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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根会
你吃过葛根吗?味道是那样的朴素,苦凉中有一种粉粉的甜。
你还听说过葛根的节日吗?那是在大理,一个叫“文笔村”的白族小村子,每年的正月初五,也就过年那几天,村里都要举办“葛根会”。不是葛根们在一起开会,是四村八寨的人到这里来卖葛根,买葛根,吃葛根,一个名副其实的“葛根节”。这个有趣的节日,据说远在唐朝就兴起了,和“文笔村”的村名一样古老,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
白族是一个崇尚文化的民族,他们称宝塔为“文笔”,是一支直指蓝天、用风云写着“天书”的巨笔。从唐代就站到今天而且还要永远站下去的有名的“三塔寺”,被尊称为“三文笔”。这是白族乡民神圣的祈祝,祈祝苍洱之间人杰地灵,文采焕然。大概也就在三塔站立起来的那天吧,在它的塔影下,诞生了一个新的小村庄:文笔村。文笔村自然是很有翰墨书香气象的,那些悬挂着“进士”牌匾的人家,每年总是细细地把金粉大字描上一遍。此外还有一样远近闻名,那就是葛根。
葛根会这一天,是文笔村快乐的日子。松枝搭的牌坊,散发着浓郁的的清香,山茶花和杜鹃花在松枝间笑红山村的脸蛋。白族小伙子鼓着腮巴吹奏唢呐,姑娘们跳起欢乐的“霸王鞭”。吉祥与喜庆,迎接四面八方的客人。
家家都贴着大红对联,贴着门神关公、张飞、赵子龙、秦叔宝、钟馗,贴着“天地国亲师位”。暗绿与鲜绿的青苔,装饰卵石垒砌的院墙,清清的泉水顺墙根流淌着山歌。大红的茶花,从墙院探出主人的热情。苍山的雪光,洱海的波光,映照得文笔村银子一样闪着光芒!
肥胖的葛根,有的贴着红纸,有的扎着红布,置放在家家门口,摆满了一条条石板小巷。
我在一位老人家的葛根面前停下来。粗粗的一筒葛根,捆在长板凳上,盖着一方湿布。板凳下放一小桶清水,说是土碱水。老人和善,粗短的花白的头发,手背上青筋毕露,寿斑点点。老人系一块蓝布围腰,旱烟锅别在腰间,操一把宽宽的大片刀,骑坐在板凳上,细细地把有着一圈一圈褐色纹路的葛根切得很薄,在小水桶里蘸一下,装在塑料袋里,连同他温和的笑影,一齐递给我……
也不知为什么,文笔村的葛根这么嫩,这么苦凉又这么甜?是不是大唐的工匠和南诏(唐朝时期大理的地方政权)的工匠,他们在建造三塔的时候,一同栽种了这些葛根,还是生长在苍山下洱海边的葛根,给他们解过渴,也给他们治过病,而柔软的藤茎,还为他们编过筐拧过绳,坚韧的茎皮为他们织过布做过衣?于是他们建的塔雄伟壮丽,屹立千年,成为白族心中的“文笔”!于是这里的葛根是这样的嫩,这样的苦凉又这样的甜!
一定是这样了。你看一张写着“大唐葛根”的红纸,吸引了许多人。我也挤了进去。门庭古旧,六角形青砖的门墙上,镶嵌着典雅的大理石画屏。红纸下,一位白族大妈和一个穿着扎染对襟衣裳的白族小伙子,正忙着切葛根。小伙子说,他家祖上是建造三塔的大唐工匠,三塔建成,工匠老祖在大理上门成家,墙院角落就有一棵葛根。“这祖传下来的葛根,可不就是‘大唐葛根’嘛!”不用小伙子说,人们已经纷纷掏钱品尝浸在葛根里的大唐风味了。
在一眼水井边,我碰到从西安来的女孩杨萍。趁春节放长假,她和爸爸妈妈跑到大理来玩。我是在古城拍照时和她认识的。她说:“嗨,帮忙按一下!”我接过相机,为他们一家子一连拍了好几张,她一再的说谢谢,并且告诉我她的名字,告诉我她已经在读初三了。我也把我们学校告诉了她。在热热闹闹的“葛根会”上我们居然又碰到了。 “嗨—”杨萍摇着手里的红塑料袋向我打招呼,我也举着手里的葛根回应她。“来,”杨萍兴奋地说,“尝尝我的‘大唐葛根’!”“好呀,你就尝我的‘南诏葛根’吧!”我们交换吃着彼此的葛根。杨萍问我知不知道西安的小雁塔,我说知道,小雁塔和三塔的主塔,它们都是唐代之物呢。我们抬眼看着高耸的三塔,而在低头的当儿,我们都看见了井水里年少的影子…… 旅游团队的小黄旗,把杨萍召唤走了。走到转拐处,她突然回过头,向我摇着红塑料袋说:“嗨,我会给你写信的……” 石板小巷,把杨萍的话放大了好几倍,久久地伴着葛根苦凉的甜味。
雕梅
小元的哥哥讨媳妇了,新媳妇要请乡亲们吃雕梅。雕梅你吃过吗?它有点甜,还有一小点点酸;它化在嘴里,这甜这酸很久很久都不散,直到后来成为一种记忆,一种越来越新鲜越来越向往的回忆。它就是:雕梅。
雕梅的制作很有趣,除了工艺,那就是情意,深深的浓浓的情意了。
冬天,雪花约着梅花,一块儿来到梅树的枝头。雪融化了。梅树枝头的梅花因此更晶莹,更皎洁,更清香。春天还没有来临。只有最勇敢的蜜蜂来拜访。当桃花在春风里欢笑的时候,它毛茸茸的果实,也在感谢春阳的温暖。
五月来了,初夏的雨对梅子来说是有热力的酒。它们可爱的脸蛋,嫩黄中略带晕红,在醉意朦胧中做着成熟的梦。
后来,它们就听到了姑娘们的歌声和笑声……姑娘们来摘梅子了!
这动人的情景出现在小元的家乡—洱源县,大理一个盛产梅子的地方。这里有许多“梅子箐”,满箐的梅林,掩映着清凉的溪水。
在姑娘们的笑声里,姑娘们把梅子摘来了。精心挑拣出来的梅子,先洒上盐末,“逼”出酸涩味,再用清石灰水浸泡半日,把水气晾干后,丢一颗在嘴里,那份酸甜,肯定使姑娘们想起了自己心目中的某个小伙子,她们脸红红的,拿起了小巧别致的雕刀。所有的思念、向往、害羞的心跳和祝福,都握在手上了,握成一把小小的心灵的雕刀。
这是小元家乡的风俗,姑娘在出嫁之前,呈献给婆家的见面礼,一定有一盘姑娘亲手制作的雕梅。花轿抬进门,拜了天地拜高堂,在唢呐声里,夫妻对拜。这时候,新媳妇就要在挂着红灯笼的天井里,“摆果酒”招待邻里亲朋和远方的客人。各式各样的点心甜品摆了一桌,让人们眼睛发亮的是雕梅。看看雕梅,又看看新媳妇,然后轻轻挑一朵放在嘴里。雕梅的形状、色泽和味道,把新媳妇是不是“心灵手巧”,一下子就留在了各自的心里。难怪白族姑娘也是那样地看重雕梅。对她们来说,不是要等到当新媳妇这一天,才知道一朵小小的雕梅的分量。天生丽质的梅子似乎就是她们自己。她们懂得如何雕制。看,她们的小刀在梅子上滑行,细密地雕刻出美丽的花纹。花纹由曲线组成,像水波,像旋涡,像风的影子,连续不断。慢慢从花纹空隙处慢慢挤出梅核的时候,巧手的姑娘们是那样的小心,绝不会碰断一根花纹。空如灯笼的梅朵轻轻压扁之后,梅花结成的梅子,奇妙地成了一盏菊花!然后装入砂罐,用蜂蜜和红糖密封浸渍。几个月后打开砂罐,那一朵朵金红透明的雕梅,浸渍的已经不仅仅是蜜糖了!
这一天,小元家是那样的热闹,那样的喜气!新媳妇又漂亮,又逗人喜欢。小元真高兴,他听到人们称赞雕梅做得好,味道也好。那是在称赞哥哥的新媳妇,称赞他的嫂嫂啊!
马的士
我们从湾桥坐马车去喜洲。
湾桥是一个白族村庄,公路穿村而过。路边有些铺面,卖扎染卖杂货,还有个小书店,小邮政所。树阴下,也有一些卖凉粉、卖水果的摊摊。最多的是彩篷马车。这种马车流行于云南各地,大理特别多,人称“马的士”。三排座位,可以坐六七个人。我们都说坐回“马的”玩玩,怪乡村情调的。
这条通往西藏的有名的滇藏公路,因为新修了高速路,在它路面上跑的车辆就少了。马的一看,高兴得不得了,乘虚而入,大行其道。
马上有几个“马的哥”走过来,笑眯眯地揽生意。
我们坐上了一架不太花哨的马的,条件是随时可以停车。“的哥”的手指头做着数钞票的动作,眼睛还是笑眯眯的。我们说当然会另加钱。他放心了,一抖缰绳,青灰马笼头上的铃铛晃浪晃浪地响,马的就一簸一摇的开车了。
我们的这位“的哥”是个瘦高汉子,四十多岁年纪,戴顶旧草帽,灰布衣裳罩一件深色扎染褂褂。请问:“贵姓?”他说:“免贵,姓段。”又问:“真的有座‘弯桥’吗?”“有啊,就在前面。”他说着,扬鞭一挥,马的空空空狂跑起来,我们赶紧抓住扶手。在一阵乱喊乱叫中,我们体验了一次失重,随着马的倏地掉落下来似的,从一个圆弧形的沟底冲过。等车速减缓下来,的哥用鞭杆推推草帽,不无得意地说:“这就是‘弯桥’!”
“停车停车,快停车!”我们边叫边跳下车来,折回头去再走一回“弯桥”。“弯桥”是用大块大块的花岗石镶嵌的,车碾水冲,光滑的石面上已经有许多裂痕凹痕。的哥点支烟抽着,在树阴下等我们。对我们的大惊小怪,他肯定有点好笑。回到车上,的哥告诉我们,水少的季节,沟水从涵洞里流走,发大水的时候,水就从“桥上”流淌。多么聪明的设计!
这是一次小小的刺激。我们都兴奋起来。
我们的兴奋,显然感染了公路两边高大的上了年纪的杨树。它们也哗哗哗地笑着,议论说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多像小娃娃一样好玩的人了。
马的哐当哐当地慢慢跑着。放眼看去,苍山太高太大,有一种惟我独尊的严肃。好看的是路两边的田地、水渠、树和村庄。快要成熟的麦子,在风中摇曳,有时轻轻地荡漾如波浪,有时却疯狂地摇成漩涡,像快乐的非洲人跳起了草裙舞。蚕豆已经被割倒在地,它们的青春养育了一粒粒豆子,现在它们发黑的叶子被太阳无情地晒看。蚕豆被运走的空地上,有黄牛、黑马在吃草,鸟儿飞起来,翅膀扇着亮亮的阳光。嫩秧田的鲜绿,无与伦比!撒稻种时就委派当了守护神的稻草人,依然骄傲地站在秧田中间,丑得可笑又可爱,神灵活现地照看着娇滴滴的、满身都是水香气的秧苗小姑娘们。公路下边的土路上,迎面走来一辆拉青草的马车,一个四五岁的白族小姑娘,花一样坐在青草堆堆上,只顾吹着手里的蒲公英。一匹娇憨的小毛驴,走在车后边,天生丽质,优雅可人,走出一种回头率很高的时装步。几个年轻妇女在满是卵石的溪流里,又说又笑地洗衣裳,红红绿绿的衣裳,晾晒在野蔷薇、苦刺花和茸茸的草埂上。田边地角,都是田地主人劳作的身影。背厩肥的,挑水桶的,割草的,还有犁地的——一根栎木架在两条牛的肩头上,一种古老的叫“二牛抬杠”的耕作方式。粉墙青瓦的村庄后面,洱海反射着大片大片的阳光。晒场上,天井里,勤劳的白族妇女甩着连枷打蚕豆,孩子们在墙根脚做看玩豆豆的游戏,而一团粉绿色的糠尘,则笼罩着粉碎机的轰响……
所有这一切,都不能不叫我们喊“停车”。
的哥总是耐心地笑眯眯地等着我们,青灰马就有些不高兴了。看到同伴们驾着车,哐哐哐地从旁边跑过,它简直不堪忍受它们那种得意洋洋的神气,连欢响的铃声也是一种明目张胆的嘲笑。它气得把眼睛闭起来,心里却在骂:“这几个
嗦的怪人”。我们自然也有点不好意思了,赶紧上车,望喜洲那两棵巨大的风水树而去。
我向的哥暗示想过一把赶车的瘾,的哥看看前后无车,让我坐到了他的位置上。马先生显然还在生我们的气,很不情愿地迈着步子。我刚要挥鞭,它早有准备似的,“嘣嘣嘣”一串马屁放过来,我猝不及防,险些被马屁射翻,一车人则笑得差点晕了过去。
今晚我们住喜洲
我问老爸今晚我们住哪儿?老爸说住喜洲。
这是初夏的傍晚。太阳的余辉,从苍山上散射下来,给喜洲小镇打上金红的底色。高高矮矮的白墙、黄墙,大片大片的灰瓦、红瓦,还有绿的菜地,绿的树;还有跑动的车,走动的人、马、牛和狗,全都闪着金属的光泽,熠熠生辉!我大大的惊奇了。
让我非常非常惊奇的,还有村头的两棵大青树,也就是白族供奉的风水树。听说一棵是公的,一棵是母的。两棵树都是一样的繁茂、壮实,我无法分辨它们的性别。圆弧形的树冠,一直闪耀着亮亮的金绿色,太阳落山了,它们才稳重地穿起墨绿的衣装。这时候,从洱海边,从池塘和水沟边,飞来一大群白鹭鸶,吱欧吱欧地围着大树鸣叫、盘旋,颤颤悠悠地落在树顶上。两棵大树,两棵慈爱的大树轻轻地摇晃起来,举着满树洁白的鸟儿,洁白的花朵,轻轻地摇晃起来,摇晃起来……摇得我少年的心痒酥酥地激动!
就这样,我和老爸老妈,还有一些叔叔阿姨,来到了喜洲小镇。
喜洲的特点就在眼前,两个字:古典。喜洲人把这两个字写成一院一院的白族民居。这些民居现在被当做文物保护起来。人们来喜洲就是来看这些文物。喜洲民居集中了白族建筑的精华,是一座白族民居博物馆。据说这种叫做“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气势非凡的宅院,在喜洲就有八十多院!
我不懂建筑,老爸老妈也只会赞叹。我在四边都连通了的“走马转角楼”的楼板上,空空空地跑来跑去;老妈却从圆的或方的雕花窗棂伸出头来,像当年的房东大小姐一样,笑嘻嘻地让老爸照相。这种庭院,由三间两层带厦的房屋和照壁围成,正中的堂屋比两边的房屋高;最奇妙的是,主房和边房相交处,各有一个露出蓝天的“漏角天井”,组成一大一小的三个院落,这就叫“三坊一照壁”了。“四合五天井”呢,四个天井(院子)是由四方带厦房屋组成的,中间的天井最大,每两房相交也各有一个漏角天井,共四个,加起来正好是“四合五天井”。我想一定是白族非常喜欢小娃娃,好让他们玩躲猫猫,才盖出有这么多小天井的房子吧?
还有,喜洲民居最讲究门楼、照壁、门窗花枋、山墙的装饰。青山石砌的大门基座,门楼飞檐翘角,层层镂刻精雕,敷色彩绘,富丽堂皇。大门总安排在院子的一角,绝不正对堂屋。正对堂屋的是一堵粉墙,也就是“照壁”。照壁大多砌成一高两低,又是挑檐飞角,又是青瓦盖顶,正中或大书一个“福”字,或镶嵌大理石画屏,四周勾画出或方或圆,或是扇形的图案。门窗采用名贵的云木、红椿、楸木、乌木,雕刻金鸡富贵、喜上眉梢、麒麟呈祥这些民间图案。山墙用白灰粉刷,再画上云纹、如意纹、莲花纹、菱花纹。用老爸的话说,这些宅院,“每一幢都是古朴典雅的图画般的美学组合”。
我们这个大院进,那个大院出,向我们打开的每一扇格子门和雕花窗棂,连同镶在地上、墙上的石板青砖,都是被岁月涂上灵光的艺术品!有的门窗,油漆和金粉虽然脱落了,但也掩不住昔日的光彩,掩不住人们对它的昔日辉煌的想象。更让我惊奇的是,我们参观的“严家院”以及我们住了一晚的“董家院”,与“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相连的,还建了雅致的西式小楼:洁白的大理石圆柱、半圆形露台、瓶形栏杆、百叶窗、抽水马桶,等等,应有尽有。宅院的主人,想必都是见过世面的人物。导游小姐说是,他们都是大商人。她说,喜洲出商人,出许多大商人。有名有姓的就有一百四十多人。民间有这样的谚语:“马走铃响,喜洲富商。”说的是当年喜洲的大商人们,把生意做到了外省,也做到了外国,马帮的铃声一响,白花花的银子就驮回来了。接着一幢一幢的“民居”就盖起来。又接着这些民居都成了重点保护的文物。
喜洲的夜晚是美丽的、生动的,也是安静的。淡黄的、乳白的、浅蓝的、微红微紫的各色灯光,从那些雕花门窗映射出来,晶莹剔透,奇美无比。我们住的“董家院”,现在叫“田庄宾馆”。它是一位叫董澄农的先生,在1942年建盖的,后来捐献给了政府。喜洲这些有名的深宅大院,建盖的时间都不长,大多在上个世纪的三四十年代。董家院高大宽敞,住的客人并不多,空气潮湿,像要下雨,花木静静地长着、开着。老实说,我一个人是不敢上那些“漏角天井”里去的。钻在被窝里,我想起我们进村时,喜洲小镇那金属般的闪亮;想起一公一母的风水树上,停落了多少洁白的鸟儿……听着窗外夏虫嘁哩嘁哩的弹唱,我又禁不住想,这宅院原先的主人家,他们现在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