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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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依稀还记得爸爸背着我在一条乡间马路上行走,那时候我很困,快趴在他背上睡着了。爸爸问我,你看看,三七市到了没?我从他背上伸出了细长的脖子,看到了远处一个大大的门,这便是三七市。
  爸爸留给我的记忆不多,我七岁那年,他出车祸死了。他开手扶拖拉机,给人运送生石灰。出事那天早上,他起床后看了阴沉沉的天很久,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出车。这大概是死亡前的预兆,几次出门折返之后,他还是去了。
  爸爸最终把油布这么重要的东西遗落在家里,这是致命的因素。我看到过生石灰遇水后的反应,会伴随着炮仗般的爆裂声,温度极高,可以煨熟鸡蛋。显然爸爸开着手扶拖拉机,遇到大雨之后慌了神。
  出事那天,我正在学校里上课,上完课后,这个坏消息就在教室里传开了。我至今也没弄清楚消息是怎么开始传播的,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用警惕的目光看着我。那感觉显然在告诉我,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但他们谁都不想让我知道。我满脸通红地坐在教室里,下课了,所有男同学都跑到了操场上,我还是那么坐着,连平时跟我一起玩的小伙伴也不来叫我,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
  老师一直没跟我说,但我从她眼神里知道出大事了。那天上午的课上完之后,放学的路上,所有同学跟我拉开了一段距离,我沿着马路的行道树外侧走,那条路只够一个人走,再外侧是溪流,水很清,我们经常在放学途中寻找小溪里的河蟹。那天走着走着,我莫名其妙地出了神,一头撞在了前面的树上。撞了树以后,有同学跑过来关心我,我揉了揉额头,继续走路,没有理睬他们。
  回到家里,妈妈不在,邻居顾阿姨正端着碗在门口吃午饭,她说我妈出去了,让我到她家里吃一点。如果换成平时,我肯定不乐意,但那天竟然答应了。她家只有三碗菜,都蒸过很多遍,葫芦已经蒸得快化成了汤,只能用筷子捞。顾阿姨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我感觉不像在吃饭,而是想尽快把肚子塞满。
  吃饭的时候,我一直低着头,但我感觉顾阿姨好几次都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只要一抬头,她就迅速换成笑脸。碗里的饭很快见底了,她说要给我再盛点,我转身就跑出了门,因为那时候我感觉我快哭了,哭,仿佛是一件特别丢脸的事。
  我又匆匆地去学校,去赶一个规定好的午睡。
  午睡时间,老师会悄悄地来到教室外面的窗口察看。很多时候,她看到的静悄悄的酣睡场面都是假象,只要她一走远,淘气的男同学会从桌子底下掏出天牛,天牛是中午从行道树上抓来的,放到桌上后,他们一边趴在课桌上佯装午睡,一边让天牛咬烂一张又一张的白纸,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直到把时间一点一点地消磨完。
  那天午睡,我使劲地想让自己睡熟,也许我觉察到了醒着时的惶恐不安,想逃到梦中去歇一会。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最后刺耳的铃声响了。我看到我同桌睡眼朦胧地从课桌上抬起头来,她是个漂亮的女孩,那天脸上印了两道很深的红印,还有口水的痕迹,丑极了。
  下午第一堂课是数学课,上到一半的时候,被班主任打断了,她把我叫到了教室外面。这个过程中,所有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看着我,安静极了,我感到非常难为情。
  我看到大伯来了。那时候,我还很纳闷,我妈妈跟大婶吵过架,两家平时已经很少来往,大伯怎么突然来了?他还骑着笨重的永久牌自行车,自行车停放在花坛边。班主任说,你跟你伯伯回去吧。我大伯穿着笨重的牛皮鞋走上前来,我感觉像一座大山逼近过来,他一把把我提起,放在了自行车的后座上。
  大伯上了车,骑出了校园,他在前面说,阿华,你爸爸没了。说完,他自己先哭了起来。那时候,我心里恐惧极了,想从自行车上跳下来,逃回学校去。大伯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把其中一只手腾了出来,握住了我的手。我感觉到那只大手粗糙而有力,稍稍安定了一些,在后座上稳住了,仍由大伯带着我往家里赶。
  中午过后才没多少时间,我的家完全变了样,仿佛一堆零部件被拆开了,到处都是散乱的桌子和长凳,门前支起了一个大大的凉棚。我爸爸躺在门板上,妈妈在一旁已经哭得没了力气。
  我不知道是怎么挨过那段梦魇般的日子的,回忆起来,那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每天我都漂浮在水上,不停地溺水,然后不停地被人捞出水面。我模糊地看到人影憧憧和杂乱的脚步,有人不停地上来摸摸我的后脑勺。
  爸爸出了车祸后,赔来了一大笔钱,大伯出面主持,把这笔钱存进了银行,说存的是我的名字,等我长大了交还给我。为这件事,妈妈一直很不开心,她觉得她才有权利支配这笔钱。我看到她跟大伯吵了好几回架,每次的结局都一样,她只能一个人坐在家里扶着头哭。
  后来外婆和舅舅也来了,他们一起跟大伯大吵了一架。舅舅一直叉着腰站在一旁,仿佛随时要动手的样子。妈妈留在一旁哭,真正吵架的主角是外婆。我从来没看到过外婆凶起来的样子,她吵架拉开架势,拍着手骂人。她冲我大伯咆哮:“那笔钱你做不了主,因为你们两兄弟已经是分了家的。”
  大伯两眼红通通的,像头发怒却又被人拽住的公牛,他说:“这钱是我弟弟的命换来的,我当然得管!”
  “阿发在的时候,需要帮忙见过你人影吗?他没了,你当家作主来了,你们评评理,这算什么兄弟!”
  围观的人纷纷往后躲,大伯指着我说:“那笔钱存的是阿华的名字,他还这么小,我得给他留条后路。”
  “亲娘难道还会亏待自己的儿子?用得着你一个平时不来往的大伯管吗?”
  “要支配那笔钱也可以啊,你让你女儿写下保证书,从今往后不再改嫁,我马上去银行把钱拿出来给她。”
  “你这是人话吗?她才三十刚出头,就让她一辈子守活寡?我告诉你,这不可能的!”
  人群一阵嘘声。大伯受到了鼓励,他说:“再嫁个男人,谁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后爹后娘有对孩子好的吗?”
  大伯占了上风,吵架的气氛就变得火药味十足,我看到舅舅握紧了拳头要冲上去打架。那时候,处于不安中的我嚎啕大哭了起来,我一哭,妈妈也软了,她转而劝阻外婆和舅舅,这场架就这么草草地鸣金收兵了。   那次吵架过后,我莫名其妙地对大伯产生了好感。爸爸在的时候,妈妈跟大婶吵架,我会自动地站在妈妈这边。她们两妯娌吵完架后,我觉得大婶看我的眼神也变了,路上碰到,我喊她,她对我不理不睬的,几次过后,我也生气了,看到她以后再也不叫她了。大伯没这么绝,我喊他,他依旧应,只是我也感觉到他和以往不一样了。以前他有一种长辈的威严,喜欢往我脑壳上“敲栗子”,我妈妈和大婶吵过架后,我一次也没挨过他的“栗子”。
  送走了外婆和舅舅,我问妈妈,是否真的像外婆所说的那样,她还要改嫁?妈妈轻声说:“现在不考虑这个事情,你爸爸刚刚过世,问这些不太礼貌。”
  “那你能答应大伯吗?”
  妈妈陡然间愤怒了起来,她说:“为什么要听他的?他跟我们家没有关系!”
  我不说话了,心里开始惶恐,妈妈又小心翼翼地问我:“你是不是也不想再找个爸爸?”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大声说:“是你想找个老公,不是我想找个爸爸。”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妈妈惊呆了,有那么一阵,她的眼神定在了那里,我看到她坐在椅子上,显得局促不安。我感觉自己闯了祸,偷偷地跑开了。
  入秋的时候,外婆来我家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她在跟妈妈交代一些事情,每次都神神秘秘。我有一次听到了她说的一句话,她说岁月不饶人,女人没几年就老了。发现我在偷听,她说话的声音迅速小下去,两个人把嗓门压到了最低,我从她们说话的语速里可以看出来,两个人争论有点激烈。
  妈妈回娘家的次数也变多了,爸爸在的时候,她大概一年回两趟,一趟在中秋节,一趟在春节。外婆家其实不远,骑自行车半个多小时就可以到达。妈妈回去总趁着我上学的时候,吃完午饭出门,傍晚就回来,我猜测她相亲去了。有好几次,我一直在门槛上坐到天黑,她才急匆匆地赶回来,然后心急火燎地烧晚饭,从菜的味道里我能感觉出来,她有点心不在焉,常常忘了放盐。
  终于在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她带回了一个中年男人。那个中年男人拎着一只公文包,我猜他可能是跑采购的。他穿着一件白衬衣,为了掩盖他发福的身体,白衬衣没有塞到裤子里,那件衣服估计他睡觉的时候也穿,后背上有一条熨不平的褶皱。他有一头黑得很浓密的头发,在头发的映衬下,脸色白里透红,却又臃肿不堪。
  爸爸没了以后,对家里来的每一个男人我都很警惕,他看见我,冲我难为情地笑了一下,然后问我妈妈:“这是阿华吧?这么高了!”说着他想来摸我的头,我避到了一旁。
  我说了一句很不客气的话:“我不认识你!”
  妈妈开始呵斥我,说我不懂礼貌。为了掩盖做贼心虚,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了几个橘子,塞到我手里,我拿着橘子,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把它们放到了桌子上。这个过程,妈妈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我知道她在看我,但我不敢抬起头来跟她对视。显然我没有把橘子收下,让她有些伤心。
  妈妈忧愁地看着我,跟那个男人说,“怎么把他养大?他还这么小!”妈妈说着,眼泪流了下来,她的表情好像很厌恶我,这让我很难受。
  “总会有办法的,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们母子。” 他那张白里透红的脸抖了一下。
  我听着那句话,觉得有些恶心,冲长板凳的腿踢了一脚,发出了很响的声音,妈妈想打我,却被他拦住了,他笑得很尴尬,说:“小孩子嘛,总有淘气的时候。”
  我随即顶了他一句:“谁是小孩!”显然对我的反应他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被一个小孩顶撞,他又感到脸上有点挂不住,却又不能真生气,他站在窗户前,装作看窗外的风景,那模样滑稽极了。这时候,妈妈到处找竹条,她准备狠狠地收拾我。我看到那个男人也没有要劝架的意思,过了一阵,他失望地叹了声气,然后跟我妈妈说:“我走了。”
  妈妈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他身上,她连声道歉,说我都是她宠坏的,让他喝口茶再走。
  那个男人已经把公文包拎在了手上,他说下次吧。说话的时候眼眶红通通的,仿佛快哭了。他匆匆忙忙地走了,妈妈一直站在门口,看着他走远。
  他走路有点松松垮垮,简直难看极了。
  他肯定有一个白乎乎、软绵绵的肚子。我咬牙切齿地想着。
  妈妈回到屋子里,我抓起桌上的几个橘子,把它扔出了门外,妈妈飞扑上去,捡了回来,她说:“你怎么能这样?”
  我涨红了脸说:“不稀罕,他喜欢你。”
  妈妈被我说得哑口无言,她的脸火烧火燎了起来,默默地把橘子捧进了里屋。我在外面待了一阵,进去的时候发现妈妈正在剥他送来的橘子。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说:“你有点骨气好不好?”妈妈竟然轻易地被我说哭了。
  这个男人前后进三七市不过一刻钟时间,但三七市的每个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他们笑嘻嘻地问我:“你妈妈给你找了个新爸爸啦?”我冲他们怒目而视,他们仍旧很开心,继续问我:“他是干什么的呀?”我攥紧了拳头,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但一个小孩的拳头太小了,他们谁都不放在眼里。
  “别说了,别说了,再说他要哭了。”我真的就哭了,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忍也忍不住。
  我大伯出来了,之前取笑我的人眨眼间全散了,有几个还留在附近,装作跟自己无关的样子。大伯问我:“有人来过了?”我点点头。
  “让你喊爸爸了吗?”我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
  “你把他赶走了?”我又点点头。
  “做得好!”大伯搂了我一下,然后说,“记住!你爸爸只有一个,他已经死了!”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泪水糊住了整个眼眶,一个水汪汪的世界。
  之后,穿白衬衣的那个人大概知道了难度,再也没有来过。那段时间,妈妈特别容易哭,比如给我纳鞋底的时候,针扎到指头,她也会哭。我知道那是一种脆弱的心理,只要有这种心理,她早晚还得再给我找一个“爸爸”。
  外婆又过来催她,意思是趁着我年纪小,赶紧找一个,不然等我长大了,这事情就不好办了。妈妈看着我,她感到了为难,她觉得如果她改嫁了,而弄得我们母子不和,这有些得不偿失。   晚上,妈妈吃完饭后,没有立刻收拾碗筷,她跟我说,有事情要跟我谈谈。一下子那么严肃,让我有些意外,虽然我已经猜到了她还是谈找对象的那点事。
  她说:“你爸爸在的时候,妈妈不工作,这日子也过惯了,现在他没了,再这样下去,家里生活成困难了。”
  我迫不及待地说:“吃得差点没关系,我能忍受。”
  “如果妈妈再嫁人,也是为了这个家好。”妈妈低着头,自顾自地说着,她大概把这句话藏在心里很久了,我能感受到它从妈妈嘴里说出来有一股力量。妈妈语气转而软了下来,她说,“当然他首先得对你好,能让你接受,你看不上眼,妈妈也不要!”
  妈妈的话听起来像在讨好我,有一股央求的味道,我准备好回击她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妈妈继续说:“这是一个回避不了的问题,你应该早一点考虑起来,你需要什么样的人做爸爸?”
  “我爸爸已经死了。”我说完这句话,感到莫大的委屈,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当然他代替不了你亲爸爸,如果要选择,又不得不选,你希望是什么样的人?”妈妈十分耐心地讲着。
  “可是……我觉得没有那个人,我们也可以生活。”我站在妈妈跟前,因为难受,把衣角一圈圈地折了起来,死死地捏在手里。透过门框,我看到爸爸用过的渔网堆在门前的柴垛上,长时间没用,渔网已经干透,从青绿色变成了草灰色。“荤菜没有,我可以出去捕鱼。”
  妈妈似乎因为我的固执有点生气了,但她没发脾气,她继续耐心地跟我讲:“你还小,许多问题你还不懂!家里有很多重活,比如挑谷担,妈妈根本挑不动,需要有个像爸爸那样的男人来做。”
  我本来想说可以让大伯来帮忙,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知道这么说会让妈妈生气的。妈妈看我不说话,她趁热打铁地说:“妈妈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怕把爸爸忘了,放心!这个屋的主人永远是你爸爸,我们把你爸爸的照片一直挂在这个屋的墙壁上。”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爸爸,那是他参军时拍的照片,跟我印象中那个每天清晨开着拖拉机运石灰的爸爸并不很像。他退伍回来后,也没正正经经地拍过照片,大概就是这张照片惹的。在最好的年华面前,人就活得越来越潦草,直至不修边幅,胡须满面。
  妈妈一直在旁边热切地等待着我的回应,我看着她说:“是不是我不答应,你会不要我?”
  妈妈呆了一下,她缓过神来,突然一把把我搂进了她怀里,她哭了,她说:“不会的,妈妈宁可不嫁人,也不能不要你!”
  也很奇怪,妈妈让了步以后,我心里反而没那么排斥那件事了。我安慰她说:“让我再想想,说不定再过些日子,我会同意。不要穿白衬衫的,也不要拎公文包,还不许是个白胖子。”
  妈妈被我说笑了,她说:“那个人不会来了。”
  那之后,夏天就来了,那年的夏天跟以往有些不同,一连二十多天的红太阳把大地烤成了一块一块规规则则的豆腐干。我恨不得每天都泡在水里,暑假也没别的事,我一直在水库边钓河虾。有一天回家我看到了久违的奎叔,他是我爸爸生前的好友,以前常来我家,爸爸过世后,他不太来了,大概觉得跟妈妈这样一个女人没什么好谈的。
  那天进家门的时候,我看见他堂堂正正地坐在八仙桌前喝茶,那架势跟以前不太一样,爸爸在的时候,他常常躺在我们睡午觉的竹榻上,有时候穿一条灯笼裤,拖一双拖鞋,用一只手支起脑袋,像个醉罗汉。那天,他的脸色很严肃,妈妈则坐在另一侧,脸红得很厉害,她也把茶杯放在桌子上,不停地喝茶,拿茶杯的手还微微有些颤抖,仿佛有一种惊慌的劲头还没有缓过去。
  我喊了一声奎叔,他只朝我看了一眼,没有从跟我妈妈谈话的语境中脱离出来的意思。我听到他跟妈妈说:“阿发没了还不到一年,你就带回一个男人,这让他有了想法。”
  妈妈争辩道:“又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他只来了一下就走了,什么事都没有。”
  “别人不这么看,以为你没了男人就过不了日子了,这话说出来不好听,我只是实话实说。”
  我看到妈妈抹了抹眼角,她说:“阿发没了,他们谁都想欺负我,连阿发的丧葬费都没让我经手。”
  “你现在就别为钱的事去争执了,越想钱,人家越觉得你有问题。存在儿子名下不好吗?做父母的哪个不为孩子考虑的?”
  妈妈不再说什么,奎叔后来就站起来要走了,临走的时候,妈妈感激起他来,说:“今天多亏了你,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奎叔摆摆手,意思叫我妈妈别多说了,他走到门口,突然有些伤感起来,说:“要是阿发还在,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家里少个男人总是不行的。”
  我渐渐听出点门道来,好像是妈妈被人欺负了,奎叔救了她。
  妈妈听了奎叔的那句话,仿佛有些感动,她送到了门口,站住了脚步说:“有空多来串门,阿发不在了,我也把你当自家兄弟。”
  如果在以前,我肯定会对妈妈的这句话有所警觉的,爸爸过世后,她跟别的男人说的每句话我都会在脑子里转一遍,唯有这次,我觉得很自然。
  我问妈妈是不是发生了难堪的事,是奎叔救了她,她很吃惊,她说她低估了我的理解能力,以后不能再把我当孩子看待了。
  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动了心思,我想如果以后妈妈要找对象,最好是找奎叔这样的人。我把这个念头埋在了心里。
  妈妈说:“你爸爸离开得太突然了,有些事情都来不及交代,只能我们自己张罗。你奎叔是个好人,可惜他也很不幸。”
  妈妈指的是奎叔的老婆是个弱智女人,据说当初生女儿的时候,她把女儿生在了马桶里,差一点淹死。是奎叔看出了苗头,问她在干吗,她说上厕所,奎叔看她神情不对,一把把她拉开马桶,果然婴儿掉在了马桶里。
  在这样的家庭里,奎叔总要付出得比常人多,但这事不能拿出去跟人说,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忍受。好在老天有眼,他的女儿长得像他,异常乖巧,三七市的人们都很喜欢她。
  妈妈问我在想什么,我这才发觉自己出神了,我说没什么,让她把欺负她的人告诉我。妈妈瞪大了惊恐的眼睛说:“干吗?小孩子不该掺和大人的事。”   “你告诉我他是谁。”
  “告诉你有什么用呢?再说你奎叔赶到得很及时,冲进门来,那个人什么也没做,一看形势不妙,就走了。”
  “他是谁?”
  “你知道了没什么好处的,我们孤儿寡母吃点哑巴亏就算过去了。”
  “我现在打不过他,等我大了,他老了,吓也吓死他。”
  妈妈似乎为我有些自豪,但她又感到了不安,她说:“你怎么能有这样的念头?妈妈知道你是个小大人了,有这份心就好了,我们不该为这样的人生气,不值得!”
  这之后,奎叔经常来我家,他不光人来,还提着东西。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老是拎着一条鲤鱼来,好像他在某个地方藏了一大池塘的鲤鱼,想起来的时候就捞一条过来,那些鲤鱼在他手上的时候,被一根稻草穿过鳃帮,好像死了,但往地上一放,它又活蹦乱跳了起来。我经常吵着让他带我一起去捕鱼,他总是笑笑。
  妈妈从此也没跟我提起找对象的事,我估计她心里的位置被奎叔给占了。每次奎叔来的时候,妈妈总是忙前忙后,只要奎叔留下来吃饭,她脸上会散发出一层若有若无的光彩。
  有一次,我回到家里,撞见了他们。门是虚掩着的,屋子里很安静,就在我放下书包的时候,我听到了屋里的动静。
  “她知道你来我家吗?”是妈妈的声音。
  “不知道。”奎叔的声音。
  “我不求别的,只要你对我好,对阿华好,没有名份也没关系。”
  奎叔沉默。然后是热火朝天的亲嘴声。
  “别……”
  “怎么了?”
  “我觉得阿发在墙上看着我们。”
  “我不管,谁叫你对我们母子好。”
  “这样太对不起阿发了,我有障碍……”
  然后,里屋里传来了“乒乒乓乓”的声响,像两头大野兽扭打了起来。
  我从屋里退了出来,出门的时候,又把门悄悄地掩上了。我东逛逛西逛逛,一直逛到了三七市的边上,大伯从田里回来了,他看见我说:“这么晚了还不回家?”我说:“马上就回去。”大伯又嘀咕了一句:“怕是有家不能回了吧?”就这一句话,我突然对大伯厌恶起来。
  三七市到处都是这样的恶毒言语,我经常会碰到这样的嘲讽。只要有我在的场合,远处走来一个陌生男人,他们就会冲我喊:“阿华,那是你爸爸吗?”农忙的时候,去隔壁的稻田借几把镰刀,有人会笑嘻嘻地把镰刀抓在手上,故意不给我,然后跟我说:“叫一声爸爸!”
  我来到了三七市的大门下,不禁又回忆起爸爸背着我在马路上行走的场景,他问我:“你看看,三七市到了没?”我看到了那扇大门,那扇大门就立在村口,每一个进入三七市的人都必须从它底下走过。我现在知道了,它叫贞节牌坊,在那里立了几百年了。站在耸立着的大门下面,我仿佛感到自己成了一只蚂蚁,可是我很想从它的石基下咬下一块,看着它轰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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