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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声响起时,鲛岛刚检查完监控设备。
他所在的房间在一栋破旧公寓楼里,这栋楼很快就要被拆除了。隔着一条死胡同,对面也是一栋同样破旧的公寓楼。监控镜头设置的角度刚好能同时拍到那栋公寓楼的大门和路上泊着的汽车的车牌。
大约在半个月前,鲛岛查到东邦联合的“储物柜房”就设在对面公寓楼的302室。
所谓的“储物柜房”,正如字面意思,是专门用来放置多个密码锁储物柜的房间,房间的门上也安装了密码锁,只有知道密码的人才能进出。
现在很流行将建筑年代久远、水管等设施不再适合居住的老旧公寓作为临时仓库再利用,而活用这种体系进行的非法药物秘密交易也在增加。
经过一番暗中调查,鲛岛查出对面公寓的“302室”中有十个左右的密码锁储物柜,每个储物柜都有其各自的“契约者”,柜中藏着大麻提取物、兴奋剂和其他危险药品。密码每天都会更换,客户只有付了钱之后,才会收到诸如“2号柜,密码8150”的短信。
表面上租下302室的是一家没有实体的破产公司,但实际上公寓的租房合同已经被转卖了。如今这个时代,只要留下虚假的银行账号和手机号码就能买卖租赁合同。虽然社会体系是为了预防犯罪而设立的,但既然它不够严谨,那么自会有人琢磨出钻空子的方法。哪怕是暴力团伙排除条例,换个角度也能制造出“商机”。
鲛岛竖起耳朵。果然,门外有人在咚咚地敲门。这栋公寓楼位于新宿七丁目,建筑年龄48年,三个月后就会被拆除,最后一个住户也已经在半年前以“孤独死”的形式告别了这个世界。
没人知道鲛岛在这里暗中埋伏。可能是有街坊报警称看到了可疑人士,新宿警署的警察上门查看来了。虽然鲛岛出入都极为小心谨慎,但看来还是不够成功。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鲛岛穿过房间来到门口。虽然门上装有猫眼,但已经糊得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再加上电早就断了,对讲机也无法使用。公寓楼一共五层,没有电梯,鲛岛藏身之所是203室。
“哪位?”鲛岛压低嗓音问。
公寓的大门口没有张贴即将拆除的告示,建筑所有者担心一旦明文告知反而会引来流浪汉。当然了,为了方便打埋伏,鲛岛已经事先取得了入内许可。
“打扰了。”门外传来细弱的女子声音。
看来不是警察。鲛岛打开锁,拧开门把,在一阵刺耳的嘎吱声中推开了生锈的铁门。
门外站着一个女孩,穿着毛衣和牛仔裤,挎着包,还提着一个很大的纸袋。女孩未施粉黛,黑发在脑后扎成马尾。
看起来她还不到20岁。
明明是她敲的门,但看到开门的鲛岛后,她却露出一副惊愕万分的神情,瞪大眼睛,向后退去。
“那个……”她欲言又止地盯着鲛岛。
“什么事?”鲛岛问。
女孩眨了眨眼睛,慌忙从包里掏出手机,操作一番后看着手机屏幕问道:“请问这里是七星公寓吗?”话里带着点儿本州东北部地区的口音。
“没错。”
看样子是访客,还不知道这栋公寓楼里已经没有住户了。
“这里是新宿七丁目,X-X号的七星公寓203室吗?”她盯着手机屏幕又一次确认。
“你是不是有认识的人住在这里?”鲛岛问。
“是的,妈妈发信息给我,让我送东西过来。”女孩回答。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嗯?”女孩抬起头看着他。
“我是问你妈妈什么时候给你发的信息,是最近吗?”
女孩摇摇头,说了个日期。都已经是一年半前了。
“后来就没联系过吗?”
“没有。”
女孩的声音小了下去。她咬着嘴唇,神情苦楚。
“那个,我打过电话,但打不通,所以只能过来看看……”
“你从哪儿来?”
“福岛。”
鲛岛松了口气。
“这栋公寓楼最近就要拆啦,从半年前开始就没人住了。”
“啊?可是大叔您……”
“我是因为工作需要暂时借用了这个房间。”
女孩眨巴着眼睛,自言自语道:“是这样啊。”然后问鲛岛,“请问,我从哪里能得到妈妈搬走后的地址呢?”
“你妈妈如果在这里住过,邮局应该会有记录。那里会保留一年内的邮件收发信息,不过会不会告诉你就不知道了。”
鲛岛知道可能性不大,但还是告诉了她。短信和电话都无法联系的话,就算以女儿的身份,邮局大概也不会提供用户信息给她。
“那请问邮局在哪里呢?”女孩问,她的表情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等等,可能還有别的方法。冒昧地问一下,你姓什么?”
“啊?我姓大出。”
“你妈妈也用这个姓吗?”
“是的,大出友枝。我叫大出友佳。”
“你好,大出小姐,我是鲛岛。”
自报姓名后,鲛岛掏出手机。心里虽然惦记着埋伏调查的事,但他也实在无法丢下这个刚从外地来到东京的女孩不管。她从福岛来,抓紧一点的话是可以当天来回的,所以他想尽快帮她查到曾住在这里的母亲的情报。
这栋七星公寓是专门用来出租的公寓楼,所有者是这个片区的房地产公司。鲛岛拨通了当日允许他使用公寓房间的负责人电话。
“打扰了,我是新宿生活安全课的鲛岛。”
鲛岛特意省略了“警署”两字。他向对方打听一年半前住在这个房间里的租户信息,对方答应会尽快查好,然后用短信通知他。
“如果可能的话,麻烦也打听一下租户搬家后的地址,谢谢!” 鲛岛挂了电话。女孩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
鲛岛犹豫着要不要让女孩进来,可这个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但如果让女孩在公寓外晃来晃去,又可能会惊动到对面“储物柜房”的使用者。
“请稍等片刻。”
鲛岛对大出友佳说。友佳点了点头。
此时刚过正午。友佳的鞋子上沾着泥。
“你一大早就从福岛那边过来了吗?”
为了打发时间,鲛岛没话找话地问。一旦涉及家庭,问出实情本来就很不容易,更何况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和母亲居然有一年半的时间互不联系,实在是不同寻常。
友佳低着头说:“因为昨天夜里我打完工回家,看到爸爸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在一起……”
“恕我冒昧,你多大了?”
“18岁。”
“那应该是上高中三年级了?”
“本来今年春天毕业的,不过我去年就不上学了。”
“原来这样。”
“妈妈三年前离家出走了。地震发生后,我和爸爸住进了临时安置点,妈妈讨厌那里。”
“福岛是你父亲的老家吗?”
“父母都是福岛人,不过他们是在东京认识的,听说是有了我之后才回到福岛的。妈妈在那边早就没有亲戚了,爸爸那边的亲戚也大都死在地震中。那之后爸爸每天不是借酒消愁,就是去打小钢珠赌博,还动不动就和妈妈吵架。虽然能得到补偿金,但妈妈还是不愿意留在福岛。”
像是打开了闸门一样,友佳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我本来就不爱学习,想过来和妈妈一起住,但妈妈让我至少等到高中毕业,说让我毕业后再来东京。”
“那你辍学的事没跟她说吧?”
友佳点点头,“妈妈会很生气的。”
“你和妈妈经常短信联系吗?”
“时不时就会联系的。妈妈让我对爸爸保密,要是她住的地方被爸爸知道了,爸爸说不定会强行带她回去的……”
这时短信的提示音响了,鲛岛打开手机。
七星公寓203室一年半前的住户是名为相乐启一的男性。
鲛岛看着信息,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相乐启一曾是藤野组的干部,经营着好几家交际俱乐部(这种黑道经营的交际俱乐部打着交际、约会的幌子,但实际上提供会员制的卖春服务。——译注)。他去年在歌舞伎町的酒吧里被藤野组的组员射杀了,好像是利益分配引起了纠纷。
这个房间明显不会是相乐的住处。要么是交际俱乐部的办公室,要么就是女人们的待机室。
“看来你妈妈是向熟人借用了这里的房间。”
“啊,她不住在这里吗?”
鲛岛点点头。为了躲避友佳失落的目光,他扭开了头。
藤野组里还有个叫前桥的男人,和相乐一样,负责为藤野组管理从事特殊行业的女人们。
“要是找不到妈妈,你有什么打算?在这边有可以去投奔的亲戚或朋友吗?”
听了这话,友佳的脸上浮现出戒备的神情。
“您为什么这么问?”
“找到你妈妈可能需要费点时间。”
“向以前住在这里的那个人打听不行吗?”
鲛岛摇了摇头。
“那个人是男的也没关系,我不在意的。”
“不,那个人已经死了。”
鲛岛说着,向友佳出示了警察证。友佳不由得瞪圆了眼睛。
“所以没办法去问那个人了。”鲛岛说。
“他是怎么死的?”
“卷进了纠纷里。”
“什么纠纷?”
“工作方面的。”
“他是做了什么坏事吗?”
“这个还不清楚。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已经死了。你在东京还有其他去处吗?”
友佳垂着头,好半天才低声说:“有以前的同班同学在这里工作。”
“這样吧,你把联系方式给我,如果调查到什么我会和你联系。”
“您肯帮我调查吗?”
友佳抬起头来,眼中闪闪发光。
“我尽力吧。”鲛岛回答。
记下友佳的手机号码后,鲛岛给了友佳一张印有自己手机号码的名片。
“你打算在东京逗留多久?”
“不知道,不过我也不打算回福岛了……”友佳带着一丝迷茫的神情回答。
鲛岛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将友佳托付给少年课的女警,毕竟在新宿街头,有的是一眼能分辨出无处可归的少男少女、千方百计想让他们成为“商品”的家伙。
可是从这里把她带去警署的话,看起来就好像把她当成了不良少女来管教似的。大出友佳不过是来寻找自己的母亲而已。
“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不过就算你觉得很孤独,也不能随便跟某个奇怪的家伙走,时刻要保有警惕心。”鲛岛说。
友佳听了,脸上露出一丝怒意,可能是觉得鲛岛小瞧了她,把她当成了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明天我会打电话给你。”
说完,鲛岛就让友佳离开了,但他的担心却并没有因此而减轻。
友佳不愿意别人把自己看作乡下来的人。不光是她,来东京闯荡的孩子们都是如此。可就算友佳把向她搭讪的大人全都预设成“坏人”来防备,却很有可能着了同龄人的道。面对那些年轻时髦的男孩子,她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对方是把自己当作猎物来接近的。
新宿就是这样的地方。用小鬼对付小鬼,用大人对付大人,有的是专家。
鲛岛重新把注意力放在埋伏上,一直在房间里守到晚上10点。一共来了三辆汽车和两个骑自行车的人,这五个人的脸全都被监控镜头拍了个正着。其中一个是东邦联合派来存放“商品”的小混混。
过了10点,鲛岛走出七星公寓。他徒步前往百人町一町目,在中央线的高架桥对面一座七层的公寓楼前停下脚步。 鲛岛拨通了前桥的手机。
“您辛苦了。”
因为知道是鲛岛,前桥的声音显得格外亲热。和被杀的相乐不同,前桥经营的风俗宅急便(日本风俗业的一种形式,将小姐送到客户家中或酒店之类的地方上门服务。——译注)已经获得了营业许可,所以用不着畏惧警察。
“我有点事想打听一下,抱歉打扰你工作了。”
“现在还真脱不开身,我们这边正是忙着的时候呢。”
“我来找你好了,百人町公寓501室对吧?”
“哎?”
鲛岛挂掉电话,在防盗门的对讲机上按下了501室的呼叫键。
“我马上下来。”前桥在对讲机里说。他可不想把警察让进房间里去。
很快,穿着运动服、趿着凉鞋的前桥出现在鲛岛的视线中。他40岁出头,戴着眼镜,身材瘦削。以前他做过色情杂志的编辑,后来转行经营起了风俗业。
“麻烦你了,”鲛岛低头行礼,“上面不要紧吧?”
“我让有经验的姑娘暂时顶一下,出来个五分钟没关系。”
两人并排站在高架桥反方向的护栏边。
“我在找一个以前在相乐那里工作的女人。并不是什么案件,只是她的家人想要联系上她。”鲛岛说。前桥露出一丝为难的苦笑。
“在相乐那边能独当一面的女人,大部分年纪都不小了,来不了我这边的。”
所谓的“独当一面”当然是指卖春了。
“是福岛人,姓大出,叫大出友枝。”
“我们这行怎么会用真名示人啊。你有没有照片什么的?”
鲛岛事先已经通过彩信从友佳那里拿到了她初中时和母亲的合影。友枝染着棕发,看起来很年轻。
鲛岛把手机拿给前桥看。这时正巧有电车从两人头顶经过,盖住了前桥惊讶的声音。
等电车远去了,前桥摇头道:“你运气不好啊,她之前一直和相乐在一起。”
“怎么说?”
“这女人,是相乐以前的相好,在店里的名字叫友美。相乐还在夜总会干的时候,两人就在一起了。后来听说她带着赚来的钱回乡下去了。没想到大约两年前,她突然又出现在相乐的店里,重操旧业。”
“那她现在在哪儿?”
“相乐被杀的时候,听说她也在场,虽然没受伤,但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人变得怪怪的。”
“那在医院吗?”
前桥摇摇头。
“因为涉毒进去啦。听说被抓的时候,她对自己的事一个字也不提。”
偶尔是会有对自己的情况三缄其口的嫌疑人。在一旦下定决心就决不松口的人中,女人要比男人多。当然,完全保持沉默的嫌疑人会给法官留下不好的印象,往往会从重量刑。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前桥犹豫不决。鲛岛耐心地等待着,前桥终于开口了。
“她是在池袋一次卖春女抓捕行动中被抓的,当时有个和她在一起的女孩逃出来了。她可能是觉得自己跑不掉,就把手机和钱包交给那个女孩保管了。”
“怎么没让把毒品也带走呢?”
鲛岛问完就明白过来了。如果把毒品交给别人,一旦那女孩被抓,要承担非法持有毒品罪名的就是那个女孩了。
“一个身上只有毒品的女人,可想而知会被审得多厉害吧。”
可她还是从头至尾保持了沉默。
鲛岛回警署翻查档案,发现有个很可能是大出友枝的女人在五个月前因违反兴奋剂取缔法被抓了现行,庭审也已经结束了,现在人被關在监狱里。
虽然本人认了罪,但从审讯到送检,她都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因为之前没有犯罪记录,数据库里也查不到她的指纹。
以她的案情,如果肯说出名字,被判缓刑的可能性很高,可最后她却被判了入狱服刑。
离刑满释放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她死活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恐怕是刻意不想被家人知道吧。辩护律师应该也劝说过她说出名字以争取缓刑,但似乎并没有效果。
为了躲避沉迷在酒精和小钢珠赌博中的丈夫,从争吵不休的家里跑了出来,却因为持有毒品而被捕,她不想被家人知道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更何况入狱服刑的话,也能戒掉毒瘾。
第二天,鲛岛给友佳打了电话。
“你妈妈的具体行踪还没查到。不过,横死街头以及身份不明的死者中并没有她,我想她肯定还好好地活着。”
“这样啊,真是太感谢您了!”
我这也不能算是撒谎吧,鲛岛说服自己。毕竟那个入狱服刑的人到底是不是大出友枝还没确认呢。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福岛?”
“我决定先借住在朋友这里,在这边找工作。”
“噢。”
鲛岛松了口气。听起来友佳并没有特别失望,他也可以安心了。
“要是您又查到了什么,还要麻烦您通知我。”
“我会的。你要加油呀。”
鲛岛说完挂断了电话。
三个月后的一个深夜,在歌舞伎町二丁目的区政府路上,鲛岛和友佳擦身而过。
友佳染起了棕色的头发,穿着迷你裙。她亲热地挽着一个牛郎模样的金发年轻人,笑声朗朗,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她竟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鲛岛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