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谢晞虽是太子的伴读，但素来与太子不和，此事京中皆知。
　　更甚的是，谢晞还偷偷去学武，被太子抓了个现形。太子借此机会，将谢晞告到了皇后那里。
　　皇后动了怒，将太子近来偷打马球所受的伤一并责怪到谢晞头上，又罚了他一顿板子，命他回府思过。
　　谢晞索性留在府中，偶尔坐在窗下听昭宁跟请来的塾师念书。这天，他透过窗户将编的草蝈蝈抛到了正在念书的昭宁座位上。
　　塾师被他吓了一跳，板着脸斥责他的无礼举止，昭宁却不理会，含笑收好草蝈蝈，对他眨了眨眼，带着年轻女孩儿应有的朝气和喜悦。
　　被罚思过的光景被这样的闲适惬意填满，然而他虽有意收敛情绪，却还是让昭宁发现了心底的不快。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心思聪敏，见他一连数日都未入宫，便悄悄进到他的书房里问他：“兄长是不是又与东宫生了矛盾？”
　　谢晞只道：“没有的事，你莫要乱想。”
　　她眨了眨眼，慢慢伏在他的膝上：“像我们这般身份，生之一事本就不易，我只恨自己无法为你分忧，万事都让你担待了去。”
　　他牵动唇角，艰难地扯开一抹笑：“昭宁，我是你的兄长，理应由我来照顾你。”
　　“你不是的。”她闷闷地说，似是在赌气，“我从很早开始，就知道你不是了。”
　　谢晞哑然，沉默地看着她。那个清冷的雪夜，那夜皇城的烽火，多年前的记忆一并跃入心中。
　　贰
　　昭宁出生的时候，暄帝已病入膏肓，宫人冒雪来承清殿报喜，守在病榻前的霍皇后语气隐隐有些不耐：“知晓了，将打赏的东西端过去，叫安嫔养好身子。”
　　外头雪落得正大，帝君尚在病中，端王所率的叛军攻到了城外，任谁都没有心情去探视这位新出生的公主。
　　永元十年十一月初九这一夜，昭宁出生，帝君病逝，端王率十三万兵马攻下皇城，江山倾覆。
　　端王登祚践位，改国号为宣，是为宣元帝，而谢氏皇族被贬谪流放者不计其数。
　　护送谢晞出逃的暗卫在青州被截住，新帝并未下令杀他，而是将他遣往京郊的清泉行宫。
　　霍皇后和几位宫妃在叛军攻入皇城后，不知所终。昭宁被端王的部下寻到，暂且性命无忧。
　　他终于见到了她，在次年四月的清泉行宫，她被新来的乳母抱在怀里，团着身子，一张小脸皱巴巴的，哭得聲音都哑了。
　　谢晞轻轻捏了捏她的小鼻子：“还哭，再哭就让狼把你叼了去。”
　　闻言，她竟止住了泪，伸出一双小小的手试图抓住他的手指。谢晞将小婴孩仔细瞧了瞧：淡淡的眉，瘪瘪的嘴，脸蛋红扑扑的。他略有些无奈地告诉她：“你要是一直这样丑的话，以后很难嫁出去的。”
　　可她全然不在意兄长给出的一番评论，握住他的中指咧嘴笑了起来，长长的睫羽上还挂着先前的泪珠。
　　这座清冷的行宫将他困囿，此后漫长的幽禁生涯，若无意外，他的小妹妹将一直陪伴他，直至她长大及笄，被新帝许婚。
　　转机出现在熙宁二年岁末，影卫听从元帝发令调动，将一位白发老妪带回帝京。那是曾经伺候霍皇后怀妊生产的前朝宫人。
　　霍皇后祖籍青州，彼时尚是异姓藩王的元帝，封地亦在青州，两人自小相识，交情深厚，但霍皇后入京之后，此事便不再被提起。
　　众所周知，废太子谢晞未足月便出生了。
　　很快，底下的人都开始猜测，被囚于清泉行宫的废太子，极有可能是元帝的血脉。
　　叁
　　元帝下旨封了谢晞一个郡王的爵位，赐他一座府邸，准许他入国子监读书，以太子伴读的身份。太子赵瑜是当今皇后所出，小谢晞一岁，性子顽劣得很，常联合其他宗室子弟一道欺辱他。
　　他在国子监里学的最多的不是钻研圣贤书，而是如何与人斗殴打架。打得厉害时，他被踹断左腿骨，硬撑着一瘸一拐地走上马车。
　　回到府邸，昭宁扑上前，不巧撞到伤处，谢晞疼得龇牙咧嘴，旋即又扬起笑看着她：“宁儿一个人在府里，乖不乖？”
　　昭宁却发现了他神情里的异样，等他回房后，便悄悄告知给了老管家。
　　到底还是让人发现了他的狼狈，大夫给他接骨，他痛得麻木了，竟没有开口喊疼，转首一看，昭宁已经小声哭了起来。
　　老管家送走大夫，他递了块帕子给一旁的昭宁，低声问她：“你哭什么呢？又没有痛在你身上，真笨。”
　　昭宁抽噎着开口：“可是为什么他们都要欺负哥哥？”
　　谢晞摸了摸她头上束着的小髻：“因为赵瑜不喜欢我，他母亲也不喜欢我，所以很多人都不喜欢我。当然，我不会在意，反正我也不会喜欢他们。”
　　因为他是被废的前朝太子，有一个十分尴尬的身份。
　　谢晞年满十五岁时，偷偷在京中寻了位武师拜师学艺，每次从外头回府，身上都带了深浅不一的伤。昭宁误以为太子等人变本加厉打他，整日为他提心吊胆，谢晞知晓后，不由得笑着解释起来：“你放心，他们以后都不敢像从前那样欺负我了，因为我比他们厉害。”
　　想了想，他又压低声线添了句：“等我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保护好你的时候，我们就离开京中，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昭宁倒了药酒在掌心，给他揉膝盖处的乌青，轻轻说：“那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你也不用再受这样多的伤了，是吗？”
　　“嗯。”谢晞抬头看向窗外，碧空如洗，瓦蓝的天际有一行白鹭飞过，是那样的无忧无虑。
　　他收回视线，唇角噙笑：“到时候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宫烛的灯花在她漆如点墨的眸中绽出一抹光焰，她微微仰头，望着谢晞：“只要是和阿晞一起，去哪里都可以。”昭宁对他的称呼不知从何时开始转变了，从前她一直称他为兄长，如今她竟也会亲昵地唤他阿晞。她已不再是切切跟在他身后的小婴孩了。
　　他心中忽然泛起一丝涟漪。
　　肆
　　后来再入宫，元帝试探地问谢晞，愿不愿意去军中历练一段时间。他本就不是一块读书的料，于武艺一事上，若是肯潜心钻研，倒还可能有些造诣。 　　谢晞沉默了，良久才答元帝，他能否带昭宁一起走。元帝沉吟，一字一句地道出真相：“当初若不是你母亲自尽前留下一封遗书，请求朕饶恕你与她兄妹二人的性命，她断断不可能活到今日。谢氏表面上已没落，实则一直蛰伏在暗处，等待复国的机会，朕绝不会让她离开帝京一步。”霍皇后愧对暄帝，能做的补偿，也不过是请求谢晞的生父放过昭宁，以此保全暄帝最后的血脉。
　　元帝不肯应允，他就每日都去宫中请安，一遍遍地请求元帝准许他带昭宁一同前往凉州。
　　不知怎地，皇后得悉了此事，遣宫婢将他请到凤仪宫。
　　凤仪宫的摆设不复当年，他直直挺着背脊站在殿中。皇后正在侍弄花草，她用小银剪子绞下一朵牡丹。
　　“本宫助你离开帝京，带着你的小妹妹一起走，不过，本宫有个条件。”皇后抬眸，意味深长地向他看来，“你这一生都要安安分分地待在凉州，不得再回帝京。”
　　皇后忧虑他日后会与赵瑜争夺皇位，于是借着这个时机，将他逐出帝京，发配到凉州。
　　掌心的那朵牡丹姝丽娇艳，弥散开一缕缕清香。伴随着幽幽花香，谢晞的神识越走越远，直至昭宁倾下身，笑着问：“阿晞在看什么呢？竟如此出神。”
　　她瞧见他置于手中把玩的牡丹，有些讶然：“魏紫牡丹？你从哪里得来的？”
　　“不要碰它。”谢晞将花掼在地上，似是不解气，又往上面跺了几脚。
　　一朵名花就这样零落消殒，昭宁怔道：“是谁惹你生气了吗？”
　　“没有。”他手握成拳，垂于身侧，待心绪平复了些，才对她说，“宁儿，回去收拾一下吧，我们很快便要去凉州了。”
　　翌日，元帝下达旨意，命他前往凉州任职。昭宁亦被敕封为县主，随他一道前去，待她出嫁之前都将住在谢晞的府邸，以彰显新帝对于谢氏一族的宽仁。
　　伍
　　枕着边塞的冷月凉风，谢晞一待便是七年。
　　凉州东临苏勒部落，西与柔然接壤，柔然王与元帝签订过和约，西线边境还算宁静，但东线却截然不同。
　　苏勒人骁勇善战，时不时越过玉度关，闯到凉州城中大肆抢掠。
　　谢晞去到边关后，与戌边的梁老将军重新商议凉州城的布防，又调来更多兵力驻守东线，情况才勉强好了一点儿。
　　小战不断的地界，他常率兵出城门与苏勒的骑兵作战，一來二去，不免要受些伤。
　　昭宁为他包扎时，总忍不住埋怨他不爱惜自个儿的身子。他大马金刀地坐下，任由她操纵一把小匕首，剜去他左臂上深陷血肉里的箭簇，连眉都未曾挑一挑。
　　“一个真正的武士，绝不会躲在他的同伴背后。”见她仍是担忧，谢晞只好宽慰她，“宁儿，我也是这样的，不会退缩，不能胆怯。”
　　“在旁人面前你都是一副宽厚老实的模样，可到了我这儿，就变得伶俐起来。反正我从小到大都说不过你，由你去便是了。”她熟练地缠上药纱，故意加重几分手上的力道。
　　谢晞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缓过神后，竟笑了起来，抬手揉乱她的发：“谁让你每次都这么笨呢？嗯？”
　　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端着红木托盘兀自走了出去，唇角分明挂着浅浅笑意，却有意收敛着，佯装生气。
　　谢晞悄悄别过脸，避开她的目光。这两年里昭宁出落得明艳动人，褪去从前的稚气后，眉眼愈加精致。她承袭了她母亲的容貌与气韵，只需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便是一副上好的工笔仕女图。
　　待她离开之后，谢晞从桌案上抽出一封未拆的信，信上封了火漆，是昨儿夜里影卫送来的。
　　信中元帝重又问及他的近况，问他几时回京，还附了一沓宣纸，纸上绘了女子的画像，右下角附有家世简介。谢晞哭笑不得，旋即将宣纸连同信封一并扔到炭盆里，看着它们一寸寸焚为灰烬。这样的痕迹，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下，若是让有心之人发现了，报给皇后……
　　他不愿再做多想，合上眸假寐。去岁太子大婚，今年年初便传出太子妃有妊的喜讯，他如今二十有三，依旧孑然一身，难怪元帝会催促他。
　　可其实，他并不孤寂，因为有昭宁一直陪伴着他。
　　她从垂髫小童出落成娉婷袅袅的大姑娘，转瞬，他也到了应该娶妻的年纪。但在他成家之前，他应该为昭宁择一位好夫婿。如此，他方可安心。
　　凉州城中不乏追求昭宁的公子哥儿，他挑来选去，始终选不出合适的人选。性子温和的书香子弟太过优柔寡断，出身军中的世家新贵则太过粗莽……
　　每每问昭宁，她总是想法子推诿过去，似乎不愿多提这件事。
　　兴许等她再长大一些，就会生出想要嫁人的心思了。他总归要亲手将她交托给另一个男子的，谢晞静静地想。
　　这么多年相伴相知的岁月，她是他的妹妹，是他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世上唯一一个愿意毫无保留地馈赠温柔关怀与他的女子。
　　陆
　　帝京传出元帝病重的消息时，谢晞仍在操持购买战马一事。随同消息传来的，还有皇后赠他的一盆魏紫牡丹。
　　花枝含苞待绽，可辗转千里送到他的府邸时，花叶已蔫。但昭宁见了后，欢喜得很，央着他把这盆牡丹交给她来养。谢晞忙端走花盆，胡乱搪塞了过去。
　　牡丹花被他安置在书房的一个角落，晒不到日光，他也不去打理，只盼它早些枯死。
　　过了三两日，花盆不翼而飞，随后莫名出现在庭院的一排花架上，昭宁正哼着小调给它浇水。
　　谢晞劈手夺过花盆，有些埋怨：“怎么把它翻出来了？我早说过不要再管它。”
　　昭宁放下喷壶，走至他身侧，抚了抚小花苞：“可是它很美，不是吗？”
　　她从小就喜欢花木，从前在帝京，他住的府邸里栽种了各色名贵花草，多半也是她在侍弄。到了凉州，气候不适宜南地的花草生长，她渐渐也就淡了养花莳草的心思。
　　“它不一样。”谢晞敛眉，沉声解释，“你听我的话，以后不要再碰它了。”
　　她亲昵地挽上他的手臂，眉眼盈盈：“好，那我以后不再管它了，也尽量不再惹你生气。” 　　谢晞心底仿若有千百种情绪沸腾翻涌，最后竟交织成一番话：“若是……若我以后不再像现在这般悠然自在，也无法继续护佑你，宁儿，会离开我吗？”
　　“阿晞真傻。”她踮着脚，屈指敲了敲他的额前，“怎么会有这样的问题呢？我自打记事起，就和你在一块儿了，此后也一直是由你照料。无论是在帝京，还是在凉州，你都护着我，从没让我受过委屈或是欺辱。你我虽非手足，可是对昭宁而言，你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怎么会离开你呢？”
　　她剪水双瞳里饱含的真切逼迫他不得不移开视线，以此逃避禁锢多时的心魔。他曾一遍遍地告诉过自己，她亲近他，信任他，仅是因为他是她名义上的兄长，是她在这紫陌红尘之中唯一、也是最后的依靠。
　　谢晞缓缓抽回手臂，顾不上她的诧异，捧了牡丹转身便走。
　　谢晞与马商约在天心楼谈生意，昭宁换做小厮打扮，执意要跟过去瞧瞧传言中的大胡子塞外客商，谢晞拗不过她，只得由她去了。
　　对方是个俊朗的年轻男子，面容干净，没有长一大把胡子。昭宁虽有些失望，但还是配合得很，没有给谢晞添乱。
　　分别时，那男子对谢晞行了个中原人的揖礼：“跟在谢将军身边伺候的那位姑娘，真是个妙人儿。”
　　谢晞来不及细想这番话中蕴藏的含义，那人便登上马车，放下车帘。
　　马车滚滚驶去，扬起一片尘土，模糊了他眼前的视线。彼时昭宁走到他身后，他下意识握住她的手。
　　昭宁不明所以：“怎么了？”他不欲多作解释，牵着她便走：“今儿是腊八节，早些回府。”
　　行至半路，下起了小雪，他一路都没有松开她的手。等回到府邸，两人衣裳上、鬓发间皆落满了碎雪，昭宁轻轻为他拍去身上沾染的雪，莞然一笑：“这样看起来，阿晞倒像是一个小老头子。”
　　他不多言，沉静地看着昭宁。
　　冒雪而归，霜雪覆满头，倒有一番共白首的意味。
　　柒
　　谢晞再度见到那年轻男子，是在半年后。苏勒部一统，新汗王主动向元帝示好，派使者与大宣和谈。
　　签订和约那日，是由苏勒王那苏携部下入城，梁老将军于城主府中设晚宴款待。
　　见到苏勒王真实面容的那一瞬间，谢晞十分惊诧。那人分明就是半年前卖给他一批战马的塞外客商。
　　那苏微微颔首向他示意，随即打开帛书，逐一阅过和约上的条款内容，提笔签字。
　　觥筹交错间，谢晞带了些醉意离席，到后苑小湖边醒酒。月色如霜，水面上浮着两朵睡莲，他来回踱着步子，直到一人牵住他的袍袖。
　　“我方才去寻你，梁大人说你已提前走了，可是醉了酒？要不要我跟老伯说一声，让他为你熬一碗醒酒汤？”昭宁轻声问他。
　　谢晞揉按着眉心，努力想找回一丝清明，抬首便见到站在远处长廊的男子。那人一身异族装扮，腰侧配着的马刀在月光下泛着瘆人的寒意。谢晞来不及思索，迅速揽住昭宁，将她的脸压向自己怀中，想要以此遮挡住她。直到确认那男子离开，他才松开手。
　　她很乖，也很安静，任由他抱着。
　　等到谢晞为她理好稍显凌乱的鬓发，他终于发现她的两颊早已蒙上一层淡淡的红霞般的光晕。
　　那夜的事，再没有被提起。
　　凉州平静了许多，帝京却不安宁。元帝的病已是回天乏术，太子和皇后把持朝政多时，看似大局已定，实则暗流涌动。
　　那株魏紫牡丹枯萎了。在它开出第一朵花的时候，便悄然死去，连带着颓败的枯叶和几朵未绽的花苞。
　　谢晞将花株连根拔起，扔到火盆里，往里填了几块柴。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起身打开书架上的暗格，摸到那枚青铜铸成的虎符。这是元帝派影卫事先交付与他的，可调动凉州十万兵马。
　　皇后的母族势力太盛，外戚把持朝政，加之元帝有愧于他的母亲，有愧于他，索性给了他一个机会。至于他最后能不能夺到皇位，便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虎符上所铸的铭文清晰可触，他的手却堪堪停住。那一刻，他想到了昭宁。如果他日后注定要失去她，还不若就此一搏。
　　他若赢过命运，那么，她就能继续留在他身边了。
　　捌
　　元帝驾崩那夜，凉州传出军情，谢晞不知从何得到调动凉州军的虎符，举兵造反。
　　梁老将军受元帝所托，自然是愿意助他的，但还是善意地提醒了谢晞一件事：想要攻下皇城，十万兵力远远不够。
　　与此同时，那苏再度入城私下与谢晞见面。他手中有一支骑兵队，可以借给谢晞暂用，可当他不紧不慢开出他的条件后，谢晞拂袖而去。
　　苏勒同中原人交恶多年，双方皆损失惨重，到了那苏掌权的时代，他愿放下干戈，與谢晞结盟，待日后谢晞登基为帝，下诏百年内不再与苏勒人动武，于凉州边境设立马市，两族互有商贸往来。
　　他还想要一个人，要谢晞身边那个娇俏的姑娘。
　　是昭宁，他想要昭宁。谢晞太阳穴突突地跳，头痛剧烈地发作起来。
　　他怎么可能把昭宁给那苏，怎么可能让她远嫁塞外。
　　挥军南下前夜，他与昭宁道别。她正在结一个剑穗，明黄色的丝缚剑穗。
　　谢晞静静地等她结好，又看她亲手将剑穗挂在他的佩剑上。她葱白的素指穿过流苏，一寸一寸抚过剑柄，覆在他按剑的右手上：“我会日日抄经书为你祈祷的，愿上苍听到我的祷告，保佑阿晞一切平安。”
　　“宁儿。”他喉头一紧，终究再也说不出什么。
　　昭宁顾盼一笑：“梁大人说，你的兵力还不是很充沛，若苏勒部能借一支骑兵队给你……”
　　他钳制住她纤细的手腕，厉声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久前。”她垂下长长的睫羽，掩去眸中情绪，“我愿意嫁过去。只要苏勒王可以帮助你，我愿意的。十七年了，我一直和你生活在一块儿，所有的记忆都与你有关，一切的喜怒哀乐都是因你而起，只要你能过得好，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陡然暴怒，猛地松开她的手腕。她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道，摔倒在地，而他毫不在意，倾下身，对上她氤氲了一层水雾的双眸：“昭宁，你给我记住，没有那支骑兵队，我一样能取胜，我不需要你为我去做什么，你安安分分地待在府里，哪儿也不准去。” 　　最后谢晞起身离去的那瞬，她紧紧抓住他的手。用了那样大的力气，仿若是即将溺毙的人见到了一根浮木。
　　“这么多年。”她的声音止不住地发颤，“这么多年来，谢晞，你把我当成你的什么？只是妹妹吗？”
　　谢晞止步，失神地想，他到底把昭宁当成什么人？起初只是小妹妹，他看着她一丁点一丁点地长大，到了后来呢？从她开始知事，知晓他们之间并非骨肉至亲，懵懵懂懂明白男女之情，有意或是无意地流露出对他的亲昵举止……从那时起，她就不只是他的妹妹了。
　　可如今的他，犹如置身悬崖峭壁，稍不留神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他又能许给她什么？待一切平定，他若有幸能活下来，到了那刻，再告诉她真相吧。
　　其实，他和她一样啊，一样因这段不清不楚的感情而备受煎熬。
　　玖
　　昭宁被他软禁在府中，他托付老管家照看她。
　　凉州军接连攻下北地五州，形势大好。他每隔半月都会修书给她，告诉她，他近来又打了几场胜仗，收编了多少支军队。
　　行进到浔河以北，遇上朝廷军的主力部队，加之浔河汛期已至，谢晞损失惨重，战事胶着着。便是这时起，他不再有空给昭宁写信，也无从得知她正在酝酿怎样一个危险的计划。
　　过了十来日，老管家远赴军营向他请罪：昭宁趁府中护卫不注意，逃出了城。
　　谢晞派出一波又一波的探子，都寻不到她。再得到她的消息，是在见到那苏送来的信物以后。
　　是一只颜色陈旧的拨浪鼓，已有了些年头。
　　谢晞拾起拨浪鼓，郑重地将它贴在心口的位置，胸腔里那颗心脏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揪着，疼到没了感觉，就好像它已不再跳动。他抹了一把脸，摸到脸上不知何时蔓延开的水意。
　　她只身出逃前往塞外苏勒人的部落，促成了那一场交易——用她来换苏勒部的十万骑兵。
　　那苏是个守诺的人，收到他的回信的次日，便率十万骑兵南下，与仅剩的七万凉州军会和。
　　此后一年多的时间，谢晞再未见到过昭宁，一直到他攻下帝京，废黜新帝，处死太后和当权的外戚。
　　谢晞登基为帝，苏勒部的骑兵暂时驻扎京郊，那苏派人把昭宁接到帝京。她换做了苏勒人的打扮，将长发绾成数股小辫，辫尾缀以璎珞彩石，带着异族的风情，容色更胜当年。只是一双眼眸越发地沉寂，没了以往的活泼欢快。
　　他封她为镇国长公主，赐下诏书命她去苏勒部和亲，允诺百年内不再与苏勒人动武。
　　送嫁的车队，隆重的嫁妆，一切准备就绪。启程前夜，谢晞去了趟清泉行宫。
　　行宫里常年无人居住，荒草齐膝深。他在庭院石阶下独坐，明月如钩，星河皎皎。
　　半晌，绣鞋摩挲地面的轻微声响一阵接连一阵传来，昭宁微微倾身，将大氅披在他的身上：“真巧，原来皇兄也在这里。”
　　其实不巧，他执意深夜出宫，乘马车来到封禁多年的行宫，无非是想再见她一面。没有旁人，只有他们彼此。
　　他笃定昭宁也会来。
　　昭宁在他身旁坐下，与他同看天阶银河。
　　“凉州从今往后就是你的封地。”谢晞蓦地开口，“你想回大宣看看，随时都可以。”
　　“皇兄，这于礼法不合，朝臣们也不会同意的。”昭宁轻轻摇头。
　　他亟不可待地打断她：“我自然有办法让他们同意，你且安心便是。”
　　此后许久，他们都不再有交谈。熏然的晚风拂过庭院，他的神思被夜风带向远处。
　　他不清楚那苏待昭宁到底有多深的情意，可只要他坐在皇位上，昭宁便一直是大宣唯一的长公主。单凭她这样的身份，那苏明面上也不会太过亏待她。
　　小黄门在墙外轻声催促了三两番，谢晞终于起身，定下心神：“朕得回宫了，长公主也早些回去。”
　　他沿着长廊往前走，尽头的灯笼被夜风吹熄，沉入一片幽暗溟芒，就如他余下的此生。
　　女子的娇小身躯紧紧贴上他的后背。她从背后将他抱住，生生逼停他的脚步。
　　“阿晞。”她拥着他，拼尽此生所有的勇气才说出最后那句话，“你把来生许给我好不好？给我留个念想。”
　　她从小到大都很听他的话，唯独这一次忤逆了他，令他彻彻底底失去了她。但至少，她帮他投下赌注，以求最终赌赢这反复无常的命运。
　　拾
　　之后三年里，谢晞再未见过昭宁。
　　第四年，苏勒部发生叛乱，那苏被部下所杀，昭宁不知所终。探子传回她的消息，她已独自行到了边境线上，怀妊八月有余。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他甚至来不及派人将她接回大宣。
　　那苏临死前让心腹送她往北逃，她施计脱身，穿过千里雪原，孤身来了凉州。
　　不为其他，只是想再见一见他。
　　谢晞从帝京赶到凉州，不过花了三日的光景。她仍在昏睡中，没有转醒的迹象，随行的太医回禀他，昭宁恐是凶多吉少。他不管不顧，衣不解带地守在病榻前十来日，终于等到她醒来。她虚弱得很，几乎说不出话。谢晞为她揩去眼角的泪，压低声音哄她：“都快要做娘亲的人了，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呢？”
　　她一点点好了起来，快要生产的前几日，凉州落了一场雪，他在院中堆了三个雪人，两个大一点儿的，剩下的一个小一点儿。
　　此间的寓意，自然不需他细说。她拥着狐裘暖炉，唇边的弧度愈来愈深。
　　他一回首，便见到了温婉笑着的昭宁。
　　尾声
　　谢晞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六七岁的光景，小步跑过长长的回廊，穿过花草葱郁的庭院，终于见到了襁褓中的小婴孩，小小的一团，像是雪捏成一般。他伸手去碰她的小脸颊，她放声大哭，很快，脚步声、叱骂声和孩子的哭声交织成一波又一波的潮水，铺天盖地袭来。
　　他惊醒，宫烛投下柔和的光影，将他重重笼罩。窗外夜色正浓，雪还在下，太医战战兢兢地跪在床前向他请罪。
　　昭宁走了，就在他熟睡的那段时间里，她诞下一个女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没有让婢女请他过来，也没有谁敢做主将他唤醒。恍惚间，他想起五年前，昭宁曾问，他到底把她当成什么？
　　是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是此生最执着的眷恋，也是无可触及的一场幻梦。
　　不可说，不可说，多说即是错。
　　谢晞抱起襁褓，小小的婴孩许是感知到母亲的离去，高声哭泣起来，声音湮没在屋外刺骨的寒风和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
　　多年前的帝京，多年后的凉州，这场雪一直在落，落在纷纭的世事中，落在荒芜的岁月里，从未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