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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又是一整晚的争吵,我累了,美美也累了。
她依在墙角的沙发上浑浑噩噩地睡着,满脸的倦容和怒气还未褪去,瘦小的身躯显得越发得干瘪。我突然觉得我对这个女人的印象有些模糊,我甚至忘了我是怎么爱上她的。看着窗外微微发白,带着一点灰的天空,我觉得自己好像在顷刻间被掏空了所有的内脏,并清楚地感到眼睛充血后的涨痛。
尽管我已经困得不行了,可怎么也睡不着。墙角堆着凌乱的画具,画板上一幅没有完成的油画在我眼里分裂成一堆杂乱不堪的色块,畸形地拥挤着,毫无生命地被拼凑在一起,涨满了我的眼帘,和已经酣睡的美美成为我又一宿被煎熬后疼痛的原因。
一早杜槟要来取画,他说可以高价卖给一个附庸风雅的台湾商人,而美美坚决不让我把它画完,只因为她说画中女人的眼睛让她想起穿白色长裙的任凌。我说,反正是要卖给别人的,她非说,画卖了,人却留在你心里了。我哭笑不得,只好沉默,手中的笔却没有停下。
美美开始抽泣,我还是不能说话;美美开始哭诉,我点了支香烟;美美说她说中了我的心思,我冷笑;美美一脚踢翻了画架,我沾了满手的颜料,松节油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屋子;美美操起一把裁纸的小刀架在自己的手腕上,说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我不得不把她抱在怀里花4个小时安抚她似乎真的要崩溃的神经。
她问我你还爱我吗,我说爱,她问我你怕我死吗,我说非常怕,她问我你怕什么,我说我怕你疼。她又哭了,说你根本不是真的爱我,你是怕自己担责任。我不知怎么应答,她就一直哭到睡着。
天完全亮了,是个阴天,闷热至极。我给杜槟打了个电话,告诉他画我不卖了,他刚想跟我急,我就把手机给关了,然后匆匆下楼,打了辆车到离美院不远的小摊上吃早点。
二
每次和美美吵完架我都会到这里来,因为每次吵架的时候美美都要提到任凌这个名字。美美没有说错,“她”留在我心里了,很深很深的地方。但美美还是猜错了,并不是画卖后“她”才留下的,“她”从来都不曾离开过。
我和任凌是在美院门口告的别,一别后就再也没见过,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我是美院最年轻的教师,任凌是在考前班里备考的学生。她住的地下室离我的宿舍仅一墙之隔,我喜欢看她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身影从我的窗前走过,喜欢闻由风送进来的她的洗发水的味道。
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是一个浅浅的轮廓就已经散发着充满诱惑的气息,我痴迷地在脑海里勾勒着她完整的模样。等我认识她,清楚地看到她的样子时,我惊呆了,她和我想像中的几乎一模一样。那是一个天使般的女孩,她的纯洁一如她衣服的颜色。
我的同学杜槟领着她来见我,说想请我这高才生给他老乡开开小灶。尽管她极力地想把夹生的普通话说得更接近北京话,我还是听出了淡淡的山东口音。我根本无法拒绝,冥冥中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我假装很镇定地询问一些有关专业的情况,可她回答什么我却一句也没听清,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对我说“老师,再见”的时候,我有些尴尬和失落。
我和任凌的教与学都十分地敬业和努力,她非常有灵气,也很能吃苦。她几次提出要交一些学费给我,我都以杜槟所托,哥们儿义气为由婉言谢绝了。于是,她开始帮我清洁屋子和打开水,我默默地看着那白色衣衫飘来飘去。一时间我的学生常和我开玩笑,说我屋里有个田螺姑娘。
美美是我的学生中最爱起哄的一个,我一度怀疑谣言就是她制造的。
任凌在那一年的考试中落榜了,她专业考了第一,可文化分差了十几分。我安慰她这是常有的,明年再试试,我还会教她。 她很感激地看着我,我从那眼神里看到一点爱的萌芽,我告诉自己那是幻觉。
三
任凌又在美院的地下室呆了一年,这一年中我还是谨小慎微地教她我所有的本领。可越是抑制,我对她的爱慕之心就越膨胀,可我不敢玷污那种纯洁,哪怕这种爱情的炽热程度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也只会让它独自燃烧。
放榜的那一天,我有些躁热,有些惴惴不安,敲门声传来的时候,我被吓了一跳。
美美欢天喜地地进来,我假装轻松迎接。我以为她是来和我告别的,因为她毕业了。美美告诉我,你的田螺姑娘被录取了。我愣了一下,让她不要乱开玩笑,她说是真的,任凌被录取了。我心里一阵兴奋,嘴上却仍然假装严肃:我是说不要用田螺姑娘来开玩笑。
美美问我你不高兴吗?语气很怪,不像学生对老师。我开玩笑:你还没出校门呢,就拿老师开涮。
美美狐疑地看着我,一双大眼睛没有什么光彩,但有些火光,我看不懂。
任凌入校的时候,美美早已经离校了,而且,很快便没了音讯。
四
任凌入校后不到一年就出事了。
一天深夜,她来找我,左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蜡白,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告诉我她怀孕了。
剧烈的耳鸣使我刹那间听不清任何的声音,我感觉自己的脸被一种灼热烫得生疼,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是我不敢说任何的话。我在一段空白中不断有猜测,猜她为什么没有眼泪,猜那厚厚的纱布下裹着的是什么,猜那个男人是谁。
从那个深夜到被学校劝退,任凌再没有和我说一句话,甚至是有些刻意地躲避我。我在校门口遇见她时,她依旧穿着白色衣衫,拎着行李的那只手腕上依旧缠着纱布。我特别想能和她说些什么,可就是开不了口,最终还是一片空白的沉默。
任凌走后我过了一段恍恍惚惚的日子,于是学校里便开始盛传我是任凌肚子里孩子的父亲,越传越有棱角,甚至有人说亲眼看见是我陪任凌到医院做的人流,还有人说是我强奸了任凌。
我辞职了,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杜槟和几个老同学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轮流来祝贺我终于告别了“校园生活”。杜槟还信誓旦旦地举杯夸口,说一定要把我培养成一流的商业画家。
为了生存,我不得不和杜槟他们泡在一起,他们早就丢了专业开起了画廊,收入颇丰。
两年后,我在一家PUB里遇见了美美。
她和我打招呼,并硬把—颗粉色药丸塞进我嘴里,说,你的事我听说了,我能给你很high的感觉。她的笑容很是暧昧,我开始昏昏沉沉地和她聊天,不久就感觉自己与自己分离了。云里雾里般我听美美在我耳边吹着带香味的热气,当我听见一个动听的声音说:我爱你很久很久了。我就把她紧紧地揽在怀里,并用力吻了下去。我知道那人是美美,可我骗自己她是任凌。
后来我才明明白白地知道,美美爱我的时间和我爱任凌的时间一样长。我感动了,我感动原来还有一个人和我一样被爱煎熬得很苦,我在最短的时间里决定要爱美美,补偿她也补偿自己在爱情煎熬中受的伤。
于是,我和美美都被骗了,我们根本无法忘记任凌。
五
杜槟找到我,为我毁约的事他很生气,他说再这样下去美美会毁了我,我说我也毁了她,算两清了吧。杜槟露出商人的神情:划不来吗,不行就分开。我说,分开她会死的。杜槟奸笑:我才不信呢。
为了说服我,他向我现身说法:以前有一个女孩我特喜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手,可没过多久我发现她太清高。不久,我又喜欢上另一个身材特棒的,想把她甩了,也是要死要活的,和美美一样,老拿自杀吓唬人。有一回,我急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她可是真下手,到医院缝了10针。后来怎么样,还不是分了吗?
那是人家对你绝望了,为你死不值,我说的是心里话。
杜槟不以为然,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那女孩你也认识,就是我拜托你辅导考学的那个,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当时你挺够哥们儿的,她还老在我面前夸你,她叫什么来着,我真的忘了……
杜槟一定是看见我的表情才收口的,可我自己看不见。
我的脑子被白花花的纱布填满,有种令我窒息的感觉,奄奄一息的时侯,我对杜槟说:她叫任凌。
回到住处,屋里依旧凌乱着,美美不在。
她留了张字条:我走了,不用怕,我不会为你死的,那样有点儿不值。
(《女性月刊》2001年第1期 陈 琛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