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铨的电影往往被认为贯穿着博大精深、深邃優雅的传统文化气息，呈现着典型的中国古典之美和东方哲学意味。电影内人物衣着、色彩、构图与运镜的追求，体现出其电影在意境上与其他武侠电影的与众不同。从《大醉侠》开始，到《龙门客栈》，他首先确定了自己独树一帜的视听风格。经过《侠女》的基调沉淀，直到《山中传奇》，胡金铨成功地将中国古典之美和东方哲学意味融合，使其电影的作者性愈发明显，且考究的色彩搭配、巧妙的镜头语言也成为他标志性的特征。
　　本文通过对胡金铨早期几部确立风格的作品进行研究，主要以《侠女》和《山中传奇》为主体，通过黄色、红色、青色三个部分分析胡金铨在色彩使用上的习惯，以浅窥胡金铨“文人武侠电影”之成因。最后总结前文的主要内容，并对胡金铨电影的整体风格进行统一归纳。
　　一、黄色：权威话语或荒诞诡谲
　　黄色在胡金铨的电影中常常带有权威之意，有时也代表某种幻觉、荒诞或诡秘的气氛。胡金铨的早期电影多使用成片略微发黄的胶片拍摄，再通过后期调色等手段，营造一种貌似传统中国山水画卷“平、缓、白”的独特氛围。《山中传奇》中，与乐娘对抗的番僧身着一身暖黄色的僧袍;《龙门客栈》中，正义之士也是一身黄色劲装，与追杀忠贤之后的官兵的红黑配色形成鲜明对比。
　　“高明度往往使颜色发冷，而低明度使颜色发暖……当把黄色说成是扩散的、前进的颜色的时候，必须调查研究在多大程度上这是由于它的明度，而不是由于它的色相。”胡金铨电影中，明亮的黄色在色感上都促进了画面扩张、向前推进的视维感觉，以突出影片人物之间的集中冲突。
　　胡金铨电影中的黄色主要包括藤黄、雌黄、雄黄和石黄，多给人神圣、权威感。在《侠女》和《山中传奇》这两部带有一定神鬼元素的电影中，僧人往往作为最高话语力量出现。在被胶片与长焦镜头压缩的低饱和画面中，主角都身着粗布蓝衣，气质高雅、心性纯善，因此与古朴的环境相谐。但高僧却统一身披亮黄色的僧袍，因此在昏暗或明亮的环境中都格外突出。高僧出现后，观众的目光被鲜艳的黄色引到电影的另一个制高点上——从男女言欢、大国小家的主要剧情中跳脱出来，走向更高一层的禅道。
　　在《侠女》和《山中传奇》中，剧情的最终高潮似乎与主角无关，而是升级为正义的佛道对抗宦官污寇的对决。《侠女》中，慧圆大师在与许显纯的对决中显然身居上风。其构图也与之一致：地处高位的慧圆大师衣服颜色以明黄色为主，几个协助他的年轻僧侣也是稍暗的黄色。高饱和的黄色与四周灰暗的环境色形成明显的反差色，突出天地孑然的脱世感，营造僧人出尘的形象。而被围攻的反派许显纯处于低位，衣物主要颜色是红色，他的两个随从也是一身红衣。在胡金铨的电影中，这不是个例。《山中传奇》中，乐娘也是常常一身红衣，而与其对抗的番僧则着明黄色的僧袍。
　　《侠女》中，僧人制服东厂侍卫时，隐隐出现的阳光从心理上击垮了侍卫的精神倚靠。此时，阳光作为黄色的意象被升级为某种精神压迫、宗教力量与道德规制，成为一种无法战胜的绝对力量。因为阳光的颜色与黄色相近，因此黄色常常隐喻神圣、温暖、信仰、活力、生命等正面意象。在《侠女》故事的最后，慧圆大师坐在日光下，身后的太阳宛若佛光，真正体现了“一缕禅机”。慧圆大师在最后时刻接近成佛的一幕表现了胡金铨彼时对于佛教的疯狂迷恋。
　　二、红色：精神对抗或深层恐怖
　　胡金铨电影中的红色主要包括银朱、胭脂、朱砂与朱膘，多给人紧张、压迫感;由于红色与血的颜色相近，因此在各类艺术作品中都常被用来指代鬼怪、邪恶、危机、暴力、杀戮等负面事件。胡金铨善于通过人物衣着颜色的变化，来揭示或暗示不同时段，人物身份、地位的动态发展。《山中传奇》中，乐娘初次登场时着一身白衣。剧情中后期，随着身份的揭露，乐娘的服饰则变为鲜艳的红色。相似的是，《侠女》中，反派欧阳年开篇衣物颜色偏暗，外显墨绿色绒布外衫，戴一斗笠，十分低调;但至剧情显山露水时，他作为东厂的千户，在前往县衙时，便换上了一身正红色的锦衣卫服，其周遭的侍卫也全部配红衣。繁复艳丽的红色与欧阳年自身的戾气形成鲜明的呼应，从精神上给予观众强烈刺激。
　　胡金铨在《侠女》电影结尾处通过夸张的红色营造出与现实的对比感。《侠女》最后20分钟的超现实主义场景完美诠释了红色、黄色在胡金铨电影中的对抗性。剧情发展到许显纯假意皈依实则妄图偷袭慧圆大师时，慧圆大师拔出匕首，流出了金色的血液。耀目的阳光、明黄的袈裟与汩汩的金液，至此，黄色的意象升至顶峰，成为佛教信仰的直接体现，并上升为某种超越客观世界的压制力量。而在许显纯眼中，红色的世界艳丽、单调而突兀，现实中的太阳却柔和、多彩、自然。此后，许显纯就陷入了某种超现实的幻觉中，同样的场景变得可怖，红黄交错的世界状如地狱，这不仅是他此前种种恶行的反噬，更是正义施加在邪恶
　　身上的天罚。
　　三、青色：平顺温和或和谐共生
　　色彩是导演的言语，常常传递着胡金铨对儒、道、释的观念与看法。除去黄色、红色两种饱和度较高的颜色代表两极势力的顶峰力量外，胡金铨电影中的男女主角却常常身着与环境色相融的低饱和颜色服装。在《侠女》中，高僧们将许显纯制服时，杨慧贞一身素色布衣与清澈的绿水青山相呼应，与周遭袅袅升起的白雾共同构成了一幅和谐的禅意画卷。
　　在传统戏曲表演中，舞台空间与布景区域有限，因此颜色就成了区分人物性格、外化剧情走向的重要因素。不仅演员的脸部化妆分为脸谱化的生、旦、净、丑，戏曲脸谱还讲究“红忠白奸”“绿怪蓝猛”“黑刚黄聪”，这都是为了让观众能更快地理解角色所代表的立场。
　　戏曲中，人物往往特征明显、善恶分明、形象单一，反面角色从出场开始基本不会有品质上的变化。因此，框定一些颜色作为对应类型角色的主要构成，再利用化妆、服饰与背景的颜色组成能指出人物背景与性格的画面就更加容易。《侠女》中，“举目而望，整部影片天地人景浑然一体，画面和谐生动，即使是女性杨慧贞在诗情画意的荷塘月色中轻抚古琴，纵情吟唱之时，也是一身素衣戴白色侧花而已。”男主角顾省斋一身略显陈旧的布衣与侠女杨慧贞的白衣蓝裙构成和谐的互补。
　　中国传统绘画重色。在明清之前，中国绘画的名称不是现代所称“中国画”，而是用色彩中的两种颜色名称“丹青”为其命名。其中，丹是指丹砂，青则指青雘，是我国古代绘画的两种常用色。由于丹青不易褪色，留存时间长，因此常被用来比喻坚贞。《侠女》和《山中传奇》中，男女主角的衣物颜色均是较深的青白色，使人物看起来质朴、忠诚。“青白二色画就一幅水墨色彩浓重又兼有明亮白色点缀的武侠图景，并和整部影片的低调影调与古典意味相辅相成。”
　　四、结语
　　研究胡金铨的论文数量很多，但大多数是期刊、报纸，且大部分是选定一部电影文本对其朦胧的自然意象、中国美学进行分析，少有专研其色彩与构图、镜头语言的文章。胡金铨深谙中国传统文化带来的集体意识，不仅置景考究，也非常了解经典色彩带来的不同影响，将其应用于电影中，能让观众及时感知到人物形象、角色精神与环境气氛的变化。
　　从胡金铨影片的外部风格来看，片中种种自然风物诸如山川、河流、阳光、青竹等，都展现出传统山水画的意蕴。“景是创造电影意境的母体。”由此创造的意境结合胡金铨独树一帜的场面调度与构图方法，再加上考究的色彩、道具、服装、光线的搭配，使胡金铨的电影“侠”意盎然且“文”质彬彬。含蓄的画面表现、优雅的文言对白与秀丽的自然风光，营造出一个诗意的古典江湖。黄仁先生称赞胡金铨是“真正利用电影来发扬中国文化的精华，又利用中国文艺艺术创造中国独特的电影诗的美学”。胡金铨通过各种传统色彩来传达自己的儒、释、道文化思想，以中式美学的构图与运镜来反应文化底蕴，将经典本体完美地融入电影视听。他的电影内核仍然是人性的内省，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只想表现一点‘人’的问题罢了。”
　　（重庆大学）
　　作者简介：王璐珩（1997-），女，河南洛阳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戏剧影视、文化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