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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建国一屁股坐到马路牙子上的时候,钱小眉正从六楼的窗户往下看,五十岁的人了,胖肚子、宽后背,加之冬天的协警大棉袄,让坐在地上的赵建国看着像一个人肉水泥墩子。
  刚才赵建国站着的时候,钱小眉就看他半天了,搓手、跺脚、向嘴上捂哈气——咋不冻死他!钱小眉心说。赵建国抬头向六楼看,他的目标是那扇窗户,确认它是黑着还是亮着。如果五点以后那扇窗户的灯亮了,说明人在,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坐下来,一直坐到下班。如果一直黑着,那人去哪儿了就值得调查了,他要打电话报告,跟另外的“点儿”对情况。他希望那扇窗户的灯一直亮着,亮到十点熄灯,说明平安無事,人睡觉了,这个晚上一切都是正常的。他也可以顺利下班,回家睡觉了。
  “马路橛子,吸尘筒子!”小眉的牙根儿在说话。这样骂的,都是被逮到的司机在心里骂交警的。交警整日在马路上杵着,说“马路橛子”不太确切,毕竟,他们不是一动不动。若说“吸尘筒子”,倒不偏颇,这个少水干燥的城市,冬天雾霾多,夏日沙尘多,工作在户外,一口一口,想不吸都困难。赵建国蹲守在小眉家楼下有一个星期了,看好人、维稳,这是他目前的工作。一般的时候,他是先站着,站累了才坐下。没有凳子,马路牙子就是他的凳子。小眉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知道他戴着口罩,脸太宽,口罩没有罩在鼻子上,而是鼻子以下,褪到了嘴巴上。这样的戴法,也不防尘,有什么意义呢?完全是流于形式——这有点儿像他的工作了,小眉低叹一声。
  赵建国以为她这个时间在做饭,但恰恰相反,她准备出行。小眉今年四十岁了,在梆子团上班。团里效益不好,改革后她每月只拿百分之六十的工资,属于饿不死,也没有什么富足日子过的状态。因为不育,十年前男人跟她离了婚。小眉本来是对新生活充满希望的,新希望有两条路,一个是再嫁,参考团里的姐妹,嫁给老干部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另一条就是再就业,去影视片场兼职当演员的武打替身。她们从小练功,对付那点儿飞来飞去、空翻,绰绰有余。小眉十二岁进团,没什么文化,眼里的一点儿见识来自周遭姐妹,她活着的方针路线,也基本就是参考她们。可眼下,姐姐家遭灾了,贪上了祸事,这个不是家家都有的。没有了参照,一切,全凭了自己。
  小眉的身形从后面看,还像一个未发育完全的少女,细弱、单薄,可赵建国领略过她的牛劲儿。上一次,小眉突破了封锁线,明目张胆地奔向火车站。赵建国从后面追她,不好伸手抓她的衣服,可是不抓,又如何拦得住?最后,他一弯腰,将她横着抱了起来夹到腰间,像年轻时候腰里夹着自己的儿子。小眉手脚乱蹬,不管用,她便像孙悟空一样使起了千斤坠,可毕竟,她没有千斤,是凭那股顽强拼命的干劲,生生地从赵建国的腰间滚落到地上。脸划破了,一个小拇指也崴肿。她仇恨地瞪着他:“你们还有没有点儿人味?你还有没有点儿人性?你是机器做的吗?我姐和我姐夫都在医院,孩子也快饿死了,你挡我,这是害命!”小眉说着,眼睛里没有泪水,泪水已被怒火烧干了。
  那是赵建国第一次知道她为什么上访,此前,他只知道她是一个上访户。小眉的姐姐是护士,下夜班,丈夫去接。骑自行车驮着姐姐的姐夫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喝醉酒的人开着一辆黑色的大奔驰正逆驶而来,他们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随着自行车稀里哗啦破碎着飞了出去……是路人拨打了“110”、“120”,他们才捡回了两条命。姐姐钱大梅能睁开眼睛,但骨盆碎了,不能再生育。姐夫呢,整个脑袋就像一个摔裂了的西瓜,缝了很多针,又锔了很多钉,三个月过去了,人还没有醒过来。撞人的醉汉,却当场弃车逃逸了。
  大梅和丈夫住在医院,好不容易有的孩子才半岁,奶水还没断,只能靠大梅的公公——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儿,每天熬小米汤当奶水喂养。姐夫没有兄弟姐妹,母亲去世了,只有这个老父亲;姐姐这边,小眉是她唯一的亲人,替姐姐讨公道,非她莫属。那个肇事者已经找到了,交警说是他自己投案的,交警对此事故的判罚是责任各五十。这样的结果,让当地的百姓都说:“这个交警瞎吗?”
  大梅和丈夫在医院的医药费已经断了,医院每天都催着交费。
  小眉又看了一眼马路牙子上那个人肉水泥礅子,他不吃饭吗?他不冷吗?饿死冻死活该!小眉再一次检查了出门的大包,里面有申诉书、状子,还有她这几天战斗需要的粮饷;住不起干净的旅店,拿一条单子,铺和盖都解决了。她最后又检查了一遍卧室的开关,墙上一个老旧的灯绳,屋顶一盏亮着的灯——让它亮着,屋里的灯要一直亮着,她才好脱身。如果不是为了演这出戏,她是不会舍得让卧室的灯整夜亮着的。现在,没办法了,灯亮,是她老实在家待着的标志。小眉轻手轻脚,锁上房门,悄悄下到一楼,顺着小区后门的那条垃圾道,一路小跑,直奔火车站。
  赵建国隔一会儿看一下,隔一会儿看一下,那扇窗子的灯,一直亮着。他要等到十点半才能下班,可他不知道,此时的小眉早已金蝉脱壳,离开家了。


  小眉边走边给老交发微信,等几分钟,没有声息。小眉再发,依然没有回复。她熟悉老交的作息规律,别看现在已经下班了,这个时间,老交恰恰喜欢待在办公室。小眉熟门熟路,来到了老交的交通科,不敲门,直接推。办公室门开了,老交错愕地看着她,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
  “不行,我还得去北京。不去北京,我姐姐、姐夫在医院咋办啊?”小眉开门见山地说道。
  “你去北京,要我批准吗?”老交眨着眼睛,是眼神在说话。
  “塘沙口那边,你还得帮我说说啊。你不帮我,我实在求不到别人啊!”小眉一着急说话直跺脚。
  “不是跟你说了吗,管他们的是当地政府,我们管不着啊。”
  “当地政府跟他们一个鼻孔出气,更不管。”   “小眉你幼稚,以为我们在省里就是他们的上级?不是的。他们怎么执法,我们是管不着的,黑或不黑,我们也没办法啊。”老交叹了一口气。
  “那你不会帮着找找认识的人吗?现在不是有事儿就得找人吗?找找人,跟他们说说,他们是不是也不能这么嚣张啊。明显地偏向,明目张胆地执法不公,再这样下去,我姐和我姐夫,就得死在医院里了……”小眉的脸上浮起一片悲伤,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泪水盈满了眼眶。
  老交无奈地摇头,小眉眼里的泪开始往下掉。“那个喝酒的,车没有牌照,还逆行,我姐姐、姐夫好好地走着,就被撞成了这样,交警竟然判了责任各占五十,你说他是不是心肝黑透了?这样判不说,那个喝酒的还到法院,一个星期内就离了婚,净身出户。也就是说,他什么都没有,即使判他占了全责,他也是光棍一条,没什么可赔的。你说,当地的法院,是不是也黑心透了?听说他叔叔就是法院民庭的什么庭长,你看看,他们玩得多溜、多熟。”
  老交抽出了一支烟,点上。烟雾中,他皱着的眉头、同仇敌忾的眼神,让小眉略感安慰。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说:“不去北京,我姐姐、姐夫怎么办?”
  老交更猛烈地抽烟,一口下去,恨不得抽出三分之二的烟灰。
  钱大梅的冤情,他已经听过好多遍了。小眉到交警队、到当地政府、到法院,一切相关的部门她都跑遍了。那些申冤的话、讲理的话,她说了无数次。姐姐住院后,一开始没有任何人来管,肇事者跑了,一分钱都不愿意出。是她和孩子的爷爷,东求西借,凑足了前期治疗费。然后,又是她和孩子的爷爷,去找当地政府讲理,不管用;下跪,不管用;最后只得上访。那时小眉的上访还局限在省里,她一上访,当地政府便给她拿了两万块钱,算垫的,替肇事者垫资。垫的钱花光了,亲戚邻里借的钱也花没了,姐夫还没有醒来,姐姐也躺在病床上不能动。钱的问题,小眉发现是最难的问题。只要她一打电话,人家都不敢接了。没有钱,姐姐、姐夫接下来怎么办呢?
  来找老交,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老交年轻时爱听梆子戏,那时,她在台上,他在台下;她是演员,他是观众;她唱,他捧。熟了,成朋友了,老交晋升为票友,有空儿了,来家里,那时小眉已经离婚,一个扮生,一个演旦,老交过足了唱戏的瘾。相好十年,不是夫妻,胜似夫妻。小眉没有跟老交提过婚姻,也没提过钱,他们没红过脸,没吵过架。如果不是院团改革,不是大梅家出了这种事,她在老交那里一直是个宝呢。现在,却成了包袱和麻烦。
  老交问:“几点的车啊?”
  小眉说:“马上就走。”
  老交摁灭了烟蒂,来到柜子前,打开柜门拿出一个信封,看样子里面能有个千把块钱,他说:“你拿着,别的,我也帮不上你。”
  小眉没接,看着他。
  “我知道,这点儿钱也管不了什么用,但好歹是我一点儿心意,拿上吧。”
  小眉站起身,背上包,说:“我知道你的心意,心意领了。”说着,她大步去拉开门,“我来,是想让你帮我找找人,跟当地的交警说说,没人说话,这事儿,扭不过来。”
  老交茫然地看着她,这样的话,小眉已经说了不下千遍了。
  看著小眉出门,老交还呆呆地举着手里的信封。


  赵建国一直坐到了晚上十点半,他看着那个窗子上的光,橘黄色,灯光在,他的心就踏实,甚至,有一点儿小小的温暖。
  可以下班了,他站起身,把电话打给了孙丽华,响了半天没人接。留微信语音,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回话。他决定直接去孙丽华的理发店,这个时候,应该还在营业。
  天真冷,冻得他用手抹了一下鼻涕。用手抹鼻涕的习惯,到现在也没改,媳妇最看不上他这一点。媳妇能干,结婚时,也没看出来这个瘦小的女人有这么大的能耐啊。两人都是工人,可媳妇电大的、职大的,一个文凭一个文凭地拿,从车间干到了科室,然后又到管理层。赶上出国潮,媳妇又出国了。没出国前,他们的生活像是仆人与女王,一路下来,他连提鞋都不配了。媳妇从国外回来领儿子时,他就知道,他的好日子到头了。可他还抱有侥幸,恳求再给他机会。面对他的恳求,妻子说:“拐杖可以帮助一个跛足的人行走,但无论如何,也不能使他成为长跑运动员。”
  这是一个西方的剧评家说的,只上过初中的赵建国当然不知道。但大概的意思,他也明白了,他已经跟不上妻子的脚步。虽然他舍不得儿子,但为了让儿子有更好的未来,他选择了割舍,用妻子的话说,是识大体、顾大局。
  一晃,又是十年。二十年的光阴,在他的身上变成了白头发、胖身体,志气,也越来越消。他在理发时认识了孙丽华,孙丽华也是一个人,开着一间理发店。孙丽华说钱难挣,有时,她还加点儿美容、按摩、足疗什么的,顾客以男人居多。有一次,孙丽华让他在外面守着,别让捣乱的来。结果捣乱的没来,警察来了,孙丽华在里面的交易属于违法行为。他在外面的看守,更违法,罪名是一个非常难听的,他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的那个什么客。他还因此丢掉了工作,是前妻帮了他忙,托她的一个同学帮他找到了这份“协辅”的工作——协同辅助治安。一些单位要兼起维稳的任务,人盯人,比较需人力。妻子在电话里说:“别再把这个饭碗砸了,儿子的抚养费拿不起,你养活自己,总得养吧。”
  赵建国坐了三站地,就到了孙丽华的店所在的那条街。这是一处拥挤嘈杂的小商业街,满是药店、成人用品店、美容理发店和洗脚屋,霓虹灯闪烁。街边的小凳子上坐着零星的女人,她们有的跷着脚,有的半仰身。赵建国想给孙丽华一个惊喜,他绕到了这些女人的身后。大冬天的,孙丽华穿得也很薄,脚底下是绣花鞋。赵建国看到,她跷起的那只左脚上,鞋底儿上写着“一次五十”。
  正在这时,赵建国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是他那个组的负责人,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地说道:“老赵,你咋回事?大活人你都给看丢啦!”
  “没有哇,我刚走,那灯还亮着呢。”
  “屁,派出所都打电话来了,人已经蹽到北京了!”
  看来,这个负责人是东北人。


  小眉下火车的时候还没觉得人多,但当她挤向了地铁口,心里就开始纳闷儿: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这么多人?回行的护栏里,人龙打了好几个弯儿。时间对她来说,是金钱,是生命。她后悔没有打出租,为省几个钱跑来挤地铁,光安检就要很久,待排到她得半夜了。现在,挤在人龙里,进不能,退不行,她是插翅难飞啊。
  等终于下地铁挤上了地面,小眉熟门熟路,向她的目的地奔去。她已经很懂战略了,晚上住下,天一亮,第一个排到头名,第一个递状子,如果运气好,还能见到工作人员。大梅的事不能再拖了,上次,老家来人把她押回去时已经向她申明,再跑,她在团里的那百分之六十的工资也将不保。对方还说,打碗不是最坏的,打碗还是对她的宽待。如果她依然不改,再跑北京,下一次,她就得去吃牢饭了。
  这一句,把小眉吓住了。眼下,姐姐的公爹整日弄那个孩子已经不易了,如果她再进去,姐姐、姐夫要躺到什么时候才是头呢?
  这样想着,她身上被挤出的热汗,变冷了。
  路上的人,倒是不多了。夜晚的北京,终于空旷。小眉来到混杂的小巷大院,一处城中村,发现这里人又爆满。北京要开一个什么会,这些人都懂得利用开会的时机,这个时候来,也许问题就能得到解决。一大间屋子十几张床,来这里多是告状申冤的。有些脸孔互相都已经很熟,告状十几二十年的,慢慢地,都成北漂儿了。
  小眉刚睡下,就被门口铺位上的那个老太太扒拉醒。她刚进来时,老太太就盯着她看。她太疲惫了,也没顾上多想。这里住的多是上访者,互相的冤情都门清儿。很多时候,大家还互相打气、出主意,有人还会举出具体的例子,谁谁谁,坚持,有韧劲儿,百折不挠,最后,终于碰到了“青天”,问题解决了。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梦想。小眉以为老太太要传授给她什么秘籍,老太太把她领到走廊,远处,站着一个男人。老太太说:“也不跟你绕弯子了,长期跑这儿来的,都缺钱,你也一样吧?”
  小眉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她说:“是,缺钱,而且缺大钱。”
  老太太嘁了一下,说:“缺大钱,也不能不挣小钱,小钱多了,才是大钱。”
  “就靠这样一晚上一晚上地攒?”小眉皱着眉头问。她的表情,明显是挑衅了。
  老太太说:“小眉,你这样说话可是赌气了。”
  小眉惊诧于老太太竟然能叫出她的名字,还叫得这样亲切,实在像她的亲妈。但亲妈去世很久了,如果还活着,知道她此时遇上了这样的事儿,会怎么说?小眉眼泪又上来了,她说:“我没有赌气,仨瓜俩枣的,先不卖。”
  这下轮到老太太惊诧了。这个女人,光听说她是唱戏的,没想到,戏子果然和良家妇女不同,有两把刷子。说这些话像唠平常嗑儿,一点儿扭捏都没有,倒让自己不好意思了,而且回绝得还这样痛快、利落,好样的!
  但老太太不甘心,她说:“你也看见了,那个男人条件不错,上次你来,他就跟我说了。后来你走得急,找不到你。他惦记你挺长时间了,短时的也行,长期的也可以。他不是上访的,托我好几回了,住在这儿一直等你来。”
  小眉眼望走廊的远处,昏暗的灯光下,那个男人不胖,也不算太老,还有几分军人的站姿。小眉问:“他不是上訪的,是干什么的呢?是大官儿吗?能帮我解决问题吗?如果能帮我解决问题,那么,一切都好说。”
  老太太说:“这个,得你自己当面和他谈。”还说,“你可能想得太幼稚,来这里的,大官儿是不可能了。”
  小眉打了个哈欠,正要说什么,登记住宿的人指着她说:“你,过来,过来!”
  小眉吓出一身冷汗,以为追兵到了呢。原来是让她补交押金,说涨价了,不是原来的五十,现在得交一百。
  小眉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补上余款,回床躺下了。
  第二天早晨,所有人都起得特别早。天还没有亮,那么窄小的院子里,竟有人打起了太极,也有人压腿,还有自创广播体操的,总之,都在锻炼身体,增强体质。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焦虑、愁苦,这些人,更像是在过日常生活。小眉慢慢地走过。一个满身疤的人,看起来快六十岁了,他靠在一棵歪脖儿树上,哐哐地撞后背,力气十足。此前,小眉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卖皮的职业。她刚听说时,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她不知道人身上的皮也可以卖,还寸皮寸金。最开始,老头儿是一个为宅基地上访的,后来变成了靠苦力在城里蹬三轮的,风吹日晒,一身结实健康的皮肤。那时他刚四十岁,一个偶然的机缘,他转行成了卖自己皮的人,这个也不是谁想卖就能卖,得有人允许,有人接货,一条龙渠道。老头哐哐地撞着后背,指着胳膊的外侧,说:“看到了吗?这块都是第三次了,揭这地方,没有铁关系,皮没人要。”
  另一个人赞许地点点头。
  老头儿现在对宅基地问题似乎已经不大关心了,这个卖皮的职业,让他比在农村活得好、更有滋味。他似乎,已经忘记初心了。
  大杂院里拾荒者众多,他们的功劳最大,捡回来的电视机供大家免费观看,破收音机鼓捣几下也能听到新闻,两个女人还用捡来的染发膏互相染起了头发……小眉没吃早饭,背上小书包,直奔她要去的光明地。她怕昨晚的那个老太太再纠缠,口罩头巾捂得严严实实。早晨第一班公交人很少,小眉坐上去,心里为成功脱壳而激动。信访局前,比她早到的人更多,已经排起了一条小长龙。小眉想夹塞,刚靠上去,像见了鬼一样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赵建国和一个瘦高个子的人,正等着她。


  回程,只有赵建国押着她。那个瘦子又去押另外一伙人了。老绿皮火车冬季不能开窗,所有人的气味混成一股浊流。老赵说:“将就点儿吧,没钱了,你们一趟趟瞎跑,费了我们的精力不说,钱也糟蹋得不轻。现在,只能坐这个了。”
  走前,小眉说她的行李还在大杂院里,得回去取一趟。老赵犹豫了一下,同意了。他看着这个刚过了一天一夜就憔悴了一圈的女人,有了恻隐之心。
  回到大院,小眉进屋收拾东西,老赵倚在院子里的那棵树下等。他看到这些人像在开联欢会,男女老少零零星星地围坐在一起,其中一个瘸腿男孩儿拄着拐,学着舞台上的摇滚风,自己给自己打着点,说唱着念白。   小眉出来,正好男孩儿表演完,他兴致不减,扔掉拐杖像迈克尔·杰克逊那样表演了一个高难度动作,差点儿摔倒。小眉向赵建国解释说:“这个男孩儿的梦想是当歌星、舞星,腿就是因为梦想被人打断的。他也是上访户,不过,他现在也有点儿像那个卖皮的老头儿,不太注重自己的冤情了。”
  “卖什么?”赵建国拧起了眉头,显然,他也没听懂。小眉轻声地重复了一遍,并指了指自己的胳膊,说:“烧烫伤的,需要。”赵建国懂了,他们向外走,这时,另一队人哭哭咧咧地出现了,他们身体羸弱、衣衫褴褛,其中一个人瘦得像麻秆儿,头发也多日没洗,打着绺儿;一个女人还吊着胳膊,但脸上的表情和伤情颇不一致。那个用一只手向空中劈的、指挥他们的人,像当过干部的模样,是这队人的总导演。他手向下,这些人呼一下跪倒;手势上扬,这些人又仰天大哭,是干号,没有眼泪。赵建国问:“这些人在干什么,拍电影吗?”
  小眉没有勇气告诉他,这些人准备一会儿去上访,现在是排练。
  “人多声势壮。”
  老赵不错眼珠地瞧着这些人,小眉拉他的胳膊,让他走。这时,昨晚的那个老太太冒出来,问小眉:“是你男人?”
  小眉点点头,她看到不远处还站着那个男人。
  “有男人自己还跑出来撩骚,遭罪的命!”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啐了她一口。


  车上,小眉睡着了。有几次,她的头枕到了老赵的肩膀上,老赵把她推正,告诉她:“我的饭碗,又要砸了。”
  小眉没有惭愧,说:“我也快扎脖儿了。”
  他们就唠起来。
  两个人越唠越有精神,还越唠越说到了一起,赵建国说起了他当年的工厂,一个有几千人的大企业单位,他说自己就是实在,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他那时听不出别人的话里有话。“连媳妇要跟我离婚了,我还听不出话里有话呢,她说要给孩子创造另一种生活了,我还傻问:‘啥生活呀?让儿子住校哇?’你说我傻不傻?”赵建国捂住了脑门儿,继而捂住了眼睛,捂住了泪。
  小眉说:“可不是,我们团也那样,那个团长说要改革了,要开源节流了,要提高效率了,要这个要那个,其实说来说去,都是为他一个人的自私。改来改去,获益最大的就是他自己。只不过,他敲打的那些话我们不明白。不明白的,听不出话里有话的,最后,都被改革下岗了。”
  “现在的人,说话越来越绕弯儿了,不直说。”赵建国抹了一把眼睛。他昨晚接到组长电话,说他把人看丢了,后果很严重。有多严重呢,没有直说。他猜测,就算把人追回来了,他的工资、奖金,包括饭碗,也都可能不保了。
  “可不是嘛,我姐这事儿,找哪里,哪里都告诉我走正常渠道。正常渠道是哪儿啊,他们不指给你。找政府,政府不就是正常渠道吗?一找就叫上访。”
  赵建国语塞。关于上访、维稳,他的内心也有矛盾,自己给自己解释不通。塘沙口那个地方,他连去都没去过。小眉姐姐的车祸一事,如果让他听来,单从小眉方面的陈述看,责任肯定在那个喝醉酒的人。当地政府解决不了,又怕小眉到省里、到北京去告。一告,就影响了他们的政绩、声誉。
  这时,赵建国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那边说什么听不清,老赵的脸上在春夏秋冬四季变换。变到后来,脸色停留在了秋天,枯黄、萧索。他低声地说:“哦,哦,我知道了,知道了,行,行,回去就去借,我借借。”
  “借钱?”小眉问。
  老赵点点头。
  “这个世道,最难的就是借钱了,比上访都难。”小眉说。
  老赵没吭声。
  “家人有病了?”小眉又问。
  老赵的表情木愣愣的,像在专注地看空气,没点头也没摇头。
  “钱不好借啊。”小眉说,“我姐姐、姐夫住进医院,亲戚朋友都借遍了,他们后来一接我电话都害怕。再到后来,他们说如果我能出得起一笔钱,管他们吃住,他们愿意陪我去省里,愿意陪我跑北京,愿意帮我申冤。让我把钱要回来,好还他们。你记得咱们离开时那些哭哭咧咧的人吗?估计他们就是这样聚起来的。”
  赵建国说:“真是越渴越吃盐。”
  “为什么事筹钱啊?你现在也是话里有话了。”小眉说。
  赵建国叹了口气,他实在说不出口。
  小眉说:“你们这些公家的人啊,说话比谜语都难猜。如果不好好琢磨琢磨,就会指着黄瓜,跑茄子地去!”


  下了火车,他们来到小眉家楼下。按规定,老赵的工作经费里有请小眉的便餐费。可饭时过了,周遭的小饭馆都关了门。小眉望望楼上的窗户,大白天的,她家的灯还亮着,一个微弱的光点儿。小眉说:“来我家吃吧,我要回楼上熄灯。”
  老赵用手抹了一下鼻涕,这个季节,这个干旱的城市,冬天永远是乌糟糟的。雾霾、烟尘,让人们又是鼻涕又是痰。小眉在前面走,老赵抄着手后面跟着,吹了冷风,饿着肚子,两个人此时像一对患难夫妻。老旧脏乱的楼,楼梯也是灰扑扑的,他们一步一步,来到了六楼。
  进了屋,小眉先关掉卧室的灯,招呼老赵洗手,说:“一人一碗面,算我请你的,抵你罚扣的奖金吧。”
  老赵讪笑了一下。
  小眉真是个能干的女人,只几分钟,两碗面就上来了,上面还卧着荷包蛋。老赵狼吞虎咽,没一会儿,一大碗面就光了。他一直没有抬头,心里说,上帝会造女人啊,造了女人,就是为家准备的。没有女人的家,还像家吗?想到这儿,他的眼泪快下来了。桌上一大一小两只碗,他这只是大的——一个女上访户,把他这个截访的,当自己男人疼了。
  小眉说:“赵大哥,你今晚还在我家楼下蹲吗?”
  “不蹲了,我也有事,我得去捞人。”老赵说。
  小眉不明白他要捞谁,看他结巴着,脸涨红了,便知道他也有了难事儿。她说:“你不用蹲了,不用看着我,我不跑了,光这样跑没用,又搭时间又搭钱的。你回去吧。”
  赵建国走时,感觉似乎不对小眉说点儿什么有点儿对不起她,尤其对不起那碗热腾腾的面条。他说:“那个,那什么,那个昨晚,她们,也被扫了,那个,那个,丽华,蹲里面等我交罚款呢。”
  “哦,你老婆?”
  “还没正式,没正式。”老赵说。


  春天时,小眉的姐姐出院了,姐夫也醒了过来,能认人了。意识清醒过来时,听到他一岁的儿子叫出了爸爸,小眉的姐夫激动得淌出了泪水。
  等来了雨后的彩虹,是因为省里的巡视组来到了塘沙口,本是巡视机关作风、干部腐败问题,不料,那些闻风而动的乡亲帮了小眉一家。那天,当地的出租车都是免费的,那些司机怀着正义之心,拉来了一帮又一帮人,大家向巡视组的工作人员反映情况,讲述大梅一家遭遇的不公,说那个逃逸的家伙怎样依仗自己家里有人,连法院也买通,判离婚,躲责任……巡视组的工作人员个个都很气愤,他们当场办公,把当地的交警、法院,连同不作为的检察院,都进行了追查。不但为大梅夫妻俩解决了后续的医疗费,还对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员,也给予了查办。
  大快人心!
  小眉站在六楼的窗前,看着那段空出来的马路牙子,常常會想起赵建国。他们分别后,还像朋友一样发过微信。一辈子唱戏、没读过几天书的小眉特别喜欢文化人的至理名言,尤其是赵建国说的那句舶来的——“拐杖可以帮助一个跛足的人行走,但无论如何,也不能使他成为长跑运动员。”小眉觉得这句话特别意味深长,然后,她也用自己在微信上看到的一句话回了他。小眉对赵建国说:“坚持下去,并不是我们有多坚强,而是,实在别无选择。”她根本不知道这句话是西方的一个大人物说的,她还以为是微信上哪个写鸡汤的小女子造的呢。她非常喜欢,到处用。
  老赵问:“你姐姐一家有结果了吗?”
  她说:“还在坚持。”
  她问老赵:“那个丽华怎么样了?”
  老赵回了一个“擦汗的脸”,说:“也在坚持。”
  晚风起,小眉关上窗子,眼睛似乎看花了,马路上,分明还坐着一个人肉水泥礅子,再仔细看,一片空空。
  责任编辑/季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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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光眼为全球第二大致盲性眼病,其危害性大,早期发病隐匿,常在不知不觉中“偷走”患者的视力。如果能及早发现并采取科学合理的治疗方案,对降低致盲率有很大的帮助。  我国大约有2200万青光眼患者,按照病程可分为急性青光眼和慢性青光眼。青光眼急性发作具有眼胀、眼痛、头痛、恶心、呕吐、流泪、畏光、视力减退等症状;而慢性患者早期通常无不适症状,当意识到视野变得越来越小,走路总撞旁边物体时才到医院就诊,这时发
44岁的唐先生,近半年来体重降低了20千克,时有腹痛、呕吐、反酸、大便次数减少等症状,但是他没过多在意。   直到最近,唐先生腹痛的症状加重,才来到湖南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就诊。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唐先生被诊断为结肠癌并发肠梗阻。   唐先生的家人得知病情,惊恐不已!因为唐先生的母亲3年前所患的正是结肠癌,并在湖南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进行了手术治疗,目前恢复良好。   医院多学科会诊讨论后
“灵药出西山,服食采其根。九蒸换凡骨,经著上世言。候火起中夜,馨香满南轩。”  这是唐代诗人韦应物《饵黄精》中的诗句,诗人幻想在山野间采黄精、制黄精、食黄精的超然物外的生活。诗人想象着一位老翁为了能够吃到九蒸九晒的黄精,先是去西山采挖,然后不眠不休地炮制,在关注火候的时候,那浓浓的香气从锅中溢出,充满整个院子,沁人心脾。终于九制完成,黄精已由金黄变得黝黑发亮,无论从外形和功效都已褪去凡身,成为仙品
一  推开咖啡厅的大门,他像老农一样,抬头看了看天。  天跟往日并无不同,闲云去尽,湛蓝到底。这样皎洁干净的天泥城并不多见,它已经持续一个礼拜了,陈颂手上的策划也总算有了一点儿眉目。下午四点半,太阳准时挂在西边一角,此时,它离地平线还有一段距离,而东边,月亮却早早出来了,悬于电视台的楼顶。月亮像一块石灰色的云,圆得非常规整,也非常单薄,如果不是视力好,陈颂很可能忽略它。它跟陈颂一样,什么时候都恪尽
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快乐的单身汉,经常去小马那里串门。  小马大名马开军,是上海刑警“803”的法医。我和小马同一批从警,新警集训时我俩睡上下铺,加之他心善、好客、真诚,符合做好朋友的一切条件,所以即便后来各奔东西了,也还是时常走动。  一个周六,我应约到他那儿打牙祭。刚迈进走廊,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灶上,正有一个钢精锅在汩汩冒着热气。  大棒骨汤?那可是补钙的上品。我喜出望外,拎起锅盖,贪婪地
日常生活中,在厨房做菜时,经常遇到切辣椒辣手的现象,该怎么办?  湖南长沙 胡 珍  辣椒中产生辣味的物质是一种统称为辣椒素的辣椒碱。生活中,我们可能在切辣椒时,皮肤接触了辣椒素,从而使微血管扩张,导致皮肤发红、发热,并加速局部的代谢率。同时,还会刺激痛觉神经,所以会有“烧手样”感觉。  通常辣手后的第一反应是冷水冲洗,不过这只能稍微缓解疼痛,不能彻底解决问题。可以采用以下方法来解决辣手的問题。 
在很多医美机构中,吸脂(抽脂)是营业额最大的手术项目之一。然而在这火爆的背后,近几年已经发生多例与吸脂和脂肪填充相关的患者死亡事件。那么,吸脂手术到底是如何进行的?手术安全吗?是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做吸脂手术呢?  一、吸脂手术是常见的美容整形手术,它并不能代替减肥  “吸脂手术”这四个字其实并不是正规的名称,在整形外科,这项操作被命名为“吸脂术”或“脂肪抽吸术”,是目前全球最流行的形体雕塑手术。吸脂
关于养生,家住广西岑溪市的百岁老人梁慧芳奶奶有一套自己独一无二的方法。  防流感,隔姜灸〓每年春天,梁奶奶会在自家地里种两垄生姜。其实,梁奶奶种这么多姜,不为吃,也不为卖,到冬天的时候,她可以用姜来做隔姜灸。这源于她50岁那年冬天,有一次她感冒发热,咳嗽不止。医生帮她做隔姜灸,連续做了两天后病情减轻。回家后,梁奶奶自己也学着做隔姜灸。长年累月做下来,竟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养生效果。  梁奶奶说:“做隔
当人体免疫力下降后,一系列疾病会接踵而来,使人承受巨大压力,甚至会给家庭带来负担。今年全球流行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更加印证了人体免疫力的重要性,本期特邀著名的运动健康专家朱为模撰稿谈谈如何提高人体的免疫力。  免疫系统是人体保护自己免受感染和疾病侵害的系统。它可以抗击由免疫力下降引起的疾病,从感冒、流感到癌症等疾病。  如何才能提高人体的免疫力呢?我把它们归结为四个字:动、吃、心、眠。  一、动(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