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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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妮姐姐有张完美的瓜子脸,气质出众,是那种走在街上很容易招致“回头率”的女人。她要我们称呼她“姐姐”,但我总觉得她比较像我妈,因为我妈十八岁就生下我,也没大我多少岁数。
  会认识珍妮姐姐,是连串青春期黑白照片组合无止尽的漫画停格,浑沌少女心与这世界的连结从来不是平行线,比较像是靠不住的磁铁负负极。我所理解的社会现实总要亲身经历之后,才敢找出自己选择的价值。
  7O年代的初中生,女生规定剪西瓜头,不准留刘海,还勒令发型中分,让皮肤蜡黄又表情呆滞的我,看起来像个兵马俑。班上漂亮的女同学,周末中午下课后,各种活动满档,辗转听闻她们与男校学生有安排不完的联谊,溜冰,看电影,逛西门町,生活好丰富。我个性孤僻,从来跟这些漂亮女生没有交集,可是那青春期的小心脏,总有个什么不安的血红素乱窜,私心仰慕能结识异性朋友,肩并肩慢慢压马路,聊聊(聊什么呢?),随便都可以,比方说我家小狗翻越篱笆墙翘家失踪之类的生活经验。聊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男生陪我散步,感觉多么虚荣,多么梦幻。
  于是我偷偷攒省早餐费,寻个周末下午,走进国际学舍对面,当时唯一认识的冰果室“小美冰淇淋”,模仿最夯的谈情说爱琼瑶电影,在餐厅里点一球冰淇淋,想象伊人会在灯火灿烂处回头,望见我,聚散两依依。然而,真实世界的剧情演出:又黑又丑又害羞又穿制服的初中女生,枯坐整个下午,窗外阳光迷漫,顾客来来往往,桌上舍不得吃的冰淇淋,早已融化成为热奶昔,直到夕阳西下,才依依不舍用汤匙一勺勺盛起来啜饮。徘徊等待的光阴,不见小鲜肉来搭讪,连萝莉控大叔都懒得搭理我。昂贵的冰淇淋是什么滋味?完全遗忘,只记得那年夏日,餐厅内无比寒冷的下午。
  现在提及“国际学台”、“小美冰淇淋”,已是轶闻,这两处地景,早已改建另起高楼。物起物塌,欲生欲灭,人间万事不离祸福相倚,总是在那参差不齐的撩乱处,摸索出一条道路。我的道路风景从来坑坑疤疤,却又在歪斜处长正。少女时期想堕落没有机会,十八岁挤进大学窄门,欲振作奋斗人生,反而诱惑特别多。最诡异的应该是与“八大行业”擦肩而过那次,可谓真正一番成年洗礼。
  “八大行业”这四个字,如我等老辈人物较为敏感,系依据“台北市舞厅舞场酒家酒吧及特种咖啡茶室管理规定”管理之舞厅业、舞场案、酒家业、酒吧业、特种咖啡茶室业、视听歌唱业、理容业及三温暖业等。
  那是个经济刚刚起飞的年代,每个大专生都在打工赚钱,国际速食业龙头麦当劳首度进入台湾,凡应征上麦当劳的时薪工读生,就像是取得外商公司履历,即便只是在厨房炸薯条,也神气到走路有风。我心高气傲,君子远庖厨,另有规划,选择教学相长的工作,去英语补习班担任柜台,以便有机会练习英文,成就我的留学梦想。
  大学同班同学嘉福,个性爽朗爱说笑话,我们同为大一新鲜人,又搭同样的公交车上学放学,还在同一间英语补习班打工,渐渐成为好朋友。有一天,我在学校接到父亲同事打来的电话,说父亲因为心肌梗塞刚刚送进加护病房,希望我尽快赶到医院。
  当时,我的脑筋空白荒凉,父亲是我唯一的依靠,我好害怕。
  热心助人的嘉福,立刻自愿骑机车送我到医院。抵达加护病房时,父亲的几个同事在外守候,娓娓向我叙述父亲早晨如何发病,如何气喘吁吁无法动弹言语,他们发现不对劲,马上叫救护车将父亲送急诊,一到医院,立刻诊断进入加护病房。
  我是父亲的直系亲属,医院通融我穿上隔离衣,先行探视父亲。他躺在整洁的床上,被仪器包围,我心目中最英俊最勇敢最坚毅的脸庞,如今被氧气罩套着,没有关爱的眼神,没有慈祥的言语,心电图上起伏的线条,是父亲存活的依据。
  长辈们要我别担心,安慰我,只要在医院里就会得到最专业的照顾,父亲一定能够康复。
  入夜后,剩下我和嘉福在医院门口徘徊。我没有钱请看护,更担心如果需要开刀,谁可以负担这庞大的医药费?
  此时,嘉福也对我透露他的心事,原来他的母亲最近被倒会,赌六合彩又輸到彻底,每天都有讨债的人上门拜访,他也不知道,将来的生活该如何面对。
  他突然说:“我看到一个广告,有家即将开业的酒吧在征兼职人员,服务生,男女不拘,工作单纯,日领三千。不如我们去应征看看。你想,日领三千,我们只要工作十天就有三万,我可以帮家人还债,你也可以暂时不用担心父亲的医药费。”
  那家酒吧位于忠孝东路四段某栋华厦二楼,普通住宅的挑高,坪数不大,室内梁柱全部打通,视觉算宽敞。最特别是玄关处,设计了四方格状的窗棂,背后透着白曦日光,明明已是下午六点,为何夜未央?我不禁打开窗户,迎面而来整片密闭铁窗,低头,才发现日光灯装潢在木板夹层里,为持续禁闭空间里永昼的假象。窗边几张老旧沙发椅和零散的茶几,最吸睛的是紫檀木打造的酒吧台,高处镶嵌探照卤素灯,自上而下聚焦,交织微醺的温柔,蒸发了地毯的霉味,却扫不去橱窗里酒杯与酒瓶上的尘埃。
  “我是珍妮。”老板娘微笑着介绍自己,“……以后你们直接叫我姐姐就可以,过去我开过好几家酒吧,赚了一些钱。本想找个好人一起生活,但总是天不从人愿。你们今天会来到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我不会问,但是我会帮助你们赚到钱。”这位“珍妮姐姐”用沙哑的声音缓慢而利落地说着。
  她的普通话很标准,带点广播节目主持人的腔调,视觉年龄令人感觉沧桑,却又说不上来究竟大我多少岁数。然而,她的长相真标致,饱满的额头光滑明亮,柳眉下一双大眼,透露机智的眼神,仿佛看尽人世荒凉,小巧的鼻子和菱角似的樱唇,线条柔美的下巴,她整个人就像是白先勇小说所描述的“玉观音金兆丽”。和夜巴黎舞厅最后一夜很类似,珍妮姐姐经历繁华过往,现在,她正准备开创人生第二春。   前来应征服务生的“兼职人员”,只有嘉福一个男生,其余都是女人,约略就是我们在街上或菜市场擦身而过的女人。年纪最大的三十多岁,她说离婚后必须抚养小孩,想兼职多赚点钱。年纪最轻的女孩,初中还没毕业,说话声娃娃音爆表,她坦承想见识台北的高级生活,她想买名牌包。
  第一天自我介绍结束,珍妮姐姐安排我们整顿环境的任务,她说:“这套房子好久没有人使用,你们先打扫干净,我明天再来职业训练。”
  说完,珍妮姐姐丢下钥匙,翩然离去,留下面面相觑的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年长的单亲妈妈只好站出来分配工作,教大家拖地擦窗户与沙发茶几,就这样从六点开始擦擦洗洗,每个人手上一条抹布,与灰尘奋战到九点。三个小时的大扫除,是我在“酒吧”工作的初体验。
  第二天放学后,先到医院探视父亲再赶过来,小茶几上已经摆了几瓶洋洒。这一堂课,珍妮姐姐除了说明“服务生”的工作性质,也教大家认识各国洋酒种类,以及喝酒的技巧。
  她说以后端酒给客人,难免会受到客人怂恿喝几杯,喝酒这件事难以避免,但是有很多方法可以不要咽到喉咙里,最好也不要喝进肚子里,这样伤身又伤声。她用沙哑却带着娇柔的嗓音说:“我的声音以前也像妹妹们一样清脆好听,都是喝酒喝太多成了这个样子。所以姐姐劝你们,遇到客人一定要你喝酒,要先偷学一些方法躲过。”
  接着,她示范几招如何用浓茶假装白兰地与威士忌,或用白开水伪装伏特加,或喝了一口酒之后立刻拿湿毛巾假装擦嘴顺便吐到毛巾里,或嘴中含着酒作状要喝水,顺势吐到水杯里。最厉害的一招,是口腔含着酒液还能正常说话,待寻找适当时机,悄然走去厕所,再将口中的酒吐进马桶,神人不觉。
  “你们放心,我在业界有二十多年的经验,我的客人水准都很高,不会做出难堪的事情。”珍妮姐姐点燃一根烟,眼神飘向远方,幽幽地说:“若不是走投无路,谁想回到这一行?但就算回到这一行,我还是要做有品质有格调的酒吧。”
  珍妮姐姐说话,常常像是时间简史,明明往事已如烟,却又勾引着现在,揉捏出专属于她的星尘,华丽又飘浮。她像个烟熏出来的女人,是珍奇的“沉香”,是飽经创伤,旷日以树脂自体修复的常绿乔木,一般人烧不起。
  珍妮姐姐突然叹口气,声音轻到仿若自言自语:“只是现在这一行越来越不好做,得出奇致胜才行。”说完,她自己开了一瓶陈年白兰地,将琥珀色酒液倒入郁金香造型的杯中,仰头饮入一大口,像是行军前喊话:“你们放心,跟着我绝对不会亏待你们,但是我们做生意一定要有崭新的创意。”
  第三天,珍妮姐姐说她已经想好创意,要在制服款式上下功夫。
  她说,这种样式在日本流行很久,但是在台湾业界应该是新招。那就是让女服务生穿上兔女郎的衣服。至于嘉福这位男同学,因为是负责吧台的小弟,只要穿白衬衫黑裤子就可以。
  是什么样的兔女郎衣服啊?
  窸窸窣窣的声音纷纷萦绕响起,我也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兔女郎衣服啊?
  “像小白兔一样纯洁可爱的衣服啊!”
  珍妮姐姐坚定地回答。
  于是我们乖乖排队站着,让师傅拿着布尺,仔细测量我们的身材,从肩宽、胸围、腰身到胯下,细细端详。
  我开始怀疑即将从事的究竟是一份什么样的工作?愈来愈害怕将会遇到什么样的“客人”?这心情很复杂,有猎奇有想象有恐惧有迷惑。古典小说中的杜十娘、柳如是,现代小说中的金兆丽、白凤,都是痴情女遇到负心汉的悲剧。我常觉得,人们在阅读中变得机关算尽,世故聪明,也许是记取书中人物的教训,但我天生反骨,总以为人性虽可鄙可怜,亦有可爱可贵之处。可恨之人大多因为缺乏信念,那种勇敢殉道的“虽千万人吾往矣”或“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信念。我的信念就是这般愚蠢,以为意志力很神圣,可以挑战极限,可以在濒临悬崖空谷时,为自己找到边缘处最清新脱俗无沾无染的花儿。
  第四天,我很犹豫,但是仍然回去酒吧报到。新的合成皮塑化沙发椅,人工核桃木镶嵌强化玻璃茶几,仿抽象派世界级画家名作,陆续布置完成。透明干净的水晶酒杯纷纷倒挂在紫檀吧台上,发亮的酒柜中摆满世界各地的高级洋酒,从白兰地到威士忌,还有日本人爱喝的烧酒清酒,品牌缤纷若国际博览会。女人们雀跃着倒数工作的日期,那代表着以后我们可以日领三千,再加上客人的小费,要养孩子的要买名牌包的要付爸爸医药费的都有了希望。
  “制服还来不及做好。”珍妮姐姐点了根烟,姿态优雅地说,“最快明天你们才能试穿。这制服一定要合身,所以要再抓一天修改的时间。但是我们下周一就要开业了。今天我们先来拜拜,我们这一行不好到外面街上去招摇,就在屋子里拜拜地基主与财神爷即可。”
  珍妮姐姐的每句话似乎都有她的江湖道理,大器又实际。阴暗的室内,可能是计较电费,舍不得开卤素投射灯,点燃两根巨型红烛。在溶蜡蕊火照耀中,女人们安静捻香,朝向心中有光之处膜拜。桌上六个鸡腿便当,是用来讨好神明的牲礼,也经过算计,拜完之后,刚好每人吃一个餐盒。珍妮姐姐规划精准,展现谋略,包括自我们报到的第一天起,她一再用诚恳沙哑的声音说:“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你们。”
  第五天,父亲终于离开加护病房。主治医师说他心脏三条大动脉阻塞了一条,因为还有两条动脉的功能正常,这种情况下,病患可以自己选择开刀或不开刀。
  躺在普通病床上的爸爸,已经睁开眼睛,病后刚复愈,他的精神抖擞,挺直腰杆端坐。他说他没事,从小就爱运动打篮球,心脏很坚强,决定明天就出院继续去上班。
  我十八岁了,这辈子都被父亲保护宠爱,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现在站在床边,默默看着父亲的白发,下垂的法令纹,凹陷的脸颊,暴露青筋的手背。住在加护病房这几天,父亲明显瘦了,这个从前人人称呼朱胖子的老爸,已经不胖了。
  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无法言语。
  “哭什么?爸爸还没死。爸爸要看到你大学毕业。记住了吗?我希望你牢牢记住的家训:正当做人,规矩做事,诚恳待人,切实读书。”   他的声音不再响亮浑厚,即使强打起精神,仍隐约泄漏中气。我心疼他的勇敢与他所追求的品格,鬼门关前踅一趟,老命去半条,最后还要惦记我正直做人。
  第六天,我还抱着侥幸的想法:或者,我白天上课,晚上偷偷来兼差,爸爸也不会知道。只要我存到钱,如果又发生任何紧急状况,我可以应付,我有能力照顾爸爸,为他买营养品,为他请专业看护,不要让他为医药费和工作的事发愁。而且,珍妮姐姐再三保证她会照顾我们,我只不过是来打工,做个端酒去给客人喝的服务生,和麦当劳、汉堡王的计时雇员没什么不同。
  那天我走进酒吧还来不及开口,首先感受到室内异常热烈的骚动。珍妮姐姐笑得比从前更开怀,她兴奋地说:“你们看到门口的花篮吗?那些都是我的老客人送的,现在他们全知道我要重新开业了,已经准备好要来捧场。我们一定要努力干!大家一起努力赚钱。”她美艳的脸庞露出光芒,自信又娇媚,是我过去从来沒见过的璀璨,让她整个人愈发像是“玉观音”。
  珍妮姐姐接着说:“这制服也已经做好了,不过今天只拿来一件样品,谁先试穿看看。”
  我们的目光,全部集中到玻璃茶几上。
  那是一件连身马甲,发亮的绸缎材质,以艳彩桃红为底色,周边镶满黑色蕾丝花边,齐胸无肩带,仅遮住乳头两点,没有多余布料,可想着着装后肯定露出大片肉身,从肋骨、锁骨到颈骨,毫无遮掩,若不想让它滑下来,需要丰满的乳房支撑。腰身靠近肚脐眼处,露出一个镂空绣花小洞,想来是刻意让肚脐眼若隐若现,增添魅惑。衣服的股肱之间,大腿开叉处呈现尖锐的V字型,拉高到腰际,那是动一动即可能露出体毛的设计。
  这件衣服一点都不纯洁,唯一像小白兔的地方,是几乎全裸的背后,靠近屁股之处,缝着一个纯白绒毛的圆形物,伪装兔子尾巴,在几乎没有布料的屁股沟之间兜溜。
  身材最好的女孩自告奋勇试穿制服,女孩很美,衣服也很美,我看着她胸前那条黑色蕾丝花边,几度滑溜到乳头下方,她撑起,又掉落,上上下下周旋,仿若道德的界线,在那一念之间。
  隔天,我再也没有出现在酒吧里。
  那阵子,我还为自己的不负责任感到罪咎,一度也为珍妮姐姐担心,会不会因为突然少掉我这个“服务生”而造成她的困扰,毕竟,她说她投注了最后的财产与精神,认真开创事业第二春,希望东山再起。然而,我从来没接到珍妮姐姐关切的电话,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有些担忧是多余的,故事来来去去,人情若水,终究流逝,谁也不会特别为谁停留。
  美丽的珍妮姐姐比谁都清楚这个道理。
  (选自台湾《印刻文学生活志》2017年5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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