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时遇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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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朵朵十六岁的时候遇到了林安澈。
  后来的后来,艾朵朵一直都想不起来那天的天空,那天的云彩,她只记得那个女孩转过头来对自己说:“我叫林安澈。”
  艾朵朵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是个好孩子,她讨厌穿整齐划一的校服;讨厌把长头发扎成马尾巴;讨厌千篇一律的课堂,“上课”“起立”“老师好”“同学们好”“下课”“起立”“老师休息”;讨厌物理总是讨论一个小球从不同的地方滚下来的事;讨厌化学总是不厌其烦地背方程式错一点就不给分;讨厌英语学了这么多年还是在ABCD以及各个时态和语态上转;讨厌数学总是太多的计算;生物总是叫着要一对正常夫妇生出个“炸弹”;语文总是绕在古诗词上下不来;历史三年后还是在看鸦片战争;地理动不动就刮个风下个雨叫你看;政治总是背着一堆大道理一拿到生活中就完蛋……艾朵朵讨厌这样的生活,就像讨厌芥末加大葱。
  于是,在一个照例的全体学生会上,艾朵朵套着涂鸦的校服撑着脑袋在一片鼓掌声中睡着了。然后,她听到一个声音说:“你,给我起来睡!”
  艾朵朵睁开惺忪睡眼,看见了一双很漂亮的棕色瞳仁,那个女孩靠得太近,于是艾朵朵惊得叫出了声。
  惊叫的后果就是两人被拎了出去关在办公室里写反思。就是在那个时候,女孩转过头来对艾朵朵说:“我叫林安澈。”
  艾朵朵的语文不好,坐在那里半天动不了一个字。末了,林安澈说:“艾朵朵,你怎么不动笔?”艾朵朵说:“我不会写。”艾朵朵又说:“你当时干吗靠那么近?吓死我了!”林安澈瘪瘪嘴:“我说同学,拜托你搞清楚,是你靠在我身上睡了将近十分钟好吧?什么叫我靠那么近!”艾朵朵就笑了:“嘿嘿……我就说你干嘛吓我呢。”林安澈拿眼睛斜她:“嘿你个头!我真服了你,校长大人在上边说的唾沫星子乱飞,你也能睡得着?”艾朵朵又笑:“谁叫他说话那么催眠,就跟摇篮曲儿似的……”说着,还哼了起来。
  “砰!”在这当口上,门被很大声地推开:“你们俩还有心情唱小曲儿?!一人加一千字!”
  “砰!”
  “都是你,唱什么唱!”林安澈好看的眉毛拧了起来,“刚刚那三千字就够呛,再加一千,我看艾朵朵你还是撞死算了。”“那敢情好,我把头撞红,然后你扶我去医务室,然后,咱俩就可以开溜喽……哈哈……”艾朵朵笑得很夸张。“笨蛋!还不快写!你不想出去啦!”林安澈的本子砸在了艾朵朵的头上,“要不等会你就一个人在这儿写……”“别啊,你帮我写好吧!”“去死!”“你写好了我再死嘛。”“才不……”“……”最后的最后,林安澈还是帮艾朵朵写了。“艾朵朵,你就是一灾星!”林安澈揉着酸痛的右手骂道。一旁的艾朵朵却指着检讨大叫:“哎!林安澈,你这不对啊!”“怎么不对?”林安澈不解。“我的字哪有这么漂亮?我写的检讨哪能有这么多字?我……”艾朵朵委屈地叫着。“艾朵朵,你给我去死!”林安澈的本子再次和艾朵朵亲密接触,“还不快去誊!”
  “可是……”艾朵朵看着林安澈高扬的本子,不敢做声了。
  林安澈拿眼睛瞪着一旁的艾朵朵,心想自己怎么找了这么个灾星。艾朵朵委屈地瘪着嘴,自己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暴力女!
  等到艾朵朵终于慢腾腾地誊好了检讨,太阳早就夹起尾巴开溜了。黄昏的校园里,落着一层薄薄的枯叶,脚踏上去有咯吱的声响,艾朵朵像个小孩子一样,一脚一脚地往叶子厚的地方踩去。
  林安澈看着她纯真的笑脸,不由提醒道:“我说艾朵朵同学,你怎么就那么高兴?明天我们可是要上台检讨的。”“那有什么!”艾朵朵不在乎地甩开前额的刘海儿,“不想去的话,翘掉就是了。”林安澈彻底无语,半晌才道:“那叫罪加一等,到时候就等死吧你。”“哦。”艾朵朵心不在焉地应着,突然跳到林安澈面前,“我肚子饿了,你呢?”“废话!”要不是被艾朵朵拖着,林安澈想自己应该早就回家了吧。“那好。我请你去吃拉面。”艾朵朵拉着林安澈跑了起来。林安澈本想着说不必破费,可是艾朵朵跑到店门口时却回头说道:“不过,你得付钱。”
  林安澈现在只想拿拉面砸死这个灾星艾朵朵,就这么半天时间,竟让她又写检讨又掏钱。
  “吃……啊……”艾朵朵一边往嘴里塞面条,一边吐词不清地对林安澈说,“要是我吃完了你还没有吃完的话,我可要抢你的了。”“你敢!”林安澈眼睛一瞪,艾朵朵就笑了:“不敢我就不叫艾朵朵了!快点吃哦,不然没你的份儿了!”说着,就要拿筷子去搅林安澈碗里的面条。“休想!”林安澈一把拉过碗来,大口吃起面条。艾朵朵望着大吃的林安澈,又嘿嘿笑了,比赛似的吃起了面条。
  记性不好的她,后来一直都记得,那个有着橘黄色店灯的拉面馆里,赌气狂吃的女孩子。
  艾朵朵和林安澈第二天翘掉当众检讨,一起跑到艾朵朵家附近的小树林玩。
  林安澈说:“艾朵朵,我觉得回去之后我们会死得很惨。”
  艾朵朵笑了:“放心,不会。顶多再写个四千字的检讨。”
  “顶多?”林安澈的目光开始凶狠起来,“艾朵朵你再讲一遍!”
  “……”艾朵朵想起昨晚痛得不得安生的脑袋,不说话了。
  林安澈也不说话了,两个人就在林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林安澈不记得自己躺了多久,艾朵朵也不记得自己坐了多久。
  后来艾朵朵说:“林安澈,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坏女孩?”沉默了一会,林安澈说:“也没有很坏呵,只是……”“只是什么?”艾朵朵转过头来认真地问。“你比较捣蛋!”林安澈把手搭在艾朵朵的头上,“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子。”“你才是小孩子!”艾朵朵气鼓鼓地别过头去,“不理你了。”
  林安澈笑了,这分明就是个小孩子嘛。后来,林安澈想,也许艾朵朵就是个掉到地上不想长大的天使,单纯而傻气,而且爱憎分明,比如说,她会不理睬不喜欢的人,丢开不喜欢的事。林安澈想也只有艾朵朵会这么真实地活着,所以艾朵朵会受到更多的伤害。林安澈想,艾朵朵真是个笨蛋,一点都不会保护自己。林安澈想,艾朵朵你这个小灾星,我大概开始喜欢你了。林安澈想,艾朵朵,我要保护你,让你可以一直单纯下去。林安澈想,艾朵朵,我们永远不分离……
  只是那一天,林安澈没想那么多,她只是安静地坐在草地上,听艾朵朵说话。
  艾朵朵说,从写检讨开始,林安澈走进了她的生活。艾朵朵说,林安澈是她一眼就喜欢的女孩子。艾朵朵说,林安澈是个善良的暴力女。艾朵朵说,林安澈,是个好孩子。
  那一天,林安澈坐在草地上,听艾朵朵说她讨厌学校的种种;听艾朵朵说她固执地相信着关于月亮的神话:一座美丽的宫殿,一个抱着雪白兔子的美丽仙子,以及宫外从不间断的伐木声;听艾朵朵说,她相信世上有魂灵,存在过的生命不会完全化为灰烬……末了,林安澈说:“小孩子,我要带你回家。”
  于是林安澈就真的做到了。
  艾朵朵回来的时候依旧单纯,但不再去讨厌一切,虽然她还是不喜欢校服,虽然她还是讨厌按模式回答的政治题,但是,艾朵朵被林安澈带回了“家”。
  艾朵朵记得林安澈说:“朵朵,不要去讨厌这个世界,你要去接受它,包括它的阳光与黑暗。不要躲避,我的小孩子。”艾朵朵记得林安澈总是叫她小孩子,不管她怎么抗议,林安澈总是用明亮的眼睛望着她笑:“小孩子,你又任性了。”
  林安澈带着艾朵朵去了教堂,在黑色铁十字架旁的槐花树下,林安澈给艾朵朵听很纯很美的钢琴古筝琵琶曲;林安澈带艾朵朵到她家玩,在有着墨绿色窗帘的房间,林安澈放着激烈的摇滚;林安澈带着艾朵朵去看画展,阳光下热烈的向日葵,林安澈说她喜欢看莫奈和文森特·梵高的画;林安澈带艾朵朵去开着望江南的草地上,一片金灿灿的花朵中,林安澈给艾朵朵背大段的《圣经》;林安澈骑着单车带艾朵朵去看电影,看《乱世佳人》,林安澈对艾朵朵说,你要跟媚兰一样纯洁美好;林安澈给艾朵朵讲《荆棘鸟》的故事,林安澈说,朵朵你看,世上一切的美好都要用剧痛重创去换取,但是,我们要去热爱它;林安澈和艾朵朵一起去租《SOLA》和《EVA》,林安澈说,朵朵,我们要热爱阳光热爱生命……
  艾朵朵后来觉得,那一年中,所有的记忆,都没有逃过一个名字——林安澈。
  艾朵朵后来喜欢在房间温暖的灯下读林安澈写给她的长信,每一封信的开头,林安澈都会说:给我的小孩子,艾朵朵。
  林安澈的文字很优美,娓娓道来的点滴让艾朵朵很温暖很温暖。林安澈会在信中给艾朵朵写一些小童话,末了,林安澈说,小孩子,生活中也有童话,别把现实总当成巫婆,要知道,童话也并不总是完美的结局。
  艾朵朵总是任性地在睡不着的午夜打电话给林安澈,空洞的盲音散开,然后,林安澈会在接起的一瞬间,用很温暖的声调对她说:小孩子,怎么了。
  于是艾朵朵让林安澈唱歌给她听,于是随着沙沙的电流声传来了林安澈清澈动听的歌声,林安澈唱《倔强》,唱《从头再来》,唱《勇敢》……然后,艾朵朵笑了,林安澈,你唱得我想睡了。于是林安澈也笑了:那么,晚安,我的小孩子。
  于是,后来的后来,艾朵朵拿起电话的时候,总是像听到了林安澈的歌,温暖而动听。可是,后来的后来,却再也没有人会在深夜唱歌给她听。
  艾朵朵记得林安澈能画出很漂亮的画。艾朵朵记得林安澈画了幅素描送给她,林安澈给那幅画取了个名字《女孩与百合》,女孩的眉眼很像艾朵朵,深深浅浅的线条很漂亮。林安澈在百合花旁写道:朵朵,你要像百合一样坚强美好。
  于是艾朵朵笑了,她说:林安澈,我不是百合花。
  于是林安澈也笑了,她叫艾朵朵:小孩子。
  于是艾朵朵去学了画画。她画水彩,用浓厚的红色画云,用纯净的蓝色画花。
  艾朵朵把画好的水彩拿给林安澈看,艾朵朵说老师不喜欢,要我重交作业。
  林安澈拿了幅静景水彩,说,朵朵,你想继续在那儿学可以拿这幅去交作业,不想继续在那儿,我可以教你。艾朵朵说,我要自己画。林安澈说,好。
  那幅红云蓝花的画被林安澈很细心地收了起来。
  后来的后来,艾朵朵可以画出很漂亮的素描和水彩,可是林安澈收藏的却始终是那幅画。红色的云,蓝色的花。浓厚与纯净交织的画。林安澈说,小孩子,那就是你的心。
  林安澈喜欢下雨,她说她喜欢那种烟雾缭绕;艾朵朵喜欢下雪,她说她喜欢那种纯净美好。
  但是后来,在一个爱下雨的江南小镇,艾朵朵却喜欢上了那份烟雾缭绕,她想:林安澈,我想听你唱《B小调雨后》了。可是,林安澈,你在哪儿啊?
  于是艾朵朵就在一片雨打青瓦声里,大哭起来:林安澈,你为什么不在?
  艾朵朵路过一片荷花塘的时候,看到一池满满的荷花。艾朵朵连忙拍了下来,然后她又哭了,林安澈,你不是最喜欢荷花的吗?为什么有这么好看的风景时,你不在我身边?
  艾朵朵觉得,后来的后来,自己越来越爱哭了,艾朵朵想,林安澈你是个坏蛋!
  艾朵朵从青石板的小路上走过,闻到了各种小吃的香味。艾朵朵使劲嗅了嗅,这是茶叶蛋,这是火腿粽,这是玉米棒……然后,艾朵朵就闻到了油炸臭豆腐的味道。艾朵朵拿着竹签咬着臭豆腐的时候,就想起了林安澈和她一起站在校门口大吃臭豆腐的样子。她记得林安澈当时笑着说:“艾朵朵,我一世英名就毁于你和这臭豆腐的手上了。”艾朵朵翻她白眼:“那你就不要吃啊。”然后就和林安澈抢得不顾形象。艾朵朵吃着吃着就又想哭了,她想,林安澈,这里的臭豆腐和学校门口的那家一样好吃,林安澈,你怎么不跟我一起来吃呢?
  艾朵朵想,她开始想林安澈了。
  十六岁时,艾朵朵遇到了林安澈。那个有着明亮大眼睛的女孩子,贯穿了艾朵朵整个二八年华。她说,艾朵朵,我要带你回家;她说,艾朵朵,我的小孩子。艾朵朵是个记性不好的女孩,但是她一直记得林安澈干净纯粹的声音,漂亮的大眼睛,黑色的长头发……
  艾朵朵一直都记得,林安澈喜欢浅绿色,林安澈喜欢摇滚和钢琴,林安澈喜欢百合和望江南,林安澈喜欢……
  艾朵朵想,自己从来没有为谁记得这么多。
  经过一家小饰品店,艾朵朵买了串玻璃珠子,浅浅的绿色,戴在手上凉凉的。
  艾朵朵想起林安澈很喜欢这样的小玩意儿,而自己总是笑这是小女生的玩意。艾朵朵记得当时林安澈很认真地对她说,朵朵,要去喜欢生活中的点滴。
  艾朵朵想,自己终于开始喜欢上微小的事物。艾朵朵想,林安澈你在的话一定会开心。可是,林安澈,你不在这儿。
  艾朵朵觉得林安澈是突然离开的,她是生气了,生气自己总是说这也讨厌那也讨厌;生气自己总是惹麻烦写检讨;生气自己总是半夜三更打电话去叫她唱歌;生气自己总是抢她的拉面和臭豆腐;生气自己总是在她刚画好的素描上多加上几笔;生气自己的任性;生气自己的无理取闹;生气自己……
  艾朵朵觉得只要自己乖起来,林安澈就会回来的。林安澈一直那么包容自己,林安澈不会不要自己的。
  艾朵朵不再翘课,每天都扎着整齐的马尾辫;艾朵朵开始认真学习,按照规矩认真答题;艾朵朵开始认真画画,好好交上每一份作业;艾朵朵开始学钢琴,她记得林安澈唱歌很好听;艾朵朵……
  艾朵朵开始乖起来,她想只要自己乖乖的,林安澈就一定会回来的。
  但是,林安澈没有回来……
  十七岁的生日时,林安澈永远离开了艾朵朵。陪伴她走过整个十六岁的那个人,不见了。
  后来,艾朵朵看到了那个很著名的作家的话:那些男孩,教会我成长;那些女孩,教会我爱……
  艾朵朵想,林安澈也是个天使吧,教会了她爱与成长的天使。
  艾朵朵买了束百合花,她低声说:林安澈,我已经长大,为什么你还是十六岁的模样?艾朵朵又哭了:我还是和当初一样单纯犯傻,还是不会保护自己,但是,为什么你不再保护我了?艾朵朵的眼泪砸疼了百合花:林安澈,我很乖了,你回来,好不好?
  十七岁时没有流出的泪,全部汹涌而出,末了,艾朵朵拿起林安澈的本子,敲自己的头,学着林安澈说:笨蛋。学着林安澈说:小孩子,不要哭……
  艾朵朵开始坐下来写信,她想起林安澈给她写过那么多信,但她却一封也没回过。艾朵朵想,她要给林安澈写封信。
  艾朵朵写完“林安澈”三个字时,又哭了,她不知道要怎么写下去。泪水把信纸打湿了一半。
  末了,艾朵朵擦干泪水,她知道她想跟林安澈说什么了,她说:安澈,十六岁时遇到你,我很幸运。她说:安澈,十六岁时遇到你,我开始学乖不任性……
  艾朵朵的眼泪又开始不听话了,她擦干了泪水,捧起百合走到阳台。澄澈的阳光出现在天边,初生的太阳,温暖刚刚好……
  
  发稿/徐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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