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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事变之前,我们便过着这样中产阶级和美的小日子。
七七事变 全家移至天津
那时,我最大的秘密是常趴在大门缝里朝外望,看别的孩子背着书包上下学。父母看在眼里心痛,最后还是遂了我的愿,让我进入附近的小学,每天由女佣接送。但做学生不满两个月,就举家搭上开往天津的火车慌张外逃。目的地是天津。
因知去天津必到大爷家,出发前我便开始兴奋。平时父亲每个月至少去天津一次,有两次还带了我去。大爷家住在英租界一栋白色的洋楼里,房间很多,门里有人守着。大爷和大娘有两个孩子,都比我大好几岁,我称为大姐、小哥。他们一家人都很疼我,大娘带我去吃西餐,还逛商场买玩具。
我乐得半夜睡不着觉。次日天一毛亮,母亲就唤我起床,我惊奇地发现,她没有穿每日必穿的旗袍,父亲也没像平常那样穿西装打领带,而是穿了一身买卖人的短杉裤挂。我嘻嘻笑了起来,正想说他们的模样好奇怪,却被严肃嘱咐:“有人问去天津做什么?要说去姑妈家。”一位在大学读书的王叔叔,雇了三辆洋车来接我们。“街上还算平静。不过路口上有日本兵。”他表情沉重地说。
还是照老样子,母亲怀抱妹妹,我坐在父亲的腿上,王叔叔替我们带着两只小箱子,拉起车篷奔向车站。那时我已懵懵懂懂有了一点概念,知道发生了大事情。
月台上挤满提箱携袋的人,但异常寂静,显然是不敢吱声。母亲紧握住我的手,父亲抱着妹妹,王叔叔提两只箱子在前面开道,仍是寸步难行。挤了许久,父亲才把母亲和妹妹送上火车,找了位子坐下,然后打开车窗,接过王叔叔举在手上的我。王叔叔自己并没上车。我悄悄地问父亲:“王叔叔为什么不跟我们去天津?”父亲立刻用眼色止住我,低声道:“王叔叔要上学,他不去。”过了一会我又忍不住悄声问:“我们不再回家了吗?王妈等着我们吗?”“我们过些天就回来。叫你别说话,怎么问个没完!” 分发武器 武装打击日军
我不知南京在那里,父亲突然离去令我茫然,愣了半天才问:“爸爸怎么不带我们?”“你爸有事,不能带。你可不许出大门啊!”妈妈把她嘱咐了好几遍的话又重复一遍。其实大门有老徐看守,总紧关着,没他打开谁也出不去。我每天就楼上楼下的跑来跑去,有时和妹妹办家家,有时站在客厅的阳台上朝下看天井。
我常常到楼下去找大爷,他总是笑咪咪的欢迎我:“呦!珠儿来啦!“多半在书房里,他坐在书桌前,我趴在一边的椅子上又写又画。我发现,不单我不许出大门,这门里的大人们也不出去。没见大爷出去过,有天我忍不住要求: “大爷带我去看戏!”“大爷忙,不能带你去看戏!”他拒绝得好干脆。
来访大爷的客人是真不少,北京的王叔叔也来过。有两次忽地冒出一群,足有十来个人,他们在三楼的大厅里嘀嘀咕咕的,没完没了不知说什么。锁子坐在楼梯口,任谁也不许上去。那一阵子我心里好纳闷:这么多叔叔伯伯聚会,为何独缺我的父亲,父亲怎么这样久不回家?我把这话问妈妈,她答“你爸会回来的”,竟流起眼泪。把同样的话问大爷,他立时没了笑容,淡淡地道:“就快回来了。”
有位女中医陈大姑,在北京时曾数次来我家,父母和他们的朋友谈起她时,都不忘提她的业师施今墨是北京四大名医首位。陈大姑戴着瓶底厚的近视眼镜,穿着没有腰身的长袍,带着一大坛子名牌黄豆酱,到天津来看大爷和大娘。锁子有力气,把酱坛子扛在肩膀上,一口气奔上三楼大厅,陈大姑和大爷大娘跟着上去,我像条尾巴似的,紧随在后。
我看到陈大姑用小刀慢慢窍开粘在坛口上的油布,然后和锁子小心翼翼的,把盛着酱的油布抬出丢在旁边的盆子里,又掏出一些油布棉花之类。陈大姑对大爷说:“你看看吧。”我想坛子里一定有好玩的东西,连忙伸长脑袋瓜去探望,不料大爷拉过我,说:“珠儿回家去,大爷今天不能跟你玩。”他一点笑容也没有,我只好独自下楼回家。坛子里的东西我已看得很清楚,但认不出那是什么。直到数年之后在重庆,老师给讲解武器二字,把一张相关的图解挂在黑板上,其中有一种叫手枪,使我猛然记起在酱坛子里看到的东西。原来那是手枪,而且不只一把。
执行任务 父亲远赴香港
那一阵子白楼里的气氛沉郁,妈妈常常暗自流泪,叔叔伯伯们来访大爷,频频提到父亲的名字,还说什么“大沽口”、“日本人”等等。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能感觉到发生了大事。有天和妹妹在楼梯旁玩扮家家,忽听有人急促地跑上楼来。那人穿件灰布长袍,头发蓬乱漫腮胡碴,黄瘦的脸上白眼球泛红。再仔细一看,不由得大叫:“爸爸!”
整个白楼轰动了。大爷大娘,丁家舅舅和舅母,还有从北京来的两位叔叔,都来到我家。大爷说:“我派人打探,带回的消息都不乐观。能回来太好了!”父亲叙述道,到大沽口,日本军队知道乘客中有抗日分子,便以船上有人生霍乱为借口,扣住不准进港口。还说为了阻止传染病流行,也许得放火烧船。船只足足在大沽口扣了21天。因英国人帮助交涉,最后由几位英国医生陪同,逐一检查了全船乘客,证明并无霍乱或其他传染病,日本人再找不出别的迫害理由,才放行的。
父亲脱险归来的一个月后,我们全家登上开往香港的轮船,送行的只有大爷和锁子。锁子帮拿行李,大爷牵着我的手走上舢板。舢板尽头和上船处隔有几寸宽的空隙,朝下一望是汹涌的海水,我惧怕不敢迈步。大爷用双手托在我的腋下,一下子把我放在船上。临别时我紧紧的抓住大爷的手问:“大爷,你不跟我们一块儿坐大船吗?”大爷摸着我的头笑道:“你大娘和大姐小哥在家等我呢!大爷不能跟你坐大船。”“叫大娘和大姐小哥一块儿嘛!”我急切的说。大爷叹了口气:“唉!傻孩子啊,跟你爸妈去南方吧。再见大爷时,你就是大姑娘了。”母亲在一旁道:“你大爷多疼你啊,给大爷行个礼,说再见。”我垂下双手,恭敬地行了一个礼说:“大爷再见。”
大爷与爸妈互道珍重后终于于离去,我踮起脚根翘首张望,直到他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消失。我并没有再见到大爷,他没有看到我长成大姑娘的样子,因为在我们离开天津的次年,他就被日本宪兵逮捕,因坚决拒供而被杀害。
抗日志士 为国献出生命
后来随着自己的成长,才明了一些大爷的生平背景和所作所为,知道他的死也是在多年之后。原来那栋白楼是抗日协会驻天津办事处,来往进出的叔叔伯伯,包括陈大姑、锁子、王叔叔、丁家舅舅等全是抗日地下工作者。大爷的头衔是办事处主任,职责是统领华北、东北地下抗日。
大爷留学日本,工科毕业。他办过造纸厂,平日以实业家的姿态出现,家庭幸福,生活优裕,却选择为国家献出生命。那位把我从窗子递进火车的王叔叔,也于1941年被日本侵略者残酷杀害,死时才29岁。
海峡两岸都有关于大爷的记载。其中以大陆河北人民出版社2007出版的《民国人物大辞典》记载得最简单明了,抄录如下:
赵景龙,字在田,黑龙江巴彦人,1900年 (清光绪二十六年)生。幼年在乡读书。及长,赴日本留学,入大阪高等工业学校,1929年毕业。归国后集资在桦甸创办东北造纸厂。1931年九一八事变,领导桦甸造纸厂警卫、员工,组织地方民团,创立东北民众义勇军。后联络盖文华等在哈尔滨组织东北民众救国义勇军政治委员会,策动东北民众抵抗日军。旋东北民众抗日协会成立于上海,负责策动黑龙江全省民众抗日,继任该会天津办事处主任。1938年国民党中央调整东北党务工作,将东北党务办事处由重庆迁天津,被派任该处执行委员会委员。1939年12月19日,在天津马厂道安乐村被日本宪兵队逮捕。1940年2月4日被害于吉林日本宪兵队本部。得年40岁。
(摘自美国《世界周刊》)(编辑/立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