为《暴君》甚至连中东最核心的政治问题都没碰,如巴以冲突、ISIS问题,实在浪费了一个绝佳的题材,甚至不像以色列人编的剧本。
真实生活中的“巴萨姆”
所以,要想回答“如果你爸是暴君”的问题,看《暴君》没用。编剧拉夫说,他最初的灵感,来源于叙利亚现任总统巴沙尔·阿萨德,这位本来最不可能成为暴君的人。他的经历已经给出该问题的一种现实答案。
我们的巴沙尔本是良善青年,在大马士革法语学校时就早早立下理想,拒绝从政,行医造福世人。大学本科在大马士革大学学医,做了3年眼科军医后,1992年来到英国伦敦西区眼科医院学习,并且结识了叙利亚富商女儿的妻子。
但他的英国医生梦只维持了两年。1994年,他的哥哥巴西尔、原来的继承人在车祸中去世,父亲哈菲兹·阿萨德总统要求他必须回国成为继承人,他遵命和女友回国,做接位准备,从医生成为上校。2000年,父亲去世,巴沙尔上校也正式成为叙利亚的独裁总统,并且和女友完婚。
看到这里,读者一定会惊呼,《暴君》第一集和巴沙尔的经历是如此之像。但巴沙尔成为总统之后,远远超过所有人想象,迅速成为真正的暴君,镇压反对派,引发内战。可以想象,如果编剧拉夫不退出,电视剧《暴君》会比现在表现得更加残酷。
巴沙尔的蜕变,不仅打消了2000年他刚上任时全世界和叙利亚自由派对他的期待,也让大家问出了一个著名的问题,“为什么从中学起就放弃政治、以治病救人为人生目的,而且经过法语学校、英国专业学院的西式训练的巴沙尔,会成为暴君?”
这个问题还有很多变种,比如,“经过牛津大学、哈佛大学训练的高官后代,回到祖国,是不是会支持祖国的民主化发展?”
巴沙尔为什么放弃原来的人生理想,回国从政,这个问题《暴君》第二集给出了很好的解答:家庭。父亲去世、哥哥车祸受伤,而真实场景中继承人哥哥车祸死亡,年迈的父亲没有其他继承人,大概稍微有良心的弟弟都会放弃事业,回国从政。这不仅发生在独裁者家庭,连缅甸的民主家庭也发生类似的故事:昂山将军遇刺后,他妻子在病逝前把女儿昂山素季从英国牛津大学召回,女儿继承父业,成为缅甸的民主女神。
问题是,一个先前绝对良善的巴沙尔,为什么成为总统后,不但重复了父亲的残暴老路,而且做得更加过分?为什么他不能把在法语学校和在英国学习到的民主自由理念,用在自己的统治上?
看完《暴君》,能理解一部分原因。巴萨姆在美国行医,对民主政治的理解仅仅是一个美国公民从教育和生活中的理解,他知道什么是好的,但他没有机会深入学习政治,不知道如何才能构建美好。一旦回到阿布丁,遇到棘手的反对派问题,他能学习到的家族从政手段,就很快从父亲和哥哥身上拷贝过来了,甚至某些程度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现实生活中,巴沙尔在英国只待了两年,还没金正恩在瑞士的时间长。两年的医学专业学习,巴沙尔不可能了解如何构建民主,更谈不上如何在复杂的中东进行政治改革了。所以一旦出现反对派过于强大的局面,掌握更多武器的巴沙尔,就显示出比他父亲更加残忍的镇压一面,他给自己的理由也许是:现在的局势和父辈相比,更险恶了。 《暴君》没有深入探讨中东暴君面临的险恶局势,虽然也展现了弟弟巴萨姆杀死反对派大佬Sheik Rashid的场景,但没有更多介绍总统一家和Sheik Rashid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仇恨。
现实场景中,巴沙尔·阿萨德总统遇到的其实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阿萨德家族属于阿拉维族人,占全国人口的1.5%。换句话说,在教派、部族政治为主体政治的中东,任何一种意义上的开放选举,姓阿萨德的人都根本无法成为国家领导人。在父亲的独裁年代,阿拉维人已经占领了主要军政岗位,也就是说,阿萨德政权,是在安全部队的保卫下,才能存在的。
特别是父亲为了稳固统治,已经对多数人口的逊尼族教派进行了大规模镇压,而逊尼族人口占全国的四分之三。新上任的巴沙尔总统,哪怕心里想妥协,在经年的世仇面前,也万万无法迅速开放选举,否则,整个家族就会像卡扎菲总统那样,遭受灭顶之灾。
如果你爸是这样极少数族裔当政的暴君,拯救家庭的最好策略,也许就是寻找最好的方式放弃政权,寻求原谅,或者在国际强权的庇护下,远离这个国家。
在这样的高压下,巴沙尔在法语学校、在英国学习到的那些关于自由民主的美好教诲,都显得苍白无力。
2011年从突尼斯开始的阿拉伯之春,也蔓延到叙利亚。本就和少数族裔政府形成尖锐对立的逊尼族,举兵造反。《暴君》第四集开始也对阿拉伯之春进行了描写。和剧中表现不同,现实生活中的叙利亚总统反而封锁了社交媒体。对巴沙尔来说,任何开放,都是极大的危险。
暴君们不幸说对的部分
如果事情仅仅发展到这里,还算是阿萨德家族的悲剧:在这个人人都可以也应当表达自由的互联网时代,维持独裁统治本来就是反动选择,巴沙尔硬是不放弃,也难怪整个世界都唾弃他。但更为悲剧的是,在教派、部族政治为主体的中东,长期以来,只有少数族裔统治者才愿意出于个人利益坚持世俗主义。无论萨达姆、卡扎菲还是阿萨德父子,都是坚定的世俗主义者。因为只要放开宗教权威,他们就会倒台。而恰恰只有世俗主义,才能避免什叶派和逊尼派之间的更激烈斗争。
ISIS(伊斯兰国)恐怖主义在叙利亚和伊拉克的崛起,震惊了世界,但也是人口分布学的必然。伊拉克战争,让萨达姆所属的逊尼族在伊拉克政坛成为少数派,借助伊朗实力的伊拉克什叶派政客,试图把伊拉克非世俗化,甚至什叶化。而经过叙利亚内战,逊尼族人所在地区很多陷入无政府状态。
这就让逊尼族的极端恐怖主义势力寻找到了最佳的政治舞台,迅速建立横扫叙利亚和伊拉克两国的伊斯兰国。
所以,现在中东舞台上出现了极为反讽的局面,国家社会欢迎伊朗势力干涉伊拉克,欢迎阿萨德总统轰炸伊斯兰国武装。神权独裁者和屠夫成为西方新的朋友,而西方对后者的制裁还没完全正式开始。
当《暴君》里的独裁者和将军把反对派势力包装成恐怖主义者,合理化残暴镇压,观众必须仔细联想一下当今的中东现实。当将军说,如果没有当年的镇压,国家也无法统一的时候,巴萨姆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但他后来为了夺权,也不惜炸毁整架飞机的将军部下,大概也体验到了极端政治环境下的痛苦选择。
编剧对美国的自黑
有趣的是,整个以残暴制裁残暴的政变想法,在电视剧里竟然还是美国大使提出来的。你必须佩服好莱坞编剧,在黑自己国家外交政策时也是不遗余力的。现实世界中,中东局势的各种混乱局面,相当大程度是美国政府不愿意担当领导责任、反而机会主义行事导致的。
当ISIS几乎横空出世,一跃取代基地组织成为中东新动乱之源时,也让阿萨德总统没那么可恶。但之所以ISIS能够出现,绝对是奥巴马决定过早从伊拉克撤军、不参与叙利亚内战造成了政治军事真空,让逊尼族的野心人物找到了机会。奥巴马不作为的中东外交,遭到了不仅仅来自共和党人、还来自希拉里的激烈批评。在这样的政治局势下,看《暴君》就更需有宽容的心态:绝对不能期待它成为来自自由世界的医生,从政推动祖国民主的故事。实际上,对于美国人来说,如果中东暴君们能阻止ISIS这样极端恐怖主义者的诞生,大概也能勉强接受了。
但这就回到了《暴君》极端肤浅的地方。背后的现实模型有这么复杂的故事,阿萨德的天使—恶魔—领导人的角色切换,给电视剧制造了极大的表演空间。但英国演员雷纳的苍白造型,完全体现不出内心的挣扎。
如果FX台因为《暴君》最后两集收视率回升,以及结尾制造的巨大悬念购买了第二季,高顿编剧会把这部剧编向何方呢?
第一季最重要的剧本内容,是2012和2013年完成的。当时国际上最主要的问题是中东国家如何回应阿拉伯之春,所以《暴君》的剧本,变成了3集阿萨德故事加7集阿拉伯之春。
如果《暴君》有第二季,就必须回应当下国际上最重要的中东问题:是不是宽容埃及军政权以获得巴以和平,是不是要宽容阿萨德恢复权力和伊朗势力崛起,争取ISIS的覆灭?所以,一个好编剧,也许要把反对派中的恐怖主义写实,然后强调巴萨姆为了控制权力,和哥哥、和反对派的残酷斗争,让整个剧情全面转黑,让观众来评价,对暴君的宽容是不是得有一个底线。
但《暴君》剧组很难达到这样的高度,因为如果要这么拍,中东的黑暗就要加码。《暴君》第一季符号化了一下阿拉伯“阿布丁国”,就遭到了全美阿裔联盟的抗议。而第一季的强奸戏,更是让很多美国女性影评人破口大骂。
非常有可能,到最后,好莱坞编剧高顿,只好黑自己的祖国,强化美国大使的捣乱成分。最后一集,已经在暗示美国大使可能卷入感情丑闻,看来,即便有第二季,《暴君》也不太可能认真回答全球观众真正关心的“如果你爹是暴君”这么深刻的问题,只能转而继续拍中东宫斗政治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