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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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经跳了七八次槽,每跳一次,就要大伤元气一次。中午,在深南中路的“红牛吧”,一口气喝了三瓶“红牛”,突然发觉囊中羞涩没钱付款,就跟一个跑堂儿的打了起来。那跑堂儿的是一个虎背熊腰的青年,操一口四川话。他刮了我右脸一巴掌,我跳了起来捶了他当胸一拳,然后我们就像袋鼠一样跳来跳去地厮打在一块儿,都鼻青脸肿的。后来,一个清秀文静的小姐让老板别报警,而且走了过来,替我付了所有的钱,包括砸烂台凳的钱,我才没有进拘留所。我记得那个小姐的模样,她右眼角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至于路小雪这个很好听的名字,让我只听一次就能够记得住的名字,当然是后来才知道的。像袋鼠一样打了一架后,我十二分的颓唐和散懒,失魂落魄般回到了深圳龙岗区城乡结合部那套两房一厅的旧出租屋里,就见到在我的卧室床上,吹着空调盖着床单躺着一个人。起先,我还以为是包租婆的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就把被子一掀,愠愠说:“喂,靓仔,你躺在我的床上干嘛?咦!”
  就看见了赤条条的苏媚。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赤裸的青春美丽酮体和优美的曲线,哇噻,比我的前女友林心仪最少靓一倍。她大概听到了响声,很不耐烦地打着呵欠坐起来,揉揉眼睛恹恹地看到了我,立刻恼怒地刮了我右脸一巴掌,怒道“流氓!卑鄙”。然后抓过床单,裹着水嫩嫩的身子,站在我的面前,用一种愤怒的被侵犯了的敌对目光,跳来跳去地弹着一对脚丫片子,竟然能够用纯熟的广东话汹汹地瞪着我骂道:“你,一只袋鼠。”我明明是一个人,虽然不怎么英俊,我怎么在这个中午忽然就变成了袋鼠啦?今天真是从头黑到脚。我的右脸接连被别人刮了两次巴掌,特别是被一个陌生的女子莫名其妙地刮了两巴掌,我摸着火辣辣的脸,一下子愣住了。天,明明是她更加像一只好斗的澳洲母袋鼠,她不但占了我的窝儿,还说我是流氓,打了我一巴掌,还骂我是袋鼠。就是佛都应该有火的了。我横眉怒目地嚎道说:“喂,小姐,我拜托你要搞清楚:这是我的房间、我的床,还有我的这条床单,究竟谁才是一只袋鼠?”
  听了我的这一号,她好像才清醒过来,不自然地笑了笑,但很快就恢复了一种发烂渣女子才有的人性恶,用右手的纤纤食指,不断地戳着我的胸口,恶恶地说:“你号什么号?这个世界你们男人大晒啊?男人就可以随便地欺负女人啊?哼,现在全世界的男人,除了小兵张嘎之外,统统都不是个好东西,凶恶、淫贱、卑鄙、无耻、下流。你知道吗?袋鼠前肢短小后肢特别发达,常常以前肢举起后肢坐地以跳代跑一般,身高有2.6米,体重约有80公斤,就和你差不多。”
  胸口被戳肿了戳痛了。我的天!自闯荡江湖打工以来,还没有见过这等恶人先告状的女子,更没领教过如此颠倒是非的言语,真的是哭笑不得。这个小套间,是我在十天前才租下的,其中一间还装了空调。由于四处跳来跳去找工作,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地享用过一下呢,怎么就让人鸠占鹊巢无偿使用了?那个包租的肥婆金到底搞的什么鬼?
  我正火呢,肥腾腾的包租婆阿金姐大概听到了吵骂声,球一样翻滚进来了。这个45岁的资本吸血鬼一见到我,马上就点头哈腰说:“啊董生,请原谅,我事先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就把另一间房租给了她。事出有因的,您就先听我说好吗?”
  “潮女,你怎么搞的一屋二租?我们的合同可以当儿戏啊?”我问。
  阿金姐赔着笑脸解释说:“唉唉,没办法啊董生,她是三年前从四川来这儿打工的,搞美术的大学生,叫苏媚。都好些天了,还租不着房子住,已经睡了十多个夜晚的立交桥底啦,唉,看她的样子实在是蛮可怜的。”
  我跳起来吼道:“这又关我什么事?我还睡过一个月的坟场呢。”
  阿金姐笑讪讪说:“董生,你可能不知道,原先苏媚她就是这里的租客啊,都住了快一年了,不知怎搞的,一个月前她才从这里搬走,一直没有租到新的房子,就又回过头来找我了,怎么说都是一种缘分啊。同是天涯沦落人啊,董生,退一步天高地厚,让一分海阔天空,你俩就凑合凑合着租住吧啊?”看我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个可恶的包租婆又叹着气补充说:“唉唉,她钻上你的床上睡觉,可能是一时贪图你的卧房有冷气吧;再说你的门也没有关好啊。以后我会提醒她的啦。这样吧帅哥,我们的合同做些修改,你每天都有美女陪伴,又每个月可省下五百块的屋租。唉,如今揾钱都挺艰难的呢。”
  我气得没差点儿要一口把这个老袋鼠给嚼了,说:“你神经病。”
  狂躁夜,我灌了一瓶啤酒后杀猪似的狂号: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举杯论英雄,光荣属于谁/为祖国,为四化,你流过多少汗/回首往事问心可有愧?啊,年轻的袋鼠们,让我们自豪地举起杯……呸,还用得着再过二十年?大学毕业才5年,我是就业再失业、失业再就业,就业再失去了心爱的女朋友,依然是一只一无所有的单身公袋鼠。
  大学毕业后,刚好国家结束了包分配的政策,我耻于回到贫穷的粤西故乡,就一直跳来跳去在珠三角一带打工,颠来倒去磕磕碰碰了几年,不但依然没有掘到第一桶金,而且大二就相好了的女友林心仪,再也不愿意跟着我这个咔哩啡挨穷受苦。在蝉城佛山,某年月日隆冬的一个早上,晨气是十分地寒冻,林心仪忽然语无伦次神经病似的对我哭泣说:“董,我喜欢奔跳的袋鼠,我要跟一个叔公去澳大利亚了,那儿现有6000万只野生袋鼠,袋鼠肉制品和其他衍生产品市场每年可带来1.72亿美元的收益。袋鼠不会行走,只会跳跃,或在前脚和后腿的说明下奔跳前行。它们在太阳下山后几个小时才出来寻食,而在太阳出来后不久就回巢了……我真的要走了。”我见过那叔公,老得像一个应该是联合国人权组织也认可要人道毁灭的有病袋鼠,而且是有进行过电疗后遗症的那种颤抖。我知道,他将要成为林心仪的丈夫了,他的澳大利亚有取之不尽的草地和桉树叶。林心仪上了一架飞机去了有非常多袋鼠的澳大利亚后,我就哭,那一天都在下雨,纷纷扬扬。哭完了,我就匆匆逃离了十分寒冷的佛山,最后落脚在深圳,企图换个环境,尽快忘掉林心仪,我拼命地工作,企图进行资本原始积累,因为我没钱,林心仪就成了老“袋鼠”的妻子,这是血的教训和代价。   当然了,对我新的同屋租客苏媚,亦如斯。自从她占了我的一间租房后,我就跟她好几天都不说话。她对我更是不屑一顾。我渐渐地发觉,美女苏媚这人很另类,衣服穿得很性感,人却冷冰冰的,做事常常是丢三落四,不是忘了带钥匙就是穿着两只不同颜色的鞋子,或者扣错了纽扣,要不就是搽两种不同颜色的唇膏,成天匆匆忙忙、出出入入的,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苏媚来自川西北阿坝州的瓦切,已到深圳几年了,先前和一批朋友分别在广州、珠海、佛山、江门干过商业美术,不断地跳槽,不断地被盘剥,所以大概和我一样,依然还没有掘到第一桶金,才辗转沦落到这个最特区的深圳市,打算找一份工资高的制作计算机卡通画的工作,因为她在川大就是攻的这个专业。哦,她的经历几乎和我一样蹉跎。
  有一天,从苏媚的房间传出了好像杀猪杀不死一样难听的歌声:“社会主义好嗷,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我听得出,她是在疼痛中用尽了全副的无产阶级感情来唱的,慷慨激昂而旁若无人吧,但是音调充满了四川人刺激的炒辣椒气味,我的过敏性鼻道炎立即复发,喷嚏连连。
  不久,凭着经历和资历,我终于又找到了一份大型外企文秘的饭碗。这是一个我盼望已久的高薪岗位,不但月尾有花红,季度末有奖金,年底还可以出双粮,它是通往中产阶级的主要道路,小车、别墅、洋酒、美女、出入上流社会俱乐部和高尔夫球场……都可能在通往这条道路上达到的。
  我决定穿那件皮尔·卡丹的名牌衬衫去上班,谁知翻箱倒柜过后,我才发觉它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翼而飞了。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将箱子和房间翻过来又倒过去,还是没有。莫非有小偷光顾顺手牵羊了?正着急呢,恐怖美女苏媚忽然像动物园跑出来的袋鼠一样一个蹦跳,出现在我的面前,兴高采烈地用广州话说:“Hi,大姓董,我这一身行头漂不漂亮?合不合身?有没有鹤立鸡群的可能?有没有倾国倾城派头?给一点有建设性的意见来哩。咿,你喝酒了?”
  我的天,原来我的皮尔·卡丹,我亲爱的名牌、已经嫁了袋鼠的前女友林心仪留给我唯一的财产,早已穿在了这个恐怖美女的身上了。我愤怒之极,可是她还没有等我发泄出来,就手舞足蹈很兴奋地说:“为我高兴吧,大姓董,我,美女苏媚,已经在一家网站应聘了一份制作网页卡通画的工作。嘻嘻,反正我的衣服泡了一大桶,好几天都没得闲洗,已无衣可穿了。哈哈,想不到这件行头正合我的身呢。”
  我怒喝道:“你,给我脱下来。”她的脑瓜还没有转过弯来说:“喂,风调雨顺的,你发什么火?”我号道:“你还扮傻?这衣服是我的。”她笑笑说:“我知道啊,暂借用一下之嘛,又不是偷。不就是一件衣服吗?用完了就还给你啦,这么小气干嘛?”“我正要用,你脱下来。”我大声说。“我也要用,不脱。”她亦扯大了嗓门儿。“脱。”“不脱。”“你你你———还讲不讲道理?”我气得语无伦次。“当然讲啦,不讲道理一早我就穿着溜了啦,还用得着请示你啊?”我就知道今天要倒霉,只好以牙还牙骂她:“你,神经病。”谁知她对我骂她的话只是想了想,出奇地一点儿也不发火,反而是饶有兴趣地说:“喂,你想想看,在这座城市里头,还有几个不是神经病的呢?”
  苏媚这句话虽然难听了一点儿,但到底是充满了现实批判主义的哲理,让我听来特别地感到清醒,感到亲切,火气呢,自然也就减少了许多。我终于挥了挥手说:“好好好,你穿着吧。希望你面试成功。”“谢谢,哇噻!”她袋鼠一样一溜烟儿地就跳着跑了。这人!
  可是第二天的晚上,愁云惨雾笼罩的夜空下着滂沱大雨,将声色犬马的高楼和大街洗刷得光怪陆离。苏媚又莫名其妙地唱歌了,不过这次是唱《国际歌》,用的还是宰猪猪不死的嗓门儿、杀人人没断气还有半截刀子戳在胸骨里似的D大调,充满了只有不出夔的四川人炒辣椒才有的那种刺激气味,听得出是用尽了全身所有的阶级仇恨来唱的,极像马戏团里头袋鼠一样唱得恐怖、歇斯底里和难以忍耐:最可恨那些毒蛇猛兽/吃尽了我们的血肉/一旦把他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我的过敏性鼻道炎立即喷嚏连连。整夜天色都很黑很暗很狰狞,云层也很厚重,大雨下个哗啦啦的正疯狂着。鲜红的太阳理所当然没有拱出来,它没有拱出来就连我们出租屋这儿都照不到,还想巴望它照遍全球呢,神经病。我正纳闷着咳嗽着,吃尽了我们血肉的肥婆金,肥腾腾球一样悄悄地翻滚进我的屋子里来。我以为她是来加收屋租的,脸就拉黑了。谁知她却嘶的摆摆手,十分多事八卦、极神秘地悄悄告诉我:“董生啊,你信不信?肯定的,苏媚她现在如果不是失业、失恋,就是失意了啦;以往她如果有这三样之一,就唱《国际歌》的呢。唉唉,你就将就将就地忍着点儿吧,时间长了就习惯啦,要不就弄两个棉花球塞了耳朵睡觉哦。哎,这潮女。”
  袋鼠前肢短小,前爪可以抓握东西。后肢长而粗壮,弹跳力特别强。
  我莫名其妙地嘟哝着骂了一句,一下子不知道是骂自己、骂苏媚呢,还是骂肥婆金。在特区,十个肥婆九个富。肥婆金原来是个一文不名、土得掉渣儿的农民。后来这儿开发特区了,政府征用了她们的土地,个个获得了大笔大笔的赔偿金钱,纷纷起楼出租屋和铺面。肥婆金就这样完成了她的首轮的资本原始积累,于是瘦妇变肥婆肥袋鼠,浑身珠光宝气,反过来压迫剥削我们这些赤条条穷叮当的外来工了,一再地加我们的屋租,往蚊子的腿上吸血。现在我一看到肥腾腾的她,立即就想起了攻树略地的袋鼠,就明白为什么中国的贫富悬殊的基尼系数已经上升到0.45的警戒线了,就知道鲜红的太阳为什么永远不会在同一时间照遍全球。
  我捏了把鼻水随便地一甩:“草泥马的太阳,还鲜红呢。”
  我终于去了那家大型外企上班,又有机会可以朝着白领中产阶级的道路上迅跑了。苏媚呢,腾腾扑扑的,终于也找到了一份工作,好像是一家销售量很大的时尚杂志社的美编,月薪也不赖。我们互相祝福了一番。
  一个早上,我睡眼惺忪地起了床开门,要去如厕洗脸准备上班。忽然苏媚母袋鼠一样撞了过来,要跟我抢占洗手间。我一看,她竟然只穿着裤衩和乳罩!老实说,她的身材的确很美,三围绝对地标准,肤色更是出奇地亮洁,是一掐就可以出水的那种,四肢如藕,明眸皓齿。面对这么一个野兽美人、一个三点式的有着魔鬼般身材的恐怖美人,这一刻我的眼睛愣了,心也咚咚响,鼻血差点儿没流出来,怕是想入非非了。   看什么看?没看过美人啊?要不要脱光让你看个够啊,他妈的。她一边跟我挤门,想不到你还这么下流。你真美,我一边跟她抢门,一边由衷地赞叹道。美人当道,丑角当然要走开,她拼力挤门。人权均等,是我来先的,我用力抢门。你再抢,我叫非礼啦,她唬道。这等神经质女子,真的敢叫非礼。那样就麻烦多多的了。没办法,我就让她先进了去。我想在外边洗刷算了。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我的牙膏和牙刷。回头一看,天,我的那两样东西,正在被她快乐地使用着。你怎么用我的牙刷?我火道。哎呀,用完了不就马上还给你啦,号什么号?她像没事般说。还用我的牙膏。小气鬼,不就是挤了那么一点点儿嘛。你没钱买我可以借给你啊。没见过你这样悭吝的男人,她一边刷牙一边数落我,下次我买回来时,牙刷给你用一回,牙膏让你挤一截,不就公平了嘛。我没差点儿给噎死。
  但最要命的,是她竟然把色彩缤纷的各种裤衩、乳罩、吊带衫一股脑儿全晾到我的窗口上。这些五彩缤纷、晃来晃去的女人玩意儿,老实说,极大地影响着我的大脑神经元,注意力也没办法集中。因为我要常常在家里进行我的第二产业———文艺创作,以企图加快我的资本原始积累进程。如此下去,我的纯文学一不留神怕就要写成黄色小说啦。实在看不过眼了,我就小心拣着词儿,道:“喂,潮女姐姐,你晾衣服的时候,拜托了别踩过界的啦。”她却笑嘻嘻说:“别假正经啦,广东佬,益了你呢,就当看免费咸湿录像么,哼哼!”我当场给噎住了,心里十分反感,埋头码字不再理睬她。尽管苏媚的确是个不错的美女,一个秀色可餐的美女,可她又是一只可恶的蛮不讲理的跳来跳去的袋鼠。
  礼拜天在租房里给公司加班。我中午煮了一锅粥,准备吃到晚上的。苏媚回来了,而且带回来了一个女友,一个和她一样穿着另类的女友,一个右眼下有一个小小美人痣但比苏媚清秀文静的女子,一个曾经无私地帮助过我的水灵灵女子。苏媚向我介绍说:“这叫路小雪小姐,我的大学同桌,××日报的名记,知道么,就是专门揭露黑暗面的那种名记。她可通天的啦,上至市委书记下达九品芝麻官。小雪,这位不用介绍了,是一只袋鼠罢了。”我笑笑打断她的话说:“不用介绍了,我们认识。”“你们认识?”苏媚眼大了。我说:“是啊,在红牛吧。”苏媚莫名其妙地糊涂了。路小雪大概也认出了我说:“Hi,是你。你好吗?”我说:“谢谢,我还没有还你钱呢。”原来你欠着我朋友的债,快快地还来!”苏媚骂我。路小雪很有礼貌地阻止了苏媚的鲁莽。穿半透明吊带装的路小雪,很文明很秀气地跟我握了握手,我感到了一股纯净而温柔的暖流涌遍全身。
  我说:“你好。”
  她说:“你好。”
  路小雪是四川崇州的,眼睛特别亮,好像有话要跟我说。但谁知道苏媚一进屋,就嚷嚷肚子饿了,拉着路小雪往餐桌就座,揭开盖子她就很热情地对路小雪说:“哇噻,有大米粥和小菜,还有甜饼。来,老同学今天我请客。吃,吃啊!”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她们俩就已经起碗用筷,嘻嘻哈哈地吃了起来。这可是我的粥我的菜啊。我愣住了。她瞪了我一眼说:“望什么望?不就是一锅粥之嘛?等一下你再煲一锅不就行了。”我被晾在一旁,十二分的怏怏不快。苏媚却吃得蛮香,一边问我说:“喂,你有女朋友吗?”
  我愤怒,沉默。她却说:“大姓董哇,都是天涯沦落人,苏媚同志———即是本小姐我,还是挺开通的。你如果带了鸡回来过夜,只要把你的门闩紧了,不太大声叫床就行啦。不过,我得好心告诉你:记得戴安全套,现在到处都是花柳和艾滋。知道吗?目前市面销售的安全套,共有128种之款式,带粒的带钩的发光的什么颜色款式都有;还有一种刚刚从美帝国主义那里进口的Good man胶囊,90天就可以增长8公分。”我脸色铁青,真想刮她一巴掌。秀气女子路小雪的脸色也相当难看,在一旁用劲地劝止她。谁料苏媚这疯女子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了:“男孩不坏,女孩不爱。你这人一本正经的,言行举止都是那么的Out side,不要怪本小姐没提醒过你啊哈!你这副样子是很难有桃花运的噢,简直像个孤独的公袋鼠的啦你晓得不?”
  令我难堪的事还在后头。
  中秋节放假,我在卧室码字到半夜,苏媚的房间响起了袋鼠一样争吵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大。有杀猪猪不死的吵闹,听得出偶尔还有男子像西北野狼一样的嗥叫,还有什么摔打的响动。出什么事了?莫不是有人欺负她吧?又想:出什么事都不关我的事,我还没有能力去解放全人类,我现在连自己的温饱问题都没有彻底地解决,属于无产阶级,还没有真正解放自己,哪有能力去解放全人类?所以,我高尚不起来,只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和苏媚,只不过是居而不同而已。
  我正纳罕,不想门被拍得通通响。我忙问谁?我,苏媚。什么事啊。你开门。我正在工作。不开,我就要踹啦。这个女袋鼠可是说要踹就踹的。我于是很无奈开门。让她进来的时候,她只是穿着一件半透明的性感睡衣,看得出也没戴乳罩。两堆隆起撩拨似的涌着性感无比的波浪,让我有点儿想入非非的波浪。我想我如果看见这些波浪不想入非非,我就真的不是男人了。苏媚的神情看似十分颓丧,几乎是哭丧着脸,但不容辩驳地说我要在你的房里睡一夜。
  我的头一下子大了起来,说这怎么行呢?她说我说行就行,不行也行,如果真的不行,我就要杀人,还可能去放火。杀人和放火都不是好事。我还没有回过神来,苏媚就上了我的床,拉过床单,褪去睡衣,赤裸而睡。我闻到了白兰地酒的气味,此前是没有的。我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说拜托你不要问。我感到了恐怖,说你要搞清楚,这是我的房间。她说我知道,所以才在这里睡。我气愤得舌头开始打着结,开始寻找荒谬绝伦的拒绝理由,说你这人怎么如此野蛮?她很不耐烦打着呵欠,更加荒谬绝伦地说:“我知道哇。”我简直气疯了,终于忍不住跳脚说:“尊敬的百分之百的苏媚同志,你这般胡闹总得要给我一个说法吧。否则我要报警啦。”她反而嘟囔说:“你报警吧,我真的想进监狱休息一回,我太累太累了。”我简直气疯了,苏媚忽然又坐了起来,用床单围住了赤裸的上半截身子,低着头长长的批肩发遮住了整个脸部,样子很残疾。我开始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卑鄙心理,她问我要了一支香烟烧着,我等着她说话。   良久,她终于嘟嘟哝哝说:“告诉你吧,我的前男友来了,他叫刘彬。他妈的,半年前他偷偷另结了新欢,是一个年轻的富婆。两个月前就把我给甩了。现在玩厌了,他又想回过头来复合。天底下哪有这便宜的事呢?是不是啊大姓董?”我点点头,暂时表示认同。她充满了沙哑与迷乱地说:“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我跟他早就没有Feel啦,分手了就别再来烦我,你以为我那么随便呀?×。我把他给灌醉了,还在酒里下了安眠药,他娘的大概要到明天中午才醒呢。他妈的我们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没有固定的工作、没有医保劳保,我们只可以恋爱,不可以结婚;甚至只可以同居,不可以走进婚姻的殿堂。我觉得我们怎么活着都是像一个个野外的袋鼠。”
  听了她的这番坎坷、坦白而带有自嘲性的陈述,我才开始恢复了一点儿仅仅限在人道层面上的同情之心,但逐渐开始将卑鄙的心理收敛。我问她:“你喝水吗?或者啤酒?”她摇了摇头,用纤纤玉指分开了秀发,仰起脸来看着我,两颊残留红酥似的泪痕。这时,我才惊奇地发现,原来美人有泪痕的脸才能够真正称得上是美丽动人,楚楚可怜,是能够让人霎时心碎的那种。她说:“大姓董,我心里慌得很,空得很,你会弹吉他的,咱唱个歌子来解闷吧。”说罢她自己抓过我床头的吉他自弹自唱了起来,虽然是杀猪猪不死的D大调,但已经压得很低沉:“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此刻,我的凌乱思维跟着她那悲壮的乐曲走,很自然地起身,走出房去。因为我想起了我的初恋,我想起了已经离我而去的林心仪,远在澳大利亚的林心仪,忽然大哭。
  时间过得真慢。
  良久,她终于没头没脑地说:“董,今晚我差点儿去做一次鸡了。”“什么?”我神经质地惊叫起来,“你不可以那样堕落的。”我刚刚对她有了一点点儿的好感,她就又要了我一支烟点燃了慢慢地吸,将带着酒气的烟圈一个一个吐了出来,缓缓说:“我很想捞外快,学人家已经小资了一样的口号在三十岁前把钱赚够,今天晚上经人介绍就去俱乐部酒吧做三陪,是一家名气很大的大帝豪酒店,是有钱人和大亨们经常出入的地方。我选择的是陪酒。你知道吗?里面三陪的大多是在读的女大学生。讲好了价钱就和男人开房上床。一夜的价钱从五百到三千到一万的都有。至于肯被人家包作情人或者二奶的,收入就更加丰厚了,有房子有车子有任意填写的支票。我遇上了一个老头,一个左脸上有一颗肉痣的老头。那老淫虫要出一万块包我一夜,或者三十万包我一个月。他妈的,我真的不想做袋鼠了。”我说:“你答应了?”她说:“董,我真傻,竟然选择了逃跑。”我说:“你后悔了?”她说:“事后真的有点后悔。想想看,两腿一叉,一夜就有一万块,一个月就有三十万块,多么容易赚的钱,怕是我再颠个十年廿十年,也弄不到这么多的红红绿绿的可爱可亲的人民币啊。”我说:“你通通地不要。”她说:“关你什么屁事啊!”
  是啊袋鼠,人家要怎么做关我的什么屁事?
  第二天早上,雨才稍稍地停了我们才醒过来。苏媚的前男友刘彬走的时候,我才认出,他原来就是在红牛吧里,曾经跟我像袋鼠一样打过架的那个虎背熊腰的四川佬。刘彬前脚刚走,警察叔叔后脚便上门来,把肥婆金的小儿子拉去戒毒所了。
  刘彬从苏媚的屋子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在红牛酒吧,我见过喝得醉醺醺来自四川毛儿盖的大个子刘彬。刘彬终于也认出了我来,我以为刘彬会误会我而对我拳脚相加,没有。那晚我们就成了好朋友。刘彬请客,我们都喝醉了。刘彬酒后吐真言,终于说他恨我,但会尊重公平竞争的游戏规则。我想我真的很冤枉,因为苏媚不是因为我而离开他的。刘彬说他暂时不会因此而跳楼,尽管他十分羡慕大鸟飞翔的姿势,或许将来有一天会的吧。算命的说,他28岁之前一定会发达的,不会再做袋鼠跳来跳去。看样子刘彬特信。刘彬还醉醺醺对我说,他比苏媚早一年来深圳打工的,曾经认识过一个同样是四川甘孜雅江来的歌舞团演员,名字叫作吴玲,和苏媚一样美丽的女子,上过床。吴玲起先是到大小酒吧唱歌跳舞,后来幸运的吴玲傍上了一个警察后,就把他给甩了。吴玲认识那个警察后去了几趟香港,就莫名其妙地发达了,分别在关内和关外开了大富豪、大帝王两家五星级的豪华酒店,成了特区最年轻的富婆,开着奔驰,跟上流社会混得相当厮黏,随身的保镖都常常有四五个。刘彬诉说这些话的时候,几乎是哭着的。他说吴玲和苏媚的先后离开,让他睡觉时经常发着一个奇怪的梦,就是自己像一个脱了毛的袋鼠,身上长了翅膀,在这座城市的街道和高楼大厦之中自在地穿梭飞翔,像大鸟。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感谢上苍,苏媚终于没有去做鸡,她没有为金钱出卖自己的尊严和人格。
  这期间,苏媚时不时地带路小雪、梁小卞和何坤他们来闲坐,一起玩计算机游戏,玩塔罗牌算命,打拖拉机,锄大地。有时候,蛮孤独的肥婆金也来凑热闹,跟我们打麻雀,给我们煲糖水。随和而固执的纺织女工梁小卞,就是吴玲的表妹,最初是吴玲将她带到特区的。厚道巴实的六级钳工何坤,就是梁小卞的男朋友,原来是个孤儿,常常给打牌累了的肥婆金捏肩胛骨。苏媚开玩笑说:“阿金姐,看看你的干儿子多么卖力。”肥婆金眼就湿了,叹气说:“我想啊,真有个这么好的干儿子就好了。”我们正起哄成其美事呢,谁知路小雪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女人30岁之前,一定要裸奔一次。”
  肥婆金眼睛快脱眶了,说:“真的啊?”路小雪说:“那还有假?”苏媚跟着嚷:“袋鼠,你不要毛了啊。”路小雪说:“裸奔不等于袋鼠啊。”梁小卞睁大眼睛说:“雪姐,你真的那样想啊?”路小雪平静地说:“雪姐从来不骗人的。”我们一时都愣了眼和空了嘴,我觉得如此文静秀气的路小雪,刚刚出嘴的话很却有着些许宿命而恐怖的先兆,但一时又想不清楚它的来龙去脉。
  谁知道正在兴头的苏媚突然附在我的耳边,说:“喂,喜欢路小雪吗?我给你当红娘。”我立刻怒目相向,说:“×,我喜欢你啊袋鼠。”苏媚笑嘻嘻说:“真的吗袋鼠?”路小雪却大方开朗说:“别说我啦,两个月后我就要跟郭大明结婚了。要说就说你们两个成天跳着打架的袋鼠吧。”苏媚说:“我老是觉得你就这样嫁给姓郭的,是个错误。”路小雪浅浅一笑笑说:“我老是觉得你一向对警察的态度,并不怎么一向友好。”   路小雪的未婚夫郭大明是个警察。路小雪是在暗访一家非法排污的工厂时,遭到了打手的围攻与袭击,幸而被路过的巡警郭大明搭救的。从此,一向痛恨警察的路小雪就改弦易辙,爱上了警察里头的好同志郭大明,两个拖手仔莺莺燕燕羡煞旁人。郭大明也常常到红牛吧来,跟我、刘彬总算是有了君子之交。但是我的内心一直有根刺在隐隐插着:这个吃着铁饭碗的警察同志,是不是为了路小雪,才和我们这些居无定所、吃无定时的穷打工仔扎一堆呢?我从郭那鹰一样的敏锐而迷离眼睛里,似乎看到了一闪即逝的狠和辣,然而一时我无法准确地捕捉到它的内涵。此前梁小卞曾经悄悄告诉过我另外一个故事版本:郭大明原来是一个打通街的烂仔,初中都没有毕业。他的父亲拿着一麻袋人民币往民办警察学校校长台上一砸,就给儿子要回来一纸大专毕业文凭。一个有雾的黄昏,郭的父亲化装成一个送气工,托着一个装满港币的气瓶进入了一座高宅大院,几天后郭大明就成了分局刑警中队的正式警员。我一直不敢将这些真假难辨的情报告诉路小雪,怕的是节外生枝。事情发展到现在,我们只能真诚地向路小雪祝福啦。
  路小雪很秀气地说:“别顾着祝福我啊。苏媚,我左看右看不管怎么看,你和董生都好像是在真正同居耶。这么有夫妻相,不如就干脆拉埋天窗的啦。”“我?我宁愿跟一只袋鼠做夫妻,也不会跟他做。”苏媚终于露出了动物的狰狞本相。这让我脸色铁青得多狼狈,在她眼里,我连一只袋鼠都不如了。
  但是,有一天晚上苏媚自己掏钱,从跳蚤市场买回了一台二手洗衣机,兴冲冲对我说:“董大哥,今后咱俩都不用手来洗衣服了,除了内裤自己洗防止交叉感染外,大部分衣服都可以让它来洗啦,哈哈,终于可以腾出手来赚大钱了。”我很是有些感动。世界总在变啊,不是人改变着社会现实,就是社会现实改变着人。
  谁料她马上转口说:“你们广东这死人天气,他妈的真是太热毒的了。为了你们广东这热毒天气,你们广东人一定要付出代价———从今晚起,我就睡在你的房间里,睡地铺开空调,直到‘天凉好个秋’的时候为止。”
  这多么强词夺理,反动逻辑。我的眼睛瞪得牛一样的大,好大一会儿才口吃着说:“苏媚,你开、开什么玩笑。这至少是男女授受不亲啊?你不怕败了名节,我可怕坏了名声。”想不到她嗤之以鼻:“不就是一男一女同居一室吗?你睡床上我睡床下,你又不是西门庆我又不是潘金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早上六点半,居然是苏媚在床边叫醒我,说:“一起吃早餐上班吧,我已经做好了鸡蛋面。”可是,当我看到自己不雅睡姿的时候,连忙扯过床单遮掩。苏媚反而笑吃吃地说:“不用遮掩啦,又不是没见过,这是正常男子都有的早晨充血勃起现象嘛。”
  这个令人费解、口没遮拦的疯女子。
  我们虽然同居一室,但聚少离多,其实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所打的工种又不相同,况且无论是苏媚还是我,都当我们是一对姐妹或者兄弟。睡觉的时候,有了兴趣,我们就像同性人一样什么都唠。
  苏媚要常常很晚的时候才归来,都是我洗衣服的时候多。这还不打紧,守望相助么。可是有一回洗扯的时候,弄坏了她的一件红色的乳罩,她居然破口大骂,睡觉的时候她还在为这事骂我说笨蛋,知道不?这是叫蒙娜莉萨柔性圆珠按摩型国际品牌,五百块才一件的贵着呢,晓得么?看你多袋鼠头呢,乡巴佬!我说最多不就是赔一件给你嘛。她马上说这可是你说的,下个月的房租我就不交啦。
  我气得面壁而睡,任凭她没话找话来说,这一夜再也没有理睬过她,不晓得她下半夜的时候是否在自己敲打月亮。我自己倒是在梦中听到了美妙的闪烁和清脆的响声飘进房子里来。第二天要起床的时候,赤裸的苏媚居然伏趴在了我的胸膛上面,睡得正香。与那两堆软绵绵的亲密接触,令我终于有了久违了的男人的感觉。其实,我本来是一点儿也不高尚,很早地就占有享用过了林心仪那美丽的裸体,但现在不行,我不能这样,随便就占了人家的便宜。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咱多少还长点儿人性,早就悄悄放了一条道德底线。我悄悄松动身子,企图摆脱苏媚的挤压,但是最终还是将她弄醒了。
  我脸红耳赤,说:“是你自己睡到我的床上来的,我们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的。”我已经厚了脸皮准备挨骂呢。想不到苏媚居然没事般,既没骂我也没发火,而是扯过床单裹着身子,一边下床一边讪讪说:“看你敢,鬼叫你的席梦思床这么柔软、这么舒服的啊?你一个人霸着这么大的床,也不嫌害臊啊。喂,我想起来了,既然我出了一半的房租,我就有资格睡一半的席梦思床。对了,就这样定了:我一三五七九,你二四六八十,从明晚起开始轮流睡席梦思床。就这样定了。”我口吃着问:“要是有警察来查房,可怎么办?”苏媚说:“来了就算你倒霉吧,哈哈!”这个恐怖的美女说到做到,第二晚我这个广东袋鼠就被逼睡地铺了。
  事情真的不幸被苏媚言中了。
  一个深夜,我们正在熟睡。砰砰的敲门声响了。进来了六七个警察,他们是来扫黄的治安队。不幸的是,我穿着裤衩、苏媚穿着三点式,同住在一个房间内,被当场当作袋鼠一样逮了个正着。我作了无谓的解释,苏媚也作了苍白的申辩。但没办法,他们大概正缺钱买小车或者装修房子或者养二奶,再加上我们还有那么一点点知识分子的高傲,不肯交那笔每人3000元的巨额罚款,他们就不容分说,将我们给铐了,推推搡搡地弄回了派出所。我心想这下完了,落到了治安队的手上,就像黄鳝上沙滩,不死也要脱一层皮的了。我们被分开审问。审我的是一个大块头,他一口咬定我如果不是嫖客就是通奸。这年头通奸不犯法,但犯了治安管理条例,轻的要罚款,重的要吃劳教。事实上我们也说不清楚,孤男寡女半光不溜地住在一间房子里,你们没有做过那事情?谁信?
  正当审问我的那个大块头在对我狐假虎威的时候,派出所所长进来了,命令大块头立即给我松手铐,之后赔着笑脸说:“对不起,是我们搞错了,让您受惊了。现在,没事了,您可以走了。”我一头的雾水。那个大块头说:“阿Sir,他还没有罚款和签字呢。”所长呵斥他说:“笨蛋,这里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我说没事就没事,滚一边打牌喝茶去。”所长堆着笑脸送我走出拘留所,苏媚正在门口等我,一旁还有她的好友路小雪。原来,苏媚被抓进拘留所的一瞬间,马上就想起来她的好友,××日报的名记路小雪,一边和治安队驳嘴,唬他们她有着多么坚强的后台,又死皮赖脸地给路小雪打了电话,路小雪说她马上赶来。苏媚就嚣张了,绝对地用D大调说:“是我有夜游症,才走错了他的房间的。”就唬来了这个所长,说是为了清白,一定要去市人民医院做体检,证明她下面那里面没有精子,然后就控告警察“三乱”。闹得一所子的警察和治安队,愣是拿她没办法。看样子所长跟路小雪很熟,也接过了路小雪的电话。这年头稀里糊涂的事儿多着呢,手里头抓过圆印把子的,谁保谁的屁股能擦得彻底干净?何况也有河水颠倒流的时候,不是都说记者逢官高三级么。办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所长亲自开小车接了路小雪,又来派出所接我和苏媚。所长很认真地向我们赔笑脸,说:“真不好意思,是我的属下搞错了,不知道苏小姐有夜游症的,找了你们许多麻烦。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为了感谢路小雪的搭救之恩,我自己掏钱,请她们俩在一家不夜天大排档吃了一餐川菜当解秽酒。苏媚大概饿极了,手抓口咬,袋鼠一样的吃相。送我们回家的时候,路小雪再一次说:“喂,你们两个欢喜冤家,不如就干脆尽快拉合天窗做真正的夫妻吧,省得警察叔叔再找你们的麻烦。”苏媚嚣嚣说:“切!”
  令我头痛的是,这个同居美女袋鼠的神经病,会随时地发作,因而随时会使我有麻烦的时候。
  一个礼拜天,我被苏媚和梁小卞拉着上街,神经病一样到处Shopping。当我们从成衣档出来的时候,突然遇上了林心仪。已为贵妇人的她,依然是那么楚楚动人,浑身珠光宝气,只不过是早早地发福了,三围怎么看都不怎么正常。资本主义的男人女人都有那么多的肚腩。肚腩不是说有就有的,它需要很多的金钱来补充卡路里,肚腩是金钱和富有的重要标志。我们这些跳来跳去袋鼠族就很难有,在社会最底层穷打工,个个一副皮包着骨头铁青着脸的模样,精瘦精瘦精精瘦。我暗暗地歪想。林心仪是从澳大利亚回到深圳来度假的。故人相见,却已物是人非,不免萌生了几多唏嘘,话题从何说起?
  忽然,苏媚一下子横在我的面前气汹汹地挡住了林心仪。林心仪愕然说:“小姐,请问你是谁啊?”苏媚拿了个怒眉横目的架势说:“八路军武工队,专打汉奸皇协军。”我一看情况不妙,连忙拦着苏媚上前解围说:“心仪,这是我的……朋友。”林心仪望望苏媚笑笑说:“你的女朋友啊,漂亮极了,有眼光。”我讪讪说:“那是。”林心仪说:“哎,相请不如偶遇,我请你们吃饭吧,现在。”梁小卞心直口快地说:“好啊,姐姐请客,我正饿了。”我正为难呢,一旁的苏媚又蹿了过来。她当然一早就知道了我和林心仪以前的事,此刻跳出来挡在我的面前,装作很亲热地抄着我的胳膊说:“喂,靓妹,想必你就是那个叫什么林心仪的八婆吧。哼哼,我现在正式告诉你:董生现在已经是我的同居男朋友了。”我知道苏媚是见义勇为才撒的谎,但还是很感动,我很想向林心仪辩解,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林心仪还是蛮通事理的,一直抿着嘴对我们很友善地微笑说:“恭喜你们啊。我只是想请你们吃一顿饭。赏脸吗?”我很是有些尴尬,因为我的心里一早已经忘掉了曾经寡情薄义的林心仪,虽说再见亦是朋友,但是已经失去的是永远回不来了。
  苏媚说:“你当我们是要饭的啊?”梁小卞一边拉拉苏媚的衣袖,让她别发火。林心仪很为难地说:“小姐,我是真诚的,请您别误会。”我心里头忽然很是有些想答应的了,很久没见林心仪啦,想想我们毕竟相恋过一场啊,何况人家刚刚从澳大利亚回来,可能是已经吃腻了袋鼠肉。可是苏媚把脸一横,就是不给林心仪面子说:“呸,谁想吃你们资本主义的臭饭。”林心仪极诚恳地说:“我是真诚的啊,别无他意。”想不到梁小卞拦都拦不住苏媚,她跳起来打架袋鼠一样恶狠狠地说:“别无他意?哼哼,你曾经当他是什么垃圾啊?随街就扔掉了。现在又想入非非?你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贪图荣华富贵的女人,谁还信你。哦,莫非是你的那个叔公曲鬼(广东话死了)啦,又回过头来找他的吧?哼哼,你以为好马会那么容易吃回头草的吗?你这个只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的卑鄙贱格小女人,快快地滚回你的澳大利亚做袋鼠吃桉树叶去吧———神经病!”林心仪气得一跺脚走了。梁小卞说:“媚姐,你让董生难堪了。”苏媚余怒未消说:“便宜那袋鼠婆了。”
  我感谢苏媚,也憎恨苏媚。
  那晚我梦见林心仪了,在海边的那块湿地上,老地方,四周全是绿油油的红树林,无数的红嘴鸥围着我们愉快地唱歌。一丘大浪推上岸来,发出轰天巨响。林心仪忽然摇身一变,竟然变成了苏媚,她正在用一根棍子敲打着头上硕大无比的月亮,发出清脆的响声和美妙的闪烁。我向她扑了过去,但是很快,我们都变成了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草叶和树叶的袋鼠,我们的家就是一个深不可测的石窟尽头。
  谁料曾经声称宁愿嫁给一只袋鼠,也不愿意嫁给我的心高气傲的苏媚,三天后,竟然换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来求我了。
  一个异常闷热的夜晚,苏媚又唱《国际歌》了,声音当然又是那种杀猪猪不死的,好在这晚,轮到我睡床上,她在地下。她是开着暗暗的灯,坐起来唱的,床单裹着身子,D大调吼得是很辛苦:“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声音像袋鼠啸山一样充满了野兽的气味,难听得杀人,我连忙找棉花团堵了耳朵,用枕头压住脸。我想,她不是失业、失恋,就是失意了,总之,她唱了这首歌子时,就一定有事要发生,而且不排除要杀人放火的可能性。这个神经质的美女,又要准备和谁团结起来,又怎样的才能斗争到明天呢?
  谁知道歌声戛然停止了。我正纳罕呢,她突然爬上了我的床上来。我说:“今天不是轮到我睡席梦思的吗?”“我知道啊。”她说。又要弄什么古怪名堂?我很警惕地挪开身子。“董大哥,”天,她第一次这样称呼我,并饶着舌头,“一个伟大的男子面对一个弱小的女子哀求,是无论如何也要应承的,是吗?”我说:“你别给我戴高帽,有屁就快放。”她说:“大哥,小妹有一事求你了。”我说:“我不是格瓦拉和斯大林同志,打倒帝修反和解放全人类的大事儿,我干不了。”她说:“你一定要应承我。”声音里竟然有了呜咽,这是美人的呜咽,我的心就软了下来。“大哥,你真是个好人,”她转而兴高采烈地说,还在我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我们三十多个来深圳淘金的四川籍同学和老乡,嚷嚷着要搞一个同乡聚会,规矩是每个人都得带上自己的另一半,不管是恋人、情人还是爱人。届时还要竞选出一对最佳情侣。”我明白了:“耶,你是病急乱投医,想抓我的壮丁?”
  她有点儿伤感地说:“我很想去参加这个活动,但你知道我还没有男朋友。所以……你面对我这么个孱弱女子的十二分诚恳请求,是不会忍心拒绝的吧?”
  所谓英雄气短,我就是那个英雄。
  我鬼使神差地就跟着苏媚去了那个聚会———大帝王酒家的贵族厅。
  我和苏媚手挽手装得很亲密的情侣样子,款款走进他们中间时,立马鹤立鸡群般艳惊四座。她的同学同乡,都以一种非常羡慕的眼光,看着我和苏媚。不过,在享用免费饕餮大餐的时候,苏媚忽然附在我耳边说:“我怎么吃这鱼翅都像是嚼粉丝?”我悄悄呵斥说:“土!”她十分认真地说:“这鲍鱼好像有霉味。”我白了她一眼。她很洋鬼子地耸耸肩说:“我怎么老觉得,我们都好像是一群饿极的邋遢的袋鼠,在围着一堆丢剩的树叶和草在唱感恩的歌。”   我们见到了清纯的路小雪和她的未婚夫郭大明。郭大明是一个长得非常帅的小伙子,很有礼貌地和我握手,说:“哦,哦,苏媚的男朋友,都挺熟人的啦,红牛吧的死(事)。”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又看到了他那鹰一样的敏锐而迷离的眼睛里,有一闪即逝的狠和辣。这让我心里总是惴惴不安。音乐再起的时候,他就请苏媚跳舞,我也就顺理成章地请了路小雪下舞池。郭大明在市里的公安分局工作,上个月成了这个区的巡警大队长,他父亲是一家最大上市公司的董事长。怪不得已经不是袋鼠的路小雪有通天的本领,那晚,她救我们出来的时候那么从容。任何场面,说话最大声的那个,兜子里肯定不是装着钱、掖着圆印把子,就是揣着枪。
  霹雳灯忽明忽暗,音乐很漂浮,我的脚步也很漂浮。路小雪趁着灯光黑的一瞬间,忽地抱紧我。我感到她的两乳在摩擦中传过来的震撼力,忍不住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和唇。路小雪附着我的耳边用迷魂一样亲昵的声音说:“董,别放开我。”直到路小雪疯了的时候,我才明白她忽地抱紧我的意义。路小雪这么一说,我的心里就有了酸溜溜的感觉,想我等草根阶层,既无经济基础,又无上层建筑,在这个声色犬马之地打滚儿,要想出人头地,谈何容易。要是我一早认识一个像路小雪男朋友一样的女朋友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少干二十年,提前进入中产阶级,不用再做跳来跳去的袋鼠了。我的舞姿好有什么用?还不是无房无车无社保、居无定所、食无定时跳来跳去的一只袋鼠?
  休息的时候,我们又见到了苏媚的前男友刘彬,和与刘彬重新复合的他的旧女朋友吴玲。只是隔好几天没见着刘彬,这家伙这么快就跟那个旧女复合了?邪门了。我先前听刘彬说过,吴玲去了几趟香港后就发达了,凭直觉和经验,我猜想不是走小私汽车就是计算机软件吧,唯此才这么快就暴富。而吴玲呢,绝对算是高贵美艳那种。苏媚没有和他们说话,当然也拒绝跟他们握手,我就只好代劳了。刘彬向我祝福的时候说:“董先生你赢了,好好对苏媚吧,她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女子。”我很难过,因为到现在苏媚都还不是我的女朋友,但我还是点了点头,说谢谢。然后又邀请吴玲跳舞。刘彬很大方,让吴玲跟我跳了三曲。吴玲的穿着布片很少,只遮住要害的地方,虽然很是Sex,但我很为我国的织布工业的前途担忧。吴玲很高兴,夸奖我舞跳得十分地好,比刘彬的还好,人也帅。我说谢谢。又开始注意到,旁边的苏媚,已经很不舒服的了,用一种恶狠狠的出鬼火的目光看我,其间,还用脚踢我。我知道再这样下去,就有麻烦了,便把吴玲还给了刘彬。但很快,吴玲就跟郭大明很贴地跳起了如火探戈,将愣愣的刘彬晾在一旁。苏媚咬牙切齿指指吴玲和大明悄悄对我说:“这骚娘们儿,妈的,先前就是大明的初恋情人。看看这对狗男女,怕是又要玩出火来的。”
  原来是这样。
  换一曲以后,苏媚就一直霸着我跳舞了,不再让给第二个女人。我知道她还在恨刘彬。她俯在我耳边咬牙切齿地说:“靓仔,我可是花钱雇你来的,你莫要得寸进尺,想入非非。这里人人都是袋鼠,到处都是花柳和艾滋。你还得继续配合我演戏。”我说:“我知道啊,你是借我来过桥嘛。放心,得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不会半路逃跑的。你是在妒忌刘彬吧?”中间休息的时候,相熟的和不相熟的,都在互相问候和祝福。在一片虚浮的谈笑间,苏媚竟然很亲昵地对她的同学介绍我是她的男朋友。当人家说简直是帅呆了的时候,她便得意忘形地松毛松翼了,神经病一样很随便地向人点头,说:“谢谢,谢谢!”这人。我看得出,她的同学里面有很多虚情假语,他们在企图制造一种上流社会的氛围。
  压轴戏开始了,就是竞选一对最佳情侣。由主持人、也就是这座极端豪华酒家的女老板、也就是刘彬现在的重新复合的女朋友、也就是这次同学聚会的唯一全部资金和场地的赞助者———已经具有贵族气质的吴玲来宣布。我悄悄地注意到,大概苏媚也是现在才知道吴玲是这家极端豪华酒店的老板,于是面孔就有了一种商朝出土青铜器才有的色彩,还有一种要发烂渣的倾向。好在秀气的路小雪和敦厚的梁小卞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一旁扯了她的衣袖。竞选的条件原来是保密的,现在吴玲公开宣布:最佳情侣的竞选条件———接吻,就是哪对情侣接吻时间最长、效果最好,就是冠军,奖品就是一条极品的拉舍尔毛毯。
  我和苏媚不约而同地说:“竟然设这样的奖品。”
  现场一片拥护和忘情的哗然与跳跃。我和苏媚却是一片惘然。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情侣,现在玩接吻,我想苏媚首先不愿意,何况她刚刚说过这里到处都是艾滋。我呢,虽然跟苏媚无性同居,但谁也没有占过谁的便宜。我想,这个奖我们恐怕落空了。随便。锣鼓一响,参加竞选的情侣们就轮批纷纷下了舞池,就像从澳大利亚的原始森林里逃出来的袋鼠一样,忘情地拥抱一起疯狂地接起吻来。几个从文化馆邀请来的、可能是通过顶职或者走后门转正的评委,大概才疏学浅却又怀着世纪末高高在上的傲慢心态,人模狗样地在他们中间穿梭,打分。我之所以那样地猜想他们,是因为我看到一个样子很猥琐的评委,竟然把梁小卞读成了梁小卡,将和何坤读作和珅,是有根据的。谁不晓得和珅是清朝最大的贪官啊。我坐在一旁看看苏媚,苏媚也看看我,互相用慌乱的眼神问:怎么样?参加不?
  我正踌躇的时候,苏媚突然走到我的面前,人面桃花地拉起我,走下舞池,不容分说,一把将我抱紧就与我狂吻起来。我们一边吻还一边旋转,还有优美的舞步。我们就这样吻着,旋转着。此前我吻过女友林心仪,但奇怪的是,竟然没有现在的这种着迷和心跳的感觉。苏媚的嘴是这样的甜,舌头是这样的性感,心跳是这样的直接,脖子是这样的馨香。这让我全身充血,爆炸。不管怎样,作为一个女子,这样地吻你,都是一种牺牲性的付出了。在享受她的热吻中,我不忘心存感激。我想她作这个决定的时候,是极不容易的事。事后我才知道,我和苏媚足足吻了三分钟,舞动了三分钟。我们由此荣膺得了“最佳情侣奖”。也就获得了那张人类才盖的极品拉舍尔毛毯,他妈的。路小雪与郭大明、刘彬和吴玲、梁小卞及何坤他们都纷纷走过来很诚挚地向我们祝贺。苏媚显然很真情地激动了,这使她变得更加美丽可爱,这一刻我真的有点儿把持不住自己,对苏媚想入非非的了。   回家的路上,尽管还是热夜,尽管有那张拉舍尔,但我还是感到凉,是心的凉。我老是想着刚才那热烈的场面。但奇怪的是,一向多嘴的苏媚,竟然是一路没话。难道她为刚才冒失的付出而在难过吗?如此,我就应该自责的了。因为我毕竟占了人家的便宜。差不多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她才突然停下来,眼神很特别地望着我,声音柔柔地说:“感谢你刚才的配合,因为这没有给我丢脸。”说罢又低下头去。我笑笑说:“没事,演戏是我的强项。如果今后还有这样的活动,记得要带上我去啊。”她说:“董大哥,我是不是有点儿神经病?”我说:“你是一种难得的纯真,是商业社会很难再见得到的玉璞。”她说:“你在夸奖我。”我说:“本来你就是嘛。”她说:“唉,其实我们获得了这块该死的拉舍尔,还是两只袋鼠。”
  苏媚开了门让我先进去,她说去外面买夜宵。不久,夜宵买回来了:啤酒、饼干、朱古力、蛋糕。我们喝了个半醉,苏媚又恢复了袋鼠才有的那种神经质,用蛋糕涂我的脸,我也袋鼠似的以牙还牙涂她的脸,然后就搞破坏,扔垃圾,摔盆子,丢罐头,淋啤酒,撕枕巾,甩枕头。在袋鼠般疯狂的破坏中,我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快感。疲倦了,该睡了。苏媚醉醺醺地说:“大哥,这张拉舍尔是咱们共同赚来的,今夜,咱们就一起享用它。我和你都睡席梦思,盖拉舍尔,怎么样?害怕啦?”我晕乎乎地说:“怕?我惊都没惊过。”我们就都钻进了拉舍尔里去,苏媚依然是裸睡。我们可能是都喝醉了,夜里什么时候竟然是贴在一块睡熟的。
  天亮的时候,我们才发觉如此这般的狼狈,马上分开,但我很清醒,我什么都没有做过。潜意识里,我一直只当苏媚是兄弟而已。可是苏媚却慌慌张张地哭着质问我:“天啦,夜里的时候,你究竟有无动过我……啊?”我脸青脸蓝地一边躲闪,一边拍胸脯表示:“绝对没有!”她很懊恼地说:“我知道你清醒着的时候不会,你不敢。但是酒后能乱性呢,他妈的当时你应该戴套子的嘛,天啦,现在到处都是花柳和艾滋。”我好哭又好笑,严正说:“当然没有做过的啦神经病!”“真的吗?”她就转过身去做了一遍自我检查,确信无误之后,自言自语地补充说:“唉,我这样沦落的女子,就是给了你,你也未必肯要的啦。”
  我在心里痒痒地说:你神经病,你试试给我看看。
  已经是阴历六月下旬,整个夏天就要过去了。这让我多少有些惆怅和酸溜溜的难受。因为秋天一到,天气凉了,就不用吹空调了。不用吹空调了,苏媚就可能不再与我无性同居了。
  路小雪终于结婚了,我和苏媚被邀请去当伴郎和伴娘。
  苏媚为了探望好友路小雪而去了一趟她的新居,见到了大厅里一个正襟危坐、道貌岸然很干部的老头,一个左脸上有一颗肉痣的老头,她惊叫一声摔了水果篮子就夺门而逃。那老头是路小雪的家翁,就是这个老淫虫,曾经要出三十万包苏媚一个月的。苏媚为路小雪感到了十二分的恐怖和忐忑不安,她极其神秘地问我要不要把这些秘密告诉路小雪?我觉得左右为难,还是观察一段时间再说吧;毕竟,路小雪嫁的是郭大明,而不是他的父亲。
  可是事情总是向着坏的方面发展了。
  一天晚上,我和苏媚下班后正在吃便当,路小雪在梁小卞小心翼翼的陪护下,忽然披头散发地冲进出租屋,一把揽住了苏媚便哭了个天昏地暗,一边哭一边毫无语言逻辑地诉说:“我要快死了,苏媚。我和大明分居了,董。我已经自己租了一间住房,在红牛吧对面。我太善良了,过于相信表象了,我终于吃大亏了,有报应了。郭大明不是个好东西,专门猎艳有气质高品位的美女,我们吵架的时候他亲口对我说的,已经不下三十个了,他说这一辈子至少要搞到一百个。那天晚上我给他打电话,说要跟老总他们去做一个暗访恐怕熬个通宵,不要等我了。谁知道暗访因为涉案嫌疑人的出逃而中途取消,半夜回来打开房门的时候,跟他躺在我们的新婚床上的女子,竟然是赤条条的吴玲。天啊,原来他们早就有一腿的,时间好长好长的了,吴玲就是因为要泊靠郭大明这个码头去走私而离开刘彬的。董,苏媚,我已经患了花柳,是郭大明传染给我的。我路小雪一生追求善良美好,究竟做错了什么啊?你们说说,你们说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郭大明那一闪即逝的狠和辣,终于揭谜了。
  我们好不容易哄住了哭泣的路小雪,问道刘彬知道那回事么?路小雪说现在什么都穿爆了,郭大明就是因为要猎我的艳和我结婚,才哄吴玲跟刘彬重新相好的,吴玲知道内幕后死也不干,就是要缠郭大明。刘彬已经被吴玲一脚踢开,人是疯疯癫癫的,衣服乱七八糟地穿,正在街头摆卖走鬼的四川牛杂碎儿,叫喊声都像快要病死的袋鼠一样让人害怕。我说哪条街?梁小卞说深北大道二横巷东面巷口处。我说走,我们马上出去寻找刘彬去。可是他一见到我们,就开溜得无影无踪。
  大约十多天后的一个礼拜天下午,我才在红牛吧突然见到了刘彬。刘彬的样子好像一下子发达了,满脸红光,西装革履,浑身名牌,脖子上挂的金项链怕有半斤重,只是脚上穿着的一对长筒的红色袜子,多少与名牌不怎么协调。在这里做袋鼠的都晓得,穿红袜子的男人其实就是做鸭(男妓)的标记。现在他已经不需要做走鬼在街头摆卖四川牛杂了,他又从袋鼠做成人了。他很热情地请我喝酒,不是啤酒,是一樽蓝带马爹利,一樽路易十三。我醉醺醺地说:“兄弟你发了。”他摇晃晃说:“是找到一条财路了。不过,绝对不适合你。”我问:“什么财路啊?”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说:“拜托,是兄弟的你就不要问,你就是问了我也不会说。好好喝酒就是,好好对待苏媚就是。”我点点头。他叹气又说:“等过了一段时间,赚够了三十万后,我就要离开这座爆发的鸟市,回老家毛儿盖去终老啦。这可不是咱们待的地方,声色犬马,头上是天堂,脚下是地狱,距离都那么近,妈妈的。”我愕然说:“三十万?打劫还是走私贩毒啊?”
  过了好些日子,我再在红牛吧见到刘彬时,他已经病得很重,瘦得像一条干柴了,走路都靠不稳脚,像一个染上瘟疫的鸭。他一看到我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闪避,死活不肯见面。我从何坤的嘴里才知道,原来泰极否来的刘彬,咬咬牙把心一横,终于穿上红袜子,发财之路就是去给富婆做鸭。由于他长得高大威猛,香港等外埠过来的和本市的空巢富婆,都争风吃醋地想去包他,还因此在酒店大堂大打出手,十个人头有七个成了血猪头。上得山多终遇虎,刘彬就这样得了性病,怎么医都不见好。   刘彬老是躲着我们,怎么都找不到他。
  天气渐渐凉了,我和苏媚依然没有什么发展。不知何故,她再也没有唱过《国际歌》,或者《社会主义好》了,也没有再痛恨刘彬的意思。有一天,包租婆肥婆金鬼鬼祟祟球一样地翻滚进屋来了,一看苏媚不在,就很八卦地问我:“董生,怎么搞的?这一阵子都听不见苏媚唱歌了?”我替苏媚打圆场,说:“亲爱的潮女,苏媚她现在没有换新的工作,没有加薪也没有新的男朋友,所以不用唱《社会主义好》。这下你可满意了?”她说:“耶,你不是她的新男朋友吗?”我说:“关你的事吗?”肥婆金一脸的鬼马说:“哦,怪不得这一向的都这么和平了。”我就有点火了,说:“你老人家很喜欢战争吗?”她讪讪说:“哪是呢,你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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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分技巧10 正反对比  “正反对比”,就是把两种事物或同一事物的不同阶段加以对照、比较,从而彰显差异、凸显主题的一种方法。事物的特征和本质在对比中最容易显现出来,特别是相互对立的事物,比照鲜明,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旧时光的味道  “糖葫芦儿,喂——”  “磨剪子嘞戗菜刀——”  “油饼儿老豆腐嘞——”  这些都是老北京胡同里最熟悉的声音,是马车流转的旧时光的味道。带着几丝玩世不恭的笑意,这
第一章   谋杀妻子的想法并非维克托·斯迈利一时心血来潮。他极少心血来潮,做事从来细心筹划,什么都会一步一步地想个清楚。   一点一点接一点。   事实上,不将每一个选项都仔细盘算完,维克托绝不会作决定。这种行事风格常令他的妻子琼气得抓狂,程度几乎与被他的呼噜激怒时不相上下。她开玩笑说,总有一天这几个字,“一点一点接一点”,会被刻在他的墓碑上。她还说他可能连死都是一点一点接一点。   维克
曾读过这样一首小诗:  待我落尽繁华,  素心唯念是他。  不挣扎,绣长发,  夜夜念碧海天涯,  有几许炊烟人家。  挽青衣,落日斜,  喃喃负手,叩门咿呀。  曾以为这无非是闺中女子的呓语,后来方才领悟,其意韵丰富远不止如此。诗中的女子,当是如那位“砍柴担水做饭”的老和尚一般,是“得道之人”,所以方才敛去一身光芒,抛却一切杂念,一颗素心,心中无杂。  所谓素心,即是平常心。老和尚说:“大道至简
在《暗算》剧中,有一个小孩把701研究所关于密码演算的纸片偷出来折纸飞机玩了——当然,是他的父亲违反了单位纪律把这些纸片带回家里的。于是动用了许多人手,满山遍野地找,有的被风吹到树杈上了,有的则落入荆莽中,最后还是有两架纸飞机不明去向。作为院长的安在天担心死了,只能祈盼一场大雨,或者一起山火,使这两架纸飞机化为乌有。  有了飞行器、潜水器,又有了人造卫星、宇宙飞船,人们对于空间还是很无奈,空间无限
啾啾先生:  你好!我老妈是一个人格分裂的人,让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是谁了。比如只有我在家里的时候,她就说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指责我这也不会那也不会,总是说“你看人家谁谁谁,怎么怎么样”。可是有外人在,她就总是向别人炫耀,说“我儿子怎么怎么样”,仿佛我一下子就变身为别人家的孩子。我好不容易数学考了个一百分,也是这几年唯一的一次,她就到处说我又考了满分。哎,有这么一个老妈,我要怎么才能低调、自在地生活呀
围墙外,有一棵老楝树,楝花娴静,衬着灰白的老墙,竟也是一幅绝美的画。  小時候,村庄里有好多这样的树,古人素有“前樟后楝”的说法,庭前院后种些寓意吉利的樟树、楝树,更重要的一点,屋边种了楝树,还可以驱蚊驱虫。记忆中,这棵楝树是大伯父种下的,大伯父出家前做得一手好木工,他说等以后此树长大了,便可以砍了做家具给孩子们娶媳妇。在物资相对匮乏的年代,实用最重要,楝树是很好的木材,又容易栽种成活。后来楝树渐
30年前,我刚来到矿山工作,就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在这深山里会不会有狼?”我问熟悉的本地同事和几位老人,他们都肯定地说:“有呀——山里哪能没有狼呢?”一位老人转过身,用手画了个弧告诉我:“你看这山连着山,狼多着呢!”我有些心悸。  一位打小就生长在这里的同事还告诉我说,他的父亲曾经在一个冬天去主井后面的北山上打柴,撞上一匹母狼带着两只小狼崽正在山坡的一块草地上晒太阳,许是母狼晒得正舒服,没有发现
天气热得发烫,天空在燃烧。有人往柏油路上放了几个鸡蛋,一会儿就冒烟烤熟了。  度假村里凉爽而舒适,我在这里休息时,想到了师姐罗开凤,不知她双休日在干什么。于是我电她,邀她来此放松。师姐在电话里告诉我,她正在市图书馆查找有关犯罪心理学的资料。唉,干我们这行的难得有休息日,师姐好不容易有了一个休息日竟在图书馆查资料,真令我这个师弟汗颜。但她还是难拒我的邀请,不一会儿就骑着单车来了。  赵安,你真是活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