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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子
他决定回趟老家,去看看年迈的老娘。他怕以后再没机会了。
他没让司机和秘书陪同,也不敢自己驾车,客车也没敢坐,找了辆出租车回了老家。
他让司机送他到医院,说牙疼要看大夫。到了医院他让司机回去,说不用再等了,看完牙他自己回家,反正离家很近,散步回去。司机老王跟随他多年,领导生病不要人陪,这还是第一次。老王怀疑听错了,问,我回去?他很关切地说,一点儿小病不算什么,你走吧,周末多陪陪老婆。
他刻意选择了周五的下午。
他并非牙疼,他只上到二楼,隔着玻璃看老王走远了才径直下楼,喊了辆出租车。
老家离龙城不过一百里,到家的时候天还没黑透,看马上到了,他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路边,想等等再回家。他不想碰到父老乡亲。
不远处是座废堤坝,小时候上堤割草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站在高处,远望彩霞飘浮,夕阳西下,心头不禁酸楚。他好想留住当下,留住眼前的美好,可惜这一切已成奢望。
他不仅付了车费还预付了明天的车费,让出租车司机明天再来接他,他說明天要去趟更远的地方。
天黑透了,他步行回家。
他的突然出现让娘很意外,他从没有这个时间回家的,而且还是一个人。娘问老王和小周呢,他说送到门口让他们回去了。娘问他怎么回去,他说今儿不回去了,在家住一夜,陪陪娘。
他很久很久不在老家过夜了,每次回来都是来去匆匆。娘高兴,一扭一扭地出去了。他问娘去哪里,娘说回来你就知道了。娘买了顶蚊帐回来,说老家蚊子多,没蚊帐你睡不着的。娘的床上并没有支蚊帐,他问娘,娘说她习惯了,老胳膊老腿的,蚊子不咬她。他知道,娘是舍不得花钱。娘不缺钱,他也不会让娘缺钱,可是娘还是舍不得花。他曾想给娘请个保姆,娘不让,说她能打能跳的,请啥保姆。其实,娘既不能打也不能跳了,娘骨质增生,走路已不灵泛了。他也曾想让娘跟他住一起,娘说不习惯,还是老家空气好,乡里乡亲的,有人拉呱。城里有啥好的,街上车多人多,家里跟牢笼似的。
娘每次这样说他都想让她打住,“牢笼”很不吉利。
他知道娘是找借口,不是不想跟他住。美苏容不下娘,娘不愿看儿媳妇的脸色,也不愿让他夹在中间为难。美苏从心底看不起乡下人,其中也包括他。在美苏眼里他永远就是一个没有素质的乡下人,尽管后来他身居要职,美苏也觉得他的这一切都是她父亲给的。没有父亲的影响力你高原能有今天?
他的一切奋斗某种程度上是证明给美苏看的,他要证明他不是没有素质的乡下人,他要做比她父亲更高的高官,挣更多的钱。
后来他碰到了耿燕,她给了他美苏没有给他的温暖。美苏知道此事后并没有吵闹,而是直接去美国给儿子做陪读了。美苏很现实,她知道如今的他自己已无法驾驭。
娘做好了玉米粥,好香好香的玉米粥,他足足喝了两大碗,喝得畅快淋漓。
碗筷是他刷的,娘不让他刷,他坚持要刷。娘当然高兴,笑眯眯地在旁边看着。
晚饭后娘儿俩拉了很久的呱,芝麻核桃,陈年往事。娘问他工作可好?孙子在美国可好?他支支吾吾地应着,心不在焉。
看天色晚了,娘给他支了蚊帐。他让娘睡支蚊帐的那张床,娘不肯。睡觉前他塞给娘两沓钱,娘吃惊地盯着他,问为啥留这么多钱?娘花不了这么多钱。他让娘留下,说万一要用了也方便。娘不肯,硬把钱塞回去,说没钱了难道不能找你要?
他回答不了娘的话,夜里偷偷将钱塞到铺盖下。
他脑子乱,睡不着,偏偏钻进一只蚊子,在他耳边嗡嗡嗡。他身上痒,更睡不着。
他想开灯捉蚊子,但怕影响娘,只好忍着。他奈何不了蚊子,蚊子更猖狂,他被咬了很多包。已经后半夜了,他看娘睡熟了,实在忍不住,便开灯捉蚊子。
啪啪啪,他满蚊帐拍,却总是拍不到蚊子。
娘醒了,娘帮他拍蚊子。娘说你别动。娘一只手伸在蚊帐里,一只手留在蚊帐外,等蚊子落稳了,啪!一下将蚊子拍死了。
娘看看两掌血,说,它只要钻进来就跑不掉。蚊子这物件钻进来就得吃饱,吃饱它飞不动了,非死不可。一只手在里,一只手在外,两面一夹,一拍一个准。
娘的话让他出了一身冷汗。他辗转反侧,心乱如麻,一夜未眠。
他很早起床,给娘做了早饭。平常都是娘给他做饭,这是他第一次给娘做饭。
娘高兴,吃得很香,他却吃得很少,五味杂陈。
出租车司机很守信用,早早地来了。
他上了车对出租车司机说,回龙城。出租车司机吃惊地问,不是要去更远的地方吗?
他回头望了望仍站在村头的娘,对出租车司机说,不,就回龙城。
上铺
陆川走进何书记办公室之前,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将面临人生最大的一次挑战。
陆川刚吃过午饭,准备躺沙发上小眯一会儿,便接到何书记的电话,让陆川马上去见他。
何书记没有任何寒暄,直奔主题,让陆川带两个人立刻去龙城。何书记表情严肃,陆川知道一定又是一宗要案。
何书记吐出一团烟雾,缓缓地说,这个人你认识,龙城市市长高原。见陆川满脸惊愕,何书记说,本来想让马健去的,可他进京没回来,事情紧急,不能再等了,你马上去。种种迹象表明,高原行为异常,必须马上行动。我已通知小张、小常,车已在楼下,你马上出发。
高原究竟怎么了?陆川明白这句话问得很不职业,但话已脱口而出。
何书记说,带回来你就知道了。
陆川干纪检已二十多年,调来省纪委也有十个年头,经历大大小小的案件不计其数,也曾遭遇生命危险,最严重的一次胸口挨了一枪,差点儿丧命。按说一个省辖市长的案件算不了什么,但关键的关键,这位龙城市市长不是别人,是高原,是陆川的大学同学,而且大学四年高原一直是他的上铺。
毕业后高原仕途平坦,已身居龙城市长一职,很多人议论是高原攀上了高干岳父,但陆川觉得高原得益于岳父,更得益于自己的勤奋。高原自幼丧父,性格里有种拼命的因子。在龙城那些年,他们的关系最铁,陆川常陪高原回老家,看望他含辛茹苦的老母亲。只是陆川磕磕绊绊,仕途上只能望高原之项背,下铺的感觉挥之不去。应该说十年前陆川调入省城,高原功不可没。 多年的经验练就了陆川的坚毅与冷静,但从何书记那里出来,陆川竟有些恍惚。
路上陆川收到一条微信,是办公室刘主任发来的:据说马健要上调京城,你机会来了,好好表现。陆川平静地回复了两个字:谢谢。其实,此刻的陆川并不在意什么正处副处,他急于想弄明白的是,在高原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落到如此地步。
客观上讲,这几年陆川和高原联系少了,他只听说他们夫妻关系紧张,老婆美苏去美国给儿子陪读了。
到龙城已近下班,陆川直奔高原办公室。人,不在。
技术手段显示,高原的手机在机关车库里,而车库是锁着的。陆川拨高原的手机,通着,但无人接听。隔门缝听,没有任何响声。陆川蓦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陆川立刻联系司机老王,老王说不可能,高市长下午去医院看牙,自己回家了,是他把车停进去的。
车库打开,高原的手机果然在车上,但却是静音设置。显然是刻意的,高原心思缜密,不可能遗落手机。
陆川急奔高原家,却空无一人。事态严重!高原蒸发了。
陆川迅速赶到医院,监控显示,高原上了一辆出租车,奔城外而去。从方向判断,陆川明白了:高原回老家了。这种心理,涉案人身上多有发生。
高原的老家陆川并不陌生。
即将驶近高原老家,陆川突然发现那辆熟悉的出租车。天色已暗,出租车停在一处偏僻的树荫下,四灯紧闭,幽灵一般。陆川担心高原认出自己而逃窜,便派小常前去查看。车内竟无一人,不见高原,也未见司机。
夜幕笼罩了村庄,也笼罩了陆川的心。陆川指出高原家的位置,让小常前去打探。高原老家正在改造,到处是残垣断壁,这倒利于潜伏。小常回来说,高原的母亲出去了,回来时抱了顶蚊帐。有个男人在屋里说话,内容听不太清。
高原在。陆川舒了一口气。
小常请示要不要立刻行动,陆川向小常要了根香烟,躲在隐蔽处大口大口地吞云吐雾。陆川平时是不抽烟的,浓烈的烟味呛得他连连咳嗽,他担心声音太大,便死死地捂住嘴巴。
许久,陆川才说,再等等。
小常说,出现意外怎么办?
陆川的头深深地垂了下去,很久才抬起来说,出了问题,我负责。
高原院子对面那户人家已搬入新楼,推倒的建筑垃圾还没清理。陆川一直趴在里面,紧盯着高原的举动。屋里很晚才熄灯,熄灯后还隐约听到高原和母亲唠叨着什么。废墟里蚊子成群,围着陆川的头顶盘旋。等屋里静下来后,陆川让小张和小常回车里休息,他独自坚守。陆川留下小常的外罩,将头脸捂了个严严实实,只留下一双眼睛。尽管如此,天亮时陆川的脸还是浮肿了。
子夜过后,屋子里亮了一次灯,隐约听到高原在和母亲说话,然后是啪啪的几声。陆川顿时紧张,摸出手机准备随时通知小常。幸好不久又熄灯了,恢复了平静。
之后,陆川身后出现一个轻微的声响,隐隐望去,一个黑影闪过去了。陆川回头望了许久,估计是猫,就没再通知小常增援。
天刚放亮,小常就来替换陆川。他见陆川一脸狼藉,直心疼地责怪。
陆川刚想小眯一会儿,那辆出租车突然启动,朝高原的院子驶去。司机什么时候上的车,陆川没注意到。
准备行动。陆川睡意全无,通知小常。
不久出租车驶出村子,朝这边驶来。陆川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后排的高原。陆川迅速启动车辆,拦住出租车。
跟我上车。陆川拍拍车窗对高原说。陆川的脸被蚊子叮咬后浮肿,眼睛只剩下一条缝儿。没争辩也没任何解释,高原便耷拉着头跟陆川上了车,像个乖顺的孩子。
陆川和高原一直没说话,只是车辆快上高速时,陆川才回头对高原说,放心,我会照顾阿姨的。
高原哽咽地说了声谢谢,满眶的泪水这才滚落而下。
麻醉师
她是龙城最优秀的麻醉师,病人的苏醒时间可以控制到秒,误差在半秒之间,凡有危重病人手术,院长都会指派她做麻醉。
苏醒时间不但跟病人的体重有关,还因个人的体质而不同。她把握得很精准。
第二天本该她休息,夜里孔院长打电话让她第二天加个班,说仅仅是一个手术,耽误不了她多长时间。肯定是危重病人,她没加思索便答应了。
第二天她早早地到了,问主刀大夫是什么手术,主刀大夫说是胆囊切除。她奇怪,如此简单的小手术有必要兴师动众吗?主刀大夫做了个鬼脸,悄悄地说,病人重要,是高原市长。
她对政治漠然不知,什么高原市长低原市长跟她毫无关联。她很少看新闻,尤其地方新闻,高原上了手术台她才第一次见到这位市长大人。
中等身材,偏胖,白净,戴一副眼镜。高原一进门便十指合拢,各位辛苦。
孔院长诚惶诚恐地跟进来,附在她的耳边吩咐,用量适中,确保安全。她本来对高原并无反感,可孔院长的样子倒令她心生厌恶。
口罩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一双明眸。她的眼是笑着的。她天生一双笑眼,有人说她的那双眼很像正在热播的电視剧《我们结婚吧》里的女一号高圆圆。她的那双眼总是在笑,心里的喜怒哀乐似乎跟它无关。
手术很快就结束了,她洗手准备回家,孔院长低声对她说,跟我走。她不知道怎么回事,便陪孔院长走进病房。高原已经醒了,恢复了他的笑容可掬。孔院长介绍说,这就是我们最好的麻醉师耿燕大夫。她已摘了口罩,明眸皓齿。高原抓住她的手,说谢谢谢谢。
那天孔院长把她喊到办公室说,晚上把其他的事推了,跟他去迎宾馆。
她警惕地问,怎么回事?
孔院长自感言语不妥,忙解释道,是高市长要答谢我们。
至于嘛。她说已有约,你们去吧。
不礼貌吧?市长要求都要到场的。孔院长面有难色。
是邀请还是要求?她本有点儿犹豫,这下就反感了。她编了个牵强的理由,谢绝了。
其实她晚上独自去了净一茶庄,一个人静静地喝茶、看书、听音乐。净一茶庄是同学毛蓉开的,幽雅清净。她很享受这份宁静,这份宁静可以让她忘却远方的那个人。她宁肯将那段经历冰封。 她是三年前回龙城的,从北京一所知名医院回来的。传言说她和她的导师纠缠不清,后被导师的老婆发现,闹得满城风雨。在别人眼里她绝对是不正常的,不然气色绝佳的她为什么不肯谈婚论嫁,甚至连对象也不肯处。
深夜孔院长给她打电话,舌根发硬地说,高市长喝醉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没来啊。
与我何干?她气愤地挂了电话。
那夜飘着丝丝秋雨,她独自品茶,幽幽地倾听着窗外沥沥的雨声,脑海里蓦然出现了三年前的那一幕。她这才明白那份痛已寄生在了她的身心,无可救药。
毛蓉进来说,多出一位客人,能不能来你这里一块儿喝茶?看得出她的犹豫,毛蓉便说,我亲自服务吧。
多个人聊天也好,免得自己挣扎在绵绵的秋雨里。她想。
不想进来的人竟是高原。惊讶片刻,高原忙十指合拢躬身说,幸会,幸会。
毛蓉吃惊地问,你们认识?
肯定是刻意的,要么是高原,要么是毛蓉,要么俩人都是。她赌气说,高大市长谁不认识!
哇!高先生是市长?毛蓉夸张地鞠躬,恕我眼拙,今天免单。
高原乐呵呵地说,这里不存在市长,来这里我们都是茶客。
她刚开始觉得有点儿尴尬,但是有毛蓉斡旋,他们渐渐熟络,谈文学谈音乐谈禅学,直到子夜。高原很健谈,也很风趣,不像高高在上的臭官僚。
他们是最后走的一拨客人,外面仍然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高原要送,她觉得不妥。毛蓉说,我送吧。高原便撑一把伞,将她护送上车。那一刻她的心跳有些加速。
路上毛蓉瞥了她一眼说,艳福不浅啊。她的脸莫名地烫,胡说,没那么严重。
从那以后他们会偶尔在净一茶庄相聚,聊天品茶。毛蓉忙,后来都是高原沏茶,看得出他的茶艺不错,对茶也很有鉴赏。在这里高原没有了高谈阔论,成了娓娓道来的朋友。
独自品茶的日子,音乐和书已不能让她专注,眼前会突然闪现出高原的音容笑貌。这是一种依赖感吗?她不知道。
高原很久没来净一茶庄了,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了种莫名的担心。几次想拨通高原的电话都被理智控制住了。许久之后她才听说,高原的老婆去了国外,为了她赌气走的。
没想到是这种结果,她不想插足高原的家庭,只喜欢如同茶香的友情。她觉得好委屈。
再次相逢是在省城,她去培训,突然接到高原的电话,说他也在省城,约她吃饭。她突然有了想诉说委屈的冲动。
那天高原喝了很多酒,经历、感情、婚姻说了很多。送她回宾馆,高原突然从背后将她抱住,孩子似的哭泣,而且请求她嫁给他。
她没有嫁给他的想法,一刻也没有。她问,我为什么要嫁给你?
高原说,你知道吗?你太像我的一位大学同学了。她突然明白了,原来她成了一个替代品。她推开高原。
我可以给你房子、车子,我有的是钱。高原差点儿下跪。
房子、车子和钱,唯一没说的是给我幸福。她懂了,高原骨子里全是庸俗,一个庸俗的人。她给了高原一耳光。
听说高市长出事了。很久以后她护送术后患者进病房,孔院长拦住她说。她一心在患者身上,一时没听清孔院长说了什么。等站在患者病床前时,那句话才慢慢发酵:高市长出事了。
那句话在她心中盘旋的时候,患者的睫毛动了两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车祸
梅美苏出国快半年了,丝毫没有回来的迹象,方达决定去问问高原,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天是周五,方达想好了,下班后约高原骑单车去看看玉带河。玉带河是“美丽龙城”重点工程,但最近进展缓慢,去现场了解一下情况很有必要。其实方达还是想问梅美苏的事,这样显得自然,气氛融洽。
梅美苏只是旅游签证,严格地说高原并不算裸官,只是方达听说梅美苏走之前和高原的关系似乎出了点儿问题,梅美苏是赌气走的。身为龙城的一把手和二把手,直截了当,太不讲究方式了。所以方达计划在去玉带河的路上,以谈心的方式向高原了解了解情况。
按说市委书记向市长了解工作情况是很正常的事情,即便意见分歧也可以相互沟通,红红脸,出出汗,也无妨嘛。方达不愿意直来直去除了对高原工作的肯定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和高原的特殊关系。高原的岳父,也就是梅美苏的父亲梅老是方达的老上级,对方达来说可谓恩重如山。梅老对方达除了工作上多有提携之外,还有救命之恩。
那年方达跟随老领导去一个偏远的县指导工作,路遇大雪,那雪下得真叫铺天盖地,他们的车顺着陡峭的河堤一头冲了下去,方达当场就失去了知觉。方达醒来时已在县医院里,梅老头上也包了厚厚的纱布。方达失血过多,生命垂危,但县医院暂时没有他所需的O型血。梅老毅然挽起了袖子。梅老也受伤了,大夫不允许,梅老急了,说救人要紧啊!方达这才转危为安。方達血管里还流淌着梅老的血啊。
多年以来方达对梅老都怀有一颗感恩的心,梅老退休之后方达常去看望。老人临终前那段日子身体已很虚弱,仿佛有什么心事,但每每欲言又止。方达最后一次去看望梅老,梅老已说不出话了,只握住方达的手意味深长地拍了两下,眼角似有泪花闪烁。方达感觉到那是梅老想让他好好关照梅美苏和高原。
方达处理完事务,看看表马上五点了,便给高原打电话。高原办公室没人接,方达再打高原手机,通着,但无人接听。拨了几次,高原仍然不接听。这种事情以前从来没发生过,哪有不接电话的道理,方达有些火,问秘书处,秘书处说高市长跟司机出去了。方达说,马上联系,让高原回他电话。
不久秘书处回电话,说听司机说高市长去医院看牙了。原来是高原无法接电话,方达这才消了一点儿火气,便给高原发了条短信:回电话,有事谈。
方达放下手机,刚拿起文件,电话就响了,他以为是高原打来的,却是纪委书记刘一伟打来的。刘一伟说马上过来,有重要事情要汇报。 刘一伟不久便气喘吁吁地到了,面色凝重地反锁了方达的房门,递上一封信说,高原有情况。
什么情况?说。方达没有看信,急促地催问刘一伟。
经济问题。刘一伟说,严重的经济问题。高原行为异常。
异常?他人呢?方达脸色暗下来。
有出逃的可能。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才汇报?
就在今天下午,高原到医院并没有看牙,出城区了,也没让司机陪他,独自坐出租车走了。刘一伟补充说,我也是刚刚收到的举报信,一时拿不准,还没顾上给你汇报。
截住他!方达去抓电话。
刘一伟按住方达的手说,毕竟还没落实,这样影响不好吧?
方达稳了稳情绪,问,你想如何处理?
刘一伟说,书记别急,那个出租车司机是我们的人,有什么情况会及时汇报的。
我们的人?方达疑惑。
刘一伟说,这人叫李松,刚调来龙城,高原应该还不认识他。我接到检举信以后就派李松跟踪高原,跟了一天了。
方达拍拍刘一伟的肩,说,还是你考虑得周到。高原现在在哪里?
在回老家的路上。刘一伟说,我安排好了,让李松盯着,一旦高原有出逃迹象,立刻采取行动。
方达说,看来我们要在这里过夜了。方达这才拿起那封检举信。方达刚看到一半,额头便已渗出了汗粒。高原的问题真的这么严重吗?这些年自己对高原是不是存在感情因素?方达暗暗祈祷:但愿这封信是诬告。
这夜不断有消息从李松那里传来,搞得方达一会儿浪尖一会儿谷底。
李松说高原预付了车费,让他第二天去接他,说是要去更远的地方。刚刚入夜有辆车停在高原老家村头,下来几个人,形迹可疑。
刘一伟问,是不是接应高原的?
李松说,不太像,几个人趴在高原院子对面的废墟里,没去见高原。
刘一伟说,盯紧了,有情况立即报告。
天亮的时候李松说,我去接他了,如果高原真的潜逃怎么办?
刘一伟说,你只管开车,剩下的事情我来办。
接到人了,他说回龙城。李松发来短信。
回来就好,回来让他来见我。刘一伟回复。
方达熬了一夜,刚刚去洗了一把脸,便听到刘一伟呼喊,高原被人截走了!
谁?方达一惊,毛巾落在地上。
刘一伟说,听李松说截走高原的人出示了工作证,是省纪委的。
消息证实,高原的确是被省纪委带走了。
我這个班长不合格啊。方达挺在沙发上,许久才起身说,跟我走,去省城。
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高速路上方达闭眼思索,该怎么向省委检讨呢?
身体猛然晃动,接着是刺耳的刹车声。方达朦胧地意识到,前面的车大概错过了下道口,突然来了个紧急刹车。
方达的车刹车不及,鸟一样朝前飞去。
玉镯
梅美苏好想去掉手腕上的那只手镯,可是这些年身体发福,手镯已深深镶入肌肤,怎么拽也拽不掉。
玉镯是高原十年前送的,那时高原已是龙城最年轻的县级干部,一颗冉冉升起的政坛新星。高原羽翼渐丰,踌躇满志,仕途洒满了金色阳光。
结婚多年,高原之前什么也没送过,当年就连婚戒也是梅美苏自己花钱买的,为此梅美苏满腹牢骚,常常拿这事给高原说事。高原已荣升正县,再不表示一下实在说不过去,梅美苏唠叨了多次,高原才送了那只手镯。
梅美苏请专家看过,是正宗的和田玉,价格不菲。梅美苏问高原多少钱买的,高原显得很厌烦,说你戴就是,少问那么多。戴上玉镯的梅美苏心花怒放。
梅美苏算不上漂亮,但出身高干的她不乏追求者,而她却嫁给了寒门出身的高原,为此很多人不解。等高原仕途坦荡,梅美苏觉得有必要炫耀一下。然而,梅美苏现在却无比讨厌这只手镯,看到它便会想起高原,想起高原就会平添一份怨愤。
梅美苏出国前,他们的关系早就变得不尴不尬、索然寡味,高原已不是当年的穷酸学生,现已成为拥有四百万人口的一市之长,与梅美苏说话也有了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即便如此,梅美苏几天也难得与他说上一句话。高原忙,有时几天不回家,后来梅美苏才发现原来他已有了新欢。
梅美苏赌气来了美国,来陪儿子高小欢。
梅美苏曾想跟高原大闹一场,也想到过跟他离婚,但冷静后梅美苏选择了沉默。让高原身败名裂?结果也是两败俱伤,除了成为龙城百姓的饭后谈资,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呢?儿子在国外大把大把的开销又怎么办?
远离这个环境吧,即便在一起也形同陌路,于是梅美苏决定出国给儿子陪读。尽管里面生满了虱子,最起码外表看起来还是雍容华丽、令人羡慕的,梅美苏需要这件美丽的外罩。
梅美苏在美国也并没快乐起来。高小欢已经十八岁了,再不是那个乖顺的孩子,对梅美苏的话也置若罔闻。出国之前梅美苏对儿子的行为是有心理准备的,但来之后还是让她大吃一惊,高小欢哪里是上学,简直就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挥金如土、纸醉金迷,仅仅名车他就换了三辆。梅美苏在美国不到半年,高小欢就换了八名女孩儿。高小欢酒后带女孩儿激荡,简直要晃塌了房子。
梅美苏唠叨多了,高小欢竟赶她回国。
你少管闲事好不好?谁让你过来的?这里没你什么事,你走吧,回国吧。
梅美苏沮丧,在龙城她是多余的人,在这里居然也成了多余的人。梅美苏大哭一场,与儿子闹翻了,闹翻的结果是儿子弃她而去,再不回来住,孤零零将她留下。梅美苏绝望,失眠日趋严重,日子过得恍惚。
梅美苏常独自一人到广场上看鸽子。天空是蔚蓝的,而梅美苏的心却是灰暗的。梅美苏常想她如今还不如咕咕觅食的鸽子。 广场中心有座水池,水池中间是一组铜塑的小男孩儿,水柱从铜塑孩子的阴茎喷出,抛出高高的曲线,在水池里溅起水花。
童趣无邪的情景,却让梅美苏无比反感。看到铜塑的阴茎,梅美苏便想起了高小欢的放荡,想起了高原的好色。有其父必有其子,高小欢全源于高原的基因。梅美苏更加厌恶了那只手镯,几次都想砸碎它,但毕竟价格不菲,梅美苏犹豫了再犹豫,终究还是不忍。
这时,梅美苏认识了胡月惠。俩人是在超市偶尔碰到的,聊起来经历竟非常相似,不同的是胡月惠离婚了,只身来到了国外。离了婚可怎么行?胡月惠说有什么不行的,他过他的,咱过咱的。胡月惠是个乐天派,大大咧咧,仿佛她心里装着满满的开心事。
梅美苏问胡月惠,离了婚怎么生活啊?胡月惠说他给钱呀。她前夫是一家著名国企的老总,每年要给她一百万。梅美苏担心,他万一变卦,不给了呢?胡月惠哼了一声说,他不敢。梅美苏从她坚定的语气里听出了某些端倪。
胡月惠劝梅美苏,你整天愁眉不展有用吗?你想要的生活会回来吗?胡月惠给梅美苏介绍了一堆朋友。梅美苏不曾想到,在异国他乡竟然生活着这么多跟她经历相似的女人。
梅美苏变了,跟着这帮女人一起喝酒、跳舞、打牌。在费城居然还有麻将馆,偶尔也会有外国女人参与其中,真可谓麻将国粹,名扬四海。
梅美苏本来是不喝酒的,在费城却经常喝得酩酊大醉。醉了好,酒精可以让人忘却烦恼。
这天胡月惠手气特别好,赢了不少钱。胡月惠高兴,拉着梅美苏说要请客,要带她去一个非常非常开心的地方。梅美苏不知要去哪里,追问胡月惠。胡月惠贴在梅美苏的耳边说出了一个地方,梅美苏立刻脸颊滚烫,说那好吗?胡月惠说,那有什么不好的,允许他们花天酒地,就不允许我们找点儿快乐吗?
那个老外非常健壮。久违了的感觉,从夜总会出来,梅美苏竟有点儿飘然欲仙。
霓虹灯色彩斑斓,爵士乐悠扬悦耳,来了这么久,梅美苏第一次感觉到费城的夜原来这么美好。
手机突然响了,是高原堂侄的号码。梅美苏刚接通电话便听到高原母亲哭泣的声音,高原出事了,被人带走了,你救救他,一定要救救他!
脚下并没什么东西,梅美苏却跌倒了,双手撑在台阶上。
一声脆响。梅美苏低头去看,那只手镯已支离破碎。
后视镜
高原已预料到了这天,却没预料到这天来得这么快,更没预料到带走他的人竟然是陆川。
高原不恨陆川,如果结果无法更改,高原情愿带走他的人是陆川。作为大学室友和曾经的同事,陆川肯定会给足他面子,不至于让他那么难堪和狼狈。从陆川浮肿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应该是守了一夜,挨了不少蚊子的叮咬,也算让高原了却了多陪母亲一夜的心愿,而且,陆川是等高原出了村庄很远才将他带上车的,如果父老乡亲和母亲在场,高原真想象不出那该是怎样的无地自容。
高原想对陆川说声谢谢,真的应该说声谢谢,可是“谢谢”那两个字却卡在喉咙里。直到陆川说会替他照顾老母亲,高原才艰难地说了声谢谢,像卡了根鱼刺,那声谢谢吐出来是那么的生硬。
高原深深地埋下头,只想早点儿离开龙城。龙城这座曾经令他引以为荣的城市,如今每一寸土地、每一口空气都让他伤心欲绝。高原知道,“高原”这个名字肯定会在若干年之内成为百姓口中的笑柄。
车辆减速停下,到高速口了。上了高速两个小时后就会到省城,高原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后视镜。一片钢架结构的建筑映入眼帘。高原很清楚,那是龙城蔬菜批发城。这座蔬菜批发城是全省最大的,拿到全国也屈指可数,年交易额数十亿,是龙城的一张名片。
当年高原下县挂职锻炼,为报批项目呕心沥血,为动员农民弃粮种菜苦口婆心。十几年过去,恍然如梦。
高原恨堂弟高远。高远背着他不知干了多少荒唐事。县城房地产半壁江山都让你拿走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非要在父老乡亲身上咬一口吗?
县城扩建已将高原的村子规划进去,聪明的话高远该顺水推舟给乡里乡亲一个甜头儿,顺理成章地将宅基地腾出来再开发,那已经够他大赚特赚一把了。可是高远铁公鸡不肯拔毛,找了一帮混混儿强拆,结果把栓柱的娘砸成重伤,栓柱找上门索要赔偿,高远不但不给,还把栓柱的腰椎打断了。犯了众怒,有人把高远举报了。高原不清楚这次被带走是跟这件事有关还是其他事。
高原后悔不该拿什么所谓的份子钱。高远每次分红都说没事,一百个放心,谁知竟然是这种结果。假如时光倒流,还会帮高远吗?高原问自己。也许会。三叔就高远这么一个儿子。高原自幼丧父,三叔没少接济高原,三叔对他有恩啊。
您好,请出示证件。甜润的声音。高原抬头望去,看见收费员那张白净的脸。收费员露出洁白的牙齿,正对前排微笑,笑容花儿一样灿烂。
高原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個人。车辆刚刚启动,高原突然问前排的陆川,孟晓静最近联系过吗?她还好吧?
陆川叹了一口气,许久才扭过头来,瞥了高原一眼。
其实话刚出口高原就后悔了,他和陆川再不是什么同学间的对话,这个时候怎么可以再去问孟晓静呢。陆川的这一瞥,更让高原羞愧不已。高原又将头埋下去。
高原暗恋孟晓静,苦苦地暗恋,可是大学四年高原一个字也没敢吐露。高原寒门出身,孟晓静是个城市女孩儿,开朗活泼,高原也知道那绝不可能,但仍不死心。这事陆川是清楚的。毕业前最后一次聚餐,孟晓静和曹勇的恋情已公开,从没喝过酒的高原喝得酩酊大醉,湿漉漉的操场,高原躺了一夜。
高原给孟晓静写的情诗一封也没敢送出,装了满满的一盒,第二天让高原一把火烧了。
把情诗的灰烬埋在操场旁边的树根下,高原扯破了嗓子唱姜育恒的那首《跟往事干杯》,唱得声泪俱下。
陆川回头那一瞥,眼神复杂,藏着一根刺。高原顿感失态,太幼稚了。以往陆川都是聆听者,今天不是了,以后也不可能再是了。
陆川一路都没和高原说话,下了高速,他扭过头来对高原说,你怎么不问问庞伟?
庞伟?庞伟怎么了?高原望着陆川的脸,愣愣地问。
陆川叹了口气说,庞伟得病了,是癌,晚期。
啊!这声“啊”短促,骤停,高原怔怔地望着陆川。
大二那年高原没给学校请假,偷偷回家收麦,为省钱,他扒火车,结果被乘警逮住。高原怕被学校知道,试图跳车,结果被乘警死死地按住。高原被送进少管所,警察通知学校领人。
影响恶劣。学校要处分高原,甚至有消息说要除名。高原的家境全班同学都很清楚,于是纷纷联名为他求情。庞伟第一个站出来,说高原请假了,是他批准的。庞伟是班长,学生会干部。谁给你的权力?学校把矛头对准了庞伟。庞伟被免去了职务,高原才逃过一劫。
如果不是受那个事件的影响,庞伟很有机会留在省城甚至还有更好的选择,结果毕业那年庞伟被分配到家乡的县城,一直没干出什么名堂。好长一段时间高原都深深地内疚,如果不是庞伟后来辞职去了上海,也许高原会抱憾终生。
听说庞伟在上海一家基金公司谋职,发展还算顺利,高原这才慢慢释怀。不过也真的很久很久没和庞伟联系了,不想他竟患了重病。其实高原有很多机会去见庞伟的,这些年上海没少去,可每次都忙于应酬,没和庞伟联系。时间久了,庞伟的电话号码也忘到鸟国里去了。
省城高楼林立,立交飞渡,已成为中原明珠,只不过高原这次不是去省府,而是直接沿东四环去城郊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高原曾经去过,只是这次再不是原来的身份了。
高原被带进了房间,陆川要出门,高原突然对陆川的背影喊,我能不能和庞伟通个电话?
陆川摸出手机,犹豫了一下,又放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