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城里人会在脑海中把黧黑沧桑的脸庞、粗砺龟裂的大手、木讷呆滞的表情与“农民”这个概念联系在一起。在中国，城里人甚至在相互调侃时常用一个词——农民，用以嘲笑对方的“愚昧”、“呆傻”或不合时宜。
　　可是，你如果把脑海中的那些形象与联系“移植”到美国，受到嘲笑的人就会是你了。美国农民也种地，但是他们运用高科技种地，而且广泛收集信息适应市场，假借期货手段规避风险，把种地当作人生的一大快乐与追求。
　　在美国是没有“农民意识”这一概念的，美国人不认为存在一种由农民这一群体所专有、代表“落后”、值得批判的“意识”……
　　
　　我用近1个月的时间，走遍美国中西部农业区。在小麦、水稻、大豆、玉米、棉花田间，在猪圈、牛棚、马厩里，在美国庄稼人的办公室、库房、粮仓、家中，在与他们的交谈中，我不断地了解着美国农民的生存方式。
　　
　　农业商人：杰克
　　


　　 (种稻、养牛、开公司，家有5万亩土地，信奉“几分耕耘，几分收获”。)
　　秋日早晨的阳光洒满牧场，我站在牛圈高高的木栏旁，看着杰克和南西夫妇俩骑着两匹枣红色的马，从牧场飞奔归来。在他们身后，是行动迟缓的牛群。“嗨，早晨好，中国客人。”杰克翻身跃下马背，大声地打着招呼。这是一个现代美国牛仔，黑红的脸，流着汗水，一身蓝色的牛仔装，头上扣着一顶蓝色小帽，马靴上沾着早晨的露水和泥草。“我们每天一大早就要把牛放出去早锻炼，然后再让它们自己散步、休息、吃草。我有500头牛，它们的生活很有规律。今天要给牛打针，注射疫苗。”杰克看着牛群，眼睛里露出自豪的神色。
　　离开牛圈5分钟的车程，就是杰克的办公室。这里有前台接待员，台子上出售各式牛仔们喜欢用的刀具。像许多美国人一样，杰克有自己的名片。最令人惊奇的是名片上印着种子图案和一行字：“几分耕耘，几分收获”。“这是我的生活哲学。”他说。朴实而又简单的人生道理，是农民才能总结出来。
　　杰克是一个现代农业商人，他不仅拥有5万亩土地和大群家畜，同时还开办了自己的公司。他送我一本印刷精美的公司介绍画册，封面是从空中拍摄的种植水稻的良田，前言部分印着他和妻子的照片，以及公司对消费者的承诺：“保证向你们提供最优良的水稻品种。”画册中还专门介绍了水稻种子的收割、储存和管理方法。
　　“美国农民是否都像你一样拥有这样大面积的土地、大批的牲畜以及大型农业机械?这在中国是难以想象的。这一切是否可以说是美国农业的特点?"向一个普通农民提出这样一些问题，他是否能回答出来呢?我在心里犯嘀咕。
　　杰克摘下帽子，55岁的人头发几乎全掉光了，他沉稳地回答说：“美国几乎每个农户都有几千亩土地。我们是怎么经营的呢?那就是高投入、大产出。我的农机设备是从银行贷款购买的，一台拖拉机至少要花十几万美元。我平时只雇几个劳动力，再加上老婆、女儿也跟着干活，基本就能做下来了。今天下午我们全家上阵收水稻，我那个84岁的老父亲也会开收割机的。”
　　“你在一生中有没有遇到过比较大的农业损失?当农民会不会破产?""如果经营得不好，当然会破产，前一天还是地主，一夜之间便会一无所有，从此给别人当雇工。农业的竞争同样是很残酷的，天灾人祸总是难免的。1981年我们几乎破产，我是从那时起开始探索多种经营的方式，不仅种田和养牛，还要经商。我的经商经验是从实践中学到的。我销售的稻种价格比别人的贵一倍，但是销路很好，因为我在质量上把好关。我这样看，当今的农场，无论规模大小，要想增产和增收，首先必须选择最新的优良品种，几乎每个美国农民都认识到了这一点。我不仅在报纸上还在路边设立路牌做广告，所以许多人都认识我，知道我们的种子质量，所以在向农民推销良种方面我们做得不错。做农业需要很多钱，也很辛苦，只有非常热爱才能干好。”
　　一个现代商业农民，他应当具备一些什么样的基本素质?"好奇心。”杰克的回答让我不解。他继续解释：“对一切新生事物的好奇心，对最新知识的追求，不断地去学习，获得信息。美国有许多种农业报刊，过去我们通过广播、电视获得农业市场信息，现在只需要在家里通过计算机网络，按按键盘就可以知道天下事。”
　　杰克是一个很风趣的人，他还讲述了如何追求到妻子南西的经过。“我见到她时，她还是个中学数学教师。有一天，我把她带到地里，扶上拖拉机，用5分钟的时间教她如何使用，然后我就下地干活去了。没想到，她居然坐在那辆拖拉机里等了我一天，我去接她时，她告诉我不想留在学校当老师了，非常希望留下来当农妇。”南西也是一个很爽快的人，她回忆说：“我喜欢土地。结婚那天，我们两个一直干活到天黑，收工后便举行了婚礼。当农民很辛苦，结婚快30年了，我们直到去年才有时间去度蜜月。”
　　在美国，每到一户农民家，都有一种亲切和熟悉的感觉，说出来没人相信，我用中文叫他们“老乡”。
　　
　　现代棉农：肯尼
　　
　　(拥有6万亩棉田、12台大型棉花收割机，喜欢做棉花期货交易避免风险。相信现代农民更应当是以利润为导向的生意人。)
　　一架只能乘坐13人的小飞机把我们运送到密西西比州。这里是美国最大的棉花产地，我们中国人熟悉的电影《根》和《汤姆叔叔的小屋》就是在这一带拍摄的。棉花，不仅是美国农业发展的缩影，也是重要的一枝。今年美国大旱，德州地区37%的棉花已经死亡，全国的棉花损失达到17%，美国的棉农做好了哪些准备?此刻他们最关心什么?
　　57岁的肯尼是住在密西西比河畔的棉农，也是美国棉花协会的副主席。我们跟随他走进了一望无际的棉花地。美国南方的太阳很毒，晒得我睁不开眼睛，但对肯尼来说，这一切似乎都很习惯，他用手摸着尚未采摘的棉花说：“你们一定会奇怪这些枝秆为什么这样矮小粗壮，这都是为了大型棉花采摘机而生长的。”
　　与许多美国农户一样，肯尼家也是祖辈农民，他介绍起自己的家史是很自豪的：“我家世代是农民，曾祖父有600亩地，以种植蔬菜为生；到了祖父那一辈，有了近2000亩土地，雇佣了400个家庭劳动力。那时候，雇人是按家庭计算的；40年代，我父亲最先买了单垅棉花收割机，只用40个家庭劳动力就可以了。美国从50年代开始的全面农业机械化进入棉田后，彻底改变了整个棉花种植和收割的生产过程。我种植了38年的棉花，现在与两个兄弟一起经营6万亩棉花田和1.8万亩大豆，我们有12台大型棉花收割机，可以12个垅同时收割，我们还有两个棉花轧花厂。平时我们长期雇佣15个工人，农忙时再另外加15个，30个人手完全够用了。”
　　我想起报道上的美国棉花减产的消息，问肯尼的棉田受到什么损失。“我有很好的灌溉系统，所以损失不大。美国农民进行生产是比较理智、有计划的，因为我们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只是养活自己的家人。今日的农民更像是生意人，做生意就要看利润，没钱赚，自然就会转产种植其它作物。此外，我喜欢做棉花期货，6万亩棉花都做了期货交易。我每天看芝加哥谷物交易所的市场信息变化行情，按过去5年的平均产量进行估算，看一年的生产成本是多少，扣掉成本再看盈亏。今年我是以每磅76美分的价格来做期货，无论什么样的自然灾害对我的棉花收入影响都不会很大。”
　　肯尼的一席话使我联想到参观芝加哥谷物交易所时的情景：场子里人声鼎沸，交易员高举着双手，用推和收以及指头向场外的记录员打出各种手式，代表着卖和买以及购买的价格。当时我以为，一定是国际上的大公司才参与这样的买卖期货交易，原来许多美国农民都参与了这一商业活动。
　　
　　农业专家：丹尼斯
　　


　　(拿到农业博士学位，回到田里培育杂交小麦。尽管知道农业不被普通人重视，但坚信自己的人生价值只有在土地上才能实现。)
　　丹尼斯是迪卡公司的杂交小麦育种专家。美国的农业科学家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来自农村，回到农村。从外表看上去，获得博士学位的丹尼斯与普通农民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黑红的脸膛、健壮的身体、粗大的双手，身穿牛仔裤、头戴一顶插着三根羽毛的大草帽，唯有那一幅眼镜还露出知识分子的痕迹。“你看我不像学者吧?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我们这些农业专家差不多都是这样，和农民一样，从小就在风里、雨里、太阳地里与泥土打交道，喜欢用手抓土的那种感觉和闻泥土的味道，和土地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城里长大的农业专家就不行，他们缺少这份感觉。做农民很辛苦，但美国人却不知道粮食从哪里来的，他们认为是从超级市场买的。即使是这样，我们这些干农业的科学家还是要努力工作。”
　　美国中北部城市博伊思，是培育小麦品种的基地。登上丹尼斯的汽车，我们来到了他的杂交小麦种子试验田。用杂交小麦取代传统的普通小麦是丹尼斯一生的追求。他对着面前金色的小麦田就给我们讲起了育种、基因、生物工程，讲得口若悬河，神采飞扬。看得出来，他很爱自己的事业。
　　我问丹尼斯，孩子将来是否还会继承父业学农业，他说：“我太太已经反对我这样投入土地了，天天泡在地里，你还要这个家干嘛?这是她经常批评我的话。做农业科学家，离开土地怎么搞研究呢?土地就是我们最大的实验室。”
　　没有一尘不染的实验室，没有干净的白大褂，在丹尼斯这样的美国农学家身上，沾满的是泥土和汗水，但是，他们气质中所流露出来的那种超脱的神情，具有一种极富感染力的美。
　　
　　农技推广员：吉姆
　　
　　(具有大学教授同样的职称，负责全县500个农户的农业科学技术的推广工作。农民庄稼的丰收就是对他的最好报答。)
　　农民盖尔打算在明年种植抗农达大豆，但他还有一些更具体和详细的问题需要解决，首先想到的是农业技术推广员，于是电话就打给了负责这个县的农业推广员吉姆。正巧我们当时就在盖尔家，于是见到了吉姆。
　　这是一个典型的农民模样的专家，黝黑的皮肤表露着长年露天工作的痕迹。他说自己是农民的儿子，父亲也曾经是农业技术推广员。获得农业硕士学位毕业后，他开始从事这项工作，负责全县500家农户。“工作很多，上午在办公室做一些案头工作，整理最新的农业科技信息资料，有时举办一些研讨会和讲座，出版农业书籍，有新产品和技术等信息时，我会打电话及时告诉农民并了解他们的情况。下午到农家解决他们遇到的实际问题。遇到无法马上解决的问题，再带回学院与科学家共同商议。目前马里兰州的农民遇到的最大问题是环保。美国政府对环保提出了新的政策，尽管此政策要等到2000年才开始执行，但农民一方面要种地，另一方面要执行政府的法规，他们对农学家提出了如何运用生物技术消灭虫害，减少农药的使用的问题。”吉姆讲话很慢，我猜想是经常向农民做培训的缘故。
　　“那么你在推广中遇到的最大难题是什么?""让老一辈人接受新的观念和新的农耕方法有时是比较困难的。但是，当我看到庄稼丰收时，听到农民对我说一声谢谢，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吉姆说得很平静，就像是谈论一件平常小事，但谁能知道，每一年丰收的庄稼里，蕴藏着多少吉姆的喜悦。
　　在美国近一个月的访问中，每当飞机腾空而起，从空中看着大地上那片片良田，心里总是感慨万端。美国人告诉我，华盛顿不是美国，真正的美国在农村。的确，占本国人口不到2%的美国农民不仅养活了本国人，而且是全球最大的农产品出口国，农业企业资产有9000亿美元，年产值高达1万亿美元。我们用什么来和设备精良、资金雄厚、技术完备的美国竞争?
　　我还记得在依阿华州的一户农家，主人唐纳德给我看了两件东西：一个是他制订的家庭农场发展战略，他这样写道：“依赖自己的劳力和资金；运用现代化通讯方式和可靠设备；采用新的成熟、实用的农机技术；发展要多样化；我们今日面对的挑战是在发展生产的同时保护环境；掌握合理使用化肥和农药的方法；农忙时节合理使用机械设备；降低成本，提高产量。”农民的实在与追求在这里表现得最充分。
　　当然，我更欣赏他送给我的那首小诗《农民的祈祷》，里面有这样几句话令人回味无穷：“我热爱春天小雨的温暖和五月绿草的温柔；我爱听秋天收获季节庄稼发出的声响；当结束一天的劳动后，看着日落是一种幸福美好的感觉；我喜欢这样努力的工作，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快乐。”
　　在美国，我曾问马里兰农业大学的校长米勒先生：“美国有没有农民意识这个说法?"他严肃地回答：“没有!他们来自农村，回到田野，与泥土打交道的人具有大地一样宽阔的胸膛，他们是最辛劳的人。”
　　农民，这个说法还有多少层涵意?