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僧”陈洪绶,画中没有平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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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一幅古雅悠淡的中国画中,出现了如下这些人物:头大如斗的孩童,形如小鬼;丰满的仕女,身材不苗条,脸庞也不秀气;耳长颌尖的男人,鹰钩鼻子深眼窝,神态呆滞,看上去心事重重、愁肠百绕……观画者定会生出一丝“不适”之感。和传统的笔墨章法、审美习惯迥然不同,这些画中人物,离奇、滑稽、天真,让人浮想联翩。
  明清易代之际,社会动荡,道德溃散,在画家陈洪绶的笔底,这些扭曲变形的人物,或行、或住、或坐、或卧,无不寄寓着他的愁苦与郁愤。同为晚明画坛的怪杰,如果说徐渭是以纵横驰骋的大写意花卉,一新世人耳目;陈洪绶则以磊落又怪诞的工笔人物画惊世骇俗、孑然独立。
  近期,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美术馆和太平洋电影资料馆推出“悔僧:陈洪绶艺术幻想与幻灭”展,展出陈洪绶25张珍稀画作,勾勒出这位“晚明怪杰”人生与艺术之路的曲折轨迹。这些画作,虽然数量不多,却几乎囊括了美国公私机构收藏的陈洪绶重要作品,包括翁万戈旧藏、学者高居翰旧藏等。上海博物馆亦有3件陈洪绶精品借展,包括其最具代表性的白描作品《雅集图》。
《雅集图》(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酒与色


  《雅集图》中,八位文人与一位僧侣散坐于林石之间,诵经参禅,每个人物上方均题有个人名氏,依次为:陶君奭(音同世)、黄昭素、王静虚、陶幼美、愚庵和尚、米仲诏、陶周望、袁伯修及袁中郎。
  画中人物,大多仕宦明廷,公务之余,雅好读诗说文,挥毫弄墨,其中的袁宗道、袁宏道兄弟(即袁伯修和袁中郎),更是名噪一时的艺林领袖。他们结社雅集,“或游水边,或览贝叶佛典,或数人问近日所见,或静坐禅榻上,或作诗至日暮而归”。他们“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一边清议时政,抨击朝堂昏聩;一边纵情声色,寻欢作乐到“朝不谋夕”。
  在这幅画中,陈洪绶题识:“悔迟为去病道人作”。可知此画是1646年后之作。这一年,清军南下,陈洪绶避难绍兴云门寺,削发为僧,自称“悔僧”,改号“悔迟”。
  “悔迟”,意为“后悔太迟”。“陈洪绶对腐败的明王朝由不了解到了解,由希望尽忠到愤然离开,不闻不问。国家多事之秋,他只是作画吟诗、游览赏景。直到满人入主中原后,他又后悔,所以自称‘悔迟’。”著名艺术评论家陈传席对《环球人物》记者说道。
  “悔迟”的陈洪绶,只能通过一幅虚构的《雅集图》,在幻想中反刍晚明文人圈的诗酒风流、繁华靡丽,也顺带追忆他自己的“似水年华”。
  有别于大部分命运乖舛的画家,尽管被时人目为“畸人狂士”,陈洪绶的前半生却过得热闹非凡。对他来说,习画并不是一桩苦修行,因为他一出道即享大名。4岁那年,他将桌椅叠高,爬上去,在新刷的白墙上画了一幅十尺高的关羽像,躯干丰伟,栩栩如生,惊得家中长辈在画像前连连下拜。10岁时,他拜著名画家孙杕(音同地)、蓝瑛为师。孙杕看了他的画惊叹:“使斯人画成,(吴)道子、(赵)子昂均当北面,我辈尚敢措笔乎?”——吴道子、赵孟頫都要拜他做老师,哪还容得我辈作画?蓝瑛也自叹不如,自此再不作人物画。到了14岁时,他的画拿到集市上,一会儿工夫就被抢光。
  陈洪绶的画名越来越大,脾性也越来越古怪。官家贵族捧着银子来求画,他不予理睬,就连地方上的督学也吃了闭门羹。但只要有酒、有女人,他就会欣然提笔。毛奇龄作《陈老莲别传》,谓之“平生好妇人”,“非妇人在坐不饮;夕寝,非妇人不得寐;有携妇人乞画,则应去”。他时常出入酒肆红楼,酒酣兴至之时,不仅为歌伎作画,即使贩夫走卒乃至垂髫小儿,他都有求必应。
  晚明时,心学流布天下,从王艮到李贽,越来越具离经叛道的倾向,文士中也出现了一批“放诞不羁,每出于名教之外”的“狂士”,陈洪绶即是其中代表。但不同于一般士大夫高高在上的纵酒狎妓,陈洪绶长期浪迹江湖,与三教九流打成一片,贫寒之士前来索画,往往慷慨相赠,颇具人情味与烟火气。
  陈洪绶的“字画知己”张岱,曾在《陶庵梦忆》中,记述了他们游园赏景的故事。崇祯七年(1634年)秋天,他们和众多友人一起到西湖不系园看红叶。同游之人,都不是泛泛之辈:南京曾鲸,肖像画大家,后世“波臣派”的开创者;东阳赵纯卿,擅使竹节鞭,有豪侠之风;金坛彭天锡,经常出入梨园,擅演净、丑戏;杭州杨与民、陆九、罗三等也都有艺在身。
  那晚在西湖边,杨与民弹三弦,罗三唱曲,陆九吹箫,陈洪绶为赵纯卿画古佛,又唱村落小歌,张岱则弹琴为之伴奏。酒过三巡,赵纯卿取出重达30斤的竹节鞭,在月光下旋作一团银光。众人惊叹,银光四泻开来,只剩赵纯卿一人站在场中大笑不止。

士与匠


  尽管画画給他带来了不少声名,但陈洪绶明白,那只是遣兴的小道。他从来都不想做一个专业画家,仕进用世才是终身志业。然而,除了在20岁时考中秀才,此后的20多年里,功名始终遥不可及。为稻粱谋,他开始在职业画师一行中谋生,制作木刻版画,用作酒宴游戏的纸牌或话本的插图。他混迹于市井商贾,与贩夫、掮客、说书人、卖唱者、娼妓、伶人等百工同处;他享受都市的声色犬马,终日以酒会友,与歌舞戏曲和浪漫小说为伍,但内心却一直渴望进入士大夫的阶层,实践圣贤之道。
  儒生与画匠,庙堂与江湖,终其一生,陈洪绶始终于歧路彷徨。因此,世人企慕的那种“画名远播”的光环,对他而言,却是桎梏理想的紧箍。
  崇祯九年(1636年),陈洪绶画了一幅《杨升庵簪花图》。画中头戴鲜花的男子就是杨慎杨升庵,他在嘉靖时充经筵讲官(皇帝之师),因坚持正义,被流放到云南,从37岁一直到72岁病死于贬所。他在云南泸州,曾因醉酒,用白粉涂面,头作双丫髻,插花其上,学生们抬着他,请女伎奉觞,游行于街市之上。在陈传席看来,“陈洪绶的失意和狂放颇类杨升庵。所以,他才画了这样一幅画,升庵大腹便便,双臂下垂,步履蹒跚地行于道上,神态呆迟,形貌古怪”。   但那时,陈洪绶对功名还未死心,他想起了另一条路——国子监。国子监是皇家的教育机构和最高学府,自代宗景泰四年(1453年),因国家财力不足,准许生员纳粟(交钱)入监。崇祯十二年(1639年),陈洪绶把多年卖画攒下的钱全部带在身上,来到京城,寻找入国子监的门路。
  1642年对风雨飘摇的大明帝国来说,是雪上加霜的一年。这一年,陈洪绶终于成了国子监一名在籍的太学生。他本想干一番大事业,可皇上看重的仍是他的画名。他被召为中书舍人,入宫临摹各代帝王像,名震京都。醉生梦死的名公巨卿都以结识陈洪绶为荣,得其片纸只字,珍若圭璧。
  在京城的几年,陈洪绶眼见朝纲弛毁已无力回天,士人为己而不为国,只得在无奈和悲愤中辞官南归。
  就在陈洪绶回到家乡的第二年(1644年),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帝于景山自缢,大明王朝覆亡。接着,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满人入主中原。
  京城陷落的消息传到南方,陈洪绶正寓居于徐渭的青藤书屋(徐渭是陈洪绶父亲的朋友)。得知崇祯帝已死,他痛苦得发狂。孟远撰《陈洪绶传》云:“甲申之难作,栖迟越中,时而吞声哭泣,时而纵酒狂呼,时而与游侠少年椎牛埋狗,见者咸指为狂士。”
  福王朱由崧逃到南京,在马士英等人的拥护下,建立南明小朝廷,在东林党和阉党残余的内耗中苟延残喘。有人劝陈洪绶去南明应科举,被他断然拒绝,并诗云:“腐儒无可报君仇,药草簪巾醉暮秋。此生已而不若死,尚思帝里看花游。”
  陈洪绶出生前,曾有道人给陈父一枚莲子,说“食此,得宁馨儿当如此莲”,所以陈洪绶小名为“莲子”,号“老莲”。这朵“老莲”半生汲汲于功名,如今终于放下执念,只愿“一双醉眼看青山”,终老于山林。

空与幻


  1645年,清军南下,陈洪绶的山林梦就此破灭。4月,扬州失守,史可法殉国。5月,南京陷落,钱谦益带着一众降臣在大雨中跪迎清军入城。6月,杭州潞王投降的消息传来,陈洪绶的老师刘宗周恸哭:“此余正命时也。”遂乘船跳海,被人救起后,绝食23日而死。他的另一位老师黄道周,拒洪承畴劝降,临刑时过南京东华门,“坐不起,曰:‘此与高皇帝陵寝近,可死矣。’”而当年的同窗王毓蓍,先是叫来一大帮朋友,在家班的奏乐声中痛饮至天黑,随后打着灯笼,跳入门前的柳桥河。
陈洪绶《寿星观音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血飘江南,往日师友或以死明志,或投入抗清大业,陈洪绶为自己的苟活而深深自责。清军围城绍兴时,他躲到了云门寺,落发为僧,号“悔僧”,道破内心的悔恨与罪恶感。
  “陈洪绶有时痛苦得也想与他的师友一样投水而死,但转念一想,人虽然可死,愤懑还是在的,于是‘从今废投水滨耳’。不过每当他‘经前朝读书处,则不忠不孝之心发,而面赤耳热’。这就是他思想的矛盾处。”陈傳席说。
  云门寺为僧一年又三个月,陈洪绶又返回俗世,以卖画为生。正如张岱避居深山,葛巾野服,著《陶庵梦忆》《西湖梦寻》,通过文字重建故园;追忆江南岁月的繁华静好,也成了陈洪绶画作的主题。此次展出的《授徒图》,画的就是一位学士凭案而坐,案上置有书画、茶具、古琴、瓶花,学士手执如意,前视二位女弟子。二位弟子坐于圆凳,一位低头凝视案上的《竹石图》,另一位正往瓶中插花。这幅场景或许正是陈洪绶昔日书斋生活的写照。此时的陈洪绶,让花卉、文玩、女人以及各种珍异物品,充满他的画卷,一展开,就仿佛回到了过去的太平光景。
  此前几年的颠沛流离,也让他彻底了断了对一个王朝的眷恋。在另外一些画作里,他开始“惊心骇目”的变形:一朵小花可以高过参天大树;少女变成了比例失调的怪物;玩耍的孩童比佛像、佛塔还大,拜佛时竟然“大不敬”地露出屁股;还有那些奇丑无比的观音、寿星,不合比例的身体、硕大的面部、古怪的神情,完全超过了人们的视觉经验。平淡的风格在这里没有了立足的地方,代之而起的是幽冷、荒僻、空幻与追问。
  顺治九年(1652年)正月过后,在杭州卖画的陈洪绶,带着一大家人回到绍兴,每日与少年时代的朋友玩乐,“流连不忍去”。一日,他在床上忽然无法起身,一副弥留之际虚弱不堪的样子。妻子和儿子急得大哭。突然,他好像在往生路上又折返回来,不耐烦地告诉他们别再号哭,然后喃喃地念着佛号,闭目而逝。
  在陈洪绶逝世的前一年,朋友周亮工来杭州向他索画。他11天就画了42幅,其中有大有小,有横有直。画画时,他似乎进入迷狂之境,忽而使劲抓头皮,忽而狠搔脚底,一会儿瞪视画纸,半日不言语,一会儿又像个孩子哇哇大叫。日后回忆起这一幕,周亮工说,设若有前生,陈洪绶一定不是个画师,而是个“大觉金仙”(佛陀)。
  历经乱世浮沉,摇摆于声色与功名,“悔僧”陈洪绶或许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成了真正的觉悟者。当现实乾坤颠倒、危机四伏之际,他在笔下的世界找到了一块清明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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