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们到直岛去。刘芸说，我们把车也开到岛上去。
我不要去直岛。我说，我要去小豆岛。
你都去过一次小豆岛了，刘芸说。
我还要去，我说。
小豆岛不好玩，刘芸说。
我觉得挺好玩的，我说。
刘芸板着脸，那你自己去好了。
我就自己去了。小豆岛。
实际上我全忘光了，上一次去小豆岛已经是三年以前。
所以我來到了一个一个人都没有的售票处。半个小时以后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误的售票处。
我出了大门，穿过一叠叠得很高的碗和盘子，走到一个对的人很多的售票处。
土庄？或者草壁？我根本就忘了三年之前去的是哪一个港口。
于是草壁，三分钟后就开船。
我赶上了大船，但是没有人向我鞠躬，我也许什么都忘了，但是日本人鞠躬鞠得一塌糊涂，我是记得很清楚的。
我问我的朋友们怎么都不来香港买东西了，他们都是这么回答我的。他们宁愿去日本，日本人鞠躬鞠得一塌糊涂。现在他们只好回香港买了，日本人也不鞠躬了。
没有了刘芸，我上了最上层，风把裙子吹成花;又下到最下层，一个人都没有。来回数了好几遍，整条船的乘客没有超过五个。我坐到橙黄色的椅子上面，又坐到翠绿色的椅子上面，坐来坐去，小豆岛就到了。
一辆旅游巴士等在码头，我走出了船舱，旅游巴士开进了船舱，船就开走了。
再去一下橄榄公园？我不知道。上一次去橄榄公园我全忘光了，到底是三年之前了。我只记得我和刘芸都是失业妇女那个时候，三年之间，刘芸倒成长为一个民宿老板娘了。
我打开手机，想要问一下我去哪儿才好，除了橄榄公园。
“亲们如果都从一个港口往返的话，可以买往返票哦，返程票九折折扣哦。”刘芸在她的民宿客人群组里发了这么一条。
上船前我加入了刘芸的民宿客人群组。刘芸说，我空是吧，你要问自己进群在群组里问，不要问我，我一个字都不会答的。
我都气得浑身发抖了。她跟我一句都懒得说，倒跟她的客人们一口一个“亲”的。要不是这条迟到的短信，我就可以有个九折了，可是我不知道，我买的是单程，原价。
我沿着路边朝前走，走到一个巴士站下面。我是这么想的，有巴士我就上，管它去哪儿。
半个小时以后，我怀疑这个巴士站是假的。
我走回港口查时刻表，发现巴士站不是假的，但是下一班车是一个小时以后。
如果想尽快去那儿，就去对面的巴士站，有一趟车会带你去一个映画村。时刻表是这么说的。
我去过那个映画村，记得太清楚了，那个村里什么都没有。但是我赶上了巴士，坐到了最后一排。半个小时以后，巴士开到了一条小路上面，我怀疑这个巴士是假的，多大的岛啊，它能开半个小时还开不到？
小路的正中间，巴士掉了个头，往回开。
然后就到了。
我把一堆硬币放在手心，司机迅速地挑选了几个对的。我很抱歉。
好像在哪儿看到，日本人从来不麻烦别人，自杀都是走进深山老林挂在一棵树上，很少很少跳楼跳海跳轨，能不麻烦别人就不麻烦别人。
香港经常有人跳轨，我是想不通的，因为一有人跳轨，火车就要停一个钟。难道是为了让搭火车的人记得？而且记得很牢？这个动机，很奇特。
映画村。
跟上次一样，我要了一个学生餐。一碗稀薄咖喱、土豆碎片、一个糖霜面包、一杯牛奶和一个冻得硬梆梆的橘子。跟上次一样，我把橘子还给了他们。
好像在哪儿看到，为了要穷人家的孩子也去上学，就许诺给他们面包和牛奶，穷人只好把孩子送去上学，只是为了面包。穷人又没有别的选择。
吃完面包蘸咖喱，映画村转了三圈，又转了三圈，跟上次一样，什么都没有。出大门一个码头，开过来一条船，船上一个船夫。
我看着那条船，还有那个船夫。根本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
橄榄公园？我问船夫。
他点头。我就上了船。
上了船以后我发现他一句英语不会。
船开动了，而且开得飞快。
风不断地灌到我的嘴里，我想的全是刘芸，要不是刘芸要做那个什么民宿，现在就是我们俩一起坐在这条小船上了，我们俩一起冻得瑟瑟发抖，风灌到我们俩的嘴里。可是她是一个民宿老板娘了，她得做一个民宿老板娘应该做的事情。如果没有人花钱雇她来小豆岛，她就不会来小豆岛。
她为什么一定要去做民宿呢？
给你讲个鬼故事吧。一年半前的一个半夜，刘芸突然跟我说。
我说，白天讲行不？
她说不行，白天她要睡觉。
我只好说好吧。
她说，我今天去看房子了。
我说，看房子干吗？
她说，买房子啊。
我说，买房子干吗？
她说，做民宿啊。
我说，那我可以住在你的民宿里吗？
她说，可以，但你不要在旺季人多的时候来。
我说，什么时候人不多？
她说，我怎么知道。
我只好说，好吧，房子看好了？多少钱？
五百八十万。刘芸说，一户建，楼上楼下四个房间呢，都挺宽敞的，还附赠五个全新空调呢。
我说，买啊。
她说，是啊我还价五百五十万，成了就要了。结果中介不紧不慢地说，可以的，帮你问一下屋主，但在你买之前，有几点说明：第一，这个房子一楼曾经进过水;第二，这个房子的女主人跳海死的，虽然不是死在这个房子里，还是有必要说明一下。
我说，你买了？五百五十万？
我瞬间凝固了好不好。刘芸说，我赶紧跑了。 如果客人想要差评，永远都找得到理由。刘芸说，比如床上用品有线头和褶皱。
褶皱这两个字一出来。我只想说，现在的客人们都太有文化了。
如果我要给刘芸一个差评，只能够是，你为什么要去做一个民宿老板娘？你就没有别的选择了？你都不是你了。
刘芸一定会给回我一个差评，你就是你了？你四十三了知道不？你都不知道你不要做什么。
谁都没有别的选择。
我忘了置身濒绝孤岛，忘了眼泪不过失效药。这是陈粒唱的。
下山的路经过一个手工制面所，面条一根根竖挂在路边，风吹过来，面条们就动了。我停下来看了好一会儿动来动去的面条。
为什么素面会好吃？如果你也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如果什么都没有，只好做唯一有的，只做一个东西，盯着做，做几十年，做成固定模式，少一粒盐多一秒都是冒犯。又没有选择。
我赶上了去港口的巴士，一分钟以后，回到了草壁。
下一班船是两个小时以后。
一个人都没有，卖票的人都没有，要不是我就是从这个港口来的，我真的怀疑这个港口是不是假的。
“天使之路！”刘芸发到群组里一条，“亲们亲们，退潮前后，有六个小时呢，可以看得见连接到小岛的沙路哟。”
我不生气，我呆呆坐在没有人也没有东西卖的港口，如果现在去天使之路，下一班巴士是半个小时以后。可是我去天使之路做什么？看那条有时有有时没有的沙路？
我没见过吗？有没有的沙路，香港就有，去往桥头岛的路，随潮水出没，名字都没有的一条路，路两旁一堆菠萝包乱石，真的很像很像菠萝包的石头。天使之路有菠萝包石头吗？肯定没有。我不知道天使之路有什么，我又没有去过。我想起来三年之前我遇到过一对台湾夫妇，因为我给他们带了路，把他们从橄榄公园带到了酱油工坊（天知道我怎么会带路的，第一次去的小豆岛），他们送给我一块凤梨酥。为什么要带凤梨酥来日本？来日本不是吃吃吃的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凤梨酥和酱油冰淇淋还挺搭的。再把他们带去港口的时候，我想起来是土庄，土庄港口，去往土庄的巴士，他们中途下了车。
我们要去天使之路了啦，他们是这么说的。
他们就和一堆人一起下了车，一起去了天使之路。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我当然再也不会见到他们，就算是见到，也许在台湾，也许在香港，我连他们的脸都忘光了。
如果在土庄，一定可以买点什么，橄榄油素面、橄榄油汽水、橄榄油朱古力、橄榄油洗面奶，可是我在草壁，我只有钱。
路的對面有一间便利店，我买了一根香蕉。
沿着海滩走出去，一条路的尽头，不是不想再往前走，实在是没有路了。一条船开过来，不是我要搭的船，我看着那条船开过来，开过来，开过来，靠了岸，这才过去了十分钟。
我没有住刘芸的民宿，我住在JR酒店。我的理由是我从来不住民宿，谁的民宿都不住。这个世界上就是有我这种人，我不要与任何人建立关系，我只要一个人待着，入房退房都不要理我，就让我一个人待着。
你这种人真的不要住民宿了。刘芸说，你这种人最好就不要出门。
怎么就有人要住民宿的？这是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问题，刘芸去内地都住民宿。她的理由是要考察中国内地的民宿情况。
豪华啊。刘芸是这么说的，装修得跟七星级一样。
你住过七星级？我问。
刘芸白了我一眼。
内地的民宿老板娘都叫我亲亲。刘芸是这么说的。
你马上就学会了？我说，你知道内地有个淘宝吧？全淘宝都是亲亲。
装修七星。刘芸说，但是卫生间厨房的卫生真的一粒星都给不到。
你计较什么？我说，人家都叫你亲亲。
投影电影不好放吧，微信民宿老板娘。刘芸说，她说亲亲啊我也不会放啊，这样吧给你一个淘宝链接，你自己联系卖投影仪给我的淘宝店吧亲亲。
你联络淘宝店了？
没。刘芸说，我就算了，又不是一定要看。
所以我是不住民宿的，我说。
我做了民宿老板娘才体谅到别的民宿老板娘，刘芸说。
我要是辛辛苦苦的绝对不原谅其他人的不辛辛苦苦，我说。
你又怎么知道其他人不辛苦。刘芸说，如果你自己从来就没有辛苦过。
你怎么知道我不辛苦。我说，你又知道这些年我过成什么。
有的人光是活着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刘芸说。
我连连点头。
说的就是我这种人。刘芸又补了一句。
我只好闭嘴。幸好我没有住她的民宿。
船来了。我上了船，这次真的是一个乘客都没有，除了我。除了后来追上来的一个老太太。都下午四点了，也不知道她去高松干什么。如果她就是从高松去小豆岛又要回高松的，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小豆岛，这个岛什么都没有。我当然再也没有见过她。
一个人站在岸边挥手，饱含深情。
我想的是，每趟船都这么用情？最后天黑了的尾班船，是不是就把情用尽了。
我可以看着他的身形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个挥动着的深情的手，我真的被打动了。也许日本人是不鞠躬了，但是我的朋友们还是继续不要来香港买东西了吧。香港又没有人挥手。
可是他挥了一会儿也就转身走了，日本人模式，肯定挥几下都是计算好的。
赶紧挪回酒店躺倒。这是我现在想的，明天还要回东京。
刘芸的民宿就在即将靠岸的港口，那个房子，我是一路看着的。我不住，如果一定要我住在那个房子里，我会心痛死的。
刘芸什么依靠都没有。刘芸的父母是这么跟我讲的，如果不给她买个房子，她老了以后怎么办哪。 我父母也是这么跟我讲的，你什么都不会，老了以后怎么办啊？要不给你留套房子吧，老了以后收租。
她还会写小说啊。刘芸的父母跟我的父母说，我家刘芸可真的是连小说都不会写啊。
写小说能写一辈子啊。我的父母跟刘芸的父母说，连个工作都没有。
要不就买房子吧。父母们都说，她们老了以后就让她们收租。
刘芸的父母就给她买了一个公寓房子，刘芸用那个公寓房子做了一个半月民宿，直到有一天公寓的管理处叫来了两个日本警察抓她。
日本警察都很矮吧？我问刘芸。
矮不矮的不关你事。刘芸说，你要是敢跟我爸妈说，我就杀了你。
香港警察都挺矮的你信不。我说，我有一天报警来着。
为什么？刘芸问。
在楼下吃饭的时候旁桌的人跟我讲大陆人滚。
你不是香港人吗？刘芸说。
我是不是的不关你事。我说，我报警啊，打了三遍911才反应过来香港是打999的。
来了两个挺不高兴的警察。
我可以骂回吗？我问警察。
是担啦，警察说。
我可以打回吗？我问警察。
唔得啦，警察说。
动嘴可以动手不可以？
系啊。警察说，唔该睇下身份证。
没带，我说。
身份证要随身带的嘛，其中一个说。
我上楼拿一下？我说。
好啊，我在楼下等你。另外一个说。
刘芸说，你写小说啊？
你要是敢跟我爸妈讲我在香港的处境，我也会杀了你的，我说。
杀了我吧。刘芸说，我生无可恋。
接下来的一年我果然失去了她的所有消息，发微信给她她也不回。我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之前她都消失过十年，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十年她过得是不是比我还辛苦。
那一年我爸突然生病，我们家卖了三套房子，一套刚够一个月ICU，给我收租的房也没了，我老了以后可能只能靠自己写小说了。
刘芸突然出现了。
日本民宿法出台了！刘芸激动地说，我要做民宿！
你只能做民宿。我说，你又不会写小说。
刘芸到处看房子，各种房子，那个进了水又跳了海让她买不到空调的房子真让我印象深刻。
公寓卖了啊，我说。
卖不出价钱。刘芸说，而且是我爸妈给我养老用的，留着吧。
那个港口的房子她只看了一眼，第一眼。
她站在大门口拍了一张照片发给我。
我说买。反正不是我的钱。
买，刘芸咬着牙说。
买了。
刘芸每隔几天给我发一条微信，说的全是那个房子。我不用回复她，她有发微信的空绝对没有看微信的空。
昭和的地板風格，房主保存得那么新，有点感动。把和室的窗框擦好了，还擦了窗和地。
一捅就破的障子纸，经过多天的努力完工，这次用的是捅不破的。
我是一个粉刷匠，刷刷刷。
房顶刷完啦。
爸妈培养我们成为文艺美少女是为了有一天变身无所不能的大婶刷墙刷橱柜不求人吗？
这灯恐怕是三十年没擦过。我擦擦擦。
终于整理出来了一个二楼客厅。
修一条和邻居共用的小院围墙，邻居出一半钱，一条围墙五十七万。
收拾了院子，买了一个小蘑菇，等它长出青苔我恐怕老了。
房顶粉刷中。
手工制作门牌。
装烟雾报警器。
把一个空置的空调专线改成普通插座，多了一路专用电源。
二楼的热水管道和一楼分开设置，水势和热量令我感动。
为了停大车去掉了车棚，工人人工费及车棚的废材处理费三万四千元，脚的断面帮我用水泥抹平还要一万，我说我自己抹！
二楼和室换了榻榻米。
种下两棵蜜柑。
钥匙圈做好啦！
约人来换锁，五千元。
我说刘芸，这个房子我出钱了吗？你连修个围墙五十七万换个锁五千都跟我讲？
榻榻米一块一万二，刘芸说。
我肯定不住你那儿。我说，要弄坏了我没钱赔。
刘芸发来一张旅馆业营业许可证。
我说，我都瞬间凝固了刘芸你现在是一个三百六十五天都合法的旅馆老板娘了哟。
这一路走过来是不是一件行为艺术？刘芸问。
遍路才是吧？我说。
那是修心。刘芸说，绝对不是行为艺术。
做民宿也修心，我说。
跟遍路还是不能比的，刘芸说。
不都是各种事情与身心碰撞的感受？我说，我看旅游书看的，遍路即修行。
见过遍路人吧？
见过。我说，有一个人的草帽上还写着“同行二人”，干吗？当我不会数数吗？
草什么帽。刘芸说，那是笠，笠笠笠。弘法大师的一个发愿，只要有人走上遍路旅途，他便将陪伴守护，从始至终。
那么到底几个人？
我不跟你讲了，我要去清扫我的民宿了，又有人留了一堆碗。刘芸说，跟你都是废话。
你当是修行好了，我说。
修什么行？刘芸叫起来，灯火齐明！垃圾不分类！
你别再叫我洗你的牛奶盒子了行不？洗了还得剪好晾干叠好。我说，为了不用洗我都忍着不喝了。
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有的资源弄脏了就不能回收了，你会于心不安的。
我不会不安。我说，我非常安。香港人最会分类了，蓝色箱子放纸的，橙色箱子放金属的，棕色箱子放塑胶的。
刘芸冷笑，高级化妆品买一箱？包装全拆了跟一堆只尝了一口就扔掉的食物一起扔进不可回收垃圾桶？
没有一个人能够成为一个代表。我说，就好像我能够代表地球人吗？
你不是地球人吗？刘芸说，你火星来的？
气得浑身发抖了我。
船靠了岸。我赶紧回酒店睡觉，明天还要回东京。
再次穿过那一叠叠得很高的碗和盘子，我想的是刘芸一定还在洗碗。
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但海明威后面还有：一个人必须是这世界上最坚固的岛屿，然后才能成为大陆的一部分。
我不要去直岛。我说，我要去小豆岛。
你都去过一次小豆岛了，刘芸说。
我还要去，我说。
小豆岛不好玩，刘芸说。
我觉得挺好玩的，我说。
刘芸板着脸，那你自己去好了。
我就自己去了。小豆岛。
实际上我全忘光了，上一次去小豆岛已经是三年以前。
所以我來到了一个一个人都没有的售票处。半个小时以后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误的售票处。
我出了大门，穿过一叠叠得很高的碗和盘子，走到一个对的人很多的售票处。
土庄？或者草壁？我根本就忘了三年之前去的是哪一个港口。
于是草壁，三分钟后就开船。
我赶上了大船，但是没有人向我鞠躬，我也许什么都忘了，但是日本人鞠躬鞠得一塌糊涂，我是记得很清楚的。
我问我的朋友们怎么都不来香港买东西了，他们都是这么回答我的。他们宁愿去日本，日本人鞠躬鞠得一塌糊涂。现在他们只好回香港买了，日本人也不鞠躬了。
没有了刘芸，我上了最上层，风把裙子吹成花;又下到最下层，一个人都没有。来回数了好几遍，整条船的乘客没有超过五个。我坐到橙黄色的椅子上面，又坐到翠绿色的椅子上面，坐来坐去，小豆岛就到了。
一辆旅游巴士等在码头，我走出了船舱，旅游巴士开进了船舱，船就开走了。
再去一下橄榄公园？我不知道。上一次去橄榄公园我全忘光了，到底是三年之前了。我只记得我和刘芸都是失业妇女那个时候，三年之间，刘芸倒成长为一个民宿老板娘了。
我打开手机，想要问一下我去哪儿才好，除了橄榄公园。
“亲们如果都从一个港口往返的话，可以买往返票哦，返程票九折折扣哦。”刘芸在她的民宿客人群组里发了这么一条。
上船前我加入了刘芸的民宿客人群组。刘芸说，我空是吧，你要问自己进群在群组里问，不要问我，我一个字都不会答的。
我都气得浑身发抖了。她跟我一句都懒得说，倒跟她的客人们一口一个“亲”的。要不是这条迟到的短信，我就可以有个九折了，可是我不知道，我买的是单程，原价。
我沿着路边朝前走，走到一个巴士站下面。我是这么想的，有巴士我就上，管它去哪儿。
半个小时以后，我怀疑这个巴士站是假的。
我走回港口查时刻表，发现巴士站不是假的，但是下一班车是一个小时以后。
如果想尽快去那儿，就去对面的巴士站，有一趟车会带你去一个映画村。时刻表是这么说的。
我去过那个映画村，记得太清楚了，那个村里什么都没有。但是我赶上了巴士，坐到了最后一排。半个小时以后，巴士开到了一条小路上面，我怀疑这个巴士是假的，多大的岛啊，它能开半个小时还开不到？
小路的正中间，巴士掉了个头，往回开。
然后就到了。
我把一堆硬币放在手心，司机迅速地挑选了几个对的。我很抱歉。
好像在哪儿看到，日本人从来不麻烦别人，自杀都是走进深山老林挂在一棵树上，很少很少跳楼跳海跳轨，能不麻烦别人就不麻烦别人。
香港经常有人跳轨，我是想不通的，因为一有人跳轨，火车就要停一个钟。难道是为了让搭火车的人记得？而且记得很牢？这个动机，很奇特。
映画村。
跟上次一样，我要了一个学生餐。一碗稀薄咖喱、土豆碎片、一个糖霜面包、一杯牛奶和一个冻得硬梆梆的橘子。跟上次一样，我把橘子还给了他们。
好像在哪儿看到，为了要穷人家的孩子也去上学，就许诺给他们面包和牛奶，穷人只好把孩子送去上学，只是为了面包。穷人又没有别的选择。
吃完面包蘸咖喱，映画村转了三圈，又转了三圈，跟上次一样，什么都没有。出大门一个码头，开过来一条船，船上一个船夫。
我看着那条船，还有那个船夫。根本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
橄榄公园？我问船夫。
他点头。我就上了船。
上了船以后我发现他一句英语不会。
船开动了，而且开得飞快。
风不断地灌到我的嘴里，我想的全是刘芸，要不是刘芸要做那个什么民宿，现在就是我们俩一起坐在这条小船上了，我们俩一起冻得瑟瑟发抖，风灌到我们俩的嘴里。可是她是一个民宿老板娘了，她得做一个民宿老板娘应该做的事情。如果没有人花钱雇她来小豆岛，她就不会来小豆岛。
她为什么一定要去做民宿呢？
给你讲个鬼故事吧。一年半前的一个半夜，刘芸突然跟我说。
我说，白天讲行不？
她说不行，白天她要睡觉。
我只好说好吧。
她说，我今天去看房子了。
我说，看房子干吗？
她说，买房子啊。
我说，买房子干吗？
她说，做民宿啊。
我说，那我可以住在你的民宿里吗？
她说，可以，但你不要在旺季人多的时候来。
我说，什么时候人不多？
她说，我怎么知道。
我只好说，好吧，房子看好了？多少钱？
五百八十万。刘芸说，一户建，楼上楼下四个房间呢，都挺宽敞的，还附赠五个全新空调呢。
我说，买啊。
她说，是啊我还价五百五十万，成了就要了。结果中介不紧不慢地说，可以的，帮你问一下屋主，但在你买之前，有几点说明：第一，这个房子一楼曾经进过水;第二，这个房子的女主人跳海死的，虽然不是死在这个房子里，还是有必要说明一下。
我说，你买了？五百五十万？
我瞬间凝固了好不好。刘芸说，我赶紧跑了。 如果客人想要差评，永远都找得到理由。刘芸说，比如床上用品有线头和褶皱。
褶皱这两个字一出来。我只想说，现在的客人们都太有文化了。
如果我要给刘芸一个差评，只能够是，你为什么要去做一个民宿老板娘？你就没有别的选择了？你都不是你了。
刘芸一定会给回我一个差评，你就是你了？你四十三了知道不？你都不知道你不要做什么。
谁都没有别的选择。
我忘了置身濒绝孤岛，忘了眼泪不过失效药。这是陈粒唱的。
下山的路经过一个手工制面所，面条一根根竖挂在路边，风吹过来，面条们就动了。我停下来看了好一会儿动来动去的面条。
为什么素面会好吃？如果你也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如果什么都没有，只好做唯一有的，只做一个东西，盯着做，做几十年，做成固定模式，少一粒盐多一秒都是冒犯。又没有选择。
我赶上了去港口的巴士，一分钟以后，回到了草壁。
下一班船是两个小时以后。
一个人都没有，卖票的人都没有，要不是我就是从这个港口来的，我真的怀疑这个港口是不是假的。
“天使之路！”刘芸发到群组里一条，“亲们亲们，退潮前后，有六个小时呢，可以看得见连接到小岛的沙路哟。”
我不生气，我呆呆坐在没有人也没有东西卖的港口，如果现在去天使之路，下一班巴士是半个小时以后。可是我去天使之路做什么？看那条有时有有时没有的沙路？
我没见过吗？有没有的沙路，香港就有，去往桥头岛的路，随潮水出没，名字都没有的一条路，路两旁一堆菠萝包乱石，真的很像很像菠萝包的石头。天使之路有菠萝包石头吗？肯定没有。我不知道天使之路有什么，我又没有去过。我想起来三年之前我遇到过一对台湾夫妇，因为我给他们带了路，把他们从橄榄公园带到了酱油工坊（天知道我怎么会带路的，第一次去的小豆岛），他们送给我一块凤梨酥。为什么要带凤梨酥来日本？来日本不是吃吃吃的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凤梨酥和酱油冰淇淋还挺搭的。再把他们带去港口的时候，我想起来是土庄，土庄港口，去往土庄的巴士，他们中途下了车。
我们要去天使之路了啦，他们是这么说的。
他们就和一堆人一起下了车，一起去了天使之路。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我当然再也不会见到他们，就算是见到，也许在台湾，也许在香港，我连他们的脸都忘光了。
如果在土庄，一定可以买点什么，橄榄油素面、橄榄油汽水、橄榄油朱古力、橄榄油洗面奶，可是我在草壁，我只有钱。
路的對面有一间便利店，我买了一根香蕉。
沿着海滩走出去，一条路的尽头，不是不想再往前走，实在是没有路了。一条船开过来，不是我要搭的船，我看着那条船开过来，开过来，开过来，靠了岸，这才过去了十分钟。
我没有住刘芸的民宿，我住在JR酒店。我的理由是我从来不住民宿，谁的民宿都不住。这个世界上就是有我这种人，我不要与任何人建立关系，我只要一个人待着，入房退房都不要理我，就让我一个人待着。
你这种人真的不要住民宿了。刘芸说，你这种人最好就不要出门。
怎么就有人要住民宿的？这是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问题，刘芸去内地都住民宿。她的理由是要考察中国内地的民宿情况。
豪华啊。刘芸是这么说的，装修得跟七星级一样。
你住过七星级？我问。
刘芸白了我一眼。
内地的民宿老板娘都叫我亲亲。刘芸是这么说的。
你马上就学会了？我说，你知道内地有个淘宝吧？全淘宝都是亲亲。
装修七星。刘芸说，但是卫生间厨房的卫生真的一粒星都给不到。
你计较什么？我说，人家都叫你亲亲。
投影电影不好放吧，微信民宿老板娘。刘芸说，她说亲亲啊我也不会放啊，这样吧给你一个淘宝链接，你自己联系卖投影仪给我的淘宝店吧亲亲。
你联络淘宝店了？
没。刘芸说，我就算了，又不是一定要看。
所以我是不住民宿的，我说。
我做了民宿老板娘才体谅到别的民宿老板娘，刘芸说。
我要是辛辛苦苦的绝对不原谅其他人的不辛辛苦苦，我说。
你又怎么知道其他人不辛苦。刘芸说，如果你自己从来就没有辛苦过。
你怎么知道我不辛苦。我说，你又知道这些年我过成什么。
有的人光是活着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刘芸说。
我连连点头。
说的就是我这种人。刘芸又补了一句。
我只好闭嘴。幸好我没有住她的民宿。
船来了。我上了船，这次真的是一个乘客都没有，除了我。除了后来追上来的一个老太太。都下午四点了，也不知道她去高松干什么。如果她就是从高松去小豆岛又要回高松的，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小豆岛，这个岛什么都没有。我当然再也没有见过她。
一个人站在岸边挥手，饱含深情。
我想的是，每趟船都这么用情？最后天黑了的尾班船，是不是就把情用尽了。
我可以看着他的身形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个挥动着的深情的手，我真的被打动了。也许日本人是不鞠躬了，但是我的朋友们还是继续不要来香港买东西了吧。香港又没有人挥手。
可是他挥了一会儿也就转身走了，日本人模式，肯定挥几下都是计算好的。
赶紧挪回酒店躺倒。这是我现在想的，明天还要回东京。
刘芸的民宿就在即将靠岸的港口，那个房子，我是一路看着的。我不住，如果一定要我住在那个房子里，我会心痛死的。
刘芸什么依靠都没有。刘芸的父母是这么跟我讲的，如果不给她买个房子，她老了以后怎么办哪。 我父母也是这么跟我讲的，你什么都不会，老了以后怎么办啊？要不给你留套房子吧，老了以后收租。
她还会写小说啊。刘芸的父母跟我的父母说，我家刘芸可真的是连小说都不会写啊。
写小说能写一辈子啊。我的父母跟刘芸的父母说，连个工作都没有。
要不就买房子吧。父母们都说，她们老了以后就让她们收租。
刘芸的父母就给她买了一个公寓房子，刘芸用那个公寓房子做了一个半月民宿，直到有一天公寓的管理处叫来了两个日本警察抓她。
日本警察都很矮吧？我问刘芸。
矮不矮的不关你事。刘芸说，你要是敢跟我爸妈说，我就杀了你。
香港警察都挺矮的你信不。我说，我有一天报警来着。
为什么？刘芸问。
在楼下吃饭的时候旁桌的人跟我讲大陆人滚。
你不是香港人吗？刘芸说。
我是不是的不关你事。我说，我报警啊，打了三遍911才反应过来香港是打999的。
来了两个挺不高兴的警察。
我可以骂回吗？我问警察。
是担啦，警察说。
我可以打回吗？我问警察。
唔得啦，警察说。
动嘴可以动手不可以？
系啊。警察说，唔该睇下身份证。
没带，我说。
身份证要随身带的嘛，其中一个说。
我上楼拿一下？我说。
好啊，我在楼下等你。另外一个说。
刘芸说，你写小说啊？
你要是敢跟我爸妈讲我在香港的处境，我也会杀了你的，我说。
杀了我吧。刘芸说，我生无可恋。
接下来的一年我果然失去了她的所有消息，发微信给她她也不回。我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之前她都消失过十年，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十年她过得是不是比我还辛苦。
那一年我爸突然生病，我们家卖了三套房子，一套刚够一个月ICU，给我收租的房也没了，我老了以后可能只能靠自己写小说了。
刘芸突然出现了。
日本民宿法出台了！刘芸激动地说，我要做民宿！
你只能做民宿。我说，你又不会写小说。
刘芸到处看房子，各种房子，那个进了水又跳了海让她买不到空调的房子真让我印象深刻。
公寓卖了啊，我说。
卖不出价钱。刘芸说，而且是我爸妈给我养老用的，留着吧。
那个港口的房子她只看了一眼，第一眼。
她站在大门口拍了一张照片发给我。
我说买。反正不是我的钱。
买，刘芸咬着牙说。
买了。
刘芸每隔几天给我发一条微信，说的全是那个房子。我不用回复她，她有发微信的空绝对没有看微信的空。
昭和的地板風格，房主保存得那么新，有点感动。把和室的窗框擦好了，还擦了窗和地。
一捅就破的障子纸，经过多天的努力完工，这次用的是捅不破的。
我是一个粉刷匠，刷刷刷。
房顶刷完啦。
爸妈培养我们成为文艺美少女是为了有一天变身无所不能的大婶刷墙刷橱柜不求人吗？
这灯恐怕是三十年没擦过。我擦擦擦。
终于整理出来了一个二楼客厅。
修一条和邻居共用的小院围墙，邻居出一半钱，一条围墙五十七万。
收拾了院子，买了一个小蘑菇，等它长出青苔我恐怕老了。
房顶粉刷中。
手工制作门牌。
装烟雾报警器。
把一个空置的空调专线改成普通插座，多了一路专用电源。
二楼的热水管道和一楼分开设置，水势和热量令我感动。
为了停大车去掉了车棚，工人人工费及车棚的废材处理费三万四千元，脚的断面帮我用水泥抹平还要一万，我说我自己抹！
二楼和室换了榻榻米。
种下两棵蜜柑。
钥匙圈做好啦！
约人来换锁，五千元。
我说刘芸，这个房子我出钱了吗？你连修个围墙五十七万换个锁五千都跟我讲？
榻榻米一块一万二，刘芸说。
我肯定不住你那儿。我说，要弄坏了我没钱赔。
刘芸发来一张旅馆业营业许可证。
我说，我都瞬间凝固了刘芸你现在是一个三百六十五天都合法的旅馆老板娘了哟。
这一路走过来是不是一件行为艺术？刘芸问。
遍路才是吧？我说。
那是修心。刘芸说，绝对不是行为艺术。
做民宿也修心，我说。
跟遍路还是不能比的，刘芸说。
不都是各种事情与身心碰撞的感受？我说，我看旅游书看的，遍路即修行。
见过遍路人吧？
见过。我说，有一个人的草帽上还写着“同行二人”，干吗？当我不会数数吗？
草什么帽。刘芸说，那是笠，笠笠笠。弘法大师的一个发愿，只要有人走上遍路旅途，他便将陪伴守护，从始至终。
那么到底几个人？
我不跟你讲了，我要去清扫我的民宿了，又有人留了一堆碗。刘芸说，跟你都是废话。
你当是修行好了，我说。
修什么行？刘芸叫起来，灯火齐明！垃圾不分类！
你别再叫我洗你的牛奶盒子了行不？洗了还得剪好晾干叠好。我说，为了不用洗我都忍着不喝了。
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有的资源弄脏了就不能回收了，你会于心不安的。
我不会不安。我说，我非常安。香港人最会分类了，蓝色箱子放纸的，橙色箱子放金属的，棕色箱子放塑胶的。
刘芸冷笑，高级化妆品买一箱？包装全拆了跟一堆只尝了一口就扔掉的食物一起扔进不可回收垃圾桶？
没有一个人能够成为一个代表。我说，就好像我能够代表地球人吗？
你不是地球人吗？刘芸说，你火星来的？
气得浑身发抖了我。
船靠了岸。我赶紧回酒店睡觉，明天还要回东京。
再次穿过那一叠叠得很高的碗和盘子，我想的是刘芸一定还在洗碗。
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但海明威后面还有：一个人必须是这世界上最坚固的岛屿，然后才能成为大陆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