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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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北纬48°15′30″,东经130°24′36″,这里是街津山。
  街津山的脚下是雄浑壮阔的黑龙江,对面便是异国广袤无垠的远东大地——这里有最新鲜的西伯利亚冷空气。
  乍暖还寒的三月,倒春寒给人的感觉就像回心转意的前女友柔情蜜意地出现在你跟前,笑意盈盈地用一个耳光抽碎你所有的春梦,然后头也不回地彻底和你分手。
  北风呼啸,吹得窗棂像马蜂群回巢一样嗡嗡响。皎白皎白的大月亮如同贴在哨所的窗户上,下士痴呆一样望着夜空。上士眯着眼,坐在唯一的木凳上,伸直两条套在防寒外套靴里的腿,上身使劲裹了裹羊皮大衣,轻声哼起一段悠扬的旋律:
  Позови меня тихая родина(静静地呼唤我,我的故乡)
  Позови меня-я на закате дня-а(呼唤我,每当夜幕垂降)
  Позови меня,грусть-печальмоя(呼唤我,难以抚平的忧伤)
  Позови меня……(呼唤我……)
  ——班长,黑灯瞎火你唱的啥歌?下士问。
  ——俄语歌。
  ——你会俄语?
  ——哪会?瞎哼哼。
  ——教教我,老兵退伍晚会咱俩弄一组合,上台唱。
  ——你这自然条件应该唱日语歌,你舌头大。
  ——你老打击我兴趣爱好,我非得学会。下士一脸的不服气。
  ——好,我教你,我给你用汉字谐音写下来。
  观察哨上的电话响了。电话在这个时侯响起,通常是连队查岗,指导员总是用这种方式检查观察员是不是在被窝里睡大觉。
  俩人一激灵,在铃声响第三遍之前,沈力扬把电话接了起来。
  您好,街津山哨所,观察员许文东、沈力扬正在执勤——
  沈力扬,是我,文书,让班长接电话。
  靠,你小子狐假虎威装大尾巴狼,半夜吓唬人。啥事跟我说,许老班儿谢客拒载。
  有急事,指导员到你那里查铺了吗?
  没有,一晚上都没来。
  那会去哪儿呢?全连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他。
  打手机呀。
  点名时手机放我这了。
  指导员还能私自外出,逃离连队?连长呢?
  连长睡了。
  出去整大劲了吧?
  你别磨叽了,我找许班儿,真着急呢。
  许文东一把夺过电话,问什么时候的事,问岗哨了吗?电话里的声音他听得清亮。
  他俩出去都回来了,参加完机关点名后指导员不见的。晚上游动哨说没见。
  文书说的连长、指导员出去一下,不言自明,所谓的“出去”就是出去喝酒的意思。不用问上士也知道,那晚的酒是给连长送行,地点应该是在谢大娘的服务部——老孙头肯定也去了。
  打服务部电话。秦思琪迷迷糊糊地说早回去了,问出了什么事吗?没事,谢谢关心,安心睡吧。电话首先打给老孙头,老孙头关机了,肯定是睡了。
  上士把哨所的兵叫醒,带着沈力扬摸黑下了山。
  下山的台阶陡峭,一步一步摸着朝下走。副连长团里集训,副指导员休假,老排长机关借调,连队干部只有连长、指导员和王排长在。连长一定是喝多了,他一瓶啤酒醉一天的量。王排是新毕业的实习干部,连队的门还没摸清呢。文书给他打电话也是没办法。
  山下的连队灯火通明、兵荒马乱,军犬被这阵势惊扰得仰天长吠。见到了哨所下来的许老班儿,文书像个嘤嘤哭泣的受害女青年。
  许文东让文书一五一十说清楚。
  边防连队独立驻防,虽然偏僻但偏僻有偏僻的好处,连长、指导员是最高首长,自由度比住在大院里的连队大得多。当然为了防止基层干部经常“出去一下”,机关每天晚上都会利用视频检查干部在位情况。周末,惯常的点名时间是21∶00,可这天机关打电话来说,点名时间提前一个小时。
  ——俩人急匆匆赶回来,点完名,我把指导员扶进屋里。熄灯前我去他房间里看他,发现他不见了。
  ——指导员跟个大鸵鸟似的,还能让猫给叼跑了咋的。沈力扬又在奚落人。
  ——我们满院子找,浴池、旱厕、猪圈、大棚、锅炉房都找了,也沒见指导员的踪影。然后我找到排长,排长吹哨全连紧急集合,到乡里地毯式搜索。
  ——指导员不会去乡里的,他能去哪儿呢?楼里都找了吗?
  ——每个房间都找遍了。
  ——你在指挥室听电话,我去找。
  10分钟之后,上士回到指挥室,告诉文书,不用找了,让人都回来吧,指导员找到了。
  文书和沈力扬咧着大嘴不相信。
  ——在荣誉室。
  指导员在楼内的荣誉室被找到了。他栽倒在了荣誉墙的夹空里,歪斜着半躺半靠地睡着了,挂在墙上的锦旗都被他扑拉下来,杂乱无章地盖在身上,散发着落满灰尘的历史沧桑。
  把历史荣誉都盖在了自己身上。见到指导员这副囧态,沈力扬捂着笑得疼的肚子。
  众人齐心协力把魁伟的指导员抬回室内床上。
  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什么都不要说,上士喘着粗气对排长说。
  正常起床、正常出操,一切如常。
  没有人知道,指导员是如何在酩酊大醉的情况下,自己从一楼的宿舍,避过众人的眼目,来到三楼的荣誉室。这是七连历史上一个难解的千古之谜。
  二
  早上,像往常一样许上士和沈下士一起下山。昨夜的一通折腾让沈力扬睡眼蒙胧。
  上士很精神,一路上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物,当然,有时也会有误打误撞的美。
  山下小村上空弥散着晨起的炊烟,喜鹊踩在大杨树含苞的枝头上,叽叽喳喳叫个没完,晶莹的早霜闪射着五彩霞光,就连废弃村小学破旧的校舍都焕发出生机。   在风雪边塞多年,人的性格本该被朔风冷月磨砺得越发粗野豪迈,越发的不善于触景伤怀,但上士粗粝坚毅的外壳之中,还保持着一分柔软与纯真。
  “荒寂的旷野,聆听着春的脚步;六角的羽翼,是对冻土最美的救赎。”
  班长,你都会写诗了。
  上士自己都没有发觉竟然朗诵了出来,他不好意思地解释,你做梦呢,我哪会?
  看你成天捧个女的写的书在看,没啥子嘛,我也会,“白莹莹的雪,瓦蓝蓝的晴,冷是冷了些,辞旧迎新耶!”下士顺口胡诌了一段梦话。
  你臭小子偷看我的书。
  我不是故意的。
  辞旧迎新?你小子还巴不得连长走。
  没有。
  班长,你说这次指导员为啥没提?
  靠,你净问高难度的。你咋不问问我改革下一步咋改呢?我又不是政委。干好自己的事,爱谁提谁提。
  班长,你说我找指导员汇报个事行不?
  我早看出来最近你小子反常,你小子不就是想入党吗?
  嗯,我积极分子都积极了一年多了。
  你小子就是平时太积极了,用你的话讲就是太欠儿了,入党前提必须是政治上成熟。
  我挺成熟的,该定我发展对象了。
  你搞对象倒是挺成熟。
  这山高林密的,只能和野猪搞对象了。今年我就到期了,年底不会选晋的名额少了吧。
  不好说,要改革了。
  不是说今年是改脖子以下吗?不会一下子改到咱连吧。
  脚脖子以下不是脖子以下吗?改革不改则已,一改到底,军区说黄就黄了。
  军区都黄了,你说咱臂章咋还没换呢。
  爷老子的,你小兔崽子倒是一点不怀旧,对军区一点感情都没有,老子这臂章戴了十年。
  嘻嘻,支持拥护改革必须态度坚决,咱政治上成熟。
  去找指导员汇报汇报思想吧,你进步挺大,还是有希望的。
  下士高兴了,哼着歌,快步走到了前面。
  下士沈力扬是老炮带的新兵,老炮是他新兵班长,下连时沈力扬尿急闹得非得跟着班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找到新兵营营长,说他别的连队不去,就跟着他班长,就跟班长能对卤子(脾气),就班长能容他。
  上士事后想想,也觉得挺奇妙的,为什么当初会对沈力扬如此关照用心,上士也说不上来,也许是在看知兵卡片时,他无意中多看的那一眼。那批新兵中只有他一个来自东北百溪——他从小在百溪长大,后来才随父母去了S市。
  下士家乡在东北百溪,他口音代表了东北土话的极致,口气冲,音调侉,外加大舌头。他的舌头一年四季都像房檐下的冰溜子一样硬,老管街津山叫解军山。毫无感情色彩的一句话都能被他那张破锣嘴演绎得五马长枪,吓人倒怪,跟吵架骂街一样。一口带着烟渍的大板牙,眼睛不大,是“五个家用电器”里最节约空间的。他是连队最有性格的兵,连队有人爱模仿他的特点,眯眯着眼睛,脑血栓一样的舌头,说话一嘴苞米馇子味儿,见好吃的没够,捧脸造。
  新兵介绍自己的家乡,他说咱家是百溪的,最出名的要数赏枫叶、游水洞。枫叶咱这嘎儿也有,大伙都见过,主要说说水洞,那水洞——水大洞深……他一本正经唾沫横飞,下面的人心怀鬼胎、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百溪,一个很好听的地名,对上士来说,更有着说不出来的意味。
  “下山给连长送行来了,许三炮。”指导员在楼前叫住上士。在连队兵管老士官都叫老炮子,“上士”这个军衔原先叫三期士官,所以三期老炮许文东得名许三炮,当然在连队兵是没人敢这么称呼一个担任支委的士官,只有指导员会这么叫他——这个外号是指导员给起的,每次指导员心情不错时,就会叫他的外号。
  上士嬉笑着给指导员敬礼:“参加连队工作,老排长。”
  没事,去看看连长,和连长说说话,连长进了機关就是股长了。
  指导员像狮王一样在营区里巡视自己的领地,两人亦步亦趋地跟着指导员,就像两只鼹鼠跟在一头大象的身后。
  他告诉上士他今天要制造一个意外惊喜,让他配合自己进行一项秘密活动。
  上士心领神会,带着沈力扬进了兵舍。
  俩人来到指挥室,农家自酿烧酒的味道依旧浓烈。
  连长起了吗?
  没呢。
  沈力扬绕着文书讲昨晚的细节。
  “连长和指导员火燎腚一样从外面跑回来,满嘴的酒气。指导员脸红得像整个脑袋刚从火锅里捞出来一样,相比较起来连长倒还算清醒点。
  “点名结束,政治处主任让各连队主官留下,这时指导员已经打起了醉拳,在摄像头前开始左摇右晃。
  “我赶紧调整摄像头,让画面变得虚一点。主任大概讲了十多分钟,在指挥室灯光的映衬下,指导员的脸逐渐变色,由红变褐,由褐变紫。就在和上面断开连线的一刹那,指导员像锅炉开锅、下水道冒漾,一泻千里一发不可收拾,红的白的黄的绿的黑的紫的什么都有,西红柿、蟹棒、干豆腐、菠菜、海带、紫菜,喷薄而出喷射如注喷涌不绝。”
  向党员报告工作,汇报一下宵夜内容。沈力扬乐得双手扶着控制台才站稳。
  吃的应该是火锅,喝的是小烧加啤酒。文书说。
  “指导员心情不痛快,借酒浇愁。排长和我赶紧把山一样的指导员架在肩上,我让通信员去找撮子、扫把、拖布,再去炊事班找盛泔水的大桶。
  “我俩把指导员架到屋里了,指导员山崩一样倒在床上,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噜震得塑料布像鼓皮一样忽闪忽闪。指挥室里火山岩浆流淌得到处都是,机柜下面都有。我们捏着鼻子扫,整整装了半桶,指导员怎么这么能吃。用了快一个小时才彻彻底底收拾干净,喷了半罐空气清新剂,那股子味儿。”
  沁人心脾。沈力扬笑出了眼泪。
  其实,一次酒后出丑并没有影响连长和指导员在连队骨干中的形象;相反,他们觉得连长和指导员更亲民了,缩短了距离感。指导员到连队五年了,这是他唯一一次喝醉酒。   三
  在七连,指导员在大伙心目中地位威信最高。指导员的全称是政治指导员,在七连无论称呼指导员、导员、江指导,哪怕是老江,指的都是他。
  指导员一毕业就分到了连队,当排长,那时的江排长非常瘦,麻秆一样的身材,五公里跑在全连最前面,400米障碍如履平地。后来当了连长,军事训练摸爬滚打亲自示范樣样精通,天天晚上后半夜起来查铺查岗,那时他的中尉军衔还是崭新的。后来江连长从军事干部改成了政治指导员,每周至少给全连上一次教育课,兵都等着盼着指导员上课,各种方言一起嘣豆,逗得兵哈哈乐。
  指导员主要负责思想政治教育,别看文化不高,但他上课从来不照本宣科,也不讲空洞的大理论。他讲课像唠嗑,话糙理不糙,兵特别喜欢听。
  他讲铸牢军魂,坚持党对军队绝对领导。他坐在讲台的地板上对大家讲,他当兵的时候从来没听说过“军队非党化”这个词儿,恁这帮小嘎豆子乍一听可能觉得还有点道理。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这是西方敌对势力造谣煽动,设计的阴谋,网络上跟帖的不是雇来的水军就是眼气的喷子。打个比方你就明白了。一个破落的穷苦人家娶了一个勤快贤惠的媳妇,媳妇能干当家挑起了大梁,日子红红火火越过越好,里里外外井井有条蒸蒸日上。邻居开始嫉妒挑事儿,你老婆当家,哪能让女人当家,都得是老爷们儿主事,你老婆管钱总扯布做衣裳。男人回家就和老婆干仗、喝酒、败家,闹得鸡犬不宁,最后老婆走了,家道败落,之前的田产、牲口都贱卖给了邻居。男人后悔了,可是后悔也晚了。国与家一个道理,不管是啥主义、啥理论适合咱们才是对的,无论谁来当这个家,无论谁来领导军队,关键是把这个家当好。我们脑子要清楚,不要听外人说长道短;在部队要听党的话,回家要听老婆的话,没有老婆的听妈的话,保证错不了。
  大伙哈哈乐。
  你们这帮小子,就他娘的爱听娶媳妇的事儿。
  指导员上课时连长总是坐在第一排听,以往或者在别的连队,哪有连长坐在台下听课的。
  指导员讲课说话特别逗,兵给他起外号叫“宏巩”,语义双关。他的幽默搞笑技压老宏、小巩,还有就是因为红汞的俗称叫二百二——刚好等于他的体重。
  如今指导员的上尉领章已经洗得褪色起毛、皱巴巴的了。指导员是连队的三朝元老,他在连队干了8年,他的军衔升了,体型也打起了提前量,开始走上层路线,体重飙升。指导员任职满5年,搭班子的第一任连长如今已经是营长,现在34岁了——34岁的指导员是全团最老的正连职干部。
  政委到连队检查好几次,都当着连队干部的面夸指导员,说他有当官的样,看背影起步就是中将,要是穿65式红领章那样四个兜的军装,别人还能以为他是司令呢。
  指导员也减过几次肥,早饭只喝一碗粥,午饭半个馒头,晚饭不吃,可一个月下来,他依然没有瘦下来的迹象,一上秤体重还是220斤,一身顽固不化的肥肉深深眷恋着他。
  指导员在老八团最为人称道的不是他的体重,而是他娶了一位“三高”嫂子——学历高、颜值高、收入高,如果加上个子高,那就是“四高”了。指导员的履历并不算辉煌,他19岁当兵,21岁考上军校,24岁毕业,授的是少尉军衔,排长当了3年,副指导员干了2年,任指导员的第一年。他干了一件在老八团轰动一时的壮举——娶到一个在上海工作的名校毕业女博士,开创了边防部队婚恋历史的先河,同时也创造了从处对象到结婚的最快纪录——从互发第一条短信到领证只用了一个月时间,俩人第一次见面是在民政局门口。闪婚中的激光加雷电,战斗机外挂大火箭。
  谁说咱当兵的都是大老粗,一样有都市女性主动追求咱们。建国尚拥佳丽,我辈岂可平庸!一个各方面都算不上出色的指导员娶了这样一位女神级别的老婆,这无疑为水深火热之中的大龄青年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老八团未婚军官的自信心、期待值空前膨胀,择偶标准和审美眼光一路走高。未婚军官目中无妞、志得意满,那些在驻地娶了没文化、没工作又不好看的干部,只有干眼馋空羡慕的份了。
  那段日子,街津山在老八团未婚官兵心中成了缔造爱情童话的王国。连上士都隐隐感觉到,属于自己的爱情曙光正在向他招手。
  女博士连续多年独占各级“最美军嫂”评选表彰头名,这个街津山下的偏远连队也因此名噪一时。
  四
  乐极生悲、祸不单行这两个成语在部队还真他娘的是警世恒言。就在早饭集合前的当口,沈力扬飞跑着找到指导员,大口喘着粗气说,连长——连长他——
  呼哧喘啥,让狗给撵了?
  指导员,连长——连长——他嘴歪了。
  指导员狗熊扑蜜罐一样几大步进了楼里。看着连长歪嘴的样子,指导员有点想笑,天天和自己在一起的搭档变成了如此搞笑的样子,这不会是连长串通沈力扬给自己开的愚人节玩笑吧。仅仅几秒钟,指导员的脸色暗到了底。指导员恨不得抽自己一通大嘴巴。喝酒误事,祸国殃民,害人害己。
  团长要来连队组织新老连长交接,一早已经从团里出发了。团长要是见到连长这般嘴脸,还不气得把全连都拉出去枪决了。
  指导员火速召集了连队的医学权威——曾经给军犬包扎过伤口的神医(医助),外请了村里凡事必到、自学成才的知名消灾了难专家老孙头,进行了控制知情范围的秘密会诊,经过手机上网搜索比对,确诊为——面瘫。
  团长就要来了,这可如何是好?自己在交接的当口,五官篡位,形象大乱。连长像被尿憋急了的孩子。
  老孙头主张偏方疗法:大鳝鱼一条,针刺鳝鱼头放血,左斜涂右,右斜涂左。军医说大冬天上哪弄鳝鱼去,应该静脉滴注右旋糖酐、复方丹参,口服地巴唑、强的松。上士说连队没法输液,村里没有诊所,只能上送。来不及了,要不试试物理方法,按摩扶正。
  呛呛得一团乱。指导员止住了大伙的争执,静气凝神地说,有为,别担心,有我呢。散了散了,嘴都长个把门的,出去乱说嘴不积德,当心自己口眼歪斜。
  团长来连队组织交接了,本来大好的心情,见到歪歪嘴的连长,顿时怒发冲冠、气冲霄汉。团长骂着,MLGBZ的,怎么搞的,方有为,你们昨晚上是不是喝酒了?   连长歪着嘴,低头不吭气。
  没咋喝,连长喝不了酒,他就喝了一瓶啤酒。指导员解释说。
  放你娘的罗圈屁,江建国,不是喝酒了吹风受凉,咋会面瘫?
  是,首长,你批评的对,都是我的责任,是我没有履行好对干部的监督管理责任,放任连长喝了一瓶啤酒。
  MLGB,机关里大把的工作等着你上任去干呢。这可倒好,一个军务股长自己先他娘的五官篡位、形象违章了,还咋去管军容风纪。
  监督完交接,团长气呼呼地上车,拉上连长就往县医院走。
  车开出门岗不到50米停了下来,团长探出头来喊,江建国,你俩过来。
  指导员喊了一声“到”,与新连长齐头并进跑过去。
  让你们给气糊涂了,还有件重要的事,最近观察哨一定要加强观察,夜暗、黄昏、拂晓要派遣针对性的潜伏勤务,防止不法分子走私越界,内潜外逃。新连长刚来,建国你要多帮带。
  是。
  老连长远去,新连长到任。指导员精心策划的送行仪式意外流产,兵酝酿已久的眼泪没有机会流淌,连鞭炮都没来得及燃放。
  王排长,你他娘的咋没放鞭炮呢,赶紧的,迎接咱七连新连长。
  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指导员和连长并肩而行,连队的兵夹道簇拥,让上士一下子穿越到了4年前的春天,指导员在连队办的那场婚礼。
  俩人领证的当天,团里别出心裁地在连队为指导员和女博士举办了一场浪漫的婚礼,街津山作证——爱筑边关,情暖北疆。团政委亲自来证婚,上士当伴郎,伴娘是谢大娘19岁的丫头秦思琪。省军区特意派来了照相的新闻干事,团里的报道员扛着摄像机全程拍摄婚礼现场,军区的报纸、省电视台都做了大篇幅的报道。
  按当时来连队凑热闹的老孙头的话讲,你们老江家祖坟可是火山喷发了,找这么俊的媳妇。
  老孙头是个有故事的老头,连队都知道老孙头那一肚子古灵精怪的传说。关于连队编外指导员老孙头的故事我们过后再聊。
  连队虽然换了连长,依然过着平稳如初的日子,上士和下士嘴上的你来我往依然如故。
  下士头埋进40倍望远镜的目镜,入神地瞭望着异国的风光。对面的小镇叫维亚契目斯基,位于1200米外的对岸。
  ——你小子盯着维亚这么半天了,看啥呢?
  ——也没看啥,观察敌情。上边让咱加强观察,我不得勤看着点不是。
  ——江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你小子看那边的老娘们儿下炕没?
  ——看啥看?都是大娘,腿比你腰还粗呢。
  ——维亚好歹是个镇,有人烟。下士说。
  ——老子不知道是镇,还用你教?你小子这些天不爱吭声,老盯着望远镜看,肚子里不定淌什么坏水呢吧。
  ——老班儿,我跟你这些年了,你还不知道我吗!我长得是有点越位,可我还是挺本分的。
  ——越是这个时节越不能放松警惕。
  ——还是夏天好,上咱这地儿来旅游的美女多,对岸还有毛子女人光屁股洗澡,晒日光浴呢。
  ——你个悖时砍脑壳的,说说就下道儿,你那狗嘴再没个把门儿的,老子扒了你裤子,让你那屌东西先晒晒太阳。
  ——别别,班长,不敢了。
  ——班长,有情况,你来看。
  ——我看看,拿笔,记。上士说。
  ——是。下士用僵硬的手攥着笔开始记录。
  ——上午10时25分,维亚契目斯基哨所,一辆俄方汽车,从小镇码头处向下游行驶,初步判断为例行性巡逻……
  五
  老孙头叫孙茂才,是个50多岁、身板硬朗的小老头,他是S城来的老知青,上山下乡来到街津山,然后便在这里扎下了根,留在了这里。他是村子里最有群众威信、最有传奇色彩、最久负盛名的人。
  老孙头经常不请自来,到连队给战士义务搞国防教育。每年新兵下连,他都到连队来讲座,每次都自带水杯,里面装的是他自己泡的山葡萄酒。
  1968年,我来到边疆当知青,我志愿加入武装民兵连,和边防站的同志们一起参与到边境自卫反击作战之中。1969年2月的一天,边境上来了敌人,我们连奉命出动,作为袭扰分队,配置在第一线。我们隐蔽在岸边的柳树丛中。
  等等,连长问,为什么把民兵而不是正规军配置在一线,为什么不憑借山势和工事固守。
  哪能舍得把正规军摆在最前面呢。敌人两辆坦克和一大批武装人员已经抵近了对岸,正在集结,极有可能要对我进行武装挑衅。当时我是第一次上战场,可紧张了,没见过这阵势。连长说不怕,别管他是铁疙瘩还是金疙瘩,炸开了冰它都得冻成冰疙瘩。苏修的坦克、装甲车在对岸集结了,冒着黑烟,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1000米,800米,过了江心那段,500米,300米,可以听得见坦克履带碾碎冰棱子嘎嘣嘎嘣的声音。
  靠近岸的江面平坦了许多,坦克开得也越来越快了。一个上嘴唇长着黄色胡子的军官乌拉乌拉地指挥他们,坦克引导步兵从江上过来,步兵跑得呼哧带喘的,有的钢盔都跑歪了。
  我心里紧张急了,加上天实在太冷了,我好想尿尿。
  连长叫我们做好准备,瞄准了,他下命令再开枪。我当时使的是56半自动,我瞄着坦克后面个头最大的那个家伙。
  200米了,这时从江上空传来发动机的巨大轰鸣声,敌人的一架武装直升机飞了过来,盘旋在我们脑瓜顶上,就在比一棵大树高不了多少的高度,螺旋桨旋起的雪粒子打得我们睁不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直升机上的机枪开始扫射,子弹都打到了我们身后十几米的雪堆上。敌人大概没有发现我们,好在我们的伪装管用。
  敌人两辆坦克停了下来,带着好老长的天线。好像是两只蚂蚁发现了食物,在彼此互相交换信息。
  坦克开动了,第二个坦克落后第一辆坦克大概十多米,就在这当口,连长下令打。
  “四〇”火箭筒击发,头前的第一辆坦克履带被击中了,瘫在岸边。后一辆坦克像刹不住车一样,追尾撞上了头车,炮管子一下子碓到了前面坦克的王八盖子上,炮管子像糖葫芦竿儿一样把前面坦克炮塔给插穿了。坦克里面的人跳出来抱头鼠窜,有几个被我们打死了。   后面的坦克开火了,我们还击,火箭筒不停地发射,后面的坦克开始后撤躲避。
  这时,武装直升机又飞到我们头顶上来回盘旋,老鹰撵兔子一样,机关炮和机枪子弹没够似的扫射,树枝都被打断了。
  我一看身边的战友有负伤的了,我告诉他们快撤,撤到工事里去。
  扫射扫得我们睁不开眼,直升机起落架刮到了树上,一栽歪险些掉下来。我正好在树下,眼看着好机会就在眼前,我抄起机枪,躺在地上,双腿抬起来夹住枪身,照着直升机的肚子一顿突突,把这家伙突突得屁滚尿流,油都洒我脸上了。原来我打中了油箱,没一会儿这家伙就在半空中爆炸解体了,大火苗子把我头发眉毛都烧没了。
  敌人看我们都猫在工事里不出来,坦克又开始朝岸边行进了,后面跟着乌压压密密麻麻的步兵,我一看不得了了,赶紧跑到那两辆串在一起的坦克那里,跳上第二辆坦克。我之前在家开过链轨拖拉机,明白那玩意儿。费了老大的劲才把后面坦克抽出来,我又钻进炮塔,以前看过人家炮兵打炮,原理估摸着差不多,我就装填瞄准发射。第一发没打中,好家伙,歪打正着,把敌人岸上的油料车打中了,爆炸了。敌人一愣神回头瞅,我重新装填,瞄着打头的坦克,一炮就把坦克掀翻了。退壳,装填,瞄准,发射,又干爆炸一辆。坦克掉头撤退了,后面的步兵都撒丫子蹽了。
  这场战斗的胜利完完全全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我们回到了团部,晚上摆了庆功宴,汪家道司令员给我敬酒,当场给我立了特等功。我喝了好多酒,第一次喝茅台酒,我喝醉了。
  老前辈,您打过这么大的仗,您老恐怕也是干休所离休干部吧。
  哪里,三天之后,开了战斗总结表彰大会。为了保护我的安全,没有让我戴大红花登台领奖照相,在一个秘密的办公室,领导把一张信纸钢笔写的立功报告表装进了档案袋交给我。为了保护我的安全,开了介绍信交给我,说我是战斗英雄,让我拿着回城,那里已经给我安排了重要工作,一旦国家需要会重新起用我。
  我说我不离开边境,我就在这大山里隐姓埋名,我要守在这儿,防止敌人来搞破坏。这么些年来,我一直苦练军事,研读《孙子兵法》,因为我在这里,所以边疆才安定祥和。不需要你们赞颂我也不渴望你们报答我,为国家做这些我无怨无悔。
  老孙头叙述母猪上树(完全超越了天马行空)、描写离经叛道、用词另辟蹊径的讲座,每次都能把几个新兵笑得趴到桌子底下。
  根本就不用查团史资料,也无需调查驻地群众,单凭直升机起落架刮到树梢一栽歪坠毁了、坦克刹不住车追尾到一块,就知道老爷子在家动画片舒克和贝塔看多了。“国家把战斗英雄都秘密保护了起来,发生战事再请他们出山。”情节怎么那么像周星驰的《国产007》呢!既搞笑又不合常理。
  指导员说,问过谢大娘,自打她记事起,这地方没发生过战斗,老孙头最大的可能是受过刺激,精神不太正常。
  但老孙头除了讲作战经历时神叨叨之外,平时还是很正常的。谁来他家他都高兴,请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他是个老光棍,大半辈子都是一个人过,他承包了一大片山林,采山货、打松子、卖药材,每年都有不错的收成。
  六
  有些事情,可遇不可求。
  就像第一場春雨、第一瓣花开,或者遇上志趣相投的搭档、分到舒心惬意的连队,再比如两小无猜的友情、纯美缠绵的爱情。
  一直关注着她的微信空间,知道她出了一本诗集,配了书的封面照片。书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花季雨含情》,写了段心情:“对绿色青春的最好祭奠。”
  为什么祭奠?绿色?青春?发生了什么?
  他想买一本,可诗集是她自费出版的,不在市面销售。
  在边防连队这一粗野粗犷的群体中,上士应该是一个别致的人。因为他喜欢诗——尽管他文化不高。
  他和所有人打成一片,却有孤独的灵魂和不安的心。他一呼百应号召力强,却从不吆五喝六故弄玄虚,他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周末发了手机,他不和人聊微信,从不玩手游,也不看娱乐视频,常常对着本子一个人发呆。
  在很早以前,还在QQ盛行的时代,他就常访问女孩的QQ空间。那个时代移动互联还不发达,加之连队闭塞,山下的小村子,唯一有电脑、可以上互联网的地方就是谢娘服务部——谢娘就是谢大娘。
  那时的上士还是一个白白净净的上等兵,每周会去服务部,装模作样买些零食,用秦思琪的电脑上十分钟的网。他打字不快,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上网聊天,只是登录QQ关注她的状态,浏览她的空间。
  女孩在空间上发了好多配图的文字,她的文字很美,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和清新脱俗的气息——只是凭感觉,说实话初中没念完他就来当兵了——他学习成绩不好,因为脑子笨。
  分别了,边防
  还没有习惯
  你的孤寂落寞
  你的傲立风霜
  界碑渐远
  车窗上的厚厚窗花
  是那凝结不散的忧伤
  落雪的冬季
  彼此感应
  你在界江守望
  我在都市彷徨
  ——写于赴边防慰问演出返回途中,2007年1月7日
  他忘不了她是带着脚伤一路返程的,她走后他飞也似的跑到服务部,上网加她为好友,每天去上一次网,痴痴地等她同意。他傻乎乎地找老孙头买治跌打损伤药材,他说要最好的,他要邮寄走。老孙头问他给谁。他支支吾吾不肯说。老孙头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在咱这街津山里,从前有一个年轻的猎人叫莫日根,他救了一只落入陷阱的狐狸,他把狐狸带回到自己住的木克楞(木杆搭建的圆锥形窝棚),为它治好了伤。后来狐狸为了报恩变成美丽的少女,和他成亲。他们赶走了欺压百姓的恶霸,幸福地生活在大山里……
  年轻的上士听得心花暗放。
  老孙头说药材不要钱,你拿去吧,咱们之间不谈钱。
  后来,他们成为了QQ好友。他知道她的脚养了一个月,伤好了,只是留下后遗症,左脚大拇脚趾有一点拇外翻。文工团里生活老师管得严,小文艺兵不让用手机,平时不让外出,周末外出要请假。   其实,他每次都想和女孩说点什么,点开了对话框,不是键盘不好用,无奈临到紧要关头,手指开始僵硬,面对这样才貌双全才艺双修才色双绝的女孩,真的不知道该和人家说点什么,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好听的话语来形容她赞美她——和她相比任何词语都俗不可耐。
  索性读她的心情、她的文字,假装从她的世界里路过,没法留下什么,那就争取留一个帅气矜持的侧影吧。
  他喜欢抄女孩写的文字,抄她的诗,记下凡是与她有关的一切。这些年,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要带一本书——他老乡沈从文的《边城》,还有一个厚厚的精美笔记本——女孩空间里的每一句话他都看到了心里,抄在了日记本上。天长日久,渐渐地,他对文字、对诗有了感觉。
  站哨的漫长时光里,那些金子般的句子会像流星一样从他脑中划过,他会细细地品,轻声低吟,一句一句刻在心里。
  双脚远行
  走到遥远的山村
  那里炊烟袅袅
  那里雪花纷纷
  蓬头稚气的孩子
  眸子闪烁宝贵的单纯
  生活的清苦
  埋没不了富饶的童真
  用歌声把大山点染
  用舞蹈给寒冬升温
  奔向无际的雪野
  在童话般的清晨
  红红的脸蛋
  单薄的腰身
  撒着欢儿地翻滚
  踩下最美的屐痕
  写意洁白的画本
  就一盏幽暗的小灯
  在静谧安详的黄昏
  让钢笔与黄草纸
  尽情地缠绵温存
  欢畅的墨水
  记下孩子们的笑脸
  也有我军绿色的青春
  ——于文工团311宿舍
  她最大的理想是去鄉村支教,当一名乡村教师。教语文、美术、音乐和舞蹈,数学就算了吧,自己算数不好,别把孩子教错喽。
  她没有忘记街津山下的小村子,当初的话也许不是一句戏言。他心里满满的幸福,期待着狐狸幻化的美女出现在眼前。
  三年后,她19岁,提了干,成了技术14级文职干部;他22岁,立了三等功,戴上了中士军衔。
  她真的去过很多地方,舞蹈队去全国各地演出,给各省市大型晚会、演唱会伴舞,有时也下部队慰问。她的诗很多都是在去往各大城市的途中写的,她演出的照片光鲜亮丽,广受瞩目,她的诗作发表在大报名刊上。
  他一直呆在街津山的连队,一直担任哨长、班长,偶尔客串代理排长。白天下山,晚上上山,住在地堡式的哨所里,管理哨所的7个兵。每天在连队训练、站岗,要么就是干着粗笨的体力活。最大的享受就是晚上等其他兵都睡了,自己偷偷从谢大娘那里买来啤酒和零食,坐在月光下邀月共饮。
  9年间,几乎每次休假他都要在她所在的那座城市中转,宁可途中耽搁一天,也要呼吸一下这座城市的空气,春夏秋冬,冷暖阴晴,只为能和她近一点。
  有一句话很对,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因为深爱所以卑微。经历过的人会懂——自惭形秽,卑微如尘。
  2007年夏天,老孙头问他,对象处成了没有。他不明就里地点点头,又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老孙头说其实跌打损伤现在的成药效果已经很好了,根本不需要草药的,之前我给你的药材名叫合欢皮,其实就是帮你表个心意——百年好合,取悦承欢。
  多少次回忆起狐狸报恩的故事,想想自己也觉得好笑,纯粹是狗守猪脑壳——傻等。况且时间过了这么久,她应该不记得他了,那些关于爱情婚姻的美好憧憬敌不过现实的厮磨,关于街津山的爱情传奇也在时间的浸泡下渐渐淡化了。
  七
  每到春季,开江鱼走俏,价格畸高,不法渔民便驾船顶凌作业。连长就领着他和几个硬实的兵潜伏,堵截那些不要命的渔民。常常是在江边野炊,吃单兵自热食品,运气好的话还能篝火烤鱼,连长做的烤鱼和杀生鱼特别好吃。如果光看相貌和厨艺,不认识的人定会以为连长是都市剧里的居家白面小鲜肉。
  不知道老连长——军务股长的面瘫好了没有,好长时间没打电话问候一下了。虽然感情依旧在,但毕竟不比以前了,连长现在是机关领导。
  站哨的光景,下士对上士说,指导员找我,问愿不愿意去200医院陪护,医院就搁咱S市。我问陪护谁,指导员说当然是陪护连长了。面瘫还没好吗?再说面瘫用不着陪护吧。指导员半天没言声,重重地给了我一句,得病的咋不是你呢。
  上士乐了,用你们话讲你挺彪哇。
  指导员说,别的兵抢着去陪护,你家就是那的,你可倒好,不愿意去。我说我年底可能就退伍了,我想在连队好好表现。指导员说,连队有我五八,没我四十,去陪护连长就是最好的表现机会。
  那就去呗。
  我还挺舍不得连队的,再过半年就要退伍了。要不,班长我把机会让给你得了,医院小护士挺多的,你去还能找个对象呢。
  放屁,我是去陪护还是去把妹砣!指导员定你去是看你还灵泛,我一个班长骨干能去陪护吗?
  下士说,班长,我想你了就给你打电话。
  你个娘货,我有啥好想的。
  下士是和指导员一起走的,指导员休假了。
  按理说这个时候,刚刚到明水期,执勤训练任务重,连长刚刚到任一个多月,指导员责任心那么强的一个人是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休假的。
  有的兵议论说,总也不提职,指导员寒心了,改革期间干部冻结,他什么时候能提职,谁也说不上。
  新连长在晚点名时,当着全连发了火,说乱猜乱议这是典型的自由主义,让你们这样下去还得了。指导员休假是因为家里有事,你们别他娘的嚼老婆舌……
  下士打电话给连队报了平安,他特意给上士聊了连长的近况。他说连长的面瘫好了,但现在气色不好,他现在不住在神经科了,转院到200医院住在血液科。是的,班长,住在血液科。   啥病啊?
  班长不是我不告诉你,是指导员不让说,对最亲近的人都不能说,怕传到连长耳朵里。
  不会是——
  班长,我得回去了,不能多说了。
  连长在的时候,军事训练在全团排前两名,连沈力扬这样的小胖子都能在七连练得脱胎换骨。连长几乎没有晚上11点前睡过觉,每天五点钟就起床,永远是全连最勤快的人。连长说,作为一名军事指挥员,必须心到眼到腿到。
  连长只有29岁,和上士同岁,他是为连队积劳成疾的,他连女朋友还没有呢。一想到这些,上士鼻子酸酸的。
  指导员是飞去又飞回的,他到上海只呆了两天就回到了200医院,带回了上海特产,高桥松饼、五芳斋糕团、城隍庙五香豆……他一股脑地掏出来。
  连长说,建国,你怎么休假休瘦了。
  你不在身边,我想你想的。
  拉倒吧,回家日夜操劳吧。怎么新连长刚到任你就休假了?
  连队都挺好,弟兄们都听话,我去上海处理点小事儿。
  咋了?
  病房里很静,两张病床只有连长这一个患者,下士看指导员欲言又止的样子,识趣地走开了。
  离婚了。
  一点余地都没有了吗?
  没感情,不离咋办?咱俩住在一个屋3年了,你见我给她打过几次电话?每回都是不咸不淡地说几句就挂了。
  领导同意了?你怎么说的?
  都这节骨眼了,还他娘的管领导怎么说,和谁结婚是老子自己过日子,又他娘的不是领导政绩工程——连她爸妈都劝我离。当初走到一起就是个天大的误会,我当时真他妈的该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还弄那么大阵势,结果离了,活该被人笑话。
  耗下去对谁都不好,离了也好,重新来过,找一个知冷知热、踏实跟咱过日子的。
  别看我表面上是正连,其实我是正处级干部,纯正处——纯牌正宗处男——我他妈的是已婚男人享受未婚待遇。她家和我家都在H市,也就是双方父母家离着不远,只有公交几站地。以为结婚后她能回到H市呢。我连房子都准备好了。结婚5年了,就见过4次面,每次见面,无非就是吃顿饭。
  她从来不问我些什么,只是劝我安心边防,安心部队。不要没事就想着来看她,她会好好照顾自己,不给他添麻烦。我说我们买房子,贷款,在上海。她说房价太高了,先租房,她和女同事两人合租一套公寓,两室一厅。
  上次我去上海,我说想去看看她住的地方,毕竟我们是夫妻嘛。她犹豫着,打了个电话,说给合租的女友。她手机开了免提,她说我领我丈夫来看看,方便吗?她对别人说我是她丈夫,这么书面的称呼。那头说,我在家,不影响你们吧。她说没事,不用走,我们到门口了。进屋看了一圈之后,她说不留我在这了,实在是不方便,没法子在这里住——她睡的是一张单人床。我说咱们去宾馆住吧,她说浪费那钱没必要。
  婚后5年,见4次面,在一起长的三两天,短的一天,每次我提出需求时,不是他妈的月经就是痛经。去年休假我在她那里过夜,她穿着外衣外裤和我躺在一张小床上,一句话不说,安分守己地躺了一夜。天不亮老子摔门就走了。
  她电话里告诉我,她天生性冷淡,排斥与异性交往。父母催婚催得紧,一听说我是边防的婚后得两地分居,她就同意了。她倒是挺仗义的,结了婚钱还是各花各的,逢年过节都给我父母寄钱。这次她加班忙没时间,让我飞过去办手续,往返机票食宿她给解决,哪能占她便宜。说实在的,如果她不是女的,她绝对可以当哥们处。我不回去了,我哪也不去了,就留在医院陪你。我和沈力扬俩倒班。
  连长拉着指导员的手,咱們出去,我陪你喝个痛快。
  算了,这点小事儿喝啥酒,大夫不让你喝酒。
  建国,你就告诉我吧,我到底得了什么病。连长的脸色凝重起来。
  没啥大病,别胡思乱想了。沈力扬,来把水果给连长洗洗。
  八
  在军用地图上,街津山叫205.8高地。
  至于205.8高地为什么叫街津山。这个问题大概只有上士认真考证过。
  上士第一眼看到街津山,就知道自己注定要和这里结下不解之缘。十一年前,还是新兵的上士从教导队下连来到七连。远远地望去,峻莽苍茫的街津山像一只巨大的狼,睡卧在黑龙江畔,一棵棵柞树俨然细密的狼毫,等待着上苍把它们聚集成如椽巨笔,绘就一幅壮丽的画卷。他问带他的班长这山的名字,班长带理不理地说解军山。上士自言自语道解放军的山。班长用指节重重地敲了他的脑壳,街津山,耳朵眼里塞鸡毛了,还解放军的山,你当我们是占山为王啊!同车的兵都笑他。
  后来他特意问过老孙头,据老孙头说,早年间,有一个叫街津的赫哲老头在这里打猎拓荒,东北话管街叫“该”,老人叫该津,这山早先叫“该(街)津山”,后来语音统一了,就成了街津山。
  不管是解放军的山还是该津老人的山,不在这里生活劳作服役上十年,你就无法真正领略这山的塞外筋骨、这山的边防魂魄、这山的北疆风韵。
  街津山属于完达山的余脉,是这片三江大平原方圆几百里唯一的一片山地,属于战役级别的兵家必争之地。这里早年间修筑了坚固的工事,坑道、交通壕、掩体、隐蔽部纵横交错,废弃了好些年头,近些年战备工程整治,逐渐有了些许起色。
  在北疆塞外,春天慵懒春意阑珊。过了五一,天气才真正暖和,山清水丽,山明水秀,莺歌燕舞,草绿花红,人也随着季候活跃悸动起来。
  这些年人民的日子富了,连山下的小村子也日渐兴旺红火起来,到街津山开着私家车来旅游的人多了,他们多是从就近的临江市以及省会H市来的。
  旅游季是老孙头和谢大娘的季节。老孙头在江边摆了一个卖山货、药材的摊儿。老孙头精神足,嗓门亮,见游客来了,便吆喝开来:黄芪黄芩与防风,枸杞白芍配川芎,灵芝山参五味子,蒲黄龙胆显神通……灵芝磨粉延年益寿,鹿鞭泡酒壮阳生精,刺五加专治腰膝酸软、夜尿频多……别看老头我奔六十,筋强骨健腰板直,气足血旺精力壮,翻山越岭任驱驰。吆喝兴起还会吹上一段唢呐,老孙头为自个儿聚集了不少人气。   服务部的小院儿一到夏季就成了农家乐餐厅,吃江鱼、野味的客人多了起来,谢大娘和思琪忙活开了。谢大娘的男人是连队的老兵,三十多岁就死了,谢大娘一个人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三闺女秦思琪念完初中就回到家里帮忙。谢大娘年轻时一定是漂亮的女子,多少年来村里一直在传,老孙头是为了谢大娘才留在这大山里的。当年,和老孙头一起追谢大娘的至少可以编成一个班,最后连队的一个老兵,用最惊世骇俗的方式——独闯龙潭虎穴,把生米煮成了熟饭。
  有一次酒后,上士问老孙头,你打仗那么勇敢,怎么在这事上还能被别人抢了先机。老孙头既不解释也不否认,只是说,许三炮,你小孩伢子还年轻,等你经历过了你就懂了。
  连队的兵都换上了夏季丛林迷彩,一个个精神了许多。老连长在的时候,连队充实完善了各类应急行动的方案预案,有模有样地讲、研、摆、练。连队每周拉动一次防暴恐、防袭击应急演练,全连几十号人全副武装山上山下的忙活,有占领阵地的、有夺控制高点的、有担负火力封锁的……每次演练游人都会驻足观看,几乎成了街津山的一道风景。
  其实没谁相信在这么偏远闭塞的街津山地区会有暴恐分子来,这里人烟稀少,民风彪悍。兵私下里说,暴恐分子来了也不怕,交给一个人击溃一支军队的无敌老孙头。
  上士重复着每天上哨,站哨,观察,记录。维亚契目斯基宁静安详,木屋依旧是古朴,水塔依旧矗立,码头寂静无声,对面的男女老少该洗澡洗澡,该晒太阳晒太阳,该一丝不挂一丝不挂。5月30日,维亚契目斯基下游9公里的无名岛,有当面一名人员钓鱼。6月1日,依旧在此处,有当面一名人员钓鱼……6月26日……连续多日,都出现一人钓鱼的情况。持续观察,鱼竿一直泡在江水里,没有投饵、甩竿这样的基本动作,而是经常端着望远镜向我方观望。上士起了怀疑,因为这些年来,从来没有当面的人员在这一地点钓鱼。镇子码头就能钓鱼,何必舍近求远呢。
  上士到连部把情况报给了新连长,连长说知道了。上士多问了一句,不用报团里吗?连长说,这点小事儿也报给团里,团领导一天那么忙,能管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继续监视吧,有新情况及时报。上士只能悻悻地转身走了。
  也许是自己太多疑了,恐怖分子咋会从眼皮子底下越界呢?再说现在是夏季,这江水那么深,没有船根本不可能越界的,要越也只能是冬天,也许那根本就是一个在乎钓而不在乎鱼的毛子老头。如果换了是老连长,他一定会亲自上山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为了赶节气,全连几乎白天都在菜地里忙活,铲地、打垄、修形。天气热,兵总要去服务部买些冰镇的饮料喝。兵主动给上士买饮料,上士说他从不喝饮料,也不吃雪糕。买饮料的新兵回来,给上士带回一瓶高档的弱碱性矿泉水,上士问为啥给他买水。新兵说不是买的,是你对象让我给你的。放屁,我哪来的对象。新兵有点怵了,是卖货的秦姐给你的。 上士说,给你了,你喝吧。
  思琪在他眼中只是个小丫头,好几次,老孙头试探他,问他觉得思琪怎么样,他总是当玩笑哈哈一笑而过。老孙头倒是认真地清清嗓子说,姑娘倒是挺中意——你——们当兵的,只是她妈太不同意。
  九
  等待观望中,改革对边防来说终于有了形式上的进展,在军种标识上多多少少有了体现——换发了新式的陆军臂章和胸标,旧的要收回上缴。
  看着旧臂章上刺绣的“××军区”四个字,百感交集。是啊,当上士官换发07式军服,就开始戴军区的臂章,一戴就是十年,十年了。辉煌荣誉、美好记忆都和军区这两个字交融在一起。
  作为一名戍守边防的士兵,军旅生涯有幸去一次军区,便已无憾了。
  去年年底,哨所连续30年被军区评为“红旗观察哨”,他作为哨长,出席了军区表彰“践行强军目标标兵单位”的典礼晚会,代表街津山哨所登台领奖是对他11年军旅生涯的最大褒奖,比考学荣耀比提干得意比做梦娶媳妇还要美——幸福如同从天而降。
  第一天颁奖仪式彩排,他就坐在观众席的第二排,后排座位上摆的便是军区常委的名签。按照排好的流程,第七个节目之后是标兵单位登台领奖。环节被细化分解到一个个动作,起立,转体,齐步走,上台,敬礼,领奖,合影。干脆利落顺理成章,他喜欢这样。
  颁奖典礼是在晚上六点开始。第七个节目是舞蹈《我等你》,10个舞蹈演员坐成一排亮相。
  月光下一位年轻军嫂孤独的身影拉开帷幕,她静静地独坐家中,苦苦思念远方的丈夫。
  十个演员一样的线条,同款粉色毛衣,绾着了同样的发髻。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主演就是她,那个他曾经背过的小女孩。
  窗外的每一聲响动都让她惊起,美丽的双眸一次次向外看去,希冀深爱的他出现在眼前。想啊盼啊,在无尽的思念和企盼中,她将家中的每一扇窗户都擦洗得透亮,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得纤尘不染,想要用一个温馨洁净的小家迎接爱人归来。
  他回想起当年的她,穿着涤卡布军装、肩上戴着红牌时的模样。
  当疲惫的她重新坐下,独守闺房的孤独寂寞将她淹没。凝望着温柔的月色,她陷入了厮守时甜蜜的回忆。她微微翘起双唇,仿佛感受着他充满爱意的亲吻,赶紧害羞地捂住眼睛,捂住为这遐思而羞红的俊美脸庞,但幸福笑意却从芳唇皓齿间倾泻流淌……
  那年,他背着她下山,感觉她的身体无比轻柔。
  终于,听说丈夫真的要回来了!她兴奋地冲到镜子前,细细地梳洗打扮,她的脸庞因激动难耐而焕发出动人的光彩,她的心像快乐的小鸟一样就要飞出胸膛!
  她的声音俏皮,面容俏丽,颀长的双腿笔直匀称。
  当一只温暖而熟悉的大手温柔地抚上肩头,她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多少生活面对的艰辛不易,多少晨昏苦涩的孤单无助,多少日夜难熬的锥心思念,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在这一刻都化作委屈的泪水倾盆而下。所有的痛,所有的苦,都融化在了一个温暖深情的拥抱中……
  十年,街津山依旧,维亚契目斯基依旧,可对于一个人来说,十年,会发生多大变化!他褪去青涩沧桑毕露,她蜕变升级成为女神。   十年前的影子和如今的样子,叠加重合,一切都变得恍惚,是那样的飘渺,那样的梦幻。
  上士的魂一下子飞到了台上,附体到了扮演丈夫的男演员身上。
  演员谢幕了,他的肢体仿佛僵在椅子上,忘记了一切。直到后边的人提醒他,他才回过神来,该他们这组上台领奖了。
  表彰会结束了,领导登台和演职人员合影留念,他努力从一个个灿烂的笑脸中找到她的面孔,可惜,没有找到。
  那是他在这座城市的第一个完整的晚上。过了这一夜,一早,他就要坐返程的火车回边防了。晚上时间自由支配,他穿着军装独自一人走在街上,呼吸着大城市冬季并不寒冷的温吞空气,情侣俪影双双,车辆川流不息。从入住的军区政治部宾馆到她的单位,只有不到3公里,手机强大的定位导航功能,帮他很快找到了路线。
  沿着宾馆出口小巷一样长长的甬道走着,和他一道从宾馆大厅出来的还有两个穿便装的中年领导,这个地方住的几乎都是与军区沾边的人,借着路灯从背影可以认出,其中一个是位上校,就住在他的对门房间,也是来领奖的,旁边的那个应该是上校的战友或者同学。判断这些对于一个哨所观察员而言,并不困难。
  请客的人旁若无人地白唬:“咱們出来坐坐,都是自费,个人行为,又不是公款吃喝。就咱俩,去唱唱歌,我叫几个妹妹作陪。不是外人,都是文工团舞蹈队的,就今天演节目的那几个,没事,有啥使不得的,没啥不好意思的。老弟好使,你来了她们必须给面子,这几个酒量行,放得开,长得挺不错呦。”两人一阵浪笑,夜幕掩盖了两个人丑陋的嘴脸,领导干部的道德水平、思想觉悟未必比他带过的新兵高。
  曾经到省军区教导队当过三个月教官,闲暇时有战友跟大伙胡诌八侃文工团逸闻韵事,当时他还以为这些三八、三俗、三级内容是这帮小子凭空杜撰出来的。
  他默默地从俩人身边走过,如果换做他年轻的时候,他一定会和这俩衣冠禽兽老流氓拼个你死我活,用拳头把那不堪入耳的淫笑嘴脸打得满地找牙。但作为旁观者的他,又能捍卫什么,捍卫谁的纯洁无瑕?名声好坏他无能为力,他只愿相信,他心中的她是世界上最纯洁、最美好的女孩,她的文字她的诗、她的舞蹈她的歌都是那样的干净。她保护着她的干净,她的干净也保护着她,此刻她一定是和她心爱的白马王子在一起。
  走到了文工团,她的宿舍是311,应该是在3楼。整个三层只有一个房间亮着灯,窗帘上映出的美丽倩影,一定是她——坐在窗前写诗。
  可能,她不再像20出头的时候,写诗到凌晨。可能,她会偶尔写写停停,在微信上和男生互诉衷肠。
  灯关了,他踟蹰着离开,这一走也许意味着他永远也不会再来这座城市。
  十
  连长走了。
  他走的时候依偎在指导员怀里,连长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体检还是别做的好,检查出了毛病,吓也吓得不轻。”
  其实连长已经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了,阿霉素、环磷酰胺,氨甲蝶呤、阿糖胞苷这些药上网一搜就知道是用来化疗的。
  连长得的是非淋巴性白血病,从确诊到去世只隔了27天时间,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
  连长最后的那段日子虚弱得厉害,有时从病床到卫生间,走上几步都会昏倒。他脸色苍白得厉害,一点血色都没有。连长本身皮肤就白,他是全团所有干部中最白的。一身雪白的皮肤,皮肤的下面是健美的肌肉块,连长做器械练习,一块块肌肉就像白色的锦缎下盖住了一只小猫,在下面左右乱钻。
  连长入选过军区的“猎人”集训,代表省军区参加军区的侦察兵比武,为了保障领导视察曾经三天三夜不睡觉,团里每季度考核连队重装五公里越野,他一个人小马拉大车似的用背包绳把指导员拽进了及格线。“八一”军体运动会比武,他替兵背着6支自动步枪仍然第一个冲过终点……谁能想到连长那样精壮的身体会成这个样子。
  连长吃不进去东西,强吃进去点流食最后还是吐了出来,全靠输液来维持。大热的天,连长穿着长衣长裤的病号服,有时还会冷得浑身哆嗦。
  连长说医院太冷,他想出院,想回七连。街津山下的太阳光线足,尤其是哨所,地势最好,哨所旁边有一棵大松树,他最喜欢那棵树,他要坐在树下看大江,看村子,看连队的营院。连长扯去手腕上的纸带,使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那条轻薄的纸环扯开。
  下士不忍心看连长难受,他说连长,您等我,我这就去给您办出院手续。他不敢当着连长的面流泪,就躲到外面去哭。
  在走廊的公共卫生间里,下士看到指导员这个黑龙江大男人躲在隔间里抽泣,他头一回见到指导员流泪。
  团长带副政委到医院来看连长,团长握着连长的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在眼圈里转,副政委让指导员联系连长的家人。
  指导员说,连长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他是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他上大学期间,爷爷奶奶先后过世,父母好多年不联系了,也确实联系不上,连长成了孤儿。
  最后的日子,连长就靠在指导员肩上,慢慢地说话,轻声细语地说以前的事。
  你长得白,一直都没谈过女朋友,我就给你起了外号,叫浪子燕青。
  我可担不起这个名号,我不是浮浪子弟。你爱给兵起外号,好不好听战士都得听着,你也不管兵有没有意见。
  图个乐呵。
  连长说你还记得我们刚毕业你带着我们集训的事吗?
  记得,我那时在机动步兵连当排长,那时候我是老排长了,你们12个毕业学员在连队当兵算是岗前集训,大家对你们这批排长印象挺深的。
  有一回机关安排连队出公差捡垃圾,规定每个人必须捡满一个编织袋,完不成任务不许带回。你领着我,就咱俩负责团里鱼塘周边。我当时训练脚脖子崴了,走得很慢,你慢慢地带着我。那天的风很轻柔,我跟着你,就像一个小孩儿跟在大孩儿的屁股后,那种感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们最后只捡了不到半袋垃圾,你割了好多蒿子秆儿,又弄了不少的树杈子,最后才装满一袋。你把袋子算作了我的成绩,让我带回休息了。   指导员说,我记得那次你好像半路上还拉肚子,刚好我兜里有一份打印好的排进攻战斗的教案,我把教案给你当手纸用了。
  那纸真的特别硬。
  后来我到七连当了副连长,你留在了机动步兵连接替我当排长。
  那时候咱们当排长的没啥地位,你走的前一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送你,咱们跳墙出去,在小店里喝酒,我喝多了,你把我扛回到连队。
  那时候的糗事你还记得!
  怎么能忘,后来你结婚了,我一直没找对象。
  你长得帅,一般的女孩配不上你。
  哪有,只是不想找。
  有没有你喜欢的女孩?说说吧,想不想见她,我帮你联系,要么给她打个电话,说说心里话。
  算了,没有喜欢的女生,就这样挺好的。
  嗯,也好。
  咱俩搭班子,三年一共在一起呆了893天,我听你打了893天的呼噜,现在不听还有点不习惯。
  兄弟,这是咱前世今生的缘分。
  ……
  每每说了一会儿话,连长就会慢慢闭上眼睛,靠在指导员的肩头瞌睡。两人背对着窗户,窗外的阳光正好着,热辣辣地照着两个人的后背,身体轮廓散发这毛茸茸的光晕,如同就像简直就是一对多么恩爱的情侣。
  要是能回连队该多好。
  指导员叫沈力扬,找车,打车去机场,咱回连队。心电仪的波纹渐渐拉直,有为,你坚持一会儿,咱们马上就出发,咱回连队,咱不在这住院了。指导员带着哭腔。
  医生护士来了,政委和主任来了,连长的同学战友也来了。
  连长走的时候一直拉着指导员的手……
  得知连长去世的消息,连队的兵都哭了,干部也哭了。大伙整整一天都没有吃饭,炊事班把菜热了又热,最后成了大杂炖。
  连队干部、战士自发地给连长家里捐款,最少的捐了一千,上士捐了一个月的工资,全连总共捐了10万多块钱。指导员得知后,给连队打电话说把钱都退还给大家吧,连长是孤儿。
  遵照连长的遗愿,他的骨灰安葬在哨所旁边大松树的下面。上士领着哨所的兵连夜点着火把,为连长刨了深深的墓坑。一米以下的冻土还没有彻底解冻,上士双手的虎口都磨烂了。
  连长下葬那天,天气出奇的好,江水平展如镜,恼人的蚊虫也绝迹了。沈力扬双手捧着连长的骨灰盒,缓步迈上674级台阶,来到大松树下。
  村里的人能来的都来了,村支书、谢大娘、秦思琪……还有全连的兵,政委主持了连长的葬礼。
  下葬的那一刻,孙茂才红肿着眼泡,用唢呐吹起了苍凉悲怆的《小寡妇上坟》,送了连长最后一程。
  在场的所有人脱帽肃立,默哀,全连鸣排枪三次。
  墓碑上刻着,“七连第24任连长——方有为之墓”。
  十一
  时光可以冲淡一切,包括过去的辉煌,刻骨的思念以及不愿回首的不堪。时光也在酝酿着神奇,这样一个时代,一定配得上伟大的事件发生。人们需要做的只是顺应和等待。
  “十一”,秋雨秋风凄冷,仿佛一夜秋深满树黄。
  老连长走后,连队情绪低沉了好久,指导员更是好长时间才缓过来。下士又回到了哨所,和上士一起重复着例行的观察勤务。对岸钓鱼的人好久没有出现了,一切终结得了无痕迹,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有情况。上士发现,消失的钓鱼爱好者重新出现在原先的地方,这次更加可疑,这个季节,这个时段,不是鱼爱上钩的时候。他让下士记下来把情况报给了连队。
  观察哨6点换班,上士和下士在观察登记本“交班人”那一栏签上了两人的名字:正班许文东,副班沈力扬。
  一天之后,团里接到了上级通报,根据公安部门提供的线索,四名新疆籍维族不明身份人员,3日前从H市乘坐客车,企图绕道远东前往土耳其接受恐怖袭击训练,目前已潜入边境地区,极有可能偷渡越界。上级要求,各个边防连队要在进出界江的路口布控,对所有可以利用的船只进行封存,派人看守。七连方向重点封控,哨所提供的信息很有价值。
  夜里,上士带着哨所的3个兵,潜伏在进山的路口。
  你说恐怖分子到底是个什么样,他们有那么可怕吗?下士问上士。
  潜伏呢,少说话。
  恐怖分子来了,咱们是开枪还是不开枪?新兵问。
  闭嘴别出声。
  能抓活的尽量抓活的。
  对讲机传来连队的呼叫,各组收到请回答——各组收到请回答。灰狼收到——灰狼收到。两名涉恐人员已经落网,一名在临江市被公安机关抓获,一名被边检武警扣押。涉疆涉恐人员从连队辖区越界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上级要求,务必提高警惕,涉恐人员身上可能携带枪支和爆炸物,防止其越界不成就地“圣战”。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击毙,可以毙伤,尽量不要向境外方向射击。
  班长,怎么样,说什么了?
  自杀式袭击,人肉炸弹。
  空气空前的紧张起來。
  靠!人肉炸弹可不是人肉叉烧包。班长,不知道咱们这一仗打下来,咱们还能不能活着。
  这也算打仗,这还没见真张儿呢。
  班长,你想对未来的嫂子说点什么不?下士问。
  她在哪儿老子还不知道呢,潜伏得很隐蔽,始终没出现过。
  下士噗哧一乐。班长,我有个秘密得告诉你,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我知道她在哪儿,可我没法见她。
  扯,休假去见呗。
  就在契目斯基,是个金色头发的小姑娘。我第一次上哨,向当面的第一次观察,第一眼我就看见了她。她坐在小公园里荡秋千,坐旋转木马,有时她一个人在码头边上玩,偶尔会有一个比她还小的小男孩,跟在她屁股后面……我看了她5年。
  你小子太能扯犊子了。
  班长,该你讲了。
  讲你个鬼,你编个故事套我。   公路沿途已经被武警和公安重重布控,恐怖分子想从临江市里潜出可谓插翅难逃。
  翌日黎明,村民们惊讶地发现,两个维族模样的年轻人出现在了村子里。两名20多岁的男子扛着大汽车的轮胎内胆,看样子是想借助轮胎的浮力下江捕鱼,他们说是一路走过来的,他们想到村子里的超市买吃的。
  村民们对5000多公里外的新疆,停留在切糕、和田枣、羊肉串、葡萄干这些美好的印象上,他们不会明白新疆人不卖烤串烤馕为啥要当恐怖分子?涉疆涉恐的人又何必绕这么远的路跋涉一万里来这越界呢?
  村民热情地指引俩人到谢大娘的服务部。
  村里来了新疆人的消息传到了连队,连队还没有起床,全连紧急集合边请示边行动,立刻将谢大娘家包围了起来。起得早的村民打开门,隔着板障子在院里看热闹,大清早的连队又在演习。
  兵的出现惊动了维族青年。其中一个高个子的维族人扛着轮胎,向林间野地里飞奔,另一个在谢大娘家企图劫持人质,负隅顽抗。
  排长带一个班执行追捕任务,与其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不如当成一个猫捉老鼠或者警察抓小偷的游戏。恐怖分子的机变和体能惊人,在村子、林地和兵捉起了迷藏。
  一条条巷子,一趟趟街,一个个荷枪实弹身着迷彩的兵,大呼小叫,围追堵截。
  早霜、败叶、冰碴,风声、人声、脚步声、喘息声、心脏急速的跳动声……
  高个子的维族青年还是跑向了界江,纵身跃入江中,划着轮胎漂向对岸。
  连长围着超市喊话,劝降里面的人,僵持对峙的工夫,上士带着哨所的人赶来增援了。
  听说秦思琪母女俩被劫持为人质,下士端着枪,迂回到后窗,他救人心切,就一个人翻进屋里,一颗气枪铅弹击中了下士的头部,血涌了出来。
  有枪,小心。上士顾不得危险,一个前滚过去,将下士拖了回来。
  隐蔽,别误伤人质。连长命令。
  突如其来的情况,让包括恐怖分子在内的所有人都蒙了。对于上士来说,这更像是一场梦,一场他曾经做过无数次的梦,梦境再现,接下来梦中的情景是否会继续上演?
  就在万分危急的紧要关头,救兵有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恐怖分子面前,一脚踢向恐怖分子裤裆。
  恐怖分子中了一招之后,抱头鼠窜。
  破窗而入的是老孙头,他手里抄着一根镐把,冲上去追打恐怖分子。
  连队的兵几乎看傻了,连长下令,追。
  等把恐怖分子再次包围的时候,这个最嚣张的激进分子已经被老孙头一镐把削倒在谢大娘家的苞米地里。
  下江的恐怖分子被边防武警的摩托艇截获,抓捕上岸。
  谢大娘娘俩机智地躲闪,毫发无损,安然无恙。
  老孙头喘着粗气说,我说过我当过武装民兵,上过战场,你们还不信。
  连队的巡逻车正以极限的速度,送伤员去医院。
  力扬,你挺住,你撑住。你那首毛子歌唱会了吗?班长教你,Позови меня тихо по имени,Ключевойводой напои меня。
  班长,你真逗。下士的眯缝眼要闭上了。
  以前天天听你唱,我都听会了,你要是不练,晚会咱俩就演二人转吧。坚持啊,你不是要听班长的故事吗,我这就讲给你,我喜欢文工团的一个舞蹈演员……
  十二
  辗转几何,临退伍之前,上士终于收到了他日思夜盼的书,那是一本诗集——《花季雨含情》,作者韩青。
  书是上士好不容易才在旧书网上淘到的,应该是被人当成废纸卖掉后,又在旧书网上重见天日。
  他小心翼翼地给书包上了书皮,翻看之前,一定会洗干净手。
  每首诗的后面都注记说明,里面提到了第一次赴边防慰问演出,她脚受伤的地方叫街津山,一个有寓意的地方。
  读她写的第一首诗,全然是十六七岁的青葱懵懂感觉,他看到这里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当新兵时的傻样。
  因为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他大概快两个月没有上QQ,没看她的相册了。
  她的QQ空间状态好久没有更新了,停留在9月份。“前进是我童年的落脚点,也是我人生的出发点。”
  什么意思?
  继续一张一张地浏览相册图片,完整的情节慢慢呈现,他的心情也随之起伏波澜。
  军区撤编后,文工团改变了隶属关系。改革开始了,舞蹈队整体裁撤。
  宣布裁撤命令的时候,她哭了,哭得一塌糊涂。
  她转业了,参加了公务员军转干部省考,进了本市的一家省直单位,当了一名科员,过着早八晚五的安稳生活。
  脱下了军装,心里依然眷恋部队,留恋军营生活,还希望能有机会到部队去慰问演出。
  也许她已经结婚了,也许正在热恋,相册照片上的街拍显示,她住在文工团附近。
  他在網上地图看了她的新单位。
  从住的地方北三马路到七纬路,每天坐220路公交车,经过9站。北三马路、青年大街、市人大、市府广场、八一公园、市残联、省日报社、太原街、七纬路。
  周末,坐一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义务到郊区乡下的小学教孩子们跳舞。她写道,孩子们真的非常可爱,像童年的自己。
  11岁就进了文工团舞蹈队,15年的大好青春都留在了部队,文化课学的少,辗转演出,舟车劳顿。
  如果她不是来当文艺兵,一定可以考上一所好大学,毕业之后成为白领,或者考上电影学院当演员。
  有时想想都觉得心痛,付出过、奉献过、牺牲过的何止在边防山沟里的他们,她们也一样,表面的光鲜背后也有不为人知的酸楚。
  真的觉得,她的转业是部队的损失,但转型改革是必然,阵痛既然无法避免,索性长痛不如短痛吧,谁又能穿一辈子军装呢。
  封控行动以边防连队一人负伤的代价结束,年终总结,连队被评为先进,沈力扬立了二等功,选晋为中士,并被批准入党。上士荣获了团嘉奖,也许这是他军旅生涯的最后一个荣誉了。   临近12月份,连队很多人说边防团可能要合并组建边防旅,会走一大批干部的,指导员递交了转业报告——指导员年龄大,学历低,体重还超标,转隶陆军转型重塑先得减肥塑身,我这超重超标的肯定先被开刀。
  如果真改革了,留下的机会小之又小,但指导员想转业的事还是让上士感到意外。
  上士问指导员,您真的不留恋这身军装了吗?
  指导员意味深长地说,我们走到这里就是为了一起经历一些事情,经历过了也就够了。人生总要有割舍,我们这些漂泊的人总要找个归宿。
  指导员的话让他想起了书中的一句名言:“一个战士倘不死在战场,就是回到故乡。”
  关于道听途说的改革消息,上士已经不屑于关注了,咋改我军还是我军,改或不改他迟早都得离开部队的。指挥士官,就像足球场上的前锋,永远是吃青春饭的。领导在全团大会上讲,今年选晋四级军士长的名额少之又少,名额倾向技术士官,通信、雷达、修理专业,要保留高学历士官人才。如果在一年前,他晋级几乎是没有任何悬念的,但这一年形势严峻情况特殊,赶上改革强军,裁军转型。指挥士官这种低技术含量的种类,中士、下士都能干,什么时候都不缺,就像黑龙江水一浪拍过一浪,早早晚晚,前浪会被拍在沙滩上,更何况他只有初中学历。
  是该离开了,拿着退伍费,回家买房,娶个老婆,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不敢想象离开部队,离开奋斗12年的连队,离开了街津山,他会成为什么?保安、果农、小商贩、快递员抑或是流水线上的一名打工仔。是这条边防线、这身军装、这片山给了他自信。
  请假到医院去看他兄弟,沈力扬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颅骨骨折,做了手术,术后已经恢复了意识,但头痛得厉害。他睡着,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心电仪上的数据显示他生机勃勃的心跳。上士没有让人叫醒他,看一眼就知足了。
  上士坐在病床前,用心和下士诉说。
  他有好多话要对沈力扬说,兄弟,班长知道,你喜欢的契目斯基就是秦思琪,她到医院来看过你,当时你还昏迷着。其实,我一早就知道维亚根本没有你说的小姑娘。你担心她喜欢的是我。对岸有人接应的情报是你发现的,也是你报上去的,你也是因为掩护我而受的伤,我是这么对连队和团里报的。
  要去作别老孙头,不,应该尊称为孙茂才老英雄,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参加过战斗已经不重要了。上士买了酒菜,一定和他痛饮一场一醉方休。
  许三炮,你是好样的,像年轻时的我。
  孙老英雄,我要退伍了,回家了,以后咱们见不着了。
  12年了,12年前你还是个孩子。
  12年前,你也还年轻。
  留下吧,哪怕你不當兵了。这些年你没少帮我,我一个老头子无依无靠的,你留在这儿,咱爷俩干。
  上士低着头,深吸了一口气,却没有言声。
  出来好多年了,先回家看看,再说,来干了这碗。
  那一晚,上士醉了,老孙头也醉了。
  窗外,雪落无声,雪野无痕。
  十三
  改革的大动作迟迟未见,老兵退伍的日子如期而至。
  退伍临走前,最后上了一次哨,上士在山上自己的床铺住了最后一晚。
  下山的时候,他把行李从山上拿下来,只有一个小小的手提袋。军装交上去了,被子寄回家了,几套换洗的便服、12个日记本就是12年军旅生涯的全部。
  走之前最后一次到连长墓前,悉心清扫墓前的浮雪,拂去墓碑上晶莹的霜花,再敬上最后一个军礼。
  最后一次走下山的石阶,青石垒成的674级石阶,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坎之上,每一步都通向他的未来……
  十年前他背着她从山上下来,那年她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他还是一个愣头愣脑的上等兵。小姑娘和他一样都穿着涤卡布的绿军装,肩上是学员的红牌。她是文工团的舞蹈演员,也是女学员。
  演出队的女孩子们坚持要上哨所慰问演出,哪怕哨所只有两个战士。
  在哨所小小的房间里,她的舞姿轻盈舒展,婀娜翩跹,真美,像极了跃动的丹顶鹤,每一个旋转都是那样的柔情,她的脸庞纯洁无瑕,眼眸是那样的清澈干净,眼神流盼,像是对每个人倾情低诉,他的心也随着她舞步的加快而加速。
  哨所的连队的包括团里的所有的兵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欣赏过这样的舞蹈,同行的带队领导说她是文工团里最有天赋最有灵气的舞蹈演员。
  一行人鞋底粘了雪,进屋后雪化了,地面有一点湿。落地时,她左脚一滑,左脚尖狠狠碓到了墙上,她的大拇脚趾挫伤了。她依然面带微笑地起立,向仅有的两名观众致谢。
  他眼里急出了眼泪,想上前关心一下,可他不好意思,呆呆地傻站在原地。
  团里陪同的领导,杵了他一拳,没看见舞蹈队都是女孩吗?还愣着干啥,赶紧背人家下山。
  他腼腆得不知道该怎么背,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和自己如此亲近。
  首长,我背您吧。
  盘山小路一共674级石阶,他一次没停。
  女孩说,你累了就歇一会儿吧。
  不累,首长,您一点都不重。
  你别走那么快,山路这么陡,我有点害怕。
  是,首长。
  我可不是什么首长,我叫韩青,是个学员,叫我名字就好。
  是,学员首长。
  女孩伏在他的背上,好半天没有说话。
  您难受吗?要是疼就哭出来吧。别难过,你的脚不会有事的,现在的医学没问题的。你是为了我们才受的伤,我们不会不管你的,这大山里有很多珍贵的药材,山里有一个老头,专门采药,我去找他给你求一味灵药,给你寄过去。
  灵药?我还不想长生不老。
  他脸红了,嘴笨得话都不会说了。
  你们这里真美,山村、炊烟、哨所,世外桃源仙境一般,我要是能到这里当山村女教师就好了。   你心地真美,你——多大?
  十六。她用自己的毛围巾给他擦额头上的汗。你歇会儿吧,大哥哥。
  不累,不用擦,该把你的围巾弄脏了。
  你家是哪的?
  湖南湘西。
  好美的地方,凤凰,你看过《边城》吗?我最喜欢的书。
  没有,初中毕业就来当兵了。
  没关系,我们文化课学得也不多,我顶多是小学四年级水平。我家也带个溪,东北百溪。
  我给你唱歌吧。
  Позови меня тихо по имени(轻轻地呼唤我的名字)
  Ключевой водой напои меня(为我捧来甘甜的琼浆)
  Отзовется ли сердце безбрежное(空寂的心是否还在回荡)
  Несказанное, глупое, нежное?(痴情,温存而又难以名状)
  Снова сумерки входят бессонные(再一次,进入了无眠的夜)
  Снова застят мне стекла оконные(再一次,我凭窗向外眺望)
  Там кивают сирень и смородина(此刻盛开着醋栗和丁香)
  Позови меня тихая родина(静静的呼唤我,我的故乡)
  Позови меня-я на закате дня-а(呼唤我,每当夜幕垂降)
  Позови меня, грусть-печаль моя(呼唤我,难以抚平的忧伤)
  Позови меня……(呼唤我……)
  真好听,这歌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是去俄罗斯演出时舞蹈的伴奏,下次再来演出时我一定告诉你。
  到了山下,他棉衣已经湿透了。
  大哥哥,你累坏了。
  上士直直腰,你名字取得真好,幸好你叫韩青不叫韩红,要不然我真背不动。
  她笑了,笑得真美,一直笑到了他心里。
  分别时她在他的手心上写下了地址和QQ号——876512123。
  他的左手一路不敢戴手套,不敢攥拳,回到哨所,他破天荒地写了一篇日记,把和她之间每一句对话、她的每一个眼神、她的每一个微笑,还有她的地址和QQ全都一一记了下来。
  回想自己这些年,已经记不得多少次走这条山路了,坚硬的石阶,踩了12年,他相信,终会留下点什么。
  界碑巍峨
  界江壮阔
  我们的名字
  在边防线镌刻
  ……
  街津山不会忘记
  年轻的我曾经来过
  ……
  前一天晚上,连队组织欢送老兵退伍晚会,上士替沈力扬唱了那首俄文歌《Позови меня тихо по имени》。大伙看着中文字幕,跟着哼,跟着打拍子,跟着流泪。
  退伍老兵穿着卸去军衔的常服,胸戴红花,在无声的雪絮中,列队向连队告别。送老兵的军歌响起,曾经无数次听过,多么熟悉却又无比伤感,上士哭得无法自抑,这种痛,无法言表,痛彻心扉。
  登上巡邏车,老孙头和秦思琪站在营区门口,目送他走远。最早用的是秦思琪的电脑,是秦思琪教会他用QQ,是秦思琪傻傻地看着他抄韩青的诗……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小姑娘从少儿到少女再到成年,突然有一种把她紧紧拥入怀中的冲动,但车开了,他能做的,只是用尽最大力气挥挥手,任由眼泪无所顾忌地涌出来。
  下了巡逻车换乘客车,再到市里坐上火车硬座返乡。与边防渐行渐远,与青春年华挥手作别。
  凌晨2点,火车会路过那座他割舍不下的城市,停车24分。他告诉自己一定要醒着,走到站台上,用最大声音唱那首歌《Позови меня тихо по имени》(《轻声呼唤我的名字》)。唱给连长,唱给指导员,唱给沈力扬,唱给韩青,唱给秦思琪,让这歌声永远回荡在街津山那辽远的幽谷莽林。
  Позови меня тихо по имени(轻轻地呼唤我的名字)
  Ключевой водой напои меня(为我捧来甘甜的琼浆)
  Отзовется ли сердце безбрежное(空寂的心是否还在回荡)
  Несказанное, глупое, нежное?(痴情,温存而又难以名状)
  Снова сумерки входят бессонные(再一次,进入了无眠的夜)
  Снова застят мне стекла оконные(再一次,我凭窗向外眺望)
  Там кивают сирень и смородина(此刻盛开着醋栗和丁香)
  Позови меня тихая родина(静静的呼唤我,我的故乡)
  Позови меня-я на закате дня-а(呼唤我,每当夜幕垂降)
  Позови меня, грусть-печаль моя(呼唤我,难以抚平的忧伤)
  Позови меня……(呼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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